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场“仗”，是和上面报备过的。
这一夜熬完，作为连夜发布视频片段、带动节奏的功臣，他们都可以回去休息一天，月底还能拿到这次流量事件的绩效奖金。
而李薇薇，洗把脸就得继续去上班，更因为公司不同的原因，即使获得了这么大的“胜利”，也只能深藏身与名。
这两天，她整合资源、她出谋划策、她奔波调查、她一锤定音。
而这样的人物，在她的世界里，也不过是比实习生好不了多少的杂鱼而已…
几个还在笑嘻嘻玩手机解乏的小编，忽然就有些玩不下去了。
他们笑话实习生不要脸又没本事，可他们跟在两个最顶尖的媒体人后面，可曾学到了人家本事的十分之一？
这件事的成功和他们又有什么直接关系？
听从命令发发帖摇旗呐喊一下，难道就算在“打仗”了吗？
他们凭什么在这里洋洋得意，得过且过？
离开会议室的李薇薇并不知道其他人听完了她的话后在想什么，离开了会议室，她只是觉得“没意思”而已。
无论再怎么成功“反转”了舆论的口诛笔伐，无论如何澄清了一个人的清白，对她现在的境况依然是于事无补，她也不是个习惯“卖惨”的人。
在苹果视频打拼了这么多年，这里几乎是她第二个家，她甚至能喊出大部分人的名字，闭着眼也知道每一层的每一个办公室里是谁，在干什么。
提着包离开会议室，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加班记者的盥洗室梳洗了一番，给眼下涂上遮瑕膏，打上底妆，抹上口红，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是那个人人称赞着才貌双全的女记者。
厚厚的“武装”给了她更多的自信，稍微整理了下头发，她离开了苹果视频的大楼。
“李记者。”
有人喊住了她。
李薇薇回过头，大楼的门前站着他们为之奋斗了一晚的男主角仇复。
“太好了你没走，我还以为我追出来追晚了你已经走了，还好我在门口等了会儿…”
见到她出来，他高兴地跑了过来。
除了时间地点不同，和上次她去晨曦科技公司楼下蹲守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仇先生。”
早上虽然人少，却也不是没人，她下意识拉着他的袖子往阴暗处避了避。
“有什么事吗？”
仇复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被李薇薇拉到了没人看到的地方，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挠着头不太好意思地问：
“那个…你之前说想对我的‘专访’，还需要吗？”
李薇薇一惊，然后领悟过来，柳眉一蹙。
“你是在同情我？还是想报答我？”
“不不不不，我没有同情你，也没想用这种方式‘报答’你！”
仇复受到质问，连连摆手，分外慌张。
“我只是觉得，如果采访我的对象是你的话，我还是可以鼓足勇气接受的！”
李薇薇怔住了。
“我长这么大都没接触过任何记者和媒体，我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仇复赧然道，“但是我中奖后，你也知道的，所有媒体都恨不得把我的底/裤都扒掉，我在哪里上学、在哪里工作、我去哪儿吃饭、我去哪儿买房、我和谁谈恋爱，都有人在乱写，可我的人生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因为我中了奖，我就要满足别人的猎奇心理？”
“我其实很怕这个…所以我对新闻媒体有了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对李记者你也抱有偏见，不够客气。”
“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甚至连电话都没接过，我觉得这样就是保护了自己，只要我什么都不接受，关上门来过我的日子，就不会有任何人再在意我，我也不必在意别人。”
仇复想起这一路来经过的风风雨雨，至今还心有戚戚焉。
“但是我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我有关心我的家人，有以后要共度一生的爱人，有需要互相倚靠的同事和朋友，我能掩耳盗铃做个鸵鸟不去在意外界的看法，在乎我的人却会担心我会不会受到伤害、是不是正在受到威胁、是不是正在遭受着痛苦。”
他叹了口气。
“从前天到今天，我的父母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我的女朋友也没有敢多问，不是因为他们相信我能够渡过这个难关，而是他们怕，连询问都会触及我的痛处。”
仇复的眼神依旧那么清澈，他的语言也依旧那么朴实，李薇薇不由自主地就相信了他的理由，蹙着眉也渐渐舒展开。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新闻媒体对社会的作用究竟是什么。过去我总觉得，只有那些奋斗在第一线的调查记者、那些能揭露人家丑恶的记者，才算得上真正的记者，可经历过这一切，却让我觉得，哪怕只是能还某个普通人一个公道，哪怕只是揭露一个微不足道的真相，那也是个好记者。”
仇复并不擅言辞，说了这么多，脸皮已经都涨红了。
“像我们这种普通人，也许只是一点误会，就足以让身边的一切变得特别糟糕。你这样的记者，也很厉害啊！”
为了方便和李薇薇交流，他更是微微地低着身子，远远看去，像是身材高大的学生在接受老师的训斥似的。
李薇薇脸上紧绷的表情，也跟着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
“舆论虽有令人生畏的力量，但它是由一群无知的自鸣得意的傻瓜营造出来的。我认识几百个记者，其中大多数的个人见解并不值钱，但当他们报纸上说话时，那就成了报纸的意见，于是，他们的话也就成了震憾社会的雷鸣般的预言。”
李薇薇突然吐出这么一大段话来。
“啊？”
仇复不明觉厉地睁大了眼睛，“李记者的话…呃，还真是，呃，有内涵？”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马克吐温说的。”李薇薇笑了，“所以，你一昧的逃避是没有用的，只会让更多人将自己的臆测当成是真实。”
她看着仇复，像是之前很多次那样，试图了解面前这个充满谜团的年轻人。
“你可要想清楚，因为现在的你，和我上次来邀请专访的你，已经不一样了。在‘英雄救美’的视频曝光后，在这一次大的反转后，你又一次成功站上了流量的顶点，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又会重新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
李薇薇认真地建议。
“在现在这个时机，你真的还愿意接受我的专访吗？”
“是的。”
仇复再认真不过地点着头。
“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我对你说了许多不好的话。”
他充满愧疚与羞涩地说，“我说你是个为了炮制新闻不择手段的疯子，还抨击你做不了揭露社会黑暗、弘扬社会正能量的事…”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有些人的世界里，只是想做到别人口中的“理所当然”，都要拼尽全力。
她甚至都没有做到这一切的机会。
李薇薇没想到仇复会突然提到那天晚上的事，也尴尬地愣住了。
“你说我会后悔的，我确实后悔了。”
仇复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就因为你是记者，在根本不了解你的情况下，我就对你妄下论断，并且任由我自己的臆测无端的谴责和否定你，其实那天我做的事情，和现在他们正在对我做的事情，是一样恶劣的。”
李薇薇的鼻端突然一酸。
这么多年了，为了采访到受邀对象，她什么样的委屈没受过？
被人指着鼻子骂、被人放狗咬，都是家常便饭。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的、充满愧疚的，在事后来向她道歉。
她不是没有还过别人的清白，也不是没有在解开误会后给别人带去过好的消息，可会为了当时的误解来道歉的人…
一个都没有过。
“所以，我现在来主动找你了。”
仇复挠了挠头，憨笑着露出了一口漂亮的白牙。
不是我接受你的采访。
“请你采访我吧！”
第68章 如人饮水
仇复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家媒体的专访, 老方在福彩中心阴暗的巷子里那一句“你有钱了以后准备怎么过”，怕是所有记者能够最近距离接触到他的一次。
记者不是警察, 当被邀的采访人不愿意张口和配合时, 再厉害的记者也没有办法。
如果说之前的仇复只是个品德良好、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的幸运儿的话，经历过舆论推动，因为后台公布的长时间捐款记录和“英雄救美”事件，他已经隐隐被推动到“道德楷模”的方向去了, 就连之前被揭露的“抠”的人设，也变成了花钱有理智、消费观正确的证明。
不但无数普通的网友赞赏他高尚的品德和年轻的优势, 就连不少企业家、明星和公众人物都纷纷趁着这波热点赞赏他, 以他们的经历和人生阅历告诉所有人：一个不满三十就已经一夜暴富实现财富自由的年轻人, 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的不容易。
一时间, 仇复的声望从一个极端到达了另一个极端, 众人看待他的狂热眼神, 让他几乎觉得又经历了一次“中奖”。
在这个仇复热度最高的时候，他却答应了李薇薇的专访，在此之前, 他刚刚拒绝了一个在这个国家极为有名的严肃媒体的采访邀请。
XX报业集团旗下有好几个组成部分，除了李薇薇所在的晚报, 还有个最为出名的就是人物周刊。
仇复同意接受专访, 报社肯定不甘心只是在晚报上寥寥采访几句, 于是便让李薇薇牵线搭桥请仇复答应做一期“人物周刊”的专访, 时间大约三个小时, 需要拍摄照片和录制影像与声音的资料。
仇复答应了，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采访者必须是李薇薇。
于是原本在报业集团里只属于边缘人物的李薇薇，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讨论的对象。
“那个李薇薇是谁？好像是之前从苹果视频挖过来的吧？”
“不知道啊，苹果视频过来的？那不是最擅长写八卦新闻的吗？”
“不知道她怎么约到的，哎，人长得漂亮就是有好处，啧啧。”
“听说之前她还写过一篇通稿得罪过这个仇富，一转眼人家就指名要求她来采访者了，听说之前的邀约也是李薇薇邀请的，简直跟灌了**汤一样可怕啊！”
人物周刊的采访者往往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主编，李薇薇只是一个正式记者，既不是资深记者也不是首席记者，甚至也没有做过主持，这一次竟然被“钦点”了。
只要上面的人还想要得到这篇“专访”，这个主持人的位置就一定是她的，谁也摘不走她之前邀请仇复采访的果子。
从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一次又一次提起“李薇薇”的名字，而坐在“准备室”里的李薇薇，正在准备采访的问题上勾勾画画，间或停下来听一听外面的人在说她什么。
这个大厦高达三十层，她在这里工作了半年，所到达过的层数也不过七、八层而已，这间位于二十八层的采访准备室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更别提外面来来去去的人了。
所以她听了一耳朵各种各样关于自己的猜测，却完全听不出是谁在议论自己。
“这样也不错。”
她安慰着自己。
“至少我在这里出名了。”
稿子上的问题是提前列好的，一共有五十个，在今天约见仇复之前就已经发了过去，并告知他可以删除掉不愿意回答的。
稿件被重新发回来，被删除掉的几个问题是：
【你当时是出于什么想法买的那张彩票呢？为什么要买一百注这么多？】
【知道自己中奖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有做出什么庆祝的行为吗？】
【中奖后，你有考虑过奖金怎么支配吗？现在呢？】
除此之外，还有四五个有关彩票的问题也被拒绝回答了，这几乎是有关当初那场中奖的全部问题，李薇薇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她的职业素养让她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他非常排斥询问那张彩票来龙去脉的问题，完全不想讨论，甚至连一般人炫耀的心思都没有。”
李薇薇想着，“好似这张彩票对于他不是恩赐和幸运，而是麻烦。”
即使喝饮料是中了“再来一瓶”的人，遇到别人问起这件事，往往都喜欢夸夸其谈地向每个人叙述着自己如何购买、为什么选那一瓶、中了以后开心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中奖者”普遍的正常反应。
与其说他拒绝回答这些问题，不如说…
李薇薇想起仇复在回答她问题时吗，屡屡因为不了解不便乱答而沉默的习惯。
…不如说，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李薇薇，好了没有？仇先生已经到了。”
李薇薇刚刚觉得自己隐隐抓到了什么关键，就被来敲门的工作人员打断了。
“知道了。”
她拿起桌上的采访稿，开始准备自己的专访。
专访进行的非常顺利，仇复是个性格谦逊又配合度高的年轻人，从他进入摄影棚开始，从场记到调度所有人都很意外与他的温和。
即便没有各种光环，特意为这次采访换上正装的仇复也是个外表俊朗的青年，为他拍摄这期封面的摄影师最喜欢这样的“模特”，他刚坐下，摄影师手里的相机就没停下过快门声。
采访室里放着和缓的轻音乐，李薇薇虽然不经常主持这样的采访，但因为做足了准备，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也表现的专业而不失锐度，让一群因为不放心而关注着的老主持人和主编暗暗点头。
很快的，三个小时的采访过程就这么如同闲聊般地快要过去了，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松而愉悦，但也因为太过顺利而轻松了，李薇薇耳机里传来总编低低地嘱咐声：
“李薇薇，你们的这些问题都太不温不火了，缺乏话题性和吸引人眼球的部分，趁着还有十分钟，你再问几个容易引发争议的问题。”
“可是…”
可是事先不是经过确认，要仇复同意提问的话题才能问吗？
“之前是怕他不同意采访，现在人都来了，总不能突然走吧？我一直在旁边看着，连我都觉得不满意，你让读者们怎么满意？”
总编催促着，“我相信你的实力，快想几个临时的话题。”
刚刚在准备室中的想法，在李薇薇脑中一闪而过。
“请问仇先生，当初你中奖前一天还在陪女朋友看房，当时会拒绝付款继而被女朋友的母亲埋怨，是因为知道自己中奖了，所以不愿再买那么便宜的房子吗？”
李薇薇想了想，先抛出这个问题试探。
仇复没想到李薇薇会问一个不在提问册上的问题，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拒绝售楼部，所以干脆消极对待，故意去迟了，顺理成章的取消掉那套约定好的房源吗？”
李薇薇又问。
“不是。”
仇复下意识地摇头，有些茫然无措地回答，“前一天晚上加班加的太晚，第二天早上没起来，路上又遇到交通事故…”
“您那时候都知道已经中奖五个亿了，为什么还要加班呢？”
“我的工作就是要加班啊，我现在也还在每天加班。”
仇复理所当然地说，“我的工作总要有人做吧。”
他不太明白李薇薇为什么突然会问这样的问题，内心虽然因为事情超出预计而有些惊慌，但还是按捺住忐忑的心情认真地回答着李薇薇的问题。
李薇薇那句“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中了五个亿”的套话，突然就顿住了。
她想起仇复的话。
他说，你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好记者。
他说，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鼓足勇气试一试。
她看着面前的仇复。
他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二十八岁青年的眼神。
无论境况是**还是低谷，他依然认真地在生活，认真地在工作，认真地在迎接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所以追寻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薇薇？李薇薇？还有五分钟了。”
总编的催促在耳机里不停地响起。
“好了，那我们进行最后一个问题。”
李薇薇回过神，思考了一下，突然狭促地笑了下。
“这个问题，我是替你的女粉丝们问的。”
“我们上网看了一下有关你的话题，您现在已经是公认的‘男神’，自然得到了不少女性朋友的喜欢。有不少女孩嫉妒您的女朋友江静，觉得她套到了一支超级绩优股，也有人认为您的女朋友江静和您并不相配。”
“她们会觉得，您这么高大，这么英俊，这么富有，即使是一位真正的‘白富美’也足够配得上您。还有人觉得，您的女朋友之前因为买房的事情和您有了争执，现在又和好了，全是因为您现在中奖了，这样的女孩子即使是位博士也配不上您，您对于网上的这些说法，怎么看？”
“李薇薇，问的漂亮！”
总编在耳机那头激动地赞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