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般想着,脚步不停地跟着内侍到正殿。殿里侍立着好些宫女,一个云鬓雾鬟的女子正背对着自己踮着脚尖喂着鹦鹉。她一身银红的如意牡丹的衣衫,头上戴着明晃晃的凤钗,华贵异常。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一张玉脸,两弯修眉,一双秋水剪瞳…容光滟滟,恰如名花初开。明明是从小看惯的脸,二姑娘却还是看愣了。四姑娘见她怔怔出神,也不行礼,忙将金勺子递给旁边的宫女,满脸笑容地迎上来拉着她的手说:“二姐姐,可终于把你盼来了。”

这下子二姑娘也回过神来了,堆起一脸的笑容说:“四妹妹,咱们整整四个月未见了,可想死我了。”顿了顿,“你这么妆扮,可真好看,我都认不出你了。”

四姑娘抿嘴微笑,娇滴滴地说:“二姐姐真讨厌,一见面就打趣我。”

二姑娘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二姐姐,来来来,咱们进里屋说说悄悄话。”四姑娘说着,拉着二姑娘往里屋走。进了里屋,两人同时甩开手,各退一步,嫌恶地看着对方。一会儿,四姑娘说:“你真是大胆,如今我是修仪,居然都不见礼。”

二姑娘不痛不痒地说:“你要吗?那我给你见礼。”

“方才人前不见,现在见又有什么用?还是跟从前一样不上道。”四姑娘撇撇嘴,款步走到榻边坐下,一只手肘撑着扶手,歪着头看着二姑娘。

二姑娘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也歪着头看着她说:“你难道就上道了?你若是上道了,怎么延平侯夫人迟我一步到东华门,却早我一步进宫里见谢贵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四姑娘心里不痛快,忍不住嘲讽地说:“这事情能怪我吗?要是当初你跟谢明月定了亲,今日就是头一批进宫了。”

与谢明月亲事不成,是二姑娘心里一根刺,尤其是现在,婚事越艰难,她就越痛恨这桩事。顿时涨红了脸,勉强按捺着怒气说:“说吧,尽管说吧,我知道你一直记恨着,召我进宫是想报复打击,你如何解气便如何来。这宫殿的名字取得好,关雎,关雎,我正好开开眼界,看看阮修仪究竟是有关雎之德,还是有吕霍之风?”

“报复打击?”四姑娘不屑地笑了笑,“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咱们还是从前小孩子过家家,因为祖母多夸别人一句而心里不舒坦?因为祖母多赏一匹绢布而起了忌恨?从前我都没有跟你吵过争过,更何况如今?”

“别说的你从前如何高风亮节,你不同我争不同我吵,只是因为你知道,你一个庶女,争不过我也吵不过我。但是你背地里,没有少使心眼,看大哥实诚,你就回回针对着他。”

“罢了,罢了。”四姑娘泄气地说,“我今日请你进宫原是错误的,你明明长着一双好眼睛,却只肯盯着眼前一亩三分田。”

二姑娘恨恨地说:“是,我是眼界浅,不像你们有青云之志,一个盯着官家,一个盯着晋王。”

“什么叫盯着官家?”

“我知道,我知道。是官家盯着你,外头不都在传吗?官家微服私访阮府,偶遇后花园漫步的阮修仪,惊为天人,一见倾心。”顿了顿,二姑娘讥笑着说,“说起来,我一直想问问四妹妹,那日天气寒冷,梅花又没有开,妹妹在花园里吃西北风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二姑娘没好声气地说,“你跟五妹妹都是好本事,我眼界浅,自愧弗如。”

话不投机,气氛崩紧,像是扯紧的丝线瞬间就会断开。

四姑娘默然片刻,问:“五妹妹她,如今可好?”

“好着呢,不能再好了。”二姑娘没好声气地又说,“官家下赐嘉奖的大孝女。”

“我不是问玉虚观的那个,我是问五妹妹,她如今在哪里?”

二姑娘不相信地看着她说:“你会不知道?不是说官家如今最宠爱你,他都没有告诉过你?”

四姑娘默然片刻,摇摇头说:“没有,我有二十多天未曾见过官家了。”

二姑娘一愣,怒气稍敛。尽管不喜欢四姑娘,但如今她在宫里,命运是跟阮府绑在一块儿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她还是懂的。“出了什么事?不是都在传,你深得宠爱,谢贵妃因此还动了胎气吗?”

四姑娘讥笑一声,说:“二姐姐,你可知道这话是谁传出去吗?”

“谁?”

“便是谢贵妃传出去的。”四姑娘银牙微咬,眼底恨意昭昭。

“她?”二姑娘不解地皱眉,“为什么?哪有人会自打脸面的?”

“一般人当然不会,她可不是一般人。”四姑娘又是佩服又是憎恨地说,“她这招自打脸面,可真是高明。太后原本就因为五妹妹与晋王的事不喜欢我,自然更加生气,说我狐媚勾人,侍宠骄纵。还不准官家召见我,又让我每日抄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十遍,修心养性。”

“原来如此。”二姑娘恍然大悟,顿时生出恻隐之心,“那你怎么办?”

“还能如何办?走一步看一步了。”顿了顿,四姑娘低声问,“二姐姐,你从前不是跟谢明珠很要好吗?她跟你说过谢贵妃的事?”

二姑娘这才明白她叫自己进宫的目的,认真地想了想说:“是说过一些,不过都是些好话。什么从小就聪慧异常,娴熟诗书,出口成章,文采风流。十四岁时,已经名声在外,很多人上门求亲。对了,据说她下的一手好棋,官家跟她便是因棋结缘。”

“怎么因棋结缘的?”

“谢明珠说,有一回她正跟延平侯下棋,官家忽然造访,她来不及走,只好躲到屏风后。官家看棋局刚过半,成犄角之势,便执她的棋子继续下。她躲在屏风后偷看,见延平侯要输,写了纸条叫小丫鬟递给延平侯。而后延平侯反败为胜,官家佩服她的棋力了得,请求与她对弈一局…就这么结识的。”顿了顿,二姑娘继续说,“明珠还说,当时官家还未登大宝,只是三皇子,原本想要娶谢贵妃为正妃,不想太后执意定下赵皇后。谢贵妃痛苦万分,断簪明志,不管延平侯和夫人怎么劝说,都不肯嫁人,闭门不出,每日读书下棋。官家登基后,感于她深情不渝,这才下旨接入宫里。”

倘若没有入宫之前听到这个故事,四姑娘大概会被谢贵妃的深情不渝感动,可是如进入宫了,一想到她深情不渝的对象也是自己的良人,心里的感觉就像是吞了苍蝇,说不出的恶心。何况,谢贵妃的矢志不嫁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两个人的决定。

“只有这些了。”二姑娘微微歉意地说,“谢贵妃年长谢明珠十岁,她进宫时,谢明珠才九岁,很多事情,她并不记得。”

四姑娘收拾性情,微笑着说:“无妨,二姐姐愿意同我这般聊天,我已经很高兴了。”

见她忽然温情脉脉,二姑娘警惕地坐直身子说:“你有什么是便直说吧,不用跟我套热乎。”

第8章 远方来信 (大修)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外头响起内侍尖细的嗓子:“阮修仪,陛下有东西赐你。”

“拿进来吧。”

脚步声响,内侍端着一个红膝描金木盘进来,盘子里放着一枝沾着露水的杏花。他毕恭毕敬地说:“阮修仪,今日御书房外的杏花开了,陛下亲手剪了一枝,说送给修仪把玩。”

四姑娘亲手接过杏花,说:“公公,你且等等,我写首诗回赠陛下盛情。”说着,把杏花搁到案头,看了几眼,略作思索,挥毫泼墨,片刻就完成了一首七言绝句,递给内侍。

内侍接过诗篇,恭谨地退了出去。

二姑娘冷眼旁观,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跟四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从来不知道她有七步成诗的敏捷才思呢?

四姑娘见她目瞪口呆,抿嘴一笑,拉开抽屉后,然后冲她招招手。二姑娘不解地走到她身边,低头一看,之间抽屉里全是白纸黑字的诗篇,她拿起几张看了看,有吟春的,有伤春的,有咏柳的,有叹月的…

“这些都是我闲来没事时做的。”四姑娘从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二姑娘说,“方才默的便是这首。”

二姑娘这才明白,不是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思,而是她早有准备。心里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仔细看着四姑娘,感觉从前根本就不认识她。

“好在官家如今还惦记着我,时不时地赏赐我一点小玩意儿。”四姑娘拿起杏花把玩着,“要没有他这份惦记,我怕是请你进宫都不能了。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都是墙头草,最喜欢捧高踩低。前些日子官家常来我这里坐,他们便卯足了劲向我示好,如今嘛,纷纷作鸟兽散…”叹口气,扯下一朵杏花别在发髻,偏头对二姑娘盈盈笑着说,“二姐姐,好看不?”

不知为何,二姑娘忽然眼睛酸涩了。“四妹妹…你…还好吗?”

四姑娘笑盈盈地点点头,不以为然地说,“好,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样的嘴脸我打小见多了,这样的日子我也是从小过习惯了的,如今不过换一个更大一点的地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又扯下一朵杏花别在发畔,对镜比照着。

她是有感而发,二姑娘却听出她对原来处境的抱怨——而这处境又是大夫人造成的。心里又是尴尬,又是内疚,又是恼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四姑娘看她脸色忽红忽白,明白过来,笑着说:“我随便说说的,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对了,你还是同我说说五妹妹的事情吧。这几日我连连梦到她跟我还一起住在蓼园,我们两个对月饮酒…唉,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你就不用担心她了,有晋王护着她呢。”提到阮碧,二姑娘心里又不痛快了。“我听父亲说,晋王给自己的侍卫长谋了一个濠州都总管的职务,所以她多半就在濠州。”

“濠州,濠州。”四姑娘低头念了两遍,抬头直直地看着二姑娘说,“二姐姐,我要你帮我送一封信。”

看着她明亮如星辰一般的眼睛,二姑娘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四姑娘盈盈一礼,说:“多谢二姐姐。”

二姑娘斜她一眼:“休要来这一套虚头虚脑的东西,你姓阮,我也姓阮,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日近中午,二姑娘才揣着信离开皇宫。一路都在思索,怎么把信送到阮碧手里,虽然知道她在濠州,但她到底在濠州哪里,怕只有晋王知道了。想到玉虚观里惊艳一瞥,不免有点不爽,这么一个伟岸男子怎么就看中阮碧?又想到谢贵妃一局对弈得官家青眼,阮修仪寒风独伫偶遇官家,觉得自己这十五年活得太过规矩了,明明姿色过人,家世不俗,婚事却反而成了难事…

正胡思乱想,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回到槐树下。

她收拾心情,下了马车,只见守门的小厮、门房头挨着头凑在一块儿,神色惶惶地说这话,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了。心里又是诧异又是恼怒,正想喝斥他们,忽听一个小厮说:“…二老爷被外放,大老爷又被罢了官,这往后咱们阮府不是三老爷独大了吗?”

二姑娘浑身一震,颤声说:“谁被罢官了?”

小厮和门房这才注意到她回来了,吓得脸色发白,纷纷散开。

二姑娘指着方才说话的消息,厉声说:“你快说,谁被罢官了?”

小厮颤声说:“是…大老爷。”

“什么时候的事情?”

“便是今日早朝的事。”

今日早朝?二姑娘算算时间,不就是内侍给四姑娘送来杏花之前吗?也就是说,官家刚刚罢了阮弘的官,而后给他的女儿送了一枝杏花。

此时,京城东边晋王府的书房里,许茂豫也正在说这桩事:“匪阳,这事原就在意料之中。沈相父子两代经营,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势力非同一般。如今又加上延平侯的推波助澜,岂风雨飘摇的阮府能够相提并论?再说阮弘也着实不争气,在侍郎位置上五年,毫无建树,既不能匡主也不能益民,真正是尸位素餐。便是被罢官,也一点不冤枉。”

“茂公你说的没错,阮弘被罢免,并不足惜。”晋王眉间浮起一抹忧色说,“我担心这桩事只是个开始。”

许茂豫一愣,若有所思地说:“匪阳的意思…”

“沈相这回雷利风行,除了延平侯的帮助,定然还得到母后的授意。若是京西阮府被连根拔起…”

话没有说完,但许茂豫明白了。若是京西阮府被连根拔起,俺么玉虚观里修行的“五姑娘”就什么也不是了。当时还奇怪,太后怎么会同意官家下旨嘉奖阮五姑娘,原来另有釜底抽薪之计。“匪阳今日进宫可见到太后娘娘?”

晋王黯然地摇摇头说:“母后依然不肯见我。”

许茂豫犹豫片刻,斟酌言辞说:“匪阳,依我看,你还是同太后认个错,把沈府的亲事认了吧。到底她是你的母后,生你养你,亲亲为大是人伦本分。再说,阮府一倒,五姑娘从此真要天涯飘零,再不能回京城了…”

晋王下颚绷紧,不说话,拳头也渐渐收紧。

“她一个纤纤弱质,若是没有家世门第支持,将来的日子…”话还没有说完,只见晋王满脸阴霾,一拳重重击在书案上,“咚”的一声。许茂豫浑身一震,后面的词全忘记了。惊愕地看着他,跟着他七八年,从京城到兴平,又从兴平到京城,还是头回见他失控。

晋王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茂公,我今日心境不平,咱们改日再议吧。”

许茂豫点点头,退了出去。

晋王疲倦地闭上,说不出的累,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累过,从来没有这样的左右为难过。从前遇到再大的困难,再多的障碍,不论挡着自己的是谁,直接杀戮过去就是了。可是这回挡在面前的是太后,他又如何能杀戮自己的母后呢?

第9章 杏花疏影

过了一柱香,晋王才又缓缓睁开眼睛,拉开书案的抽屉。里面撂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密函,一部分是跟着阮碧离开京城的暗卫送过来的,另一部是余庆送过来的。他取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第一封密函记录着她到涿囘州后做的事情,卖掉马车,换成牛车,又买了三头羊羔,而后她抹着一脸的锅底灰,跟这三头羊羔一起挤在牛车里返回京城,途中与阮府派出的第一批人马打了个照面。

接到这封密函时,他正在吃羊肉炖豆腐。太医说,羊肉性属温热,可以祛寒冷,温补气血,有助于他早日康复。那日的羊肉做得委实不错,软嫩香滑,可口异常,尽管他没有胃口,打还是吃掉了小半碗。但是看完密函后,他再也吃不下了,眼前浮现的全是她坐在三头羊羔之中的场景…

第二封密函记录着她倒昌颖做的事情。 太后, 沈相, 柔真郡主, 阮府, 韩王派的人马四处最查, 在昌颖与她狭路相逢, 不过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闺阁千金会坐在破破烂烂的牛车上, 更想不到她和三头臭烘烘的羊羔挤在一起。 她顺利地混过去了, 但是因为牛车四处透风, 她长了一脚的冻疮。

从这封密函开始, 他怕收到密函了。

他穿着温暖的裘衣, 在烧着炭火温暖如春的晋王府, 有太医调理身体, 有南北厨师做出各色佳肴, 有侍卫宫女随时等候差遣… 而她呢, 穿着破棉袄, 坐着破牛车, 啃着干硬的白馍, 在冰天雪地里流囘亡, 陪在她身边是三头羊羔…

刚开始他以为她是使性子, 由着她去外面闯闯, 碰了壁自然会回来的。 不过后来他知道错了, 她宁肯和羊羔挤在一块儿从此天涯流囘亡, 也绝不会到他身边做一个安享容华富贵的侧妃。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她, 冰雪不能, 穷困不能, 他更不能。

她到濠州之前的其他密函,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一遍, 不过那些事情清楚地印在他脑海里——她到蔡州后大雪困途差点冻迷糊了, 因为迷路在雪原里一整天都没吃饭…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真是煎熬, 她在冰天雪地里煎熬, 而他在懊悔痛苦里煎熬着。 冰疮长在她的脚上, 也长在他的心里, 那种无法触及的痒让他夜夜无法安眠…

好在她终于到了濠州, 且暂时定居下来。

密函仍一封一封快马加鞭地送到他手里, 隔着千里, 他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她住在三多巷, 有个邻居叫罗二嫂, 十分好管闲事, 十分嘴碎八婆。 她让周柱子去姚家村买身份文书, 又让冬雪持文书买田地入户——从前就知道她很胆大, 但不知道她连身份文书都敢买, 还罔顾大周律法, 以假乱真。 而后她搬到杏花巷, 每日研读《齐民要术》, 用逶迤付款(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块田——难道她想做个大地主?余庆还说, 她长大了些, 比从前好看了。

算起来, 正正四个月没见了。

晋王出了一会儿神, 把密函往抽屉一放, 霍然起身, 走出书房, 跟守在门外的罗有德和南丰说:“叫上所有的人, 备马。”

罗有德与南丰怔了怔, 相视一眼, 问:“去哪里?”

“濠州。”

京城到濠州并不远,出南城门, 往东到毫州, 再到宿州, 过了淮河南下就s 濠州。 如果快马加鞭, 三天足矣。 晋王一伙人到濠州时, 是第三天的傍晚, 太阳刚刚落下, 西边彩霞如织, 灿烂异常。

与京城虽然只隔着千里, 这里的春意却浓郁很多, 垂柳丝丝缕缕随着晚风飞扬, 杏花片片如雪沾人衣襟。 穿城而过的河流里飘着画舫, 已经挂起了红灯笼, 不知道何人在调试琴弦, 时不时地“铮然”一声, 把黄昏也点缀得清清亮亮。

罗有德拍马上前, 问:“王爷, 先去余庆的都总管府用晚膳吧。”

晋王摇摇头说:“不用了。 找个人问问杏花巷怎么走吧?”

一连问了三人, 才知道杏花巷的具体囘位置。

等到杏花巷子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 周围的人家都点了灯, 朦朦胧胧的橘色灯光里一片片杏花飞过。 晋王怕惊扰人家, 下了马, 让其他侍卫留在巷子口, 只带着有德过去。 余庆在信里告诉过他, 她住的二进院落, 门前有两株十年期的老杏树, 如今正值花期, 十分惹眼。

果然, 没走几步, 就看到两株姿态苍劲的杏树, 枝枝桠桠之间缀满半红半白的花朵。 罗有德欢喜地说:“是这家了, 我去敲门。” 说着便要上前, 晋王一把拉住他, 眼神微黯地摇摇头。

有德怔了怔, 问:“不敲门吗?”

晋王轻轻地“嗯”了一声, 沿着围墙往后走。 余庆在信里还说过,刘嬷嬷与周柱子住在前院, 阮碧与冬雪住在后院

有德挠挠后脑, 纳闷地跟上。

走了二十来步, 估计了一下方位, 应该是后院正房, 晋王一个纵跃翻上墙头。 有德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跃, 却见他一个凌厉的眼刀过来, 这才想起人家是来会心上人, 自己跟着做什么? 忙在空中转了个身, 落在墙外的一颗杏树上, 树枝微颤, 花瓣纷飞如雨, 一时迷了他的眼睛。

等再睁开眼睛, 却见晋王只在屋檐上坐下了。 今日初九, 有一轮瘦瘦的上弦月挂在西边的天空, 给他披上一层清冷的月色, 这让他背影看起来有点孤孤单单。

夜色静溢, 屋里的说话声浮了上来。

“姑娘, 方才我去厨房端饭时, 听冬哥儿问刘嬷嬷, 怎么今晚又吃青菜? 还闹着说要吃鱼吃鸡。”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呀。 这才吃三天青菜, 他就受不了。”

“姑娘, 不要说她, 我也有点受不了呀。”

“好了好了, 知道了, 帮我把这件夹袍拆了。”

“咦, 姑娘, 这是什么?”

“珍珠, 你不会不认识吧?”

“姑娘, 这珍珠成色可真好, 哪里来得?”

“我拜紫英真人为师时, 太后娘娘赏赐的。”

“你打算把它卖掉呀?”

“对呀, 你们不都想吃肉吗? 正好我还想买田。 ”

“姑娘你疯了, 这是太后赏赐的, 她要是知道你卖掉了, 指不定砍了你的头。”

“没事儿, 她心里早将我的脑袋砍了千百来回了, 不差这么一回。”

“姑娘…”

“嗯?”

“从前我不敢问你… 你跟晋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檐上如老僧入定的晋王动了动, 侧耳听着, 心也提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 才听她懒懒地说:“能怎么回事?如今都是三月了, 再过三个月, 他就要迎娶京都明珠了。”

晋王闭上眼睛。

大概屋里气氛沉闷, 好半天, 才又有说话声响起。

“好了, 拆完了, 总共三十六颗珍珠。”

“你把它收进钱奁里, 咱们慢慢卖, 一串太显眼了。”

“知道了。”

传来翻箱倒柜的细碎声音, 跟着是开囘锁落锁。

“对了, 明早的菜钱还没有给刘嬷嬷, 我这就去给她。”

“去吧。”

脚步声响起, 渐行渐远, 终至不闻。

屋里再无声响。

晋王思索片刻, 伸手揭开一张瓦片, 往里看着。 只见她半坐半躺在榻上, 手里拿着一本《齐民要术》, 就着昏昏绰绰的油灯看着, 神情专注, 时不时地嘴巴开开合合, 似乎是在默念。

她确实长大了很多, 五官也长开了, 眼睛眉毛好像是工笔细绘出来的, 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趣的, 她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容, 整个房间顿时妖娆起来, 晋王的心也跟着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心里有一股冲动, 跳下去, 跳下去…

但是… 他有何面目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