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拨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他细听着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苍凉中带着一点老梅着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腰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可她到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不过,她既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店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止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的跟前,高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烧得滚烫的铁丝上。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咄咄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浑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蒙蒙,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她袅然行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地,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衽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幅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二、落星野】

“柘柘,我要走了。”

一语之后,并无应答。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那山坡上除了雪,还是雪。

听他说话的,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暗幽幽的林影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很小,像一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孩子。

说话的是个少年,他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并不留恋你。但有时、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这片坡,少年给他起名叫作“落白坡”。

那坡四周的地界,无论山丘、原野,除了树林,就是畎亩,可供采伐,可供耕种。只有这面坡,全是石头裸露着,空阔数亩,斜斜倾下,一棵树没有,一根草不生。无所为、无可用,像古时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

自从入冬雪后,这坡僻处山阴,恒是一坡嵯岈的白。那少年喜欢来这里,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每到夜来,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

这让他感到心安——甚或、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

他喜欢这儿,因为那感觉,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枯荣两寂,人我相忘,浑然灭情。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头冲着坡底,脚却冲着坡顶。这是“羽门”的养足之术,让混杂的血液从足部褪下,汲着那雪意深寒,煎洗尽奔走劳顿之苦。

那少年枕着手看着天上:有雪时,是雪落在原野上,落到雪满了,摇摇欲坠的就是星子。

少年望着星子,缓缓地问:“自从与肩胛分别,到现在已有几年了。我仍记得他临终之前说:‘如果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

“可我真不知道怎么玩儿,又该与谁玩儿,那些游戏又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不可抵挡地长大。他教我的,我一日不辍,都在苦修。他告诉我说,等到我满了十七岁,‘羽门’的身法剑术,就可望修炼至小成。他还告诉我,‘羽门’心法,当在飙风中、泥沼中、烟火中……修练。

“‘羽门心法,一语无他,飞翔是也。’可如欲飞翔,当先识泥沼,先明烟火,先历雷暴。我都照着做了,可这些……跟玩得尽兴有关吗?”

他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只会一个人玩儿。最近半年多,我在新丰做了个小店伙,可是、还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他看着山冈上树林里那个小小的人影:“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可现在,柘柘,我要走了。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

“肩胛说得没错,我们羽门之术,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总想对人讲讲。对着你,我想是无妨的。”

他忽然一跃起身,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他就跃至坡顶,然后,他仰颈伸腰,一身骨头轻轻的爆响,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登时委地如泥。

他晃了一下火折子,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他连犊鼻裤都不留,抛之入火。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望着腾腾的火焰,他口里笑道:“好多油,倒是好点着。为了今日,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

说着,他赤身张臂,抬头望天。天上无数星斗,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

“西州募?天下五姓?汲镂王家……

“大野龙蛇会?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平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邓远公和他的徒弟……”

“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那我就是要去玩个痛快了!”

说着,他一腾身,直窜起足有丈五尺高,他头上是一棵老松,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拿着剑,他忽然凝静了,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肩胛。”抽出剑来,剑明如水。

他伸指一弹,朗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凝成一带,恍如匹练。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

他以指抚剑,如哭如歌:“……聊遨游乎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他一舞兴起,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这本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停下来后,他收剑入匣,低声道:“今天我十七岁了,师傅没有骗我。”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不错,今日,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剑术、内息都近小成。这时他走入林边,走向那黯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想了想,忽躬身一谢。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指下,是树皮的坚韧之感。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说他长得怪,是为他怀石而生,那石镶进木里,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

少年忽柔声道:“柘柘,我会想你的。这块坡无所为无可用,你也无所为无可用。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可历劫之后,也许很多年后,我还会来找你。”他轻叹了声:“那时,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流,木石之盟。那时我将闭口,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说完,他一甩长发,转身向坡下行去。

走到坡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他既是“羽门”弟子,行迹也与常人大异,只见坡上,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

少年低声道:“从今天起,我不叫却奴,不再是小却,也不想叫李砚,就叫李浅墨吧!”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可是,等等我。”

少年一惊,谁?这里应该绝没有人!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你慢一点,我刚刚学会走路,怕走不好……这地上、偏偏很凉很滑。”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

只见得“哧溜”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旋,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只旋起一袭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他心中又恼又怒: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

他从没给人听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这一怒,让他脑中一热,手中中指一动,吟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李浅墨跃身上前,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将将滚到坡底,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愤然一剑。

那小人儿一时只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李浅墨。李浅墨愣了愣,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剑指着人。迷蒙的雪光下,只见那小人儿身高不足五尺,可仔细一看,才发觉它声音虽然娇嫩,那一张脸……一张脸却跟树皮似的。

那脸上结满了泥垢。这时那小人儿伸出双手,手上也泥垢斑驳。他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泥垢簌簌而落,然后只听他轻叹道:“我睡了好久好久,却被你唤醒了。”

只见他搓完脸后,才露出一张面容来。他的头很大,那张脸却长得小,脸容也极为苍老,小鼻子小眼,面上全无人色,硬梆梆跟块石头似的。只一张嘴怪异的红,鲜红得都过份了。

他脸上满刻皱纹,那皱纹像是石化了似的,纹丝不动,一张小小的红唇配在这张脸上,显出不搭调的稚气。

他的四肢也极弱小,身形全似个十来岁的孩子。整个人远看起来极小,近看起来又极老。可那张脸,老虽老,却有着一点喜庆,像是个固定的笑容。

——那像是老天恶劣的玩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都似在笑。

李浅墨惊骇之下,一时也忘了生气,低声道:“你是谁?”

那小孩儿一抬脸,目光惊诧地看着他,一副失望已极的样子,像伤心欲绝。可他脸上的肌肉却都不动,还似在笑。两滴泪却从他脸上流了下来,在那满面笑容下,流成一种奇异的惨淡。

“我是谁?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他伤心已极。

李浅墨不明所以,却还是被他弄得心下纷乱,拿不定主意。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哭,何况是这么个又老又小、山精一样笑容刻脸的……孩子。他讪讪地收了剑,口里喃喃道:“好,我不吓你,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叫什么?”

那小孩儿还是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好像不能明白他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沧海重逢却对面不识的苍凉。

他轻轻在衣上剥下一块苔藓,低声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声音像都要快哭出来的样子,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向李浅墨,“柘柘,我是柘柘啊。”

李浅墨一时都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失神之下,手中的吟者剑都快掉下地去。那小孩儿的脸上忽转了一副幸福的神色:“这名字还是你起的。有木有石,确实不错。”

他轻轻一卷衣袖:“你还把这两字刻在了我的胳膊上,怎么,你全不认得了吗?”说着,他露出手腕。上面正有两个字。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自己刻出的笔迹:柘柘!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浅墨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柘柘只是坡顶上的一棵树桩,那树桩很怪,抱了块石头,恍如人形而已。树桩不可能活过来。

他怔了怔,猛然拨步,一身披风在夜空里猎猎作响,竟把一身羽门身法施至极限,数跃就上了坡顶,直奔真正的“柘柘”本应该栖身之处。

那里该有一根树桩。可那里现在只有泥土松动后的一个坑。

除了坑,什么都没有!

李浅墨双手一抱头,心底呻吟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小人儿对他却似十分依恋,他还像不是十分会走路,却蹒跚着,一步一趔趄地向坡顶跟了来。

他才爬上几步,又滑下几步,笨拙得让人发笑。他的头发在雪地里透着绿色,身上的衣衫朽旧如树皮,走两步,就跌落一块。那小人儿光手赤脚,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只见他手脚上的皮泥被雪搓了下来,露出小手小脚的白嫩,只一张脸还是苍老已极。

李浅墨摇头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不,是魇!

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疼得自己差点没叫出来。

却见那小人儿痴绝地向这山上爬上来,口里叫着:“别离开我。我刚刚出生,要距离你在三尺之内。否则,没有生人之气,我会死的。千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坚苦卓绝地往雪坡上爬着。

这面坡,到处是乱石,为雪所盖,到处嵯岈的白。仿佛古书里渺廓落之邦的遗迹,无可为无所用,一直地老天荒般地空荡着。

可那小人儿艰苦地往上爬,坡上添了无数蜷曲的行迹,雪被他的衣衫碎片染了,露出一条脏迹。

可李浅墨看着看着,心中觉出一点暖意来。

那小人儿好容易爬上坡顶,忽然倒下,他身上有被碎石划破的伤,伤口里流出汁液,却不似血,而是淡淡的微稠的无色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