井底的水开始翻泡,先露出来的是头顶,若是井底的光再亮些,可以清楚看到,梳的是垂髻。

那宫女有点心慌,赶紧后退了两步,再定神看时,破口处两颗绿莹莹的眼珠子,随着眼皮的眨动明灭。

“婆婆……”那宫女咽了口口水,小声而快速,“方才,太后宫里的银朱,拿了你的画像让人认,说是帮一位姑娘找丢了的簪子。”

“看清了?”那声音喑哑的很。

那宫女愣了一下,赶紧点头:“看清了,那画儿画的跟真的似的,我只瞥一眼,就认得是婆婆。”

“银朱有没有说那姑娘是谁?”

“昨儿才进宫的,说是家里头对太后有恩,太后很拿眼看她,所以上下都陪着小心。”

里头半晌没动静,再然后,从那寸许见方的破口处,伸出一只鸟爪样乌黑干瘦的手来,长长的藏着污垢的蜷曲指甲,食指和拇指指尖,拈了一根细小的银针。

那宫女赶紧掏出身上的锦帕,裹着手将那银针包起,低声道:“我知道了。”

破口处,那对莹绿色的眼珠子眨了两下,突然就不见了。

与此同时,井底传来重物入水的闷响声音。

那宫女将巾帕收入怀中,吃力地将井口的堆头移回原状。

第137章 【皇城魇】-六

端木翠抱着一大兜子的法尺法铃,走到岔路口就忘了道,东张西望间,一直远远缀在身后的展昭叹了口气,大步过来:“往西。”

端木翠嘻嘻笑:“皇上的后宫,路也忒曲里拐弯了,哎展昭,你说皇上会不会迷路啊?”

“皇上会不会迷路我不知道,”展昭慢吞吞道,“我只知道你若是没人引路,指不定窜到哪个殿去了……一直往西,就是太后寝殿,记得了?”

“记……”端木翠还没答完,扭头看见展昭已经转身走了,“哎,你就走了?”

姑奶奶唉,展大人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可不是后宫四品带刀侍卫,总在后宫跑来跑去的,算是怎么回事?

见展昭没理会她,端木翠撇撇嘴,将一兜子的东西笼了笼,依着展昭所说,一路往西。

再走一段,老远见到银朱从殿门出来,银朱也看见她了,小跑着迎上来。

“端木姑娘,你这拿的是什么啊?”银朱把兜布掀开了看,不住咋舌。

“拿着玩的。”端木翠笑。

“骗鬼呢。”银朱才不上当,“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

两人慢悠悠地一边说话一边往殿里走,斜地里忽然就大喇喇冲出一个人来,一头撞上端木翠,端木翠被她撞的不稳,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你这个……”银朱跺脚,抬头看见那人面目,更是气白了脸,“小贱货,谁准你在太后殿前晃了?”

那宫女吓的浑身哆嗦,赶紧俯下身子去捡什物,端木翠有点发怔,问银朱:“她是谁啊?”

“姚美人殿里的,笨手笨脚,打发去做粗重活儿,怎生又跑这来了,哎你小心着点!”后一句话却是向那宫女说的。

银朱一边骂,一边自己俯身去捡,端木翠自然也不好闲着,方蹲下捡了两件,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唤声:“端木姑娘?”

“嗯。”端木翠下意识应了一声,未及回头,后侧腰间忽然微微一疼,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端木翠愣了一下,蓦地回过头来,身后的宫女吓了一跳,抱着捡起的法器不知所措。

“给我吧。”端木翠四下看看,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伸手把那宫女怀里的法器接过来。

那宫女讷讷的,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

银朱也过来,两人蹲下身子,将法器重新包回兜布里。

“方才你说,她是姚美人殿里的?是不是那个逃掉了的姚美人?”端木翠忽的反应过来。

“可不就是,笨手笨脚,也不知怎么伺候主子的,竟让主子在眼皮底下跑了,也是官家心地好,没追究这事,否则她哪讨得了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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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是同太后一起吃的,很家常的清粥小菜儿,太后虽然富贵日久,到底还是吃不惯宫里头的菜式,于微时的家常菜更为喜欢。端木翠原本就不沾荤腥的,吃的津津有味,太后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欢喜,因想着这姑娘果是个朴素不挑的,只可惜了怎么没早点见到。

端木翠可不懂太后转了这许多花花肠子,吃完饭向太后请辞回房,起身时忽的皱了下眉头,右手下意识扶住了腰。

银朱眼尖,忙道:“端木姑娘,怎么了?”

端木翠摇头:“没什么,有点疼。”

太后一笑:“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走两步路儿都喘的慌,可不会有点腰酸背痛的,搁着我在民间时……”

银朱嘻嘻笑:“太后又要老调儿重弹了。”

“这死丫头,”太后瞪她,“愈发没规矩了。”

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绷着的脸到底松下来:“今儿还就不弹老调儿了,端木姑娘身子不爽利,银朱,送姑娘回房。”

银朱过来扶端木翠,端木翠觉得有些小题大作,当着太后的面,又不好推辞,只得含糊应了,刚出了门就甩脱了银朱:“又不是不能走,哪里真要人扶那么娇弱?”

银朱果撤了手,坏笑着看她:“端木姑娘,好端端的你腰疼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端木翠没好气,“我又不是大夫。”

银朱见她不上道儿,索性挑明了说:“你今儿和展大人,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啊,说了会话儿,拿了点东西。”端木翠老老实实作答。

银朱不信:“那会腰疼?”

“哎,你到底想说什么?”端木翠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没想说什么嘛,”银朱拿胳膊肘儿碰了碰她,吃吃笑着压低声音,“这里又没外人,你害羞什么,有什么事儿不好说的?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银朱咬了咬嘴唇,坏笑着比了个手势。

端木翠终于回过味儿来,她看着银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

“整天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语毕转身就走,将银朱撂在了当地。

回到房中,想想觉得蹊跷,撩起衣裳对着梳妆镜细看,腰侧果然红了一大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撞到的,伸手按压了一下,硬邦邦的有点疼,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开门央宫人取了药油来,搽上之后清凉凉的,似是好了些,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晚上,却说什么都睡不着了。

总是想起银朱的话。

“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这话魔音穿耳般,一直在脑海里旋着,眼前总是浮现出银朱的坏笑和暧昧的神情。

这宫里果然是个酱缸啊,会把人带坏的,让人心念不坚,一不留神就入了邪魔歪道……端木翠哀叹连连,像她这样根红苗正的大好神仙,居然也会因为银朱的话而辗转反侧心猿意马,明儿一定要把老子的《道德经》翻出来念两遍,还有,珍惜生命,远离展昭……

如此想时,又翻了一个身……

这一下痛的她直嘘气,所有的念头腾的飞了个无影无踪。

好像是压到了先前搽过药油的地方。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拭腰侧。

还是硬邦邦的,中间似乎已经鼓起了一条,端木翠的手指慢慢抚上鼓起的肿块,心中诧异着是不是被什么毒虫给叮了,后果竟如此严重。

正这么想着,全身的血忽然呼啦一下直冲脑际,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肿块居然蠕动了一下——这绝对不是她的幻觉。

半晌,上冲的血开始慢慢回落,端木翠忽然就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几乎是跳下床来——却忘了自己裹着被子,连人带被子翻下床来。

她顾不上疼痛,甩掉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往桌案边摸,黑暗中,一连碰翻了几个圆凳,情急之下,也忘记了自己可以用法术举灯焰,颤抖着手用火折子去点蜡烛捻子,一连点了三次才点着。

点着之后便掀起衣服对镜细看,这一看险些晕了过去:腰侧白皙的肌肤之下,俨然伏了条黑色的虫子,周身圆圆滚滚,跟她在姚美人寝殿找到的几无二致。

端木翠懵了,下意识伸出手去触了一下,那东西受惊般动了动,牵动她的血肉,痛的险些没死过去。

端木翠僵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披起衣裳冲出门外,外间还有守夜的宫女,见她冲出来都慌了,端木翠急道:“银朱呢,快找她来。”

银朱在太后寝殿外值夜,来的很快,她原是不知端木翠为何找她的,笑盈盈地还准备打趣她几句,一抬眼见她脸色不对,心里也慌了,端木翠没说话,拽住她手腕急急进了屋。

进屋之后掀衣给她看,银朱也懵了,讷讷道:“端木姑娘,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东西。

端木翠没说话,从枕边摸出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碧玉小刀递给银朱:“帮我剜出来。”

银朱吓的一哆嗦,险些把刀子掉在地上:”剜……剜出来?”

“是,剜出来。”端木翠伏到床上,撩过头发咬到嘴里,声音有些含糊。

银朱哆哆嗦嗦的,只是不敢下手:“要不,我去找太医……”

太医?端木翠愣了一下,这东西不是常物,她是从没起过向太医求助的念头。

“端木姑娘,我……我不敢,我没做过……”银朱带了哭音,“你还是让我去找太医吧。”

也只能这样了,端木翠叹了口气:“也好。”

得了她首肯,银朱跌跌撞撞出去了,端木翠撑着手臂起身,又去到梳妆镜前细看。

这东西若是安分待在那也就罢了,偏偏一直蠕动个不停,看的端木翠毛骨悚然,再一想这东西就在自己身体里面,真是止不住要疯了。

太医来的很快,银朱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端木翠将衣服撩起,忽然咦了一声,又是惊诧又是害怕。

端木翠听出不对,急道:“怎么了?”

“方才只……只一个……现在……三……三个……”银朱说的断断续续,她这么慌,端木翠反平静下来:“有三个?都在哪?”

银朱小心地伸手去触她的皮肤,一个是腰侧,另外两个在背上。

“跟先前的一样大么?”

“小……小一点。”

小一点?那就是还会长大?长大了会怎样?难道这两个小的,是方才那个大的生的?那这两个小的长大之后,岂非还会再生,届时她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么?岂不是成了……

端木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颊,她咬了咬牙,回头看太医:“太医,你动作快些。”

太医有点发愣:“是要动刀子?姑娘,那得先熬上些麻沸药酒。”

端木翠咬牙:“不用,你下刀便是。”

太医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过倒是见过蚂蝗之类钻进人的皮肤里的例子,虽然不清楚今次遇到的是什么虫子,想当然地以为都差不多,取了锋刃趁手的刀出来,待得端木翠伏住之后,示意银朱按住她双手,屏了气,向着她腰侧的肿块割了下去。

刀锋入肉,黑色的血立时流了出来,银朱和太医看的分明,那虫子疯了般挣扎起来,前半身钻入肉中,只余尾部在外摆动,两人吓的双腿发软,端木翠身子猛一痉挛,惨叫一声,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跌落地上,太医忙趋身来扶,端木翠额上满是细汗,意识渐渐失却,模糊中见到太医手中的刀子,喃喃道:“不要动刀子了……它会钻进去的……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银朱急的眼泪都出来,拼命将端木翠扶到床上,带了哭音道:“端木姑娘,那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找太后……”

端木翠虚弱地摇头,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银朱凑上前去,依稀听到她的声音:“找展……昭……”

银朱立时反应过来,拿袖子擦了把泪,道:“我这就去找展大人,太医,你照顾着些。”

太医眼睁睁看着银朱趔趄着跑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浸湿了汗巾给端木翠拭汗,又伸手去帮她把掀起的衣裳放下,方触到她衣角,忽的浑身一颤,失声道:“姑娘,你背上……”

端木翠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惨然笑了笑,低声道:“又多了么?”

太医伸手指着她背,竟是说不出话来。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肌肤之下,道道黑气交缠潜行,停在哪里,哪里便凸起黑色的肿块,方才还只三个,而今竟有四五个之多了。

正惊怔间,门扇忽然重响,回头看时,银朱发鬓散乱,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站着,哭道:“端木姑娘,展大人今夜不轮值,他……他回开封府了……”

第138章 【皇城魇】-七(补全)

端木翠只觉得脑子空了一下,有片刻间,连背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现在让人去请,几时能赶到?”

“这个……不好说,”银朱嗫嚅,“我只是个宫人,使唤不了外头跑腿的……托三央四,紧赶慢赶,也得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端木翠嘴唇苍白,慢慢摇头,“来不及的。”

“什么?”银朱听不懂。

“没什么。”端木翠笑了笑,慢慢撑住床沿坐起来,理好身上的衣裳,低头半晌,向银朱道,“银朱姑娘,送太医出去罢。”

“这个……姑娘,你的身子……”这太医倒还敬业,竟是不愿走。

端木翠挥挥手,银朱看出她虚弱的很,赶紧给太医使了个眼色,那太医实在理不清个中缘由,跌足叹了一回,也只得离开了。

银朱只将太医送到外殿,便又匆匆折回,一进门便见案上摊满了符纸,端木翠咬破中指,在符纸上写上铭文,背上疼痛依旧,几次手臂颤抖,几乎写不下去。

按说银朱在宫中多时,遇事也是个冷静的,只是今次实在太过怪异,竟是按捺不住,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端木姑娘……”

端木翠抬头看她,淡淡笑了笑:“怎么,我还没哭,你反哭了?”

“那些……虫子……”

“是蛊虫。”

“蛊虫?”银朱听不明白。

“这东西少见,你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比起先前,端木翠竟是出奇镇定,“改天问问懂史的人,让他们给你讲讲汉宫巫蛊案,你也就明白了。若是……展昭问起……”

说到此处,她略略一顿,眸中瞬时间蒙上泪雾:“若是……展昭问起,你也这么跟他说。”

“说什么?”

“说……”端木翠正待开口,忽然又是一声痛哼,再抬头时,额上密密一层汗珠,“银朱,帮我找金屑来,再打一盏清水。”

“金……金屑……没……没有……”

“金簪或是镯子也好。”

银朱愣了一下,忽的想起自己头上插的就是三股的金钗子,赶紧拔了递上去,而后匆匆出去打了水过来,端木翠将符纸烧作了灰烬化入水中,伸手将金簪握在掌心,金质细软,但钗头毕竟锋利,银朱忙出言提醒:“小心。”

端木翠淡淡一笑,缓缓松手,但见无数流光般的金屑,慢慢撒入水中。

这……这是什么功夫?银朱吓的呆住,还未及开口询问,端木翠擎起水盏,一饮而尽。

银朱脑子嗡的一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手忙脚乱打落端木翠手中的水盏,哭道:“端木姑娘,这是金屑,吞金会死的啊……”

要知古代后宫,帝王赐死后妃,除鸩酒外,多用金屑酒,银朱久在后宫,焉能不明白此节?

端木翠低头看她,泪水慢慢流出来,她轻声道:“我知道,我要它们陪葬。”

银朱仰起头来,她到底还是不理解端木翠的话。

端木翠并不解释,只是吩咐银朱:“给我找间少有人去的暗房,门上落锁,让我自生自灭就好。”

银朱身子巨震,透过朦胧的泪眼,她问端木翠:“端木姑娘,你会死吗?”

端木翠没有正面回答她,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她低声道:“反正,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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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完端木翠,银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廊道,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精力去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怪异的虫子,原本只有一个,为什么会突然变多了?

好好的金钗子,到了端木翠手中,忽而一下,为什么就变成金屑了?

还有那许多符纸,纸上画的符咒,她带进宫的那么多法器,这个端木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银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双腿陡的一软,赶紧扶住边上的廊柱,歇了半晌,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自廊道那头过来。

银朱抬起头来,许是因为太累的关系,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她费了好大劲去看疾步过来的那人,翻飞的绛红官袍,修长身形,那是……展昭?

如此想时,展昭已到近前。

银朱愣愣的:“展大人,你不是回开封府了么?”

展昭微笑:“有急事回去了一趟,不过到底记挂宫中这头,向大人交代了之后又匆匆回来了。银朱姑娘,方才听禁卫军的兄弟们说你去找过我……出什么事了?”

银朱的神色太过奇怪,展昭越说越觉得不安,他越过银朱的肩膀看向太后寝殿的内院:“端木姑娘……睡下了?”

银朱还是有点恍惚,直到展昭提到“端木姑娘”这几个字,她才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做了一半的香囊递给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