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西华街,向南转入热闹的大街。阮碧这时可以肯定,太后并非要送自己回玉虚观。玉虚观在皇外西北,若是送自己回玉虚观,理应向北出城门才是。那她究竟何意呢?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窗外,神情却还是坦然自若。

卢宫令一直在冷眼觑她,见她始终面若平湖,不由地心生佩服。光这一份沉着这一份气度,少有人及。想到这么放她回去,有负谢贵妃所托,心里不安。随即又想到方才自己提到晋王的不是,太后身子一僵——大抵是不喜欢吧,以后可得小心一点,别再说令她反感的话。

马车穿过热闹喧腾的大街,周围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阮碧这才回过味来,这是要去槐树巷的京西阮府。心里不免又疑窦丛生,太后做什么要送自己回阮府?想到回到阮府,滋味百般,不知道阮兰有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去扬州了?若是没有,那也只能由她了。反正,自己替她一回,算是仁尽义至,从此互不相欠了。

正出神,突听卢宫令冷冷地说:“五姑娘,阮府到了,你下车吧。娘娘吩咐我叮嘱你一句,安份守己,好自为之。”

“多谢。”阮碧低低说了一声,钻出马车。抬头一看,浑身一震。

只见阮府的门匾上挂着白布球,门前的大红灯笼也换成白灯笼,就连门口蹲着的两头狮子也披麻带孝…如此隆重其事,死的定是家里长辈。怪不得太后要送自己回来,原来是逼不得已。

门房及门口一干小厮看到宫里的马车停下来,心里先生出几分怯意,及待见阮碧下车,就更加吃惊。互相觑来觑去半天,又推推搡搡一会儿,门房才犹犹豫豫地迎了上来,恭身作揖说:“五姑娘回来了?”

阮碧转眸看着他,低声问:“是谁…”

“是…大夫人。”

门房的声音低如蚊鸣,阮碧却听清楚了,又是一愣。原以为是年老体衰的老夫人,没想到却是尚在盛年的大夫人。不再多问,也不再停留,抬脚往府里走。一路上,丫鬟小厮看到她,犹如看到鬼一样,只是怔怔地看着,不敢过来招呼。

经过前院时,听到灵堂里传来飘渺的梵唱声和隐隐约约的哭声,人生如梦,似真还幻。过垂花门,迳直到老夫人的院子,守门的几个小丫鬟看到她,也是一愣,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阮碧自己挑帘进去,还没有走到侧厅门口,听到老夫人说:“…这个八棱秘色瓷瓶是前朝贡瓷,世间存数寥寥无几,是你太爷爷从民间重金收来的。看看这颜色,碧绿碧绿的,真象是染了春水。当年仁宗皇帝看中,你太爷爷都舍不得给他…”

“娘,再好的东西也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人?先把家轩救出来才是紧要事。”

老夫人又深深叹口气,说:“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半点也不假。”

阮家轩又怎么了?阮碧边想边走了进去,只见老夫人坐在榻上,阮兰坐在旁边的绣墩上,曼云侍立一侧,手里拿着纸笔。老夫人看起来老多了,原本半白的头发几乎全白,双颊深陷,皮肤松施,不过气色并不差。阮兰还是一如从前的瘦,眉眼耷拉的更厉害,扑面而来的愁苦气息。曼云看着还好,只是一对梨涡也沾染了抑郁。

听到脚步声,她们抬起头,看清楚是阮碧,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相顾无言半天,阮碧低声问:“母亲她…怎么没的?”

老夫人眼眶顿红,连迭摇头,说:“别提了,别提了。”

阮兰也是眼睛一眨,潸潸地流下泪来。

“五姑娘,大夫人在宫里挨了二十背杖,当晚回来就发了高烧。徐郎中说是惊惧过度,邪气入了肺腑,拖了七八天,前天晚上走的。”曼云低声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至于大夫人从宫里回来后,大老爷和老夫人将她责骂一通,怪罪她自作主张,中小人奸计,连累四姑娘进了冷宫,大夫人羞愧交加吐血三口…等等这些枝枝蔓蔓的细节就略过不提了。

阮碧默然片刻,正想问阮家轩怎么了?忽然听到脚步声吧哒吧哒地急匆匆而来,跟着门帘一晃,一身素白孝服的二姑娘冲了进来,抡起手就是一巴掌。阮碧忙后退一步,皱眉问:“你干吗?”

“我干吗?我干吗?”二姑娘气得口歪眼斜,指着阮碧说,“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娘。”

老夫人厉喝一声:“二丫头,别胡闹。”

二姑娘哪里肯听,又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阮碧避开,反手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打得二姑娘脖子都扭到一边,人也跟着傻了。“你永远都是这样子的懦弱无能,拳头只知道对准自家人。我问你,若不是母亲自作聪明,错信敦律耶的话,如何会落得这个下场?你不去找敦律耶算账,却来找我?当真是荒谬,荒唐,可笑”

第二十五章 灵堂闹事

二姑娘捂着脸,扭头瞪着她,眼圈通红地说:“如果不是你与晋王勾勾搭搭,惹恼太后,父亲如何会被罢官?我娘…又怎么会死。”

“荒唐。”阮碧冷冷地说,“愚蠢的人才会把事事归罪别人身上,别人的行为是不可测的,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行为。眼不明,心不亮,别人下个套子,就急冲冲地钻进去,却还责怪他人陷害自己。出了事,总在他人身上找问题,永远不懂反省,分不清好歹,只能一辈子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聪明,你厉害,所以把大家都耍得团团转,把咱们一大家子都连累了。”

“聪明之人当审时度势,懂得进退之道。晋王既然远征交趾,便不用我提醒,也知道离开京城为上上之策。错过一回也就罢了。我进宫替换兰姑出来,特别叫四姐姐叮咛你们赶紧离开京城,你们又不听,错过第二回,今日这般结果,能怪何人?舍不得家业,倒舍得性命?性命没有了,再大的家业也是别人的。留着性命,便是一无所有,还可以再创家业出来。”

这一番话说的在场四人哑口无言,连老夫人都羞愧地垂下眼眸。

半晌,二姑娘不服气地说:“你便使劲儿地为自己辩解,把自己说成洁白无瑕的莲花,倒是我们这堆污泥拖累了你。”

见她还是纠缠不休,饶是阮碧性子沉稳,也烦躁起来,怒其不争地说:“你不长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遇到事情一昧抱怨,不是怪罪这个便是怪罪那个,而不是想着如何解决。好吧,就算我承认,这一切都是受我连累。你倒说说,于事有何补?”

二姑娘又哑口无言了。

阮碧不再看她,转眸看着曼云问:“大哥怎么了?”

曼云瞅老夫人一眼,得她许可,低声说:“大少爷气愤不过,揣着匕首去找敦律耶报仇,结果被抓起来,送进衙门。大老爷四处奔波,人家惧于敦律耶身份,都不敢出头…”

阮碧皱眉,本想问怎么不让三老爷想办法?转念一眼,阮家轩是长子嫡孙,是阮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三老爷巴不得他出事,如何会帮忙?唉,偌大的阮府,老的老,弱的弱,蠢的蠢,奸的奸,竟然无一人可砥柱中流。它若不倒,天理不容。看着桌几上放着的碧绿通透的八棱秘色瓷瓶,又问:“可是要送给敦律耶?”

曼云摇头说:“是送给韩王爷,如今也只有他不拒着咱们。”

阮碧很不以为然,暗道,若是我,我也不拒,拒了还如何敛财?本想叫老夫人别着急送财物给韩王,但一时想不到搭救阮家轩的办法。又知道丧礼极为讲究,阮家轩身为嫡长子,是丧主,命赴、吊唁、设重、大殓、迁柩等等都需要他来主执。大夫人是前日晚上死的,昨日大早应该已经小殓,今日应当大殓,大殓当日有大祭奠,举哀答拜也少不了他。天气炎热,最迟也得第七日出殡。若是出殡之日,丧主阮家轩还在牢里关着,那京西阮府的脸面太难堪了。

老夫人见她不吭声,只当她默许了,深怕她呆会儿反悔,赶紧对曼云说:“赶紧把八棱瓶拿给大管家,叫他送到韩王府。”说完,才想起,自己才是一家之主,做什么要看阮碧的脸色行事?

曼云应声出去,

老夫人一正脸色,看着二姑娘严厉地说:“你还不回灵堂去跪着?象话吗?”

二姑娘狠狠地瞪阮碧一眼,转身走了。

“兰儿,你带五丫头去换身衣服。”老夫人说,“虽说外头都知道五丫头是你的孩子,但到底养在她名下十几年,七七之内便让她以女儿身份守全孝吧。”

阮兰轻轻“嗯”了一声,拉着阮碧到里间,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素白暗纹的衣服,说:“蓼园锁起来了,你的衣物也都收起来了。”瞅了她一眼说,“只怕你从前的衣服也穿不下了,先穿我的吧。”

她比阮碧略矮略瘦,好在衣服做得肥大宽松,又是曳地的长裙,穿到阮碧身上十分妥贴,尽显少女的娉婷身段。她看着,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眼眶里浮起泪花。“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真是水做的女人,阮碧吃不消,赶紧问:“怎么不见二婶?”

“别提了。”阮兰抹抹眼圈,低声说,“见咱们家遭了难,前些日子带着嫁妆回了娘家。讣文倒是发到扬州,多半是不会来的。”

又问:“大殓没?”

阮兰摇摇头说:“还没有,风水先生说末正大殓,所以才着急把家轩给弄出来。”

阮碧点点头,不再追问,把头发找散,盘好发髻,别上白色绢花,然后到灵堂。灵堂很大,中间有帷帐隔开,二姑娘、林姨娘、孙姨娘等一干女眷都在帷帐后跪着,三少爷、四少爷等在帷帐前跪着。

二姑娘跪在女眷的第一排,阮碧想了想,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每有人来吊唁,必须得放声痛哭,阮碧哭不出来,只是垂首敛眸跪着,二姑娘恨得不行,连连瞪她,却又无计可施。

近着午时,忽然听到外头报:“定国公府顾大少爷前来拜祭。”

阮府一干人等先是一愣,继而眼神复杂地看着阮碧。

阮府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讣文送出去,来吊唁都是本家和亲戚,原本交好的世交名门一个都没有来过。定国公府与阮府从前就没有多少人情往来,按理说,也无拜祭的必要,便是来拜祭,也不应该是顾小白前来。何况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阮碧一回来,他就过来,实在让人怀疑他的用心。

一会儿,脚步声响,顾小白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一身圆领素袍。隔着帷帐也能感觉到他的丰神如玉,二姑娘痴痴看一会儿,想到他是因为阮碧而来的,满心苦涩,想到母亲枉死,自己从此无依无靠,心痛如割,忍不住高声痛哭。

刚哭了几声,忽然听到外头又报:“北戎使臣敦律耶前来拜祭。”

抽泣声、痛哭声都戛然而止,整个灵常落针可闻。因此外间的脚步声就特别的清楚,笃笃笃,一步一步,好象走在大家的心头。

敦律耶走进来时,看到孝子和执事们一脸震惊,嘴角轻蔑地撇了撇,捻起三支香,走到灵堂前,正要行礼。眼角黑影一幌,跟着一盆纸灰挟着没有燃烧尽的纸钱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他连忙往旁边一闪,眼睛还是迷进了灰。

变故乍起,大家都愣住了。等半空里飘飘洒洒的纸灰落下,只见敦律耶掩着眼睛退到门侧站着,一名随从拿茶水给他洗眼。顾小白站在柱子边,满脸纳闷,长袍下摆沾满纸灰。敦律耶的一名随从拔出刀指着二姑娘的脖子,二姑娘昂着头,红肿如核桃的眼睛怒视着敦律耶说:“敦律耶你这个蓄生,陷害我母亲,囚我兄长,不觉得问心有愧吗?我诅咒你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敦律耶眯着眼睛,说:“阮夫人向我求药,我好心好意赠送给她,何来陷害一说?再说她是死于二十背杖之下,与我并无干系。二姑娘要问罪,也得找准事主。至于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这话别人说得,姑娘可说不得。阮夫人与我相谈甚欢,提出要将你许配与我,我也有此意,正准备过了七七就向阮侍郎提亲。”说到最后,语气颇为轻佻。

灵堂里还有其他宾客在,不曾听说这桩秘事,都瞪大眼睛。

二姑娘不想他如此无赖,竟在大厅广众之下将这种私话说了出来,特别是顾小白还在场。颜面尽失,只觉得生不如死。原本大夫人过世,她心里悲痛,天天嚎哭,早就耗尽心力。急怒攻心之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姨娘和孙姨娘怔了怔,忙上前,将她扶到帷帐后,又是按人中,又是放血。三少爷四少爷年幼,早就吓得簌簌发抖,一干女眷也都头发长见识短。执事是族人,却深怕涉及宫廷朝堂之争,不敢说话。因此,灵堂里群龙无首。

阮碧只好站出来了,低声吩咐:“林姨娘,孙姨娘,你们把二姐姐扶到里屋时,寻个郎中看看。”

她声音不高,却清亮,大家顿时有种耳朵如清水洗过。

顾小白精神一振,转头看着帷帐,可惜帷帐颇为密实,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母亲过世,我家二姐悲痛过度,行为失常。方才泼灰一事,我代二姐向将军道歉。”阮碧说着,曲膝一礼。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听闻将军从小行伍出身,身经百战,原以为只是行军布阵厉害,不想嘴皮子功夫也是一流,无中生有的本事更是已臻化境,竟然将我二姐姐说晕过去,当真是厉害之至。佩服,佩服。”

这番话是损之又损,敦律耶硬着头皮说:“过奖,过奖。并非我厉害,我看是二姑娘因为大夫人过世,心力交瘁才晕过去的。”

“如此说来,与将军一点干系也没有。如同我母亲的死,与将军也是全无干系?”

第二十六章 北戎提亲

言词温和,但步步紧逼,敦律耶到底草莽出身,哪里及得上她的七窍玲珑心?明知道她这句话里藏着陷阱,却不知道如何应答,忙向身边一个谋士打扮的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会意,微微颔首,说:“这位姑娘言词委实厉害,只是因何要躲在帷帐装神弄鬼?何不大大方方地站到明处来见个高下。”

顾小白不乐意了,抢着说:“你大爷的,什么叫躲在帷帐后装神弄鬼”

敦律耶认得他,说:“顾少爷莫怪,我这位随从不识中原礼仪,不知道女子不可以抛头露脸。”

顾小白冷笑一声,说:“身在大周,一句不识中原礼仪,便为所欲为?你们哪里是来拜祭的?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一上来就羞辱一个弱质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跟我去校场比个高下。”

敦律耶正色说:“早就听说顾少爷骑射了得,改日,定讨教一番。今日,我确实是诚心正意来吊唁,不想竟然生出这番误会…”

话还没有说话,却被阮碧打断了:“诚心正意?将军带着兵器来吊唁叫诚心正意?”

敦律耶默然半晌,说:“我行伍出生,行伍长大,便是回到自己家中也是带着兵器。”

“将军忘记了,这里不是将军的家,而是大周的国土。”

谋士抢着说:“便是因为大周的国土,我们将军更要带着兵器,再说贵国皇帝都准我们将军带兵器,又关你一个小小女子什么事?”

“我虽是一个弱质女子,也知道社稷兴亡匹夫有责。”顿了顿,阮碧说,“听闻有道之士说,心在那里,人在那里。将军兵器不离身,可见心里时刻不忘记兵戎相向。心怀兵戈之人,又岂是真心实意为求和而来?”

顾小白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地斜睨郭律耶一眼。

敦律耶则背后冒汗,原来她兜来兜去,就是为了最后一句。略作思忖,哈哈哈大笑着说:“我从前不懂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听了姑娘这番话,茅塞顿开。”顿了顿,收敛笑容说,“姑娘委实好口才好机心,只是贵国皇帝都不曾置疑我的居心,姑娘莫非认为自己比皇帝还高明?”

这一句话也是杀气毕露,顾小白担忧地看着阮碧,深怕她一个错答,惹来杀身之祸。却听她柔声说:“陛下是圣贤仁君,博爱四海,兼济天下,岂会搭理蟑螂跳蚤之辈?我却是村妇,小眼聚光,容不得魑魅魍魉。”

敦律耶暗暗折服,怪不得柴晞中意她,果然是心如比干。知道自己在她嘴上讨不好处,便转移话题,哈哈大笑着说:“姑娘若是村妇,那村妇一语便是夸人用的。早就听说,阮家女儿,堪比万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姑娘的声音如此动听,想来人如其声,我心向往之,希望有机会一睹姑娘庐山真貌。”

阮碧自然不容他转移话题,说:“将军,看看眼前,再看看脚下。”

敦律耶不解地看看眼前,看看脚下,问:“姑娘何意?”

“眼前是我母亲的灵堂,脚下是我大周土地,将军,于公于私,我与你誓不两立。”

语不高,声不疾,敦律耶却悚然动容,随即大笑起来说:“姑娘何必说的这么绝对?须知山水有相逢。”抱抱拳说,“阮五姑娘,后会有期。”

阮碧心里一沉,他果然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敦律耶带着手下出了阮府,上马后,回头看一眼挂着白布球的阮家门匾,说:“梅达,你看到没?柴晞看中的女子同他一样难缠,可还要依计行事?”

谋士轻佻地笑了笑说:“确实难缠,不过再烈性的女子,到了床上都是一样。”

敦律耶大笑着,拍拍马屁股,慢步走着,从槐树巷入大街,繁华扑面而来——商铺鳞次栉比,车马辏辐冠盖飞扬,人来人往都带着平和安详的神色。他目不接暇地看着,羡慕地说:“梅达,若不占了这座城,咱们白来世间一遭了。”

梅达说:“只要交趾拖住柴晞三个月,此城定入我们囊中。”

说话间,已到朱雀大街的使馆,敦律耶翻身下马,早有随从迎上来,牵了马缰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

梅达见他神情一肃,问:“怎么了?”

“柴昰终于来了。”敦律耶低声说完,满脸笑容走进厅堂,只见皇帝一身便服倚窗坐着,看着外头的热闹,身边侍立着好些身着便服的太监和侍卫。“陛下来了,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兴之偶发,闲逛至此。”顿了顿,皇帝问,“听闻你去阮府吊唁去了?”

“到底与阮夫人相识一场,她的死也与我有点干系,我心里不安,烧柱香,愿她早登极乐。”

“看不出来,你倒是有仁有义。”皇帝皱眉说,“阮夫人的死…说起这事朕心里颇有点光火。”

敦律耶早就得到消息,太后把四姑娘关进冷宫后,皇帝心里不快,两人起了龃龉。肚子里暗笑,嘴巴却说:“太后娘娘也是担心陛下龙体,情有可原。”

皇帝带点忿然地说:“朕非三岁小儿,淌几点鼻血,又有什么大碍?”

敦律耶哈哈笑着,说:“难得陛下今日大驾光临,请给敦律耶一个机会,请陛下喝一杯薄酒。”

皇帝想念四姑娘,求而不得,心里正烦躁着,点点头说:“也罢,咱们今日一醉方休。”

敦律耶引着皇帝进花厅,上了酒菜,又叫一群舞伎上来。领舞的女子年约十七八,丰乳肥臀,眉眼艳丽,姿色不俗。不过皇帝后宫环肥燕瘦的女子太多了,既有四姑娘和谢贵妃这种艳丽如海棠花的,又有杜梦华这种人淡如菊见之望俗的,是以领舞姑娘虽然颇有点异域风情,他却也只是扫了一眼。

酒过一巡,一股无名躁热突起,绮念齐飞,再看领舞女子,顿时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万种。皇帝神智犹在,惊异地看着敦律耶。敦律耶笑了笑,凑近他低声说:“陛下身子躁热,我叫人改进药方,这回服下的药物温补滋润,保证陛下yu死yu仙之余,龙体安康。”说罢,拍拍手,其他歌伎都识趣地退了下去。他自己也跟着退下。

那日服药后与四姑娘销魂一番的滋味有别于从前,皇帝一直心里记挂,这会儿血脉俱贲,那滋味便又重新浮上心头,顿时眼冒邪光地看着领舞女子。领舞女子叫桑美,原本就是专门调教出来媚惑他的,举止自然极为大胆放浪,各种技巧,各种姿势。

后宫全是良家女子,哪里尝过这种狂野滋味?几番到云霄,又几番落回地上,如此折腾,一宿已过。皇帝只觉得身心俱空,手脚发软,回到宫里,还没有睡踏实,已到早朝时间,勉强起来,坐在金鸾殿,心神恍惚。

“陛下,蓟奴里汗王倾慕中原文化,深知亲亲为大之根本。听闻京西阮府五姑娘为母亲入玉虚观修行三年,深心钦佩,愿以十万骏马为聘,求娶阮五姑娘为妃,永结同好,两国唇齿相依,请陛下恩准。”

皇帝回过神来,看着敦律耶问:“将军,你方才说什么?”

敦律耶又重复了一遍。

若是在从前,皇帝定然二话不说就拒绝了。但是昨晚一宿颠鸾倒凤,今晨心神恍惚,头脑都不太清楚了,怔怔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文武大臣则小声议论,十万马匹可不是小数目。大周只有幽云十六州可以牧马,却是数量有限,很多战马都是从西域小国花重金买来的。和亲得十万马匹——还不是宗室女儿,从江山社稷来说,划算的很。

因此,有个大臣上前一步说:“陛下,两国和亲,边疆安宁,此利国利民之良策。请陛下早下决定。”

又有几个大臣连声附和。

皇帝蹙眉,看着沉吟不语的沈赟问:“沈相,依卿之见?”

虽说阮碧和亲北戎,可确保沈婳亲事,但是蓟奴里求亲分明别有目的。沈赟心思一转,决定不着急表态。“陛下,此事臣不方便开口,请陛下准许臣回避。”

皇帝思索片刻说:“罢了,改日再议吧。”

早朝结束,循例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一见他面,问:“官家,听说敦律耶替蓟奴里求娶阮五,此事万万不可。”

朝堂之事这么快传到她耳朵里,皇帝心里不喜。其实从前太后也常插手朝政,但是当时母子同心,他并不觉得不妥,反而很依赖她的意见。但是如今心有嫌隙,只觉得她事事插手,自己跟个傀儡一样。原本心里还有犹豫,这会儿却说:“和亲一事,利国利民,有何不可?”

“和亲可以,人选却不能是阮五。”

“她未曾婚配,又是我大周子民,有何不可?”

“官家,蓟奴里此举分明包藏祸心。晞儿手上有北戎几万人命,北戎人恨他入骨,知道阮五是他喜欢的女子,才来求娶。官家若是恩准,只怕要寒了晞儿的心,伤了兄弟情份。”

皇帝摇头说:“母后多虑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与六弟二十几年兄弟情份,岂会因为一个小小女子伤了情份?若是兄弟情份如此容易损伤,那不要也罢。”

这话他从来没有说过,太后悚然一惊,抬头看着他。

“…六弟身为皇室一员,理应为江山社稷劳心劳力,若是连一个喜欢的女子都舍不得?有何脸面为柴氏子弟?”

太后琢磨片刻,说:“官家,晞儿什么样的性情你自然清楚,为江山社稷便是他一身性命都可以舍弃,何况一个女子?只是蓟奴里此举意不在阮五,实在晞儿。十万骏马为聘,便是求娶咱们宗室之女,也不用这么多。”

“蓟奴里之所以急于和亲,是因为他要结兵平定北方三部叛乱。诚然,他求娶阮五,与六弟有些干系。不过那也是人之常情。”皇帝顿了顿,带点嘲讽地说,“母后一直为六弟的婚事忧虑,几番要我下旨逼他与沈相之女成亲,阮五远嫁,他的婚事也就顺理成章,母后怎么反倒不乐意了?”

太后说:“我是担心官家中了奸人之计。”

皇帝心里不爽,别有深意地说:“母后忘记了,朕已非三岁小儿,朕是一国之君。”

太后心里一沉,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屋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

这时,传来吧哒吧哒脚步声,一名内侍冲了进来说:“娘娘,陛下,谢贵妃要生了。”

第二十七章 高楼危危

谢贵妃悠悠醒来,浑身还是跟散架了一样。

万姑姑听到动静,忙过来隔着销金芙蓉帐低声说:“娘娘醒了?”

“嗯。”

万姑姑挥挥手,一干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有的钩起帐子,有的端来漱口茶水,有的吩咐小厨房里上鸡汤,还有的扶起谢贵妃,在她背后放下大靠枕…

喝过汤,谢贵妃精神好转,问:“小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