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共坐了四桌,左边上首是李承乾,下首李泰。右边上首李元昌,下首却只有一个人,那是柳叶军的陈淇。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狸儿,拿酒来。”

那叫狸儿的小童就奔进后面,一时,一大盘一大盘,一大瓮一大瓮的就搬出斗酒彘肩来。那菜肴烹制得甚是粗放,整大条整大条的桂皮,整大片整大片的丁香叶,还有连李泰等也辨认不出的香料,就垫衬在下面,越感觉香气扑鼻,浓烈异常。连饮酒的酒器也都大得惊人,竟是偌大偌大的一个个海石碗。

那老人已端起好大一个金杯,冲下面无声地让了让酒,自饮了一大口,方才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李承乾眼见他威雄至此,心中已老大不服。他顶着天字第一号的父亲,除了父亲,又怕过谁来?岂甘平白忍受一个老人的颐指气使。只听他冷哼了一声道:“抓贼来的!”

“什么贼?”

“抢了我宝马、快刀、名姬的小贼。”

那老人盯了他有一刻,忽放声大笑,笑过后道:“原来是抢的!那又怎么叫做贼?你现今的一切,难不成不也是你父亲当年抢过来的?难不成你管他也叫做小贼?

“他抢的可比现今谁抢的都多,抢了窦建德,抢了杜伏威,抢了王世充不说……如果所传不虚,据说他后来还抢了他自己的哥哥弟弟,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你们开口闭口,倒喊起捉贼来了?”

他这段话大是忤逆,底下人等听了已人人变色。只有陈淇像不出所料地微笑摇头。紧接着,那老人侧目望向李泰,眼神睥睨,口里轻视已极地道:“你就是魏王?那个传说中李世民嫡子中行二的李泰?这排行却与李世民相同了。”

未等魏王答言,已听他接着道:“难道你此时心中,不是也正想效仿你父亲当年行径,把这东宫之位,乃至整个天下,都抢到怀里来?”

这话可问得人人失惊。要知李承乾与李泰心中虽为此事芥蒂日久,但还从没有人敢当他们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过。

李泰怔了怔方才答道:“老丈所言,小王一概不懂。小王只知道,好像是老丈手下,适才将我打算送与王兄的宝马、快刀、名姬,一概掳了来。就算那抢夺之事也算得上豪雄,可老丈这番巧辩,其文过饰非处,却足以令人齿寒。”

那老人很觉有趣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撇嘴一笑:“敢做不敢当,谁说你像你父亲的?原来不过是一诡诈小儿罢了。”说着他望向李承乾,“你却怎么说?”

李承乾已经暴怒道:“快快交出我的手下!还有我的宝马、快刀、美人儿,否则别看你老,我就杀了你这个老杀才,再烧了你的庄子,看你到时还有什么好强嘴!”

那老人不由大笑道:“这个倒是有些气性的。不过,暴躁鲁莽,不足为训。可笑啊可笑!可笑李世民一世英豪,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当真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吗?”

李承乾已经怒道:“你交还是不交?”

那老人似全不在意他的怒气,转过头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给我把棠棣找来,我要问问他,可是他淘气,把人家的什么马儿啊,刀子啊,还有美人儿啊都给抢了过来?”

那狸儿笑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得堂外脚步笃笃,竟走进了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来。众人拿眼一望,可不就是刚才抢马的黄衫客?

——这个黄衫客他们适才已追了一路,却也被他嘲笑了一路,可恨仗着骑术了得,竟一直未能追得他上,这时就算化作了灰他们也认得。

一见他进来,李承乾忍不住就一跳而起,怒得面红耳赤:“我的刀、马与美人呢?”那黄衫客却一改一路上调笑他们的粗豪,全不理会李承乾,竟极恭谨地朝上面行了个礼。

上座的老人笑道:“罢了。可是你淘气,真抢了他们的东西?”

那黄衫客脸上微露笑意:“回陛下,正是。”

他声调清朗,声音也并不如何大,可这短短一句,却也震得众人耳中一阵轰响:陛下?那老者究竟是何人,当今天子在位,他竟敢在这大唐境内,自居陛下?

众人适才为自己安危,屡屡隐忍,这下干涉到国之大体,却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却见封师进已一跃而起,以手按刀道:“你说什么?”

那黄衫客转过脸来,神色冷冷地道:“我自答陛下的话,关你何事?”却听张师政在旁边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当真夜郎自大!不知哪里的乡巴佬儿,闭门自高,竟敢叫人称呼自己为陛下……唔!”

他一语未完,却发出了一声“唔”的声音。众人看时,却是一个牛蹄从那老人座上飞了出来,这时正打在张师政嘴里。那牛蹄来势之疾,让他都不容略有闪避。那老人这一下手劲极大,那牛蹄子紧紧地镶进张师政口里,一时竟吐它不出,好容易吐出,上面却带下了两颗门牙。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色变,不只李承乾手下,连上魏王府下的几名护卫,已忍不住人人按刀地跳了出来。那黄衫客也就一跃而起。眼看一触即发,那老人忽摊开双手,两只大袖从两侧垂下。他一脸虬髯,头上斑白之发无风自动,口效龙吟,竟自朗吟起来。

他这一声长吟,直听得人人色变。那一声长吟当真如龙游大野,虎啸百川,不用出手,已惊得在座之人个个惊惧。更可怕的是,人人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刀随着那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李承乾手下侍卫与魏王府的贴身护卫个个忍不住全力去捏住手里的那把刀,可那刀越颤越凶,合着那长吟声,直到最后,竟震得裂了虎口,断了佩带,一把把锵然地跌落下来。

只听那老人这时长吟方止,大笑道:“老夫避隐中土日久,没想这次跨海横来,原来已没人知得老朽威名了!”满座之中,唯有李承乾还不改悍烈,怒道:“你到底交还是不交。你快快还了我的刀、马与美人,然后再自杀谢罪,到时我就放过你这一整个庄子。”

却听那老者已震怒大笑道:“交什么交?你爹抢的天下难不成交给谁了吗?今日我不只不交那什么马啊刀啊美人,我还要连你们也一起扣下来,等李世民绝了嗣,让他再来跟我说话。”

李承乾方待怒叫,却见那老人一拍案,面前那斗大的金杯已一跳而起,连带着满满的一杯酒,就向李承乾面门上飞扑过来。

旁边封师进救主心切,口里大喝了一声,拔刀一击,正砍在那飞袭而来的金杯上。他已尽全力,没想到星火一溅,封师进空被震得双臂酸麻,也不过略缓了那金杯之势。

瞿长史这时也顾不得了,早不管东宫与魏王府一向的成见,脱手一抛,袖中蕴势已久的一把钢匕首就冲那金杯打去。

只听锵然一响,钢匕首倒是准准地击在了金杯之上,可登时落地。那金杯却不过去向稍歪,去势一缓,终究还是正中李承乾额头。

李承乾忍不住大叫一声,仰面就倒。他属下大惊,张师政不顾自己方才受挫,忙跳起来挡在李承乾身前护卫。李承乾的属下也连忙扶起了他。

却见太子额上已经血流满面,还好神智清醒,看来并无大碍。

只听那老人笑道:“你们且再试试,看我是不是留你们不得?”

要知,张师政出身大野,封师进出身军马,瞿长史出身技击名门,他们三人,论起技击之道,可以说在座所有人中之翘楚。可三人迭翻出手,却挡不住那老人一掷之威。魏王李泰眼见之下,已忍不住面色大变。人人都在估量眼前的局势,看似己方人多,对方人少,但根本不知对方这庄子里究竟还埋伏了有多少人。就算没埋伏有人,自己一众人等,究竟挡不挡得住那老人的一击之力?

只见瞿长史已抢身护卫在魏王身前,沉声道:“休得无礼!老丈,今日就算你占了上风,日后就不怕我煌煌大唐的无数高手、百万雄兵吗?”却听那老人哈哈大笑道:“怕?”说着他转头问身边的那小孩儿道,“狸儿,怕字怎么写?”

那狸儿笑嘻嘻地指向魏王与李承乾一干人等:“爷爷,这字不正写在他们这些人的脸上吗?”

在座之人个个尊贵,没想有一天居然会受辱于一个黄口小儿,忍不住人人羞惭。却听瞿长史道:“老丈,你这般设计,诱得我们前来,却是所为何事?”那老人笑着摩挲着狸儿的头,冲他道:“狸儿,答他。”

却听那狸儿慢条斯理地道:“我爷爷跟我说了,他因眼见李世民的两个儿子为了储君之位争斗不休,好久都没个结果,实在看得都不耐烦。想那李世民平生杀伐决断,英雄非常,没想遇上了子女之事,却也婆婆妈妈的扯个不清。他今日要拘了李世民的两个儿子来,好当面看看,看看究竟谁能担得了大事。爷爷说他要卖李世民一个交情,要在这两个儿子中,选一选,看着谁顺眼,就帮谁。哪个要懂得讨爷爷的好,爷爷甚至可以帮他出手杀了另一个。那里,剩下的一个就好坐稳了日后的江山……爷爷,我说清楚了没有?”

那老人面含微笑,微微颔首。这一番话却打入了众人心中。当此大变,也没人知道那小孩儿所言是真是假。可看那老人气派,当真是做得出的。魏王与瞿长史最是心意相通,两人听说,虽不知是真是假,俱忍不住心中一动。

那老人这时一挥手,“坐!”眼见己方势弱,东宫、魏王与汉王一干人等,终于不敢违命,竟自重又各入各座。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棠棣,那一地的刀好是讨厌,给我收拾掉了。”

地下那黄衫客“诺了一声,大踏步在地上走了一圈。他并不弯腰,伸手虚抓,袖中却弹出了一条不知是什么做的索套,那一把把刀就被他拾入手中。刀方入手,他就伸出一双虎掌,将那刀在手中一阵乱揉。可怜东宫与魏王府的侍卫所用兵刃,俱还称得上好刀,却在他手中如烂泥般被揉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单只这一手,就惊得封师进、张师政与瞿长史个个胆寒,自料,就是自己单对上这名叫棠棣的黄衫客,只怕犹自输赢难料,何况还有那老人在旁。

只听那老人笑道:“棠棣,听说你刚才抢了漫天王的那把什么刀,到底有多快,我倒好奇,你给我演练下。”

黄衫客闻言,从衣底一抽抽出那把“用舍刀”来,对着他刚才拾成一堆又揉烂成一团的侍卫配刀就是一劈。只见一道雪光劈下,竟真的把那些侍卫之刀当锋劈为两半。

座上老人抚髯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扫视了在座的诸人一眼,只见李承乾血流满面,虽硬撑着,却已是色厉内荏;魏王李泰目光闪烁,似还在想着刚才狸儿复述的话;汉王元昌更早已呆若木鸡。

他目光露出一丝谑笑,似觉眼前游戏,这人间百态,也颇可玩味。可回念当年大野豪雄,争鼎天下,那是何等声势?可惜如今俱成蒿草。

眼下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只怕还更加富足了,可这些争夺这天下的人,早已……大变。他一念之下,忍不住略感怆然,抚髯一叹道:“没想太原李姓,枉自英雄数代,传至这一代,姓李的早已经没人了。”

说着,他望向李承乾:“说实话,你想不想借我之手杀了你弟弟,就此扶你安稳?”李承乾未及接言,他已笑向魏王道,“至于你,看来也颇有些谋略。那你想不想借我之力杀掉太子,此后这江山就是你的?”

他此语一出,适才东宫与魏王府难得短暂的同仇敌忾之气顿弱。场面一时陷入极度的尴尬,杜荷目光连闪,瞿长史捻须不语,他们实在难测那老者真实心意,这事又来得突然,竟叫他们不知如何答才好了。

却见那老人盯着案上一个钟漏,“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如果一刻钟时间内还没想好,准备好什么谋略,劝服我好把另一个杀了。那今日,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两个姓李的小儿一齐做了也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天下大乱。嘿嘿,如今四野承平日久,我在海那头,看得也都厌烦了。只怕李世民当着皇帝,整日无事,也无事得厌烦了。”

一时只见那个沙漏中的沙子缓缓泻下,场中再无一人作声,人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李承乾的面上本全是血,这时却变得一脸茫然。而那边,魏王李泰怔怔地坐了一会,忽然,面上沁出汗珠来。也不见得如何的热,可他脸上渐渐竟汗如雨下。杜荷一扫眼间,看到他这般异色,忍不住脸色一片,心都揪了起来。

眼看那沙漏就要滴到满一刻钟了,那老人已略有些不耐烦,“唔”了一声。这一声虽然不大,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钟鸣雷响。人人都知道那个决断的时刻快到了。那时,真不知是东宫一派全军覆没,还是魏王府一派就此而绝,抑或双双毙命于此,人人心中怔忡不安。

那老者却神色自若,这等硬逼兄弟相残的局面在他看来,却似大是好玩。眼见一刻时间转瞬已至,魏王忽起身叫道:“且慢……”

李承乾却一跳而起,疾声怒道:“你杀了我吧!”他一语叫罢,手向怀里一掏,竟掏出了一把贴身小刀子,身子前倾,就待向前冲出,却听门外檐间忽有一人接口道:“却也欺人太甚!谁说姓李的就没人了?”

那声音听来年纪不大,却神完气足。在座之人人人一惊,个个不由扭头望向门外。听那口气,分明不是那老者一伙。可他们断没想到,除了自己,今日这庄中,来的居然还有别人。

那老人也不由讶然抬首:“来者何人?”却听门外那声音道:“何人又有什么相关?何为才最紧要!”那老人像对上了脾气,大笑道:“那好,就说说你为何而来?”

“我要你放了……”那声音顿了下,“……在座人等。”

老者虎目一闪:“那要看你凭什么了?”

只听得门外一声锐响,似是剑起之鸣,然后门外那人声音重又响起——“凭此一剑!”

【五、吟者剑】

屋内众人正自惊疑不定,紧接着又听得一阵细锐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方位不定,一时,似响自殿外的那片松柏林内,一时,又似就响在众人耳侧。

众人方自侧耳倾听间,却听得席上那老者已振声大笑。

在座之人适才已领教过他这大笑的厉害,这时才知那老者方才的龙吟之声竟犹未尽全力。李承乾与魏王等面前的案侧俱都放了好大一个酒瓮,这时只听得那酒瓮都嗡嗡作响。那老人笑声如雷鸣海啸般席卷而过,碰上什么,似就对上了那东西本身的频率,引得那物事一阵震颤。

众人只觉得那笑声从自己头上一阵阵滚过,每滚过一次,虽不是专门针对自己,也震得身子稍弱的人如杜荷、赵节等辈面色发白,几乎经受不住。

门外那一缕剑鸣遇上这雷响山呼的笑声,先是一抑。但接着,它突转高亢,似是情知无力与此等深厚功力对抗,就越振越高,金声而玉诉,如一羽健翎翱翔于怒涌之海上,虽波涛翻滚,势欲滔天,可它越飞越高,终究打不湿那一枚自傲的羽毛。

那剑鸣之声似琴弦上的高音,直欲破空而去。可适时地,它又寻隙而入,刺入厅堂,竟成反击之势。那老者似是很久未曾碰到如此对手,正在得趣,越是笑得酣畅淋漓。眼见得,厅中体质稍弱之人已越来越承受不住了。突然,只见光华一闪,一道剑光凭空飞度,直取那老人座上。

上首老人哈哈大笑,脱口道:“原来你是罗卷!”

他大袖一排,随手就向那剑刃卷去。那剑的来势立时蜷如尺蠖,但一展间,又矫若游龙。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你错了。”只见那剑势遇挫,竟弹成一个弧形,持剑人借势飞退,双足在梁木间稍一借力,竟换了一个方向,重又击来。

这一击,轻忽缥缈,如人世间难逢的吉光片羽。

却见上首那老者神色忽郑重起来,竟被逼得身子微微一侧,两只大袖同时舞动,翻滚如海浪,端的声势惊人。

他口里已喝了一声:“小骨头!”

那来袭之剑剑势一滞,忽分光破影,翩然惊飞,一偏势,斜飞到那老者身后。人人只见一道素练绕过那老者。却听那老者“哼”了一声,那持剑之人也轻声发出一声低吟,然后,剑势奔腾,竟从那老者头上卷了回来。那老者伸手向空中就是一抓,哪怕座中也有张师政、封师进与瞿长史这般好手,却也没看清他这一爪是怎么抓的。

那持剑之人一声低吟,他这下头顶飞掠,本是想顺手摘下那老者头上之冠,终究无功而返。

却见这一击之后,他已翩然落地。那老者看着自己手中撕下的那人袍角,低哼了一声:“盛名如小骨头,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落地之人却似受激,抗声道:“东海虬髯客,原来也不过如此!”他随手一抛,已扔出一段虎尾,正是从那老者坐着的虎皮褥上割下来的。

那老者从他衣上抓下了一片袍角,险险没伤及他,他却不过从老者身后坐具上割下一截虎尾,强弱之势,分明已判。可那持剑人似乎并不服气,冷笑道:“谁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尾巴还不是让我割了?”

众人惊于他身手的同时,他口中的“东海虬髯客”几个字,更已震得座中人耳中无不隆隆作响。

——当年隋末大乱,天下群雄并起。李世民十八岁起事,以秦王之位争雄天下,可谓天下英豪,无不束手。可虬髯客之名,并不稍堕,至今依旧声震海内。不为别的,只为传说中他的挂冠而去。

说起来,虬髯客犹是李靖义兄。李靖功高天下,一身艺业,允称当朝泰斗。可据说,他那一身武艺、一肚子兵法,却有一半得自于虬髯客。

而虬髯客当年因为李靖的关系,也曾一见秦王。据说当时他与秦王下了一局棋,那局棋,自始至终不过寥寥数子,却令开唐至今,哪怕天下安定已久,犹为人所津津乐道。

其实谁也不知当年棋局究竟如何,但遥想可知,那该是一场王霸之战。没想虬髯客进退洒脱,一局棋后,竟谓天下已得真主,拂袖而去,从此匿迹远踪,足迹再未踏入中原。

这一段故事,却是在场之人无不知道的。瞿长史此时想来,也才终于明白了陈淇果然见机甚早,他那一句“这个人,只怕当今天子见了也不免头疼”,看来并非虚语。

却听虬髯客缓缓说道:“老夫却又如何‘不过如此’?”

下首那人已清声道:“功力深厚,只待马齿虚增即可达到,又有什么了不起?可传名天下的虬髯客,原来不过如此眼力。先认我是罗大哥,后又认我是……肩胛,单论这眼神,却也未免太过老眼昏花了。”

座下那黄衫客恼于他如此不恭,立时就待大声呵斥。

虬髯客定睛向下一望,却见那下首站立的,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只见他长身玉立,风华凝秀,形容飘逸,气度慷慨。无论是肩胛,还是罗卷,想来都不该如此年少。

虬髯客一时不由沉吟:“你可是姓李?”那少年点点头。

“那你是李世民的第几个儿子?”却听那少年忽然负气大笑道:“谁说姓李的就一定是李世民的儿子?他又如何配得生我?”

在场之人不由人人咋舌——要知此时,大唐立国渐久,朝廷礼法已备,奇的是,今日一日之内,竟连逢这等对当今圣上如此不恭的人物。

虬髯客定睛望向那少年,心中念头连转。

他是何等人物?见微而知著。一开始,那少年人在殿外,想来已到了很久,却一直一言未发,直待自己威逼李承乾与李泰互相残杀时才突然开口;方动手时,那少年出手宁定,似乎并未动杀气,直待自己说了声“原来盛名如小骨头者也不过如此”,他才陡然大怒;如今,自己问及他是李世民第几个儿子,他又如此作答;虬髯客心中摹想此人来历,已揣知了个大概,自料虽不中亦不远矣,不由微笑道:“那小骨头倒收了个好徒弟。”

席下那少年只轻轻“哼”了一声。

“而那李世民,儿子虽不中用,倒还有个……好侄儿。”虬髯客一面说,一边观察那少年神色。眼见他神色微动,就知自己所料不虚。

——他此次前来中土,也是因为英雄寂寞,晚景无聊,虽不过出于一时兴动,但他这等人物,但凡出马,哪怕只是为了游戏,只怕所谋之大,也非常人所能揣测,这时心中不由就略有盘算。

在座之人,本来无人认得这少年。这时听得虬髯客一说,不少人心中已经恍然大悟。只见瞿长史在魏王耳边低声道:“来的是李浅墨……说起来,他也算殿下的堂弟了。他师父就是当年长天一刺,无数大内高手也未曾拦下的肩胛,绰号‘小骨头’。近来,据说这少年与天下五姓及西州募主事的覃千河等俱有争斗,跟罗卷更是颇有关联。依属下猜想,刚才,救得太子于烈马蹄下的就是他;而后来用石子击中殿下手中‘用舍刀’,救那胡人少女的想来也是他。只不知,这时,他又怎么跟了过来,还不惜出手。”魏王一时微微颔首。

却听虬髯客大笑道:“如果是你师父前来,朝我要人,我只怕还要费些思量;抑或是那罗卷,要从我手里要人,只怕我还要略微想上一想。可你小小年纪,真以为自己得了些真传,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

没想那少年略无怯惧,哂声道:“据说当年秦王也不过十八九岁,都能从你手里要得这个天下。我如今年纪虽较他当年略小,难不成就要不得这几个人吗?”

众人自从进入这个庄子以来,当时虽不知那老者姓甚名谁,因为慑于他的气势,也是一直委屈求全。没想这少年年纪甚小,竟敢对虬髯客如此直声抗辩,人人正不知虬髯客该要怎生发怒。

没想这少年却似对住了虬髯客脾气,却见他抚髯大笑,连连击案道:“老子这次重入中原,所见之人,那真是个个萎靡,也当真一下个个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今儿个,总算碰着一个爽气的了。”说着,他微笑起来,“那你,到底想要走谁?”

他伸手一指,指向李承乾:“他?”然后再一指,指向李泰,“还是他?”

他不过随手一指,在座之人,忍不住个个心中一跳。

眼见虬髯客对那少年的不恭不敬不但未加责怪,反似颇为欣赏,众人虽难测其意,却也不由想着:也许,这古怪老儿因为这一点嘉许之意,竟真的能听那少年的话呢?

瞿长史与杜荷一时不由都心中着急,只盼着那少年选择的是自家主人。但他们与李浅墨一向并无交往,说起来,自家主人都还与他隔着一个杀父之仇,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向他争取。

却听虬髯客又笑道:“小兄弟,你很合老夫胃口,今日就卖你个面子,放一个人给你。但要记得,两人之中,只能选上一个。”他似打定主意,要搅起大唐的储君之乱般。

知道这老者身份后,在场之人,个个都已再不敢心存侥幸,情知这老者天不怕地不怕,他真想杀谁,那是再怎么也拦不住的,人人不由侧耳倾听李浅墨的选择。

没想那少年却一摇头:“不!这两个,我都要了。”

虬髯客不由面色微沉:“小孩儿家,说话好没道理。难不成为你一句话,我就要全依你不成?你却怎么要?又凭什么要?”

李浅墨方才一直隐身殿外,自从与罗卷一别以来,加上柘柘远走,这一向,他过得本来颇为寂寞。但有好些事,他都要在心头好好地想上一想,所以虽觉孤寂,但这正是自己想要的。

今日,在渭水之滨,他本来正自吐纳呼吸,没承想适逢其会,碰着了李承乾与李泰。

他虽姓着个李姓,但对自己本家之人,一向并无来往,所以先见着了李承乾,后见着了李泰,不免就动了好奇,一直远远看着。

本来东宫与魏王府之争又与他何关?如不是眼见李承乾坠马待毙,他也不会出手。那倒不是为了李承乾是他的堂兄,无论任何一人,那时他只怕都是要救的。而其后,黄衫客夺刀夺马,他为了一点好奇所以才跟了来。可及至听到那老者挑动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嫌隙,逼他们兄弟相杀以求自保时,不知怎么,一点义愤之念就在心头升起,所以才不管不顾,贸然出手。

这时,那老者问他凭什么要,又想怎么要,他心中不由一时也颇费沉吟。他情知座上的虬髯客威名久著,一身功力,当今海内,可以与他并驾齐驱的也不过三数人而已,不说自己断难赶得上,就算罗大哥来了,胜负之数,只怕也难定。如若硬拼,那自是全无希望。可如若不救,他又于心不忍。

却见他一扫眼之下,心头微动,已有计较。只听他微笑道:“怎么要?当然是硬要了。”

“可今日,你们人多……”他伸手一指,指向狸儿与黄衫客棠棣,“我却只有我自家个儿,说不好,只有吃亏点,以寡敌众,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这样,咱们比上三场,你方三人,我都一一比过。比完了,三局两胜,给你们个便宜占如何。哼哼,车轮大战我也不怕,就这么说定了。”

瞿长史与杜荷本正焦急地等他作答。人人都知道李浅墨哪怕艺出名门,师父是少有的凭一把“吟者剑”傲视大野的肩胛,可他毕竟年幼。不说是他,就算肩胛,遇上虬髯客这等人物,其间胜负,也未可料。没想他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连连点头。心头暗想:以李浅墨适才所展现的身手,对付狸儿那个孩子,还不容易?若对上黄衫客,虽然那个叫棠棣的小子分明久经虬髯客调教,但两人胜负之数,起码也要五五开。哪怕最后必输给虬髯客,这三局两胜,还是大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