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重新被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荆璇勾起唇角,又舀起酒壶,将那空了的酒杯满上。她的双颊微微泛红,似乎喝了酒醉了的人是她,她又道:“我记得当初我们逃出荆府的时候,你本就病着,为了甩掉我爹派出的人,你硬是撑着背着我翻过了好几座山,到了这个镇子上来。”

“那时候我一直在哭,我以为我们两个是逃不掉的,可是你说要我相信你,说你没事,只要喝点酒缓口气,你就有力气背着我继续走了。”

“那时候你哭了?”一个声音在荆璇的耳边说。

荆璇将一直低垂的头抬起来,看着面前的阿殊,浅笑道:“是啊,你背着我,我在你的背上一直哭,就没停下来过。”

像是早知道阿殊会出现一样,荆璇没有惊讶,只有满脸的幸福。

阿殊没有说话,只苦笑了一下,伸手又将荆璇刚刚满上的酒杯舀了起来,仰头喝下一杯酒,他才道:“那时候我走得满身都是汗,未曾察觉到你在哭。”

“我知道,所以我才敢哭。”荆璇吐了吐舌。

阿殊怎会不明白,荆璇的心思。

因着丁见欢和傅菀的婚事,两个人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想起了逃到这镇子上来的过程,其中艰辛也只有两个人能够明白。一个为了不让对方担心,撑着病体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力气,一个为了让对方安心,连哭都不敢让对方知道。

不过好歹,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还在一起,即使是用另一种方式。

阿殊叹了口气,伸手弹了一下荆璇的额头,摇头道:“以后若是难过,别背着我哭了。”

“嗯,我在你面前哭,你一心疼就不会欺负我了。”荆璇眨眨眼睛。

阿殊也跟着她眨眨眼睛:“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荆璇好笑的哼了一声,朝着阿殊凑得进了点,然后突然扑过去便要吻他,然而阿殊早已察觉她的动作,先她一步反应过来,伸手将她隔开,挑眉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无赖了,动不动便占人便宜?”

荆璇蹙眉,故意道:“你还说你没有欺负我?”

“分明是你欺负我好吧?”阿殊无言。

荆璇继续耍赖:“你竟然将我挡开,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阿殊觉得自己离开这一年,荆璇真是不该在丁家呆,否则也不会学成现在这般无赖的样子了。

叹了一口气,阿殊重新勾起唇角道:“是,我欺负你了,我认错。”

“……认了错就可以继续欺负你了吧?”阿殊说着这句话,俯下身双唇轻轻触碰了荆璇的额头。荆璇笑得十分甜美,阿殊的身上带着酒香味,略有些醉人,让她不由低声唤出了阿殊的名字。

阿殊听着荆璇的声音,突然之间便决心不让她再这般沉溺下去了,他出声道:“阿璇,今夜丁府很热闹。”

“嗯。”荆璇紧紧拥着阿殊,没有注意阿殊脸上的表情,只是随口应了一句。

阿殊便又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嗯?”荆璇总算是抬起了头,有些不解的看着阿殊。

阿殊无奈的第三次叹气,道:“别老是呆在柴房了,趁着我现在能够说话能够被你看见,我们去四处走走吧。”

“好。”听懂了阿殊的意思,荆璇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很快便点了头。

19章节十九想过我们的日子

荆璇和阿殊两个人除了柴房,便在丁府的后院逛了起来,两个人一路走着,有时候说一些趣事,两个人说说笑笑便像是这一年之中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荆璇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阿殊的身上的,而阿殊亦然。

两个人的步子很慢,是以行了许久,才终于到了丁府之中接待客人的地方。

阿殊远远地看着人群,微微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阿璇,我们回去吧。”

荆璇亦是看了一眼那人群,很快明白了阿殊的意思,点头道:“好。”

她明白阿殊是害怕她与阿殊在一起被人所看到了,阿殊的身份根本无法同旁人解释,若当真被人发现了,可说是百口莫辩。所以感觉到阿殊牵着她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荆璇便顺着他离开了。

两个人一直到了丁府后院的池边才停下了脚步,阿殊没有再走,荆璇便站在他的身旁,抬着头看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熟悉无比的脸,从前或许还带了点清冷,但是如今那些清冷都化作了淡然,他是一个温和如水的男子,却也是一个叫荆璇都觉得无奈的男子。

如今他就在她的身旁,真真切切。

阿殊没有看荆璇,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夜空,低声道:“你打算以后都这样时刻盯着我看吗?”

“这样有什么不好?”荆璇笑了笑。

阿殊无奈的叹了一声,道:“你看那里。”他没有说要荆璇看哪里,但是荆璇知道,他要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当荆璇顺着阿殊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她微微怔了怔。

夜已经很深了,平日里静黑的夜空此时竟是泛着深蓝,当空之中有着一轮圆月高悬,月色皎洁,投射下来的光晕浅浅的蒙了他们一身。如梦似幻,如烟如雾。

“好美。”荆璇不由惊叹道。

阿殊此时也回了头看向荆璇,勾起唇角道:“是啊,好美。”这句好美,却不知究竟是说的月色还是说的荆璇。

荆璇亦是回头看阿殊,唇角的笑依旧柔和,双眸映着月色明亮得让人眩目。

“阿殊,阿殊,我好开心。”荆璇伸手紧紧拥住阿殊,低声呢喃道。

阿殊任由荆璇撒娇一般的攀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切,尽在不言。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也很开心。

只是这样的开心,真的能够持久么?

“阿璇,有件事我还未同你说。”在这种时候,阿殊终于还是选择了开口。

荆璇身体微微僵硬,却依旧带着笑,她点头道:“阿殊你说,我听。”

阿殊反手紧抱着荆璇,道:“我只要遇酒便能够被人所见,你是知道的。”

“嗯。”荆璇点头,等着阿殊的下一句。

阿殊顿了顿,又道:“但是并不是每一次这招都能管用的,并且……以我如今的力量,出现一次已经很是勉强了,是以每次出现之后,我都会消失一段时间。”

“那种消失,是完全不能被看见,也不能够被触碰。”就好似她的身旁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荆璇立刻猜了出来:“前几日,便是这种情形?”

“不错。”阿殊点头。

荆璇怔怔的看着阿殊,突然问道:“那么你可是还在我身边?那是你可还看得到我?”

“我在。”阿殊再次点头。

荆璇的眼眶很快便湿润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道:“对不起,阿殊。”

她不知道阿殊其实一直在她的身边,不知道他当时看到自己的反应,究竟会有多难过,也不知道那时候阿殊是怎样想要让自己知道他的存在的。那时候的阿殊,想必很是无助吧?

不能被人发觉,分明在自己的面前,都不能让自己知道。

阿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拥着荆璇,让她在他的怀中无声的落泪。

荆璇从不轻易哭泣,而他竟让她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之中哭了好几次,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既然已经是如今这样了,他便不打算后悔了。即使是魂飞魄散,也要同荆璇在一起走到最后一刻,这就是阿殊现在唯一能够承诺给荆璇的了。

 

荆璇和阿殊本以为,他们还能够在丁府继续这样过很久,却没有想到丁府的日子竟然这般快便结束了。

两个人在池边相拥的场景,竟是被丁府的老管家李叔给看到了。

“你……你们两个……!”李叔原本只是听了丁见欢大少爷的吩咐,去别的院落那个东西过来,却没有想到经过这池子的时候竟是看到有两人相拥在一起。

丁府之中平日里对下人要求也算是极其严格了,这种在池边相拥的事情,平日里也就只有少爷和小姐能做,下人是断然不敢的,然而这日他所见到的身影,竟然不是丁家小姐,也不是丁家大少爷,直到走进了他才看清楚,那倚在男子怀中的身影,分明是荆璇,而那男子,竟然是……

“是你!你是那个酒……酒……”李叔一句话半天吐不清楚,右手伸出指着阿殊颤抖着,却是全然无法冷静下来。

阿殊的面色并不大好看,他看着李叔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

阿殊要荆璇来到这后院,便是希望两个人的相处不要被人看了去,否则非但他的身份无法解释,连荆璇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只是没有想到,两个人走到这里来了,竟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荆璇也注意着阿殊和李叔的反应,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阿殊给抢先了。阿殊将她护在身后,朝着李叔淡淡一笑后,道:“好久不见。”

李叔眼睛圆瞪,直想说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见到阿殊。但是他现在抖得说不出话来,连动也几乎动不了了,只能直愣愣的看着阿殊,听他又开口道:“这女子似乎将我当做她死去的夫君了,你看我待如何?”

阿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的模样着实让李叔心惊胆战。

惶急的退了半步,李叔终于缓缓将手放下,低咳一声朝着阿殊怀中的荆璇嚷道:“荆璇,你你你……你快给我过来,你可知道你身边这人……这……这究竟是谁?”

荆璇眨了眨眼睛,看着李叔笑道:“是我夫君封陵殊。”

“住口!这个人他不是……”李叔有些慌张,正想说清楚,目光却不自觉的转向了阿殊,却见阿殊眯着眼睛,正用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看着他,让他心中一阵紧张,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殊想要这般吓走李叔,然而荆璇却不是这般想,她突然朝着李叔大声道:“他当真是我的夫君。”

“你在乎说什么……”李叔方要反驳,却见荆璇井然就在他的面前踮起脚吻上了阿殊的唇,她深深地吻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向李叔,笑道:“你现在相信吗?”

李叔目瞪口呆的看着荆璇,又看向荆璇身旁的阿殊,见阿殊面带着苦笑,突然之间像是了悟了什么。

最终的结果是,李叔终于短暂的克服了对于酒妖的恐惧,带着荆璇在柴房里训了一顿,而阿殊却在荆璇的反对下没有跟去柴房,时一并不知道柴房里面的两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柴房的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李叔一脸怒气的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看到站在屋外的阿殊的时候,李叔明显的僵了一下,随即才假装没有看到他一般的僵直着脚走了。

阿殊没有去管李叔的反应,很快进了柴房,柴房之中,荆璇坐在桌旁整理着什么,听到阿殊进来的声音之后,她才抬眸向着阿殊笑了笑。

“阿殊,我们今晚便可以离开丁府了。”荆璇的笑容十分满足。

阿殊心中一沉,虽然他早知道荆璇一直在打主意离开丁府,同他一起回到以前住的地方生活,但他也知道,如今他根本没有办法照顾好荆璇,若就这样回去了,一切的担子便都压在了荆璇的身上。

他不是不愿意离开丁府,同荆璇一起过两个人的生活,他只是不愿荆璇受苦。

沉思了片刻,阿殊才在荆璇的身旁坐下,低声道:“何苦?”

“什么何苦,这次是李叔赶我离开的,他说我不知廉耻,硬拉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唤作夫君。他说这样的丫鬟,丁府不需要,所以他要我连夜离开丁府。”荆璇耸了耸肩,语气却是并无丝毫可惜。

阿殊还没有答话,荆璇便又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道:“阿殊,我如今可是真的被赶出丁家了,我又只有你了。”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却是都愣了。

犹记得几年前,两个人私奔逃离荆府的时候,荆璇也是这般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封陵殊说,自己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能跟你走了。

那时候阿殊的回答是——

“我供你一辈子好吃好喝,你做我娘子,可好?”

那一刻,竟似昨日一般。

从那时的回忆中醒来,阿殊勾起唇角,笑道:“你不止有我,你还有我们的家。”

“嗯。”荆璇笑得得意,将头埋进了阿殊的怀里——她费尽心思惹怒李叔,并让李叔将自己赶出丁府,便是为了能够重新回到两个人生活的日子,也是为了听到阿殊的这一句话。

阿殊何尝不知道荆璇的这些小心思?他只是不说破,只是纵容着,直到有一天他再不能纵容为止。

20章节二十丁家少夫人逃家

从那天起,荆璇离开了丁府,同那不能被人所看见的夫君一起,过上了想要过的日子。

——至少荆璇是这般以为的。

三个月之后。

天已经有些黑了,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只剩下昏黄的余晖印照在大地上,一抹橘黄却也无法将那夜的墨色晕染出暖意。黄昏的大街上来来往往行人并不多,街旁的店家有的开着门,有的紧紧合着门,显出了几番萧索的味道,但却又有着一种别样的宁静。

也在这种时候,大街的另一头缓缓行来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子,着了一身浅黄色的衣裙,略显单薄的身体在黄昏里前进着。没有过多久,那女子便穿过了大街,来到了街角一家敞开着大门的店家旁。

“姑娘可是来买酒?”那女子抬头看了那家店片刻,还未迈步走进去,便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道。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名老人坐在不远处的躺椅上,一副怡然的样子,对着女子笑着。

女子不过怔了片刻,随即她道:“我是来找人的。”

老人闻言又笑了笑,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想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这店里面的小丫头现在不在,她每日这时候都会托我帮她看店,她好去买些东西回来。”

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这才笑道:“那么我进去店里等她回来吧。”

老人大声的笑了笑道:“也好啊。”

“对了,这店里只住了一人吗?”女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

老人眯着的眼睛眨了几下,随即他撑着身子坐的直了些,道:“当然不是,那丫头是和她的夫君一起住到这里来的不是?我还记得几个月之前他的夫君还和我聊了好久,老头子我下棋竟然还输给了那小子。”

“她的夫君?”女子眼神有些恍惚,随即又牵扯着唇角笑了笑。

老人点头,敲了敲身旁的桌子,又有些疑惑的道:“是啊,她那夫君也有些怪,除了来的那天与我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几次想再找他下两局棋,都被那丫头拦在外面了,说她夫君身体不好不能够劳累,至今一直在房间里养着。”

“哎,我说他们莫约是怕了我老头子,所以故意说什么身体不好吧?”老人笑得颇带了几分得意。

女子忍不住也跟着那老人笑了出来,应和道:“可不是?”

女子颇得老人的喜欢,两个人又聊了好长一会儿,一直到天已经黑得有些看不清了,那女子才看看长街的那一头,道:“都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来,我还是先去她的店里等着吧。”

“那也好,你蘀我帮她看店吧,正好我也要进屋去了。”老人终于从那躺椅里面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有些干瘦,但却不同意别的老人那般无力,反倒透出一种不一样的沉稳。

那女子应了一声,很快便迈步进了屋子。

女子一面走,一面看着屋中的摆设,这是一间酒坊,旁的东西几乎没有,整间屋子都摆着大大小小的酒坛,而那些酒坛后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想来那其中应当便是这酒坊里面的人所居住的地方了。

相比于别的店来说,这店倒真显得有些寒碜了。

女子来到墙角,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那半人高的酒坛,沉默片刻之后还是伸了手去触碰了一下。那酒坛与手指触碰的瞬间传来一股凉意,倒是平白让女子觉出了些萧索。

想到那老人口中的丫头,女子的唇边不由浮起一抹笑容。

也在那女子这般笑着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再过一会儿便是一名女子的声音道:“阿殊,方伯似乎已经回去了?”

听见脚步声,女子原本迫不及待的想要上前去见那人一面但是那人的一声“阿殊”,叫女子愣了片刻。门外的人是荆璇,这酒坊也是荆璇开的,但女子同荆璇认识了那么久,从来不知道荆璇认识什么叫做阿殊的人。并且那女子此时并不愿意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行踪,所以她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退了几步,在身旁那半人高的酒坛后面躲了起来。

那女子刚一躲好,便听见一阵关门的声音,关门声音过后那脚步声便朝着女子的这边来了。

女子依旧迟疑着,似乎是在想着要是真的被其他人发觉了,自己应当如何说。然而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些怪异。荆璇进屋以后便在时不时同那个名叫阿殊的人说话,但是荆璇的话一直没有得到回答。而最不对劲的是,自始至终,女子都只听到了荆璇一个人的脚步声,而那个名叫阿殊的人却是安静得渀佛不存在一般。

想到这里,女子不禁睁大了眼睛,侧过头以荆璇无法发觉的动作看了过去。屋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地,女子在这店里等了那么久,那天也早就很黑了,荆璇还没有点灯,是以这屋子里也只有外面街上透进来的些许光亮,女子只能看清荆璇一人背对着她不知道究竟在整理着什么东西。

荆璇的背影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女子想的消瘦,相反,她似乎是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荆璇,卸去了许多沉重之后一身轻松的荆璇。

然而不论如何,女子都不可能忽略一件实事,那便是这屋中除了她,便只有荆璇一人了。

只一人,那么荆璇究竟是在和谁人说话?

女子这般想着的时候,突然又听见荆璇道:“哈哈……好痒,别闹了,阿殊你碰我做什么?”她的语气像是在和人疯闹一般,不多一会儿她便笑着回过头来,似乎原本是想要和那叫做阿殊的人嬉闹,却没有想到意外的对上了酒坛后面躲着的女子的双眸。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