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的夜里,她能听到的只有风声,只有她比夜更寂然的回声。

无涯忍不住想,若是摇光还在,此时必定会倚在那棵最为粗壮的树下,脸上带着可恶的悠然与惬意,笑她大惊小怪。

想到这里的时候,无涯果然看向了那棵树,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沉黑的阴影,还有一树的风声。

摇光是真的不在了。

再也不会有人站在崖边等她带着酒和糕点来了。

再也不会有人为她吹奏那首叫做韶音的曲子。

再也不会有人用方出浴沾着水的手揉她的发,笑得像一只慵懒的猫。

无涯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好冷,像在冰窖之中一般,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绝望。

从前摇光离他而去,她怨他,恨他,却从不曾如此绝望。因为她知道他还活着,只要还活着,便希望着哪一天他会回到她的面前,对她笑,说要守在她身旁身旁一辈子。

可现在他死了,他便不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笑,说要留在她身旁一辈子那样的话了。

他死了,从前幻想过的一切便都没有了意义。无涯向着那断崖走得更近了,夜晚中看不见浮动的白雾,那崖下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黑,她开始想,纵身一跃会是何种的滋味。

定会如挥翅的鸟儿罢,只是用力挥翅,是否就能见到摇光那带着可恶笑容的家伙,她不知道。

也就在她思考的时候,夜风送来了一只忧伤的曲子。

韶音。

摇光最爱吹的那支曲子。

无涯倏然回头,看见那原本空空如也的树下此时站了一个人,他吹着箫,这夜无月,却有点点星光倾洒于他一袭的蓝衣上头,如梦似幻。

“摇光。”无涯轻声喊着。

那箫声乍停,那人自树下的阴影走出,现出了俊美的容颜,却不是常年出现在无涯梦中的那人。

“可是无涯姑娘?”那人遥遥看着无涯。

无涯只觉得胸口传来锥心的刺痛,那支从来只有摇光会的曲子现在由别人吹着,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她轻轻的点头,片刻后又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这首曲子?”

“在下纳兰卿。”他淡淡一笑,温文尔雅,“这首曲子是七年前从一位公子那里学来的,我曾答应过他……学得以后,便每天夜里来着崖边吹奏这支曲子。”

无涯没有说话,眉目间含着淡淡的笑,看着遥不可及的星辰,也不知是否在听纳兰卿说话,只那眸中隐隐的忧伤让纳兰卿肯定,她是悲伤的。

顿了一顿,纳兰卿又道:“那位公子希望我能每天夜里在这里吹奏,直到我在这里遇到一位能听懂这支曲子的姑娘,她叫无涯。”

“他现在在哪里?”明知答案,无涯还是忍不住问了。

纳兰卿轻轻摇头:“我不知道,那位公子只要我告诉姑娘,那曲韶音只是开头,还有半曲叫做若逝,他要我吹给姑娘听。”

无涯没有说话,纳兰卿将那管竹箫执在手中,清幽空灵的箫声在空旷的崖上回荡起来,孤寂,清冷,却似乎温柔。

一曲若逝,一生韶音。

恍然间无涯似乎又看见了摇光,他含着可恶的笑,那笑从前总让她不知所措,现在再次看到,她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渐渐消逝成灰。

她觉得摇光与从前一模一样,他揉着她的发,她只是笑,笑得视线被那一片水雾模糊了。

韶音已尽,前尘若逝。

无涯看到摇光的笑容淡了,他的身体也淡了,渐渐的消失不见。

她终是没有哭泣,只是一步一步踩着若逝的旋律离开了山崖,留下那未尽的箫声与漫山的星光。

那夜以后,惊鸾崖再也没有人吹起那支叫做韶音抑或若逝的曲子。

第二天,无涯进入了长安城一座荒废已久的宅子,几个时辰后她走了出来,眼中那么多的悲戚,嘴角却仍是倔强的上翘着。

她的手中,握了一串精致漂亮的镂花银铃。

从前,每个与摇光相伴的午后,总能听到清脆的铃响。

她总是笑:“你的铃儿这么小,声音却传的那么远,我在我的小院里竟然也能听到,你说它吵不吵?”

那时摇光无所谓的笑着:“那样有一天你走得远了,听到我的铃声,便能自己走回来了。”

他是精明得让人生气的摇光,他早就算好了多年以后她还会回来。

于是即使她不在了,那铃儿还留在那里,挂在满是风尘的宅子里,等她跟着铃声寻回这里。

“摇光。”握紧手中的银铃,无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回去惊鸾崖,会去你的宅子你都算到了,那么我下一个地方会去哪里,七年以前的你,算出来了吗?”

当无涯在惜夜阁中见到了摇光曾经的下属舒清岚的时候,她就知道,当年的摇光又算到了她如今会来到这里。

舒清岚面无表情的将一幅卷轴交给了无涯,眼中的冷漠却暴露了他的愤怒:“我等了你七年,这是城主当年逝世前托我交给你的东西,他说你总有一天回来的。”却没想到,她来时已是七年之后。

无涯默然结过舒清岚手中的卷轴,不用去问,她知道摇光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

她含着笑退出了惜夜阁,舒清岚却突然喊住了她:“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无涯抬起双眸,轻声道。

舒清岚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分辨不清眼前这个含笑的女子究竟是否还活着,他迟疑片刻,开口道:“你不想知道城主为什么会死吗?”

无涯没有回答。

舒清岚径自道:“城主是守护着摇光城的神,他本不会死,但为了救你,他在同敌人大战之前耗尽了所有的神力,你可知道?”

无涯仍是浅笑,看着舒清岚,终于开口道:“已经不重要了。”她轻轻的摇头,轻轻推门而出,轻轻走上摇光曾踩过无数次的那条小径。

舒清岚的面色怪异,他有一种感觉,从接过那幅画卷后,那个女子便已经死了。

心死了。

从惜夜阁出来以后,无涯手捧着卷轴默默走着,走过喧嚣的闹市,穿过繁华的摇光城,到了那有着碧蓝湖水的湖泊前。

止住步伐,无涯蹲坐在湖边,向着被自己如同至宝的捧在手中的卷轴道:“你有没有猜到,最后我会来这里呢?”

她的眼光望向那片碧蓝,还有那些含苞的洁白莲花,想着很久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初见,那蓦然出现在在一片斑驳波纹中的男子,那透过几重莲叶摄人心魄的坏笑。

终是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无涯动作轻缓的拉开系住卷轴的丝带,打开了那卷轴。

那是一幅画,一副没有任何背景点缀的画。

画中只有一个男子,紫衣黑发,有着一双会笑的凤目,嘴角上翘,笑得像是一只慵懒的猫。

这是摇光,他在画中看着她,像是随时会走出来,用湿热的手揉她的发。

这幅画是她画的,在他离开的前一天。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安静的坐在她的面前,只含着一抹魅笑认真的注视着为他画像的她,等她描他的眉,绘他的发,点他的眼。

画完之后,他舀着墨迹未干的画端详了很久,最后向她笑到:“如此你便永远也忘不掉我了。”

那时的无涯好笑的眨眨眼睛:“这个可就不好说了。”

摇光只用一双晦涩难懂的眼看她,懒懒的笑着:“就算我当真无法再与你相见,我也会托人将这幅画送到你手里,挂在墙上,让你天天看着,你忘不了我的。”

“就算过了十年八年,你也忘不了的。”

这一句,竟是真的让他说中了。

无涯忍不住觉得好笑,摇光最后的一段日子竟是在算计着这些东西,而这些,都是为了她。

这个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珍视自己,胜过一切。

摇光算到了这么多,却没有算到无涯会愤怒。

无涯倏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画用力抛出,那副已经泛黄的画带着决然在天际划了个半圆,在湖中溅起水花,然后静静沉入湖底。

她一动不动,柳眉微蹙,似想要挽回,最终却仍是没动。

良久,她转身离开这片湖,轻声说着:“你要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快乐,我便笑了八年,可是只有与你相守的那一年我的笑容才是真的,如今,那些约定都不作数了。”

“我宁愿当年同你一起死。”无涯轻轻地说,泪水滑过脸颊,跌进湖里,她绝然转身,离开这本要守一生一世的湖,悬在腰间的银铃晃动着,声音清远。

有一天你走得远了,听到我的铃声,便能自己走回来了。

摇光说过的话渀佛也远了,似乎那记忆消散了,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摇光温暖的手,摇光柔软的发,摇光邪魅的眸,摇光慵懒的唇。

一切都远了,随着无涯一步步离开那碧蓝的湖,渐行渐远。

从此以后不再记得那个慵懒妖异的男子。

从此以后不再盼望那个男子循着铃声走到她的屋前,说他想留在她身旁一辈子。

从此以后,没有以后……

无涯倏然转身,再不迟疑的奔向那湖莲花,白色的衣裙纷纷扬扬,她像一尾鱼投入了湖中,溅起的水花洒落在含苞的白莲上,那些白莲摇晃着,硕大的花苞似乎就要绽开。

无涯在水中寻觅着,拨开或粗或细的莲茎,不出多时,便见着了那幅墨迹已被晕染开的画。

他静静的沉在湖底,画中摇光的脸已然模糊不清,只那双眼睛,映着水波犹为清澈。

无涯游过去,将那幅画捧在胸口,那一瞬间,她没有看到画上的墨迹全部融入了水中,画纸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白。

在水底的静静沉睡,一睡,便是几百年。

浮出水面的刹那,无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梦中。

方才那些含苞的白莲此刻已经全部开放,璀璨在那一片碧蓝的水与碧鸀的叶中,雪一般洁净,不似凡尘。

有那样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她的身后传来:“我听见你的铃声,就回来了。”

在那一瞬间,无涯的身子僵硬了,她压抑着眼中的泪,回头,看到了阔别七年的那个男子。

摇光坐在一片莲叶上,轻得渀佛没有一丝重量,他紫衣黑发,嘴角微翘,双目中戏谑的笑仍是那般可恶,和画中一模一样。

“无涯,我说过的,你忘不了我。”

那一天,摇光城所有的莲花都提前开了。

那一天,摇光城外的湖畔传来悠远的铃声,响彻了整个摇光城。

有人在那湖畔见到了一张卷轴,画纸上空无一物。

两行足迹自湖畔延伸出去,似是相偎在一起,一直蔓延到太阳落下的地方,似是永不分离。

47章节四十七丁家小孩没名字

不论怎么样,到最后无涯还是放弃了多年的努力,独自一人离开了酒坊,从那以后,整个镇子没有在发生什么离奇的事情。日子过得平顺过头了,荆璇却反而有些无聊了,整天缠着封陵殊吃豆腐,封陵殊虽是不说,却也乐得给她吃豆腐。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又是半年过去了,荆璇封陵殊重复着平淡却又温馨的日子,在某一日的清晨,却遇上了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是关于丁见欢和傅菀的。

和平常一样,一大早起床熬了粥,封陵殊便打开了酒坊的大门,然而刚一开门,他便惊讶的发现一个人正怔怔的站在面前,似乎是在酒坊门口站了许久了。

愣了片刻,封陵殊不大确定的唤了一声:“阿欢?”两人的关系在这半年里越来越好,也早就不再互相称呼对方为什么什么公子了,丁见欢直接叫封陵殊为阿殊,而封陵殊也直接称丁见欢为阿欢。

丁见欢听了封陵殊的声音,像是被惊醒了一般,低沉着声音道:“你……让我在酒坊待一会儿。”

“发生了什么事了?”见丁见欢的面色不大好,封陵殊也意识到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便蹙眉问了出来。然而丁见欢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一样,失魂落魄的走进了酒坊,径自来到后院,找了一根石凳坐了下来。封陵殊就跟在她的身后,见他的模样之后更为担心,正要开口再问,便听到一旁传来荆璇的声音:“阿欢怎么来了?”

“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封陵殊闻言苦笑,有些无可奈何的看了丁见欢一眼,而后者还是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荆璇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了,便朝封陵殊疑惑的道:“他怎么了?”

“不清楚。”封陵殊摇了摇头,有些担心的看着荆璇。荆璇不同于封陵殊,有什么事情她都想要第一时间搞清楚,绝不含糊,所以下一刻她便凑到了丁见欢的面前,大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菀儿姐姐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过来?”

“菀儿……”丁见欢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荆璇直想扶额长叹,顿了片刻她才才到一个可能:“难道说是菀儿姐姐出事了?”

“不错。”丁见欢终于出声,面色却依旧难看。

“究竟出了什么事?”封陵殊也问道。

“这……”丁见欢犹豫半晌,这才咬牙道:“今早我同菀儿吃过早膳,便扶她去散步,谁知走到一半她便说肚子痛,我慌忙找来下人,结果他们告诉我……”

“说了什么?”荆璇跟着紧张起来。

丁见欢吐了口气,面色惨白的道:“他们说菀儿是要生了。”

“……”封陵殊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还是不要发表意见比较好。

“……”荆璇觉得丁见欢是在讲一个笑话。

良久之后,荆璇才低声道:“所以你看起来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担心,一大早就跑到我们酒坊里面来缩着,其实就是因为你要当爹了?”

“不错……”丁见欢坦然的点头。

“这有什么可怕的?”荆璇不解。

“我是担心菀儿,我在产房外面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想进去可是他们都拦着我,我听得发慌,只好躲到你们这里来了。”丁见欢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荆璇说不清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谁都想不到丁见欢平日里看着那么严肃冷静的一个人,到这种关头却比谁都要着急都要没有理智。她勾起唇角,低笑道:“有哪家的小孩不是这样出生的,丁大少爷你担心得太过了吧?”

丁见欢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仍是不敢听信荆璇的安慰。

荆璇舀他有些无可奈何,封陵殊和荆璇一样无可奈何,便道:“其实阿欢你不必如此担心,说不定就在你出来这会儿,菀儿姑娘已经为你诞下孩子了。”

“当真?”这个时候的丁见欢比三岁小孩都还要好忽悠。

荆璇很肯定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家相公说的是大实话:“当真。”

“那我……我先回去?”丁见欢不确定的问了一句。

“我跟你一起去。”荆璇连忙道,“我也想看看菀儿姐姐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好。”丁见欢连连点头,很快又往丁府的方向赶去,而荆璇对封陵殊道了一声别之后也跟着丁见欢往丁府走去。封陵殊站在酒坊之中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翘了翘翘唇角,随即回屋里收拾起了东西。

荆璇和丁见欢这一去便是一整天,封陵殊在酒坊当中做着生意也不时抬头看看大街那头,然而荆璇却迟迟没有回来。就这样等着,太阳落山了,整个小镇蒙上了一层昏黄,荆璇才缓缓从街的另一头走来,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和欣喜。

“阿殊,我回来了。”荆璇进门便是给了封陵殊一个大大的拥抱,这让封陵殊有些不解。

抱了好一会儿,荆璇才将封陵殊放开,趴在他耳边道:“我们在丁府忙了一整天,菀儿姐姐终于生下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儿子,现在丁家大少爷正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呢。”

“是么?长得像菀儿姑娘还是阿欢?”封陵殊也由衷的高兴,反抱住荆璇,并轻轻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

虽然只是轻轻的啄了一口,但是荆璇却明白这对于一直以来比女子还要含蓄的封陵殊来说代表什么,她高兴地抓住封陵殊的手臂,回答道:“长得像菀儿姐姐,眼睛特别像。”

“孩子叫什么名字?”

“……”荆璇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