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酒瓮破势惊人,酒雨落后,只见卢挺之、郑朴之与谷无用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卢挺之忽然转身面向那供桌,凝声道:“原来是马瑰当面。”

供桌下面“哼”了一声。

卢挺之正色道:“今日之财,本是卢家祖传。小可家门之事,还望马老罢手。”

供桌下那人哈哈大笑道:“罢手?”他问向谷无用道:“你说可用罢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跟当年的金铢劫有关。那枚胭脂钱,只怕关联着好大的秘密。这旧包袱皮有些岁月了吧,别不就是那张宝图。咱哥俩儿正要去给同袍上坟,有了这图做祭奠,虽说失了江山,似乎也不致太羞于出手?”谷无用听此一语,猛然豪气填胸,面色还是稳稳地道:“当家的你说了算。”

卢挺之面色凝重,忽然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支手指头粗的东西。那东西碧沉沉的颜色,他手里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喝道:“这是您二老迫我。”那指头粗的物事被这一晃,只见火光一闪,磷磷就点亮了个头儿。

然后,不见烟起,只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

供桌下的老者鼻子最灵,几乎在火光闪时就笑道:“跟我玩‘千里飘香’?”他口里轻松,心下却一紧:那卢家想必是有备而来,所谓“千里香”,号称千里飘香。那香味最能传远,一香燃起,被卢挺之内力催逼之下,十数里内,但有援手,会立马知闻。

却听马瑰踢了脚那张供桌,冲谷无用哈哈笑道:“你我久未现世,大家都当我们‘响马’老朽无用了。”说着,喝了一声:“放箭!”

谷无用眼中精光一闪,似猛地回想起了当年,伸手一抬,袖中一支响箭就冲天而起,直破屋瓦,在天空顶上炸开。

然后,只觉得许铺这小集静了静。那一静只是一瞬,只觉得:远远的舂谷声、打铁声、妯娌说话声、小孩儿哭闹声……猛地一下没了。

这一静之后,猛听得一串串铃声响起。

——那是一大片马铃的声音!

当年金戈铁马中,这一片独特的马铃声,就是“响马”们特有的标志,谁想这小集居然是当年响马旧部归隐后的聚集地。

这小集中想来该没有那么多匹马,可这时,应那响箭之声,一大片铃声居然同时响起,响得如当年踏破山河般地嘹亮彻耳。

这声音一响,只见谷无用仰面向天,一众青皮脸上也陡生向往之意,卢挺之却面色一变。

那响声,竟响成开唐以来,僻野村落间久未有过的铁马金戈的豪壮!

李浅墨闻声抬头,却看到索尖儿也竟昂着头,喉头一阵簌簌耸动,面上颇有一种空负此生、错生时世的憾色。

他身边一众青皮们却个个面色惨淡。李浅墨不知怎么,眼见他们这样,心头猛生不忍:也许,他们只是没有机会。

他们不过是没机会如自己一般遇到肩胛罢了,他猛地似不忍这些多少与自己有些共同经历的人,就这么被迫拖进这大野险争的乱局里。

对面的柘柘面颊染着酒醉了。不过奇的是,他的脸色,酡红一片,酒后竟显得有点透明,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他明明似醉着,可又似清醒,口里低低地说:“你想救他们?”李浅墨下意识一点头。只听柘柘低声说:“那好,我帮你。”李浅墨闻之一愣。可接着,却没空再看他,全神看向那场中局势。

他脸上,露出一种机警,是一个少年面对乱局时那种特有的小豹子似的灵动。他浑身的筋都似上了弦,整个人似一张弓,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着。

可这一切,他的弓,他的弦,都藏在一个“羽门”子弟的安详中。

柘柘静静地看着他。一个警惕的少年是一道最好看的风景。

何况这少年还生得如此青春韶秀。

那边谷无用忽“呵呵”笑了。

郑朴之见局面已成,一战难免,不由焦躁道:“你笑什么!”

谷无用还是“呵呵”笑个不停,边笑边道:“我笑大家不过有眼无珠。这祠堂里面,明明有两件宝贝,大家却只认得出一样。可谓肉眼凡胎,不知珠玉在前了。”

郑、卢二人为他引动,顺他目光一望。却见谷无用的眼睛直直盯着柘柘。忽听他朗声而吟道:“山公爱酒兼爱琴,魈然长发与谁邻?一曲广陵归去也,脉然无可语黄昏!”

柘柘纹风不动,似还沉在酒意里。郑朴之茫茫然不知谷无用在说什么。

卢挺之却最是机警,略一思索,已听出那是一首藏头诗,自己好像还有印象,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口里喃喃道:“山魈一脉?”此语一出,连郑朴之都略为震动。他二人不由都转头向柘柘看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裂响!那张供案猛地碎去,一个人影在供案底下冲天而起。漫天破碎木头里,那人影直冲而出,直向那索尖儿身边扑去。

卢挺之反应够快,他不及回头,倒退着也向索尖儿扑去。

郑朴之大怒之下,喝了一声:“卑鄙老儿!”

原来谷无用开口,说起什么“山魈”,是为引开他们注意力。这一手,为的就是让马瑰可以趁机抢先出手。

他们三人转瞬已到!

可他们三人扑向的不是那些碎金锭子,而是索尖儿。更确切的说,是索尖儿手里的那个包袱皮儿!

马瑰到底不愧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首领。出手之快,世所罕见!

他相距最远,反而第一个到,一手抓住那包袱皮儿。可看到索尖儿,他神色忽然一愣。只听他低声喃喃道:“好像!”

他另一手顺势拍向索尖儿的肩。这一下看来本非计划,只见他重重一拍,索尖儿身子并不倒,却转了转,转了一个圈,又转回正面来。

马瑰一愣神,“果然!”他一喝问道:“索千里是你什么人?”可他略一分心,卢、郑二人已至。高手相争,怎禁得这一分心?

卢、郑二人红了眼,郑朴之一记手刀挟愤而出,卢挺之却张口就向马瑰脸上喷出了一口烟。他手中香适才一直燃着,一直将之吸入口鼻,这时兜头就向马瑰脸上喷去。

马瑰识得那烟厉害,当下抽身即退。

可两人联手之下,加上他略有分神,退得稍不利落,手中的包袱皮儿已被卢、郑两人一人撕去一角。

他本以为谷无用多少会拖住这两人一会儿,可眼角一扫,发现谷无用已向祠堂外逸去。原来,就这么会儿工夫,村子边上已警声四起,想来是卢家的援手到了。许铺虽是当年“响马”入唐以后的安身之地,但刀兵销后,久未操练,谷无用想来是担心外面的场子。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裂帛,那包袱皮儿登时分成了一大两小共三块。

他三人不及揣入怀中,同时腾空而起,空中只听爆起一片脆响,马瑰的“响箭”之力,郑朴之的“郑重刀”,与卢挺之的“芦庵八法”,各尽绝学,竟自对拼起来!

他们三个高手对决,场面煞是好看。只苦了下面的一帮小混混,为那刀风掌力的岔劲所袭,不一时已有几人挂伤。

可他们躲又躲不过,整个祠堂都被淹在三个高手的凌厉互攻里。而卢、郑二人,一前一后,把马瑰的退路死死封住。那郑重刀与芦庵八法的凌厉攻势下,马瑰一时都不敢稍有退让,何况那些小混混儿?

他们也想逃,可怎么逃得出去?

只见马瑰三人情急之下,俱各用一手捏着那包袱皮儿。只见空中,那暗淡的明黄色的包袱皮儿一闪一闪。

柘柘被那声音吵得,似醒了酒,这时眼也不眨地,抬首向那空中猎猎作响的包袱皮看去。

李浅墨身子忽然弓起,他不能眼看着那一众小混混被误杀在这险斗之中。

猛地一声骇叫传来,却是一个小混混东躲西躲之下,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躲到了三人恶斗的中心。

李浅墨身子一弹即起,在空中时,耳中似隐约听到柘柘说道:“去吧,我帮你。”

场中三人俱是高手。

李浅墨缺乏实战经验,只为一念不忍,才仓促出手。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伤在这三大高手的搏击之下。可柘柘那句话却有一种鼓励的味道,不知怎么,这味道让他心安。他跃起前眼角扫到了柘柘,只见他忽然仰首,双手五指伸开,细细弱弱的,两臂怪异地扬起。

然后,李浅墨只见祠堂内的战团内,突然浮起一片浅雾。那雾,似为适才落地的酒水所化,越来越浓,猛地就罩住了祠堂中兔起鹘落的三人。那三人咦了一声,只感觉酒雾浮起,有一个少年的影子却飘入其中。

李浅墨用的是师门心法,他的“羽门”步法在江湖中一向最是难测。只见他扑到那三人场心,突然一脚一脚踢起,一个一个把那批混混踢到了场外,直向祠堂门外飞去。

战况倏忽即变。那些混混被他踢得,有的从门口飞了出去,有的从窗口飞了出去。及至轮到最后一个,却是索尖儿。

他原来有意留到最后,这时忽冲李浅墨哼了一声:“多谢,不用你踢!”说着,身形蹿起,竟不借李浅墨之力,忍着挨上一记郑朴之的手刀,自己带伤滚出了窗外。

李浅墨愣了愣,回头看去,只见柘柘眼正眨也不眨地正抬头看着。

他顺着目光望去,却见到酒雾中飘荡着的那三块黄包袱皮儿。那包袱皮儿为酒雾所湿,上面经纬之中,竟隐隐露出点图画来!

【四、天罗卷】

猛地,只听到一片铁马纵横之声。那是祠堂外传来的好一大片马铃声响。

这许铺之畔,即有一条小溪,那声音仿佛溪水化冻,浮冰相激的声响,一声声冷脆,碰得人齿酸。像一排排冰牙上下的敲打;又仿佛整个小集上,所有茅屋檐顶上的冰挂因为日出,成串地跃落,前仆后继,悍然蹈死般的激烈。

冬日被凝冻住的肃杀之气在这早春的日子里,似乎一瞬间即被催生、孵化、萌动了!

所有的人,包括马瑰,身子都不由轻轻地一颤。这世道,怎么说,表面上也算平静了十几年了。很久很久,都未闻金铎,未闻鸣镝,也未再有这样的马铃声响。

当年,山东响马一脉,就是以这样的“响铃”为标识,以鸣镝为号令,跃荡于青州一带。那时真是,王风委蔓草,天下以死亡!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凭着这鸣镝响箭,在那赤地千里中,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的。

马瑰衰年耆龄,一听那声响,眼中登时被点燃起两把野火来。

许铺即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退隐之处,想来家家俱藏有兵器。可谁也没想到他们藏下来的居然还有如许多匹健马。那分明还是当年隋末沙场上留下的战马之种,久伏枥下,一朝催醒!

适才,祠堂内恶斗方起之际,谷老人之所以未能按预先计划,代马瑰阻挡卢、郑二人,就是因为预先听到了门外的传警。

他情知岗头卢家的援手只怕到了。

卢家在天下五姓中,一向以矜持著称,他们的卢姓子弟在草野中抛头露面极少,可手下豢养的“振衣堂”外姓子弟,却在大野龙蛇间赫赫有名。

他们既不同于荥阳郑家的郑姓子弟行遍天下,也不同于土门崔家的崔姓子弟仅以“岁寒三剑”立名草莽,而是独创“振衣堂”,树立自己一姓之大野声名。

而“响马”一派,声名衰落已久,可反应之迅捷还是叫卢挺之大吃了一惊。只不过一刻工夫,整个许铺似乎都已准备好了——当年他们都是从战乱中过来的,在四野干戈、警讯频传中养成的敏锐精干竟然还在。

一时之间,只感觉所有马匹似乎就已备好,且同时驰向、聚集于这祠堂之外。只听谷老人在门外叫道:“当家的,岗头卢家据报来的援手不少,另外似乎还有五姓中其他人在。”

“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是不是先撤为妙?” 他口里说着撤,却闻得祠堂外一片马蹄疾踏,那响声急骤,似乎直要冲门而入。卢、郑二人虽心里不合,但大敌当前,私怨可恕,一惊之下,手下略慢,先求自保。

却听得马瑰大笑一声:“好!”说着,只听得祠堂外一片引弓之声,然后,先后有近百只箭射向祠堂。卢、郑二人被迫得不由不连连封挡。

马瑰冲卢郑二人喝道:“你们且各各留着那角包袱皮儿,等着我来取好了,反正大半已入我手中。”说话之际,他已大笑着向祠堂大门外电射而去。

李浅墨适才救得了那一众小混混,立时就反身退向柘柘身边。眼见生变,他不欲久留,情急之下,一把就向柘柘手腕上扣了去。可一带之下,居然没有带动。

他方要加力,却感觉柘柘腕息微弱,与常人不同,似是刚刚用力过度,浑身虚脱一般。他一惊之下,扫眼望向柘柘。却见柘柘一言不发,小身子上仰着个大头,正一眼不眨地望着空中那飘荡着的三块包袱皮。

空中的酒雾似乎适才就是为他所催发,那酒雾渐散,可他大大的头顶上,却蒸腾起一片汗气。那汗气如烟似雾,笼罩着他的大头小身子。看他的神色,那分明不只是在看,而是要把什么,刻到自己心里面去。

而他的身影,在那汗气之下,像极了一株顶着难看树冠的小松。丑是丑了点儿,却又稚弱到极点。不知怎么,那细颈、大头、小身子的样子就让李浅墨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又怜又痛,又不解但忍不住地去怜惜着。可能是为他一个孩子似的专注之色吧……让李浅墨想起自己小时,也曾这么专注地看过什么。

他不忍拂柘柘心意,竟由着他那么瞪大了眼睛向空中看着。

直到马瑰身形疾跃而出,柘柘轻呼一声,张开细嫩的双臂,却猛地向外跟着马瑰一奔。

这一下大是凶险,他全不顾身边形势,依旧抬着头,可笑至极地只顾瞧着马瑰犹未来得及收之入怀的那块旧包袱皮儿。

李浅墨关心之下,身子跟着弹出。他一口气挥袖拂落了好几支射过来的箭羽。那箭势极猛,李浅墨虽将之拔落,心中还是不由赞了声:好射艺!

他张开双臂,一袭百衲披风荡起,不断射进的箭羽被他披风罩着,当者辟易。他展开身形挟护着柘柘,奔出祠堂,只见数十匹战马,扬鬃奋蹄,正在那儿等着。

及见马瑰跃出,谷老人挥了下手,那些战马,带着马上诸人,男女老幼,立时向南疾驰而去。南方即是小溪,溪中冰雪悄融。那数十骑马打起好大一片冰屑水花,瞬息驰入了溪南田畴里。

谷老人在断后。

马瑰一跃出门,就落向谷老人身后。

祠堂内的卢、郑两人早反应过来,这时疾追而出,喝了一声:“哪儿走!”

谷老人的马儿方方起步。这时马瑰猛地在那马上弹了起来,顺手在马身侧革囊里抽出了两支响箭,人翻至空中,两支响箭破空声振,就向卢、郑二人射去。这二箭不依弓力,但在他手劲之下,依旧破空呼啸。

卢、郑二人心头一寒,急忙停步,连接带避,眼看着谷老人跃马南溪,追上许铺中人,连老带小,数十骑马,倏忽远去了。

只见得马瑰重落在那马上,对谷老人笑说:“老了老了、骨头都轻了许多,这马儿带着咱两个老头,居然还能这么轻松松地走。”

“想当年,你我一击之后,纵身回落,有的马儿会生生被我给压趴下的!”

卢挺之与郑朴之的脸色一时相当难看。他们各自稳住身形,盯着对方死死地看着。一会儿,就听到许铺两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动。

然后,只见到李浅墨适才救出来的十几个小青皮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树林那边被赶回向这边来。

李浅墨略一注目,只有索尖儿不在。然后,就只见街两边树林中各走出十余人来。一看身手,就觉个个矫健。那十几个小青皮被他们驱赶得闷头闷脑,有几个还撞到了一起,不少受了伤,口中“哎哟”声一片。

李浅墨分明觉察那树林里潜伏下来的还有人,不由也暗中惊叹,卢家的“振衣社”来援得还真快!

这些人正是卢家的“振衣之士”。

卢家号称“岗头卢”,这“振衣社”起名的来历就是所谓“振衣千仞冈”了。社中所收,俱系他们远房杂姓子弟。

卢挺之冲他们颔首一笑,转向郑朴之道:“郑兄,刚才多承援手,本属我卢家的东西,兄台代为夺回了一份。现在,寒门的人来了,就不久劳郑兄久为保管了。”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笑容略带讥诮地道:“拿出来吧!”

郑朴之身形猛地向后一退,冷哼道:“现在有帮手了?有种你先把那姓马的那份大的追回来再说,跟我逞什么威风!”他一撇嘴:“这东西难不成铁定姓卢?当年你们不也是用卑鄙手段谋夺来的?不是为你卢家无德,保它不住,这东西也不会流失了二三十年。现在怪得了别人?把你那鸟爪子给我好好地收回去!”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但想来那物事关系重大,他心中略一盘算,就重整笑容,状似宽厚地道:“也罢,咱们先不说那东西。” 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也知道,以郑兄之才,在荥阳郑家一向……有些小小的不适意。小弟也久为郑兄不平。以郑兄之才调,入不能参预机密,出不能带领门下,实在可惜。”

郑朴之一向为此事深撼久矣,虽并信不过卢挺之,但觉得这话还听来顺耳,一时未再反驳,听他说下去:“另外,小弟隐隐闻得,郑兄是见过我家十二妹的?”

郑朴之脸上略红。卢挺之见他略露羞窘,立时胸中顺畅,情知自己已掌握了主动,可面色不露,含笑道:“小弟还隐隐听闻,郑兄之高堂还曾试着托人做伐,代郑兄去寒家说亲?”

郑朴之脸上更是一红,这一红却并非仅为羞涩,实是为当初……母亲知他心意,就托人做媒,可这媒人,以他娘俩在郑家地位,竟找不出个像样的。当时他一怒之下,曾对母亲说:“这亲事不提也罢!”

可母亲……他勉力压抑,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丝被轻视的怒意……一想起母亲托之做媒的李十三,郑朴之就不由得心中大恨。李十三不过泽底李家的一个管家,可妈妈也只托得上一个管家,那结局自然……

却听卢挺之道:“可惜寒门中几个长辈有时行事是太于拘谨了,如此好事,竟致未谐。小弟一直代为郑兄抱撼。等此次长安事罢,略闲下来,小弟一定力主,拼着这张脸,也要让郑兄与十二妹之事可望如意。”

他即此收口,怕如此儿女情事,讲得太多,让郑朴之反怪自己看轻了他。话锋一转,他又接着道:“其实,我想郑兄在郑门之中,因才遭嫉,着实不值。不如就着十二妹之事,直接搬到我们雪芦庄算了。那时,以兄之才调,入主振衣社,不是更可一展郑兄之怀抱?”

他貌似温厚,循循而诱。可郑朴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未见喜,反见怒。只听他道:“那你是要我入赘了?”

卢挺之忙笑道:“岂敢岂敢,以郑兄之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须入赘?不过君子择地而居,小兄代寒门略表欢迎之意而已。”郑朴之面色微暖:“还有吗?”

卢挺之微微一笑道:“那时,郑兄也即是我卢某的郎舅之亲了。”说着哈哈一笑,“所以,这块小小包袱皮儿的事,也就是咱兄弟间的细事,到时如何情商均可,郑兄也就不用跟荥阳的长辈们提起了吧?”

只见郑朴之忽仰天一笑——姓卢的用意果然在此。他自幼屡遭挫折的心在那表面的笑声下却更感凄楚:这姓卢的凭什么?不过是欺我在本姓中孤弱而已。可我既姓了这个姓,要争,也争的是我郑门中一日短长!

如今不过时机未到,虎落平阳而已!到得那时,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报当年族人对我看轻之辱!若出了这一族,那这些年的窝囊气怎么算?

他想起那个李十三,那么猥琐的人,还是母亲好容易强求来的媒人、以及他人脸上的冷笑,不由就觉得一阵恶心。他如此想着,不由冷然道:“当时我母亲死求活求,你们都不肯应允十二妹之事。怎么,现在转念头了?还是为了有了汲镂王家招婿的事儿,怕我争夺,才把这十二妹甩了出来作为代替?

“我偏不娶!我要争,也要争得那个王子婳,叫你们看看,你们卢家十二妹不想给我娶,我姓郑的却娶得到个什么样的!这包袱皮儿,你想都别想,我留着它,自己不用,也可以送去当聘礼!”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他适才不惜妥协利诱,不过是不想将此事外泄,跟荥阳郑家翻脸。如引得荥阳郑家出面,那“金铢劫”之事,自己平白又多了一个劲敌!他心下略做决断,猛地就一跺脚。有几个振衣剑士就向郑朴之扑了过去。余下的人暗暗合围,把郑朴之和那十几个小青皮,连同李浅墨、柘柘,一齐都围在了圈子里。

那批剑士为首之人向卢挺之问道:“这批人怎么办?”他用手示意向李浅墨、柘柘,与那十几个小青皮。

卢挺之脸色阴沉:“有嘴的都给我杀了!”

李浅墨的眉锋就一剔。他恨这种生杀予夺的口吻。

可从马瑰走了以后,柘柘对身边事就如未有闻,一张小脸陷入了苦思冥想里。这时身子一软,脸色一松,忽倒在了他的怀抱里。李浅墨自思初初艺成,未经实战,也许护住一个柘柘脱身还有可能,可连上那十几个小青皮……他猛地一咬牙,想起师父如当此情势,会怎么做?

不要说师父艺高胆大,他一定也有少年时,也有如同自己一样的年纪。就为了卢挺之那视人命如草芥、予取予夺的口气,他便要救这些小混混,只为那一份同生长安、同生斯世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