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回答?”

警官眉头一皱,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仇复苦笑着说,“我根本不知道章瑞是怎么进行理财的,也不知道他这一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你们一直在调查他,应该知道他和我几乎没有什么往来,我只是把那笔钱托付给了他,他到时候还我钱就可以了,理论上我也不必要知道他在干什么。”

那警官语塞。

仇复有句话说得倒是没错,如果仇复咬死了这笔钱只是借给了章瑞的,那章瑞将这笔钱用于何处,确实不能追究到仇复身上。

因为“借款”是私人行为,哪怕仇复因此产生了经济损失,那也是民事纠纷范围,不归他们管。

“我们注意到你在今年的五月初和章瑞有过一次长达半个小时的通话,请问那次通话内容是什么?是否是在和章瑞沟通这半年来的经营计划?”

他见仇复不肯“正面回答”,立刻又质问起新的问题。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等着仇复的回答,想要从他的动作、呼吸和表情变化中察觉到他的心理变化,撬开他协同犯罪的可能。

“五月初?”

仇复努力回想了一下,想了起来,连忙否认,“你问那通电话?那一次我所在的公司遭遇资金链危机,我准备找章瑞临时调用几千万的资金,结果被章瑞拒绝了。因为没有办法及时提供资金,我和我的投资方在电话当天签订了一份对赌协议,协议现在还在我家里,可以作为证据。”

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候,仇复的语气真诚,表情严肃,哪怕是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们也不得不承认,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一丝心虚或者慌乱的样子。

“那明明是你的钱,你为什么无法调用?”

有人抓住了他言语中的破绽,立刻问道。

好在郎晨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他是不是有钱放在“信托”里,他也大致知道一些市场投资的“规矩”,叹着气道:“章瑞不看好公司的项目,觉得我投这个钱就是无底洞。而且他投资也有周期,不是我说想要撤资就能撤资的,所以我才签对赌协议啊。”

一干经侦队的刑警们都精通经济学和金融知识,从仇复的话里找不到什么破绽,只得又询问了他一些有关对赌协议和公司经营情况地细节。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仇复身上没有什么问题,至少,从他的表现和回答来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有可能参与“洗/钱”。

更别说,他们现在还在彻底调查章瑞的资金往来和投资情况,就连章瑞身上都没有什么“尾巴”好被他们揪出来的。

从他们的审问中,他们也看出仇复是个教养良好、性格温和,且有些滥好心的人,除非他是个非常会演戏的骗子,否则和章瑞合谋“洗/钱”的可能不大。

他会为了兄弟的倒霉境况而倾尽所有“帮”他一把,也会因为公司遭遇的危机不顾他人的反对“扛下”责任,而且通过他们之前对仇复的私下调查,这个人也确实品行良好并且遵守法律,从小到大没有不良记录,依法纳税,长期做慈善,是个没有任何污点的好公民。

审问到后来,其实已经都是例行问话了。现实中难得见到仇复这么“义气”的人,虽然其中还有不少疑点,但这几个警官还是对仇复生出不少好感。

在调查出仇复没有太大可能参与“洗钱”或“非法投资”后,几个警官对视了一眼,出于对公民财产安全负责的态度,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

“仇先生,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有注意到章瑞有移民的倾向,并且正在通过合法渠道进行境外投资,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在向海外非法转移你托付的资产。”

听仇复说他连自己想动自己的钱都要不回来,其中一个老警官把仇复当成了被章瑞仗着“交情”捏圆捏扁的倒霉蛋,好心提醒他。

“我们建议您最好咨询下相关专业的律师,如果他拒不归还这笔资金,你可以以‘侵占罪’起诉他非法占有、转归己有你的个人财产。”

“什么拒不归还…?”

仇复没想到上一刻还对他疾言厉色的警察突然就开始为他着想,顿时愣了下。

他这一愣,被几个警察当做了担忧,生怕仇复太过单纯不够重视这个问题,纷纷向他表明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他移民成功、有了他国的国籍,可申请将其在取得移民身份之前在境内拥有的合法财产变现,购汇和汇出境外,到时候你再有财务纠纷,就是跨国官司。”

“是的,我们都感觉他现在这架势有点不对,而且他基本没有购置不动产,全是现金存款和金融投资,要转移到国外也容易,我觉得用这一点提起诉讼,你有很大的胜诉可能。”

还有个比较年轻的,直接就为他出谋划策:

“现在他在国内的银行资金已经被冻结,你如果尽快起诉的话,可以不用担心他现在转移资金的问题。有你的那笔汇款记录和财产线索在,你的律师应该会有比较大的把握赢下这个官司,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划拨他在银行的资产。”

“如果他选择将这几亿退还给了你,则你的权利就得到了保护和补偿,可以不必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否则这么巨大的数额,他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对啊,你还在想什么呢小伙子,这么大一笔钱,又不是一万两万,真给人卷跑了你还不得哭啊!”

老警官恨铁不成钢,“几个亿,你难道不想追回来吗?”

“嗡”地一下,仇复脑子里一片混乱,原本应该是对方善意的提醒,却引发了他心底种种不该有的念头。

这几个月里,他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向着他挥下。

每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他都像今天这样坐在公安局里,接受着警察们一遍又一遍地盘问。

在噩梦里,那些警察可没有今天的警官同志们这么“好心”,面对他的,都是足以让人不敢入睡的恐惧。

有时候,仇复也不是不怨怼章瑞。

他明明那么有钱,只要借给他三千万,公司就能安然渡过危机,自己也不必“搏一把”,签下什么对赌协议。

或是哪怕时间期限再长点,他就能多接些广告、多想办法变现,至少还给章瑞那三千万的欠款,没有现在要花五千万支回购孙总的股份这么难。

眼见着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协议约定的日期,营收却迟迟不能增长,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能完成什么奇迹…

如果他有了五千万…

“几个亿,你难道不想追回来吗…”

“只要他“还”了你这笔钱,他就不用坐牢了…”

“有你的那笔汇款记录和财产线索,你的律师会赢…”

警官们劝说他警醒的话一遍遍在仇复的脑海里反复出现,那些无人得知的秘密也在这一刻成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在拼命的蛊惑着他。

霎时间,曾经被仇复亲手转出去的几个亿,似乎又重新唾手可得。

***

送仇复出去的路上,那个老警官还不忘提醒仇复,“侵占罪”属于自诉案件,理论上民不举官不究,如果仇复自己不硬起心肠“起诉”章瑞,法律没有办法帮他。

仇复谢过了老警官的好意,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去。

回到家,他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那份对赌协议,看了许久许久。

现在的他,是没有能力完成回购的,即便他身上揣着上千万的存款,哪怕他卖了家里所有的房子,短期内也凑不出五千万履行回购义务。

他现在仅有的希望,就是郎晨联系的那些投资方、融资对象愿意承担下他的这份对赌协议,替他支付这笔对赌协议中的资金,买下孙总的股份。

但是如果没有人愿意接手呢?

郎晨一直不愿过多的资本方插手公司的经营和管理里去,如果他只是表面上答应了自己会想办法,实际上只是敷衍呢?

这是除去仇复帮章瑞领奖那次以后,他再一次面临这样的“天人交战”。

“也许,我不必到起诉他这个地步,我只要把这个利害关系和章瑞说一说,向他借五千万…不不不,我这就是敲诈!”

仇复抱着头,精分一般自言自语。

“他要不借我呢?我难道真要起诉?”

在这之前,他以为这几个亿汇出去就不管他的事了,原来其实还可以“追”回来的。

只要他去起诉…

只要他不要脸地去威胁章瑞…

“啊啊啊啊我是有病吗?!”

仇复跳上床,将对赌协议拍进被子里,抱着头发出一声巨吼。

他一定是快要被对赌协议逼疯了,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现实的包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可仇复从小到大接受到的价格观和道德感逼迫着他,让他无法接受自己做出这样恶心的举动。

他像是个疯子一样在被子里揉来滚去,又怪叫连连。

“仇复,你要再闹,你就给我滚到静静那去!”

屋子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惊动了仇母,让她翻着白眼打开了儿子的房间。

“接电话!”

“谁的电话?”

仇复从被子里坐起,茫然地看着他妈。

“你手机又没开机!算你公司赚钱了,你上班也不能这么摸鱼啊!逃班就算了,还敢关机!”

仇母没好气地说。

仇复从公安局出来后心情就很乱,没去公司而是径直回了家,更没注意到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章瑞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快接!”

仇母三两步走到床边,把自己的手机塞儿子怀里。

听到是章瑞的电话,仇复瑟缩了下,像是那电话烫手一般,竟没接住。

直到仇母转交完手机离开房间、并善解人意地帮他关上了门,仇复才努力适应好自己的情绪变化,鼓足勇气把手机放到自己的耳边。

“喂?章瑞?”

“仇复,是我。”

章瑞带着鼻音的声音从手机那头响起。

“那个…”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这还是自上次仇复向章瑞借钱以来,两人第一次对话。

谁也没有想到,在此对话,竟然是因为这样尴尬又充满戏剧性的原因。

“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听我的律师说了,因为你的积极配合,我才能被他保释出来。”

章瑞知道仇复不善言辞,先开了口。

“不过我确实没有做过违法犯罪的事情,这件事都是我前妻在找我麻烦,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调查还我个清白,你也别担心。”

“嗯,嗯嗯。”

仇复抱着电话,心不在焉地回答。

“虽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你重逢,不过我还是想当面谢谢你。”

大概是觉得将仇复扯到这种事情里来过意不去,章瑞在手机那头长叹了口气,又请求着。

“晚上八点,咱们老地方见,好吗?”

第86章 契约精神

重新坐在熟悉的小饭馆里, 对着熟悉的人,无论是章瑞还是仇复,都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好久没见你们啦,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

年近七十的老板似乎并没有认出这位在网上狂吸流量的亿万富翁小朋友, 和老板娘老奶奶一边慈祥地为他们上菜, 一边和他们寒暄。

“我看你们都瘦了不少,要注意休息啊!”

仇复和章瑞最喜欢这家老板做的卤菜, 这个小饭馆深处的小包间也不知道见证了他们多少的喜怒哀愁,见到老板夫妻身体都硬朗,即使是霉运缠身的章瑞也不免露出一抹笑容, 客气地寒暄:

“是啊,我们工作都忙, 好久没尝到老板的手艺了, 今天可要多吃点。”

他看了眼仇复,又对老板娘说,“给我来半箱啤酒,给他上一瓶橙汁。”

他们每次来这里都是喝酒的,仇复古怪地看着章瑞。

等老板和老板娘都走了, 章瑞自嘲地对仇复说:“你放心,这次我绝对不灌醉你。”

仇复心中有事, 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章瑞看出了仇复的心不在焉,但他以为对方是担心自己被搅进“洗钱”的事情里, 这也是他约仇复出来坐坐的原因。

“我听我律师说了, 你和警官说那笔钱是委托我理财的, 并且给与了我资金在期限内足够的自由,没想到从小老实的你能这么‘临危不乱’。”

他开了个玩笑。

“经历这么多事,我怎么可能还那么傻。”

仇复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下,“警察同志们好歹不会围过来把长枪短炮地怼在我脸上问发生了什么事。”

章瑞不自在地笑笑。

“对,就该这么怼他,让他知道究竟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

仇复在心里碎碎念着。

“然后再顺势找他借钱!”

可他一抬头,看见章瑞愁苦的脸,那顺到嘴边借钱的话又这么噎住了。

恰巧这时候老板亲自来上菜,仇复和章瑞之间古怪的气氛才稍稍轻松了点。

等饭菜上桌,两人吃着彼此最爱吃的菜肴,胃里有了点热东西,虽然仇复喝的只是橙汁,但在觥筹交错间,似乎也找回了些以前还是“兄弟”时的亲密。

“这次的事我真没想到,我没想到我前妻做人能这么绝。”

章瑞一瓶啤酒下肚,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他以前做的是外贸生意,投资移民走的也是这条路子,他以前就认识人,所以找了妥当的路子和合作伙伴,但由于资产大多还在国内,偶尔也要回国处理一下这段时间闲置资金的利用问题。

章瑞的人脉关系很多,免不了就有几个人知道了他正在美国做一个“大项目”,而这个移民项目同样也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海外地产投资项目,有不少国人参与,当有人在重要投资人的名单上发现了章瑞的名字时,自然就传出了章瑞“翻身”了的消息。

当初章瑞和前妻离婚时断的太干脆,那根本都不是“壮士断腕”,简直就是“粉身碎骨”,曾让不少嗟叹。

章瑞的前妻也因为章瑞断的太干脆,一直觉得章瑞肯定还瞒了一些她不知道的资产,只是始终找不到马脚。

章瑞和前妻离婚后,从熟人口中得知他要移民的消息,这位前妻又开始不甘心了。

他的这位前妻相貌是一等一的漂亮,否则也不会“俘虏”了章瑞,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习惯了,从来没工作过一天,章瑞分给她的房产、现金和车子虽然值钱,却不足以支撑她长期挥霍的生活,而且她那位“真爱”多年来也都是吃软饭的,根本不会赚钱,即使他前妻知道这笔钱根本撑不了几年。

得知这个消息,她认定净身出户的章瑞没有能够做投资移民的资本,所以她又向法院提出了诉讼,怀疑章瑞转移婚内资产,希望能将这笔投资的钱“追”回来。

然而一来章瑞所有的资金流往来都是婚后才产生的,二来章瑞也防着这位前妻,在离婚协议书有一条“婚后不得再对财产的分配方式提出异议”,于是法院驳回了章瑞前 妻对章瑞的起诉,没让她如愿。

旁人问起章瑞资金来源的问题,章瑞也总是用“我只是替人家打理”搪塞过去,他嘴巴严城府深,现在有钱有不需要和别人虚与委蛇,他不愿透露的消息,那就一定一点都透露不出来。

于是那个章瑞“翻身了”的传闻,也就渐渐变成了他得到了某个大佬的青睐,给别人在打理生意了。

谁也没想到他的前妻能坏到这个地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去举报章瑞替人“洗钱”。

“洗钱”在我们国家是重罪,如果背上这个污点章瑞就不可能通过移民了,而他的资金来源和投资方向也确实值得检方生疑,于是就这么蒙受了这么个“不白之冤”,连带着仇复也被牵连了进去。

“我知道解释不清这笔钱怎么来的,一直都很低调,违法犯罪的事情更不可能做,给自己惹麻烦。回国后都是租房子住,和我父母也只是说在国外打工。你转给我的钱,我除了因为投资在自贸区有些经济往来,其他时候就只投资一些固定收益的信托产品,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

章瑞苦笑着,“要不是有这件事,原本下个月我就该成功移民,彻底离开这个伤心地了。”

仇复相信他说的话不假。

从小到大,他都是最有“主意”的那种人,可因小失大的事情从来不做。仇复相信章瑞在成功将资产转移到国外之前,绝对不会让自己有节外生枝的可能。

“我这前半辈子,基本就被我爸妈和我前妻毁了,他们就像是跗骨之蛆,哪怕知道我身上还有一点点好处可以谋取,就是拼了命也要敲骨吸髓…”

章瑞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恶狠狠地说:“下半辈子,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仇复看看章瑞,再想想自己,只觉得庆幸。

人人都以为他中了大奖,可除了仇怀信那个远方亲戚,没有几个人真的盯着他的钱包不放。就连最“势利”的丈母娘,当知道他有了钱以后反倒一点都不担心了,还为了怕阻碍小两口的感情,心满意足地回了老家。

从他中奖到现在一路走来,虽然同事和上司都想过他掏钱救公司,却从没有死缠烂打过,也没有因这个生出什么怨恨,大家平时相处也比较自然,并没有做出因为他“有钱了”就硬让他买单或是请客之类很low的事,平时聚餐买单最多的依然是郎晨。

因为帮了章瑞这一场奇遇,虽然以前的同学好友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疏远,但他也和苏红袖、李薇薇这样优秀的人结为了好友,他的生活也因为这场“奇遇”变得很好。

他现在成了公众人物,有了当码农以外“谋生”的办法,存款在一点点增多,也在网上通过“筑梦家”帮助了很多很多的普通人。

除了那张“对赌协议”,仇复仔细想想,他的人生就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而这一切,都是从章瑞的那张彩票开始的。

絮絮叨叨间,章瑞已经喝掉了所有的啤酒,大概是心中太过苦闷,喝完那半箱啤酒,他又让老板上了瓶白酒。

“还是国内的酒好喝啊…”

章瑞给自己倒上一杯白酒,又哭又笑,“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我难道不想和你一样父慈子孝、夫妻和美吗?都一样是中奖,你看看你现在过的,再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