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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铎抬起手,指向后窗:“祖母你看,在哪儿呢。”

“我不是让他在院子里玩吗,怎么跑了这么远!”老夫人不悦地嚷嚷,“这些侍女怎么回事,把虎儿带到花园里干什么?我看顾不到,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可能是为了不要吵到您吧。”萧景铎淡淡提了一句,然后他微微拧起眉,露出迟疑的神色,“祖母,有一句话孙儿不知该不该讲。”

“有什么话直说,和祖母还客气什么。”老夫人说道。

“刚刚我进门是正要好碰到二弟,我见他木剑好几次都要戳到自己身上,就劝了他两句,可是二弟非但不听,还推了我一把。但是周围的侍女们一劝,二弟就听了,你看,祖母。”萧景铎指向后窗,透过大开的窗户,刚好能看到一块被树木围起来的空地,“二弟现在已经丢了剑,和侍女玩起捉迷藏了。”

老夫人眼睛里看着萧景虎和侍女追逐打闹,不自觉拧起眉毛。女性长辈对自己的血脉有一种奇特的独占欲,对儿子是这样,对孙子也是这样,希望儿孙亲近自己依赖自己,却又不想看到他们亲近其他女子。

老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看到的这一切俱是出自萧景铎之手,而且经萧景铎细微地颠倒因果之后,呈现在老夫人面前的就是全然不同的结果。

萧景铎还在继续说:“二弟活泼机灵,但在内宅消磨久了,恐怕也不妥。尤其二房俱是女眷,玉芳玉丽两个人都指望着他,出门在外他身边也全是婢女,这些女眷对他有求必应,孙儿担心,长此以往,会把二弟养的耳根子软,白白消磨了男儿气概。”

“你说的对,不能让这些人再祸害我的虎儿了。”老夫人深以为然地点头,绞尽脑汁地寻找对策,“那要怎么办?从府外给他找几个男玩伴回来?”

“祖母,你怎么就忘了。”萧景铎见老夫人还是没说到点上,于是从偏侧击,“学堂里有的是同龄人,让二弟去学堂不就成了?而且学堂里有夫子管教,二弟跟着夫子读书断字,会比困在家宅上进的多。”

“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老夫人喃喃,即使身份翻天覆地,但老夫人的思路还一时转不过来,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家是村中贫户,哪有闲钱让孩子读书。经萧景铎这一提醒,老夫人才意识到他们家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供孙儿读书而已,这有何难。

然而老夫人刚下定主意,萧景铎的下一句话就让老夫人打起了退堂鼓。“虽然学堂里的孩子爱打架,但是二弟身体壮力气大,就是和人打起来也吃不了亏,只要注意着别被一伙人盯上就行了。”

“这…”老夫人听得心惊胆战,“他们还打架?”

“小孩子嘛,难免的。祖母你也知道,就是我们村里,七八岁的男郎都要动不动打一场,这还是有大人看着呢,学堂夫子照看不过来,又有那么多男郎聚在一起,时常打架斗殴再正常不过。”

“不行。”老夫人断然拒绝,“我们虎儿娇贵,碰一下都不行,哪能放到那里去被平民的孩子欺负,不妥不妥。”

不久之前萧家还是平头百姓呢,这么快就开始嫌弃平民的孩子了。萧景铎心中讽刺,但脸上却似乎被老夫人说动了:“祖母说得在理,让二弟去外面读学堂确实不妥。我听说长安的高官贵族家都是将有学识的夫子请到家里来,单独给家族子孙上课,祖母,不如我们也给二弟请个夫子回来?”

“这得花多少钱啊!”老夫人一想到这份支出,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绝,可是方才萧景铎又说贵族家里都是如此,这倒让老夫人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景铎却露出疑惑的神色:“很花钱吗?我还以为读书很轻便的。我听说和我们隔了两条街的通善坊内住着一位落魄书生,几年前朝廷发布了科考公文后,他兴冲冲地上京赶考,但是还没考上,战乱就起了,前朝自己都朝不保夕,自然无力安置这些科考学生,于是他就此滞留在长安,听说现在过的颇为落拓,食不果腹。读书人谋生这样艰难,我还以为请夫子非常便宜呢。”

前朝开国皇帝异想天开,设立了科举,即使是寒士平民,只要书读得好,能通过朝廷的科举考试,就能入朝为官。这项制度一问世就引起了诸多关注,世家抵制,朝官辱骂,后来开国皇帝病逝,继位的皇帝陈望好高骛远,连年劳役,弄得民怨载道,科举制度也慢慢荒废下来。等后来四处战火,国都要保不住了,谁还有心思弄选官考试,所以科举就这样消身匿迹,原来那些赶考的考生,也被耽误下来。

比如这位书生储书辛,就是千千万万被耽误的考生之一。

老夫人听着,心里微微一动,她问:“铎儿,你说的这个读书人是谁?他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名唤储书辛,听说当年差点就考中科举了,想来学识不差,但是现在他们家状况实在不好,妻病子幼,储书生只能抄书换些家补,但是乱世年代,还有谁有心思买书?所以储书生赚不了几个钱,到现在都只能赁屋居住。”说完,萧景铎还在感叹,“可惜了,他学识好,品德也好,日子却这样落魄。”

老夫人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惊喜地拍了下膝盖,兴冲冲地和萧景铎说道:“铎儿,你说请他来我们家教虎儿怎么样?既能给这个书生补贴些家用,我们虎儿也能好好读书,不必去学堂受气,一举两得,你说怎么样?”

萧景铎笑了,仿佛也才想到这个主意一样:“祖母所言甚是,孙儿自愧不如。”

“这个法子好。”老夫人喃喃自语,越想越兴奋,她干脆抬高声音,吩咐外面的婢女,“快,把虎儿给我叫回来!”

等萧景虎回来后,一听老夫人让他去读书,还真的给他请了个严厉的夫子回来,萧景虎恨恨瞪了萧景铎一眼,立刻开始撒泼大哭:“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去学堂!我要和侍女姐姐玩,我不去读书!”

“你个没出息的!”一听到萧景虎嚷嚷着要和侍女玩,老夫人更加确定就是这些侍女搞怪,而送萧景虎去读书的念头也越发坚定。老夫人哪里知道,萧景虎对读书这样抗拒,全是因为方才被萧景铎威胁了一通,而此时老夫人还气得直戳萧景虎的脑门:“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我一会就派人去请储家书生过来,你收收心,不许每日跟着侍女玩闹了。”

“我不去!”萧景虎也发了狠,在地上滚来滚去,扯着嗓子哭喊。

“你…”老夫人被气得倒仰,萧景铎连忙凑过去扶着。老夫人看见萧景铎,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这个不听话的讨债鬼,真是气死我了!要是你有你大兄一半的懂事就够了。”

幸亏老夫人不知道,今日之事全是她口中懂事的长孙搞出来的。明明是萧景铎指点侍女带着萧景虎出去,他却说萧景虎被带走全是因为侍女,明明他提前吓唬萧景虎才让萧景虎如此抗拒,而现在他却能从容地充当劝架人。

萧景虎现在听到萧景铎的名字就烦,刚刚萧景铎还在外面威胁他要给他请夫子,现在好了,祖母居然真的听了。一想到村里那位严厉夫子的手段,萧景虎就浑身打颤,他气恼地瞪了萧景铎一眼,一骨碌爬起来跑了。

“虎儿!”老夫人喊了好几声,萧景虎头也不回。老夫人气得心肝疼,扶着萧景铎的手都在颤,她回头看了萧景铎一眼,突然有了主意:“铎儿啊,你是长兄,要多看顾弟弟。要不,你跟着虎儿一起去学堂?也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你在旁边看着他,不要让他磕着碰着就行了。”

萧景铎点点头,露出一副孝子模样:“好。为祖母分忧,孙儿责无旁贷。”

然而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他却轻轻笑了笑。

目标达成。

萧景铎曾多次想过,为什么萧英胆敢这样放肆。从表面上来看,这是因为赵秀兰是独女,赵郎中已逝,家中也没有兄弟,所以她才会被萧英任意摆弄,被褫夺了正妻之位都不敢声张。但是追根到底,这一切的根源,不过出于萧英是官,而赵家是民罢了。

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这个道理从古到今都适用。

想要在萧英手下有抵抗之力,甚至站在和他同等的高度上对抗,唯有也成为官员。

如今做官除了靠门第,还靠祖宗的荫蔽。祖父叔伯在朝中做官,才能将子侄弄到朝廷里。可是萧家不是世家,萧景铎也不想靠萧英,他就只能走另一条更加艰辛的道路。

前朝的科举虽然没办几年,但对万千平民来说却是石破天惊的第一着。千年以来,历来官都是官,民祖祖辈辈都是民,断没有交换身份的可能。而前朝皇帝这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却给千千万万寒门子弟开出一条通天路来,即使希望渺茫,万里无一,但总算是有了一线改变命运的机会。

现在皇座上早已换了人,一个新的王朝重新命名了这片土地。虽然科举制度还没有被提起,但萧景铎有一种近乎笃定的直觉,如今美貌善战的新皇族,一定不会荒废了科举这条路。

世家的势力真的太大了,数百年来一直牢牢占据着高处,肆无忌惮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同时,还不允许其他人往上爬。世家一手推行了按门第分配官职的选拔制度,这无疑对寒门大大不利,平民几乎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除了乱世投机,几乎再无做官的可能。这对江山社稷是极大的危险,对君主同样危险。

所以萧景铎才敢笃定,科举一定会再办起来。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提前准备好,读书习字,等开科的时候顺势报名,然后入朝为官。他耍了手段让老夫人请储书辛来府教书,就是看中了储书辛赶考学子这个身份。为此,萧景铎还故意激了萧景虎一把,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前去旁听。

有时候萧景铎自己都觉得他这个人很可怕,母亲几度垂危,萧英固然是主谋,可是老夫人亦是帮凶,他却能和老夫人同坐一堂,维持着若离若即的关系。他明知老夫人对他有愧疚之心,所以他故意不冷不热地吊着她,让老夫人觉得再加把劲就能融化萧景铎心里的隔阂,然后连续不断地顺着他。

然而奇怪的是,他愿意和助纣为虐的老夫人维持假象,却一点都不愿意向萧英妥协。其实他远不必这样麻烦,只要他提出来,自然有人替他安排好夫子,甚至安排好日后的官职,前提是他低头和萧英服软。

可是萧景铎不愿意。

所以他只能费尽心机,用各种旁门左道实现自己的目标。

旁门左道就旁门左道吧,萧景铎对此十分坦然,他承认自己心术不正,但只要能抓住科举的可能,抓住做官的那一线希望,他就愿意放手一搏。

考取官途之路,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老夫人:这些侍女真是不省心,整天就知道哄着我孙儿玩。

侍女:?

老夫人:更气人的是我说虎儿不听,她们一说虎儿就放下了木剑,跟着她们去外面玩。真是气死我了!

侍女:???

侍女:发生了什么?

第11章 夫子

没几天,储书辛传来回话,同意来定勇侯府授课。

萧景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老夫人的婢女前来通知他明日正式开课后,一整个下午,萧景铎都待在清泽院里打理东西。

虽然新朝已定,但是物价依然居高不下,一斗米高达八千钱,别说寻常百姓,就是达官贵人也买不起。至于笔墨纸砚,这些原本就不便宜,战乱连年,生产被大肆破坏,纸价更是飞涨。

而萧景铎被发配在偏院,自然不会有人替他准备文房用具,他目前这些,都是他利用手里的银钱,断断续续从府外买回来的。

秋菊替萧景铎收拾笔墨,嘴里还忍不住抱怨:“侯爷真是狠心,大郎君明日就要去见先生了,他居然问都不问,连文房都不替大郎君准备。这样粗糙的墨,哪里配得上大郎君的身份…”

萧景铎却淡淡笑了:“用不着。”

“啊?”秋菊抬起头,不解地问,“怎么会用不着呢?就算郎君现在还埋怨侯爷,那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啊!纸墨好花钱的。”

萧景铎没有再解释,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沉思起来。

秋菊的话倒是给他提了醒,不说其他,光读书所需纸张就是一笔极大的支出,这些钱萧英不会替他准备,萧景铎也不想用萧英的钱。那么这笔钱如何来,就成了目前最紧迫的问题。

萧景铎上京时还未和萧英闹翻,那时下人给他送来许多金银玉器,他到现在还留着。可是这些虽然贵重,却并不能解燃眉之急,他现在身上的现钱,连五百文都不够。

然而除了自己的笔墨,他还要供母亲养病。虽然每隔十日就会有郎中来府中请脉,省了一笔医药钱,但是不是萧景铎故意贬损,这个郎中的水平实在很菜,医术远远不及外祖父,无论是什么病,到了他那里就只有一种办法——驱鬼。

萧景铎忍了这个庸医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另想办法,自己花钱给母亲另外熬补药吃。可惜,外祖父去得早,如果他自己学习了医术,哪里用得着请外面的郎中。

和母亲的病比起来,他自己的用度要靠后许多,所以萧景铎上街买笔墨时并没有选最好的,反而挑了最实惠的。

为此,秋菊还不断念叨:“大郎君您太委屈自己了,笔墨在学堂就是门面,您是侯府的大郎君,怎么能失了身份?”

萧景铎自己却不在乎:“虚名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秋菊看着萧景铎,眼里突然涌出泪来:“郎君你才九岁,这个年龄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贪玩不休,攀比成性,你却这样懂事。”秋菊用力抹掉眼中的泪,语气坚定,不知是想说服萧景铎还是说服她自己,“郎君,你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萧景铎被秋菊逗笑,他点头道:“借你吉言。”

秋菊看着萧景铎的笑,似乎愣了愣:“郎君,你刚刚笑了!你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是吗?”说着,萧景铎就下意识地收敛了笑意,恢复成冷漠淡然的样子。

然后萧景铎就看到秋菊这个哭包又露出想哭的表情,他有些手足无措,立刻站起身来:“你先忙,我去看看母亲。”

话音刚落,萧景铎不敢再看秋菊的神色,一溜烟跑出去了。

正房里,赵秀兰靠在床上,失神地看向窗外的落叶。“已经到秋天了啊…”

萧景铎刚进门,就看到母亲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中滞了滞,努力换上笑容,装作欢欢喜喜的模样朝赵秀兰走去:“阿娘,明天我就要去跟着夫子读书了。”

“是吗?”赵秀兰露出虚弱的笑容,“真好,我的铎儿也能读书了。”

读书历来都是世家的特权,家庭好些的平民能认字就不错了,遑论翻看那些儒道经典,更别说许多藏书在市面上并不流通。这些书都藏在世家内部,以家产的方式代代相传,概不给外人翻阅。

直到前朝可以通过读书做官以后,民间才渐渐兴起学堂。要不然读书识字无用,平民百姓为何要耗费巨资送孩子读书?

赵秀兰因为父亲是郎中,这才能认字,但四书五经却是不懂的,这是世家贵族才有机会,也有权力看的书。

借了赵秀兰的光,萧景铎也识字,但并没有系统地开蒙过,所以请夫子来教习,对他利处极大。

萧景铎陪着赵秀兰说话,他很快就发现赵秀兰神思不属,时不时掩唇轻咳,显然沉疴难愈。

萧景铎心不住往下沉,他知道自己仅是粗通药理罢了,远不到能给人看病的水平,可是他还是大着胆子,光凭一本医书就给赵秀兰开方熬药。因此除此之外,他已经毫无办法了。

即使如此,赵秀兰的身体也一天天坏下去,显然这是心病,无论萧景铎给赵秀兰喝多少补药,都无法根治的心病。

“阿娘”,萧景铎忍不住握住赵秀兰冰凉的手,再一次和赵秀兰重申,“我会尽快长大,尽快带着你离开这个地方。阿娘,我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你一定要撑住,和我一起看着这一天的到来。”

“好。”赵秀兰只是笑着点头,然后催促他回去休息,“天晚了,你快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见夫子呢。”

萧景铎重重叹了口气,依言离开。

灯下,他抚过笔墨纸砚,眼中闪烁出逼人的光芒来。

他一定会实现对母亲的承诺,早日出人头地,替她夺回侯夫人的尊荣,然后带着她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

他无比坚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第二天,萧景铎早早就到达书房,等候储书辛的到来。

辰时中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书生慢慢从屋外走来。

萧景铎连忙起身,给夫子稽首行礼:“萧景铎见过夫子。”

储书辛淡淡点头,显然他对萧家的状况略有耳闻,略微看了看就认出了萧景铎:“你就是萧家大郎君?”

“正是。”

储书辛又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了。这位前朝考生瘦削落拓,脸上却颇为淡漠,似乎什么都不关心,对此萧景铎也不敢贸然开口,惹夫子不快。

又等了一会,萧景虎来了,远远萧景铎就听到了喧哗声。萧景虎自己不耐烦地在前面走,身后跟着许多奴仆,有老夫人的、萧二婶的,甚至还有萧玉芳和萧玉丽两个姐妹的,萧二叔走在萧景虎旁边,似乎还在嘱咐什么。

相比之下,萧景铎一个人真的利索极了。

萧二叔将萧景虎领到储书辛面前,笑着问候了几句,然后让萧景铎、萧景虎给夫子稽首拜师,紧接着呈拜师礼、跪拜孔子,等这一通都折腾完,时间已经不早了。萧二叔又目带警告地瞪了萧景虎一眼,然后带着奴仆离开,将空间让给储夫子和学生。

闲杂人等都退下后,储书辛坐在上首,询问萧景铎和萧景虎的识字情况。“二人可识字?”

萧景虎用力摇头,萧景铎斟酌说道:“外祖和母亲曾教过一二,常用的字是识得的。”

“好。”储书辛面色淡淡地颔首,然后道,“翻开千字文,今日先来认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东藏…”

储书辛带着他们念了一遍后,就从第一行说起,逐字给他们讲解字义和结构。储书辛说文解字,旁征博引,可见功底是极扎实的。萧景铎虽然曾照着医书学过字,但毕竟没有系统学过,此时经储书辛这样一讲,才觉得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储书辛照着千字文替他们讲字,虽说这对夫子的才学要求十分高,但是对孩子而言,未免也太过无趣了。果然没一会,萧景虎就坐在蒲垫上左右扭动,显然不耐烦了。

储书辛看到了只做不觉,萧景铎也乐得如此,夫子不会顾及萧景虎,进度大大加快,这对萧景铎十分有利。

而同时,萧景铎对自己的猜测也越发笃定。储夫子本是不愿意来侯府教童子的吧,只是困于生计,不得已为之罢了。

半个时辰后,萧景虎再也忍不了了,储书辛念在他们初次读书,也大方地停了课,放他们休息片刻。

夫子一离开席位,早就守在屋外的奴仆就一股脑涌进来,围到萧景虎旁边,又是添水又是打扇,萧景虎也习以为常,毫不客气地呼来喝去。

这才多久啊,他就被惯成了这样,萧景铎暗自摇头,他不想理会萧景虎那处的喧哗,而是转过头,潜心背诵夫子刚刚教授的内容。

萧景铎本想安安静静看书,可是他注定不会如愿。他那三个堂妹不知道如何得知了萧景虎已然下课,现在都跑过来献殷勤,萧玉芳带了盘糕点过来,而萧玉芒更甚,直接端了一碗凉汤来,说是给萧景虎解乏。她们三人围在萧景虎身边,既要嘘寒问暖又要不着痕迹地排挤别人,萧景铎远远听着都觉佩服非常。

萧玉芳等人此行真的是为了照看刚入学的弟弟吗?显然不是。萧景铎非常清楚,她们三人此举,真实目的是为了讨好老夫人,毕竟手握侯府大权的是老夫人,她们想要过得好,只能掏空心思讨好祖母。从前萧玉芒对萧景铎殷勤备至也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萧景铎和萧英闹翻后,这三个精明的堂妹发现萧景铎无利可图,就转而去哄骗萧景虎了。

这些起起落落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萧景铎作为其中的一员,对人情冷暖可谓体验更深。权力真是一个好东西,只要和当权者扯上哪怕一点关系,就有的是人蜂拥而至,嘘寒问暖。

萧景铎算是看清了后宅里这些女子的圈圈绕绕,此时,他甚至有些庆幸他是男儿,可以脱离家族自己建功立业,不必把所有心思都寄托在如何讨好当家人身上。后宅里不认身份只认权力,天底下人情世故,不过如此。

强人者,唯自强。萧景铎对后宅的心思渐渐冷下来,他不打算再在这里浪费注意力,而是低下头,默背今日的课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萧景虎身边奴仆如云,还有三个俏生生的堂姐围着说好听话,而萧景铎这里却杳无人迹,这样强烈的反差无疑是很尴尬的。屋里虽然没人敢去萧景铎身边,但每个人都在偷瞄他的动向,等他们看到萧景铎从头到尾连脸色都没变,只是低头看书时,他们大感无趣。然而失望之余,他们也生出些敬佩来。

小小年纪,大郎君倒是好涵养,连这种落差都能接受。

好在书房乱象只持续了一小会,没多久,储书辛就回来了。看到夫子回来,萧玉芳三人再不情愿也得腾开地方,耽误了郎君读书,这个罪名她们可担不起。

萧玉芳三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储夫子权当看不见,也不等下面的人坐好,拉开书卷就继续授课。

萧景铎立刻逼着自己收心,投入到书本中。

后半堂课萧景虎不耐烦极了,他一边尝萧玉芳带来的糕点,一边无聊地四处打量,巴不得下一瞬就下课。好容易见储书辛停下,露出收书的模样,萧景虎来不及等夫子散学,立刻拔腿跑了出去。

萧景铎略有尴尬,他向夫子道歉:“二弟莽撞,夫子勿怪。”

储书辛摆了摆手:“无碍。”说完了就要离开。

萧景铎顾不得收拾笔墨,连忙追上去:“夫子,学生听说你曾参加过前朝的科举,不知科举涵盖那些典籍?”

储书辛奇怪地瞅了萧景铎一眼,语气中还是不想多谈的冷漠:“你是侯府长孙,侯爷的亲子,你又不需参加科举,问这些做什么?何况,已经没有科举了。”

萧景铎苦笑,但又不想对外人提及自己家的情况,只是对储书辛深深一拜:“请夫子不吝赐教。”

储书辛也长长叹气:“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听,但是科举早在前朝就亡了,你也不必再动这种心思。人要认命,上天既然让你投胎成平头百姓,那就不要好高骛远,想着一飞冲天。你家里有荫蔽在身,日后靠着你的父亲也能轻松谋官,实在不必要打听这些。”

说完,储书辛似乎是不想再提,快步走开。他没走两步,突然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从后追来:“夫子,如果新朝再开科举,你真的甘心放弃吗?”

储书辛步履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大步向前。他在心里悠悠叹气,现在的郎君真是不讨人喜欢。

入夜,万籁俱寂,许多人都已进入梦乡,而清泽院东厢的灯光依然亮着。

萧景铎执着笔,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开蒙已经算迟了,要想赶上旁人,只能付出加倍的努力。

那日清泽院的灯光一直亮到半夜才熄,而此时,高寿堂的老夫人,主院的萧英和吴君茹,甚至整个长安,都早已入睡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集齐碎片,获得精美图片一张:

少年经历太苦逼,导致对女子和后宅产生偏见的萧景铎.jpg

第12章 嫡庶

清早,吴君茹在魏嬷嬷的服侍下洗漱更衣。

“我听说老夫人给萧景虎请了一个落考书生当夫子,萧景铎也跟着去了?侯爷不是给他安排了课程么,怎么没去侯爷那里?”

“老奴也不知,听老夫人那里的婢女说,似乎是老夫人嫌二郎君静不下心,所以让大郎君去书房照看一二。兴许是侯爷请的夫子还没来,所以大郎君就先去陪弟弟读书了。”魏嬷嬷对此并不放在心上,随口猜测。

“不对,此事有异。”吴君茹却嗅到些许不寻常,“侯爷不是这样温吞的人,一个师傅而已,哪花的了这么长时间。莫非,他们父子俩并不是我猜测的那样?”

吴君茹有些不安,如果她的猜想是正确的,萧英和萧景铎父子关系极为寡淡,那么她为何还要修书让吴家施压?既然萧英本来就不打算将爵位传给萧景铎,那吴君茹完全可以顺水推舟,何必出面做这个恶人。

“坏事了!”吴君茹越想越急,她可别一急之下做了傻事,她也没心思让侍女捣鼓头饰了,忙不迭嘱咐魏嬷嬷,“乳娘,上次那封信送到哪儿了?快去追回来!”

“哎。”魏嬷嬷慌慌张张地应下,可是还没等她走出门,一个陪嫁侍女就喜气洋洋地跑了进来:“夫人,吴家来信了!”

“什么?”吴君茹猛地站起来,一把挥开替她绾发的丫鬟,飞快地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等她看完信,吴君茹的脸色越发难看:“糟了,父亲已经和侯爷提起此事,威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萧景铎做嫡长子…”

同一时间,清泽院也响声不断,充满了清晨的朝气。

前一天晚上萧景铎在灯下读到很晚才睡,第二天一早,秋菊就起来在萧景铎耳边念叨:“郎君,你再不能夜读到这么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这样操劳。读书又不急于一时,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萧景铎实在忍无可忍,道:“秋菊,刚刚母亲在唤你。”

“啊?”秋菊懵怔,“是吗,我怎么没听到?”

“确实有,你耳背了没听到,快出去看看吧。”

“哦,好。”秋菊当真转身,去赵秀兰屋里一探究竟。

萧景铎耳根终于清净了,他立刻飞快地收拾好书卷,悄无声息地出门。

萧景铎去得早,书房里空无一人,他坐在寂静的书房里,安心地复习昨日背诵的内容,手里不自觉地比划着写字。

萧景铎从小就被赵郎中逼着背药方,枯燥的药方都能被他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千字文相比之下有趣了许多。萧景铎干脆用手指上沾了水,在桌案上默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习字不能这样马虎。”

萧景铎一惊,立刻起身。“储夫子。”

储书辛还是漠然又冷淡的模样,但这次,他却让萧景铎拿起笔。“在纸上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萧景铎其实没学过习字,昨天晚上自己私下练习就罢了,真放到台面上却是万万不行的。但是既然夫子放话,萧景铎只能硬着头皮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天”“地”两个字。

储书辛的脸色一言难尽,他叹气:“我不知为何你对读书习字这样急切,但你要记得,过犹不及,最开始没有打好根基,最后受累的还是你自己。”

萧景铎神色一敛,知道自己最近太心急了,还被夫子一眼看穿。他低下头,诚心道谢:“谢夫子提点。”

储书辛摆摆手,似乎很不耐烦这些客套话。他接过萧景铎的笔,就在萧景铎爬虫一般的墨迹旁,写了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

天,地。

“万丈高楼平地起,我知道你是个心有大抱负的人,希望你日后达成目标时,不要忘了你写下的第一个大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望你好自为之。”

萧景铎的脸色已经完全严肃了:“学生谨记。”

见萧景铎态度周正,储书辛的神色也缓和下来,他笔锋一转,又在纸上写下一串书名。“这些描红本还算不错,笔法端正,最适合初学者。有时间,你去东西市买下来吧。”

“谢夫子。”萧景铎连忙道谢,这并不是储书辛的分内之事,储书辛愿意提点他,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储书辛学识渊博,一手字也写得极好,能得到储书辛的推书,这可比他自己摸索好多了。

储书辛又考问了几句,发现萧景铎对答如流,显然回去后又花了功夫。储书辛虽然面色不显,但心里十分满意。他开始并不愿意来教这些勋贵子弟,但是一旦为人师就免不了落入俗套,看到自己的学生勤勉用功,储书辛也难掩开心。

心情好了,储书辛指点萧景铎就越发用心,两人一问一答许久,直到萧景虎来了才停下,开始今日的课程。

萧景铎得到了储书辛的认可,心中也很兴奋。即使他少年老成,但说白了也是一个孩子,祖母薄情,父亲冷酷,新来的继母也是个佛口蛇心的,身边人个个唯利是图,在这样的环境呆久了,就算是萧景铎也难免怀疑自己,亲人都苛待自己,或许是他自己的原因?但是今日被夫子夸赞,这对久处绝境的萧景铎极为珍贵,也让他对自己坚定起来。

不是他有问题,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周围就没个好人。

然而萧景铎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散学时,萧景铎正打算和储夫子套近乎,不,请教夫子人生道理,就看到一个副官从拐角处走来,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萧景铎和储书辛两人。

“储夫子,大郎君。”项安给二人行礼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