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有令,召剑南道萧景铎回京赴任,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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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县内,年关渐渐逼近,县衙里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秋菊喜气洋洋地给萧景铎换上热茶:“大郎君,又一年过去了呢。今年新统计了人口,晋江县落户人数竟然到了五千!照这样说,明年我们岂不是就能升任上县了!”

历来只有圣人恩典,或是靠近帝陵,才能破格从中下县升为上县,真真正正靠自己升上来的县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毕竟一个县的地理位置是死的,平白无故,去哪儿新增几千户人家出来?

然而不久前还名不见经传的晋江县却做到了,秋菊与有荣焉,不光秋菊,这几日县衙里其他人也是走路生风,时刻沉浸在县城即将升为上县的喜悦中。

萧景铎已经将材料整理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撰写文书,然后递给上级刺史了。

这对萧景铎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所以所有人认定,这次升阶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陈词来送针线时正好听到秋菊的话,她也笑道:“在任期间将中县升为上县,这可是了不得的功绩,萧明府的资历上又能重重记上一笔了。这可是大喜事,在此我先提前恭喜萧明府了。”

秋菊喜上眉梢,萧景铎也淡淡微笑:“陈姑娘谬赞了。”

他还要再说,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萧景铎神色微敛,知道这是有要紧事发生了。

秋菊小声地嘟囔:“大郎君今日明明沐休。是谁这样没眼色,郎君成日忙于公事,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竟然还来打扰郎君。”

萧景铎只是瞥了一眼,秋菊就乖觉地闭了嘴。说话的功夫报信之人已经跑了进来:“县令,长安的调令来了!”

长安的调令!所有人都被惊了一惊,萧景铎立刻上前,接过信使手中的书信,迅速拆开浏览。

等看完之后,萧景铎的脸色已经非常凝重了。

秋菊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萧景铎,发现萧景铎脸色不对,她们都忐忑起来:“郎君,朝廷怎么说?”

“吏部调我回京赴任。”

秋菊心中一松,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这是好事啊,郎君你刚才脸色那样难看,可把我吓坏了!”

就连陈词也温柔地笑道:“双喜临门,恭喜萧明府。”

“刚好我们要申报上县了,等上县的旨意批复下来,我们正好回京!这简直,太好了!”秋菊喜不自胜。

明明接到了回调的旨意,萧景铎看起来却并不开心,他低低说了句:“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秋菊,你在内宅带人收拾东西,用最快的速度归整行李。萧林,你到外面安排马车,三日后我们就走。”

“啊?竟然这样匆忙?”秋菊不解,“那上县怎么办,不申请了吗?”

“材料都是现成的,让新任县令上书吧。”

在任期间,萧景铎让自己的县城从中县升为上县,这可以说是他担当县令期间最显赫最主要的功绩,然而萧景铎这样轻易的,就将到手的功绩送人了。

其他人听到简直不可置信:“县令,官员调任总有一两个月的交接期,一时半会新县令不会来,你何必走的这样着急?好歹将上县这等大功拿到手啊!”

而萧景铎,仅是摇头说了一句话:“来不及了。”

圣人病危,朝中只有容珂一个人撑着,他怎么放心待在这里等待封赏?他要立即回去,一刻都缓不得了。

这个年许多人都过的不舒心,长安里风声鹤唳,晋江县里也是一片哀怨声。

俊俏又能干的萧县令被调回京城了,县城里的人对这个结果心中都有数,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样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更让人伤怀的是萧县令似乎遇到了什么急事,竟然一天都等不了,还没等他要离任的消息传遍晋江县城,萧县令的马车就轱辘辘出城了。城墙下站着许多百姓,不舍地望着萧景铎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萧景铎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绩,披星戴月地赶往长安,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晚了一步。

时隔四年,萧景铎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长安满城覆雪,绵长的钟声回荡在一百零八坊上,愈发显得天地空寂,寒风入骨。

天下寺庙鸣钟三月,这是帝王驾崩的征兆。

四年之内,大宣接连失去两位帝王!

皇帝容明哲,如今已经要称呼为先帝了,先帝在临终前颁布圣旨,将皇位传于太子容琅,念新帝年幼,特封嫡长公主乾宁为摄政长公主,代为监管国事。待新帝成年后,再还政于帝王。

寂寂长安因为这道圣旨而掀起了轩然巨浪。

太子容琅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传位于他是朝臣早就料到的事情,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先帝托孤的辅政人选,不是宰辅,不是几位王爷,甚至都不是太后!

公主摄政,这简直震古绝今,前所未有。一时间,所有人都炸了窝,就连看着容珂长大的几位宰相都一脸沉重的劝谏先帝,要三思而行。

那时容明哲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使如此,他身上的风仪丝毫未损,反而因为清瘦而更显从容睿智。容明哲非常明确,即使对着满殿朝臣也毫不退让,坚持将军国大权交给自己的嫡长女,一个年仅十六的小姑娘。

容珂就在满朝的议论中,正式接过了朝政大权。自此,全天下都会知道,奏折上的红批并不是公主转述圣上的口谕,那实实在在,就是她的主意。

正月,容明哲正式将容珂推了出来,想在最后的时日护着容珂,好歹让她真正上手。有容明哲压着,这些老臣亲王好歹会收敛些。可惜,上天连容明哲最后的心愿也不肯满足,容明哲撑了没几天,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建元四年,帝崩。这一年,乾宁公主十六岁,成宗容琅八岁。

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使容明哲刚刚逝世,容琅身上还戴着父孝,也还是被众人督促着换上冕服,登上了太极门。

从太极门到太极殿的宫道极长,台阶重重叠嶂,几乎看不到尽头。年幼的容琅刚刚逝父,还没反应过来被一群人催着换上沉重的帝王冕服,强行推到太极门前,在朔朔寒风中接受百官朝拜。

容琅看着面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悄悄拽了拽姐姐的袖子:“阿姐,我怕。”

“不用怕,阿琅。”他的长姐亦褪下孝服,换上了庄重的黑色冕服。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太极殿,平稳地朝容琅伸出手:“把手给我。”

容琅才刚刚过了七岁生日,他一直被护在中宫,除了亲人外甚至还没有见过多少外姓人。此刻被这么多人盯着,他无疑害怕极了,可是当他的姐姐将手伸到他的面前,即使面无表情,声音中甚至听不出多少情绪,可是容琅还是莫名其妙地安心下来。

他将手放到容珂手中,被长姐牵着,一步步走上帝国最高的那座宫殿。

看到新帝登上最高点,太极殿外的群臣心情复杂,但还是整齐划一地俯下身去。一时间,只能看到乌泱泱的群臣行礼。

“吾皇万岁,乾宁公主千秋。”

登基大典结束后,被后世称为成宗的小皇帝容琅正式进入史书的视野,而另一位极为特殊的公主,也随之声名大噪。

建安四年,被史书称赞为历代太子楷模的容明哲遗憾逝去,同时,这也预兆着乾宁时代的开启。

萧景铎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他甚至都没赶上新帝的登基大典。

萧景铎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回到长安,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萧条模样。

长安里永远不缺新鲜事,即使是寒冬也不能折损长安的喧闹,可是国丧期间禁礼乐,车马不息的长安也因此沉寂下来。

更何况,百姓即使不知朝中暗流,也不会不知摄政公主这桩大事。先帝没立摄政王,也没让太后垂帘听政,反而让乾宁公主辅政,这样的反常就连平头百姓也能嗅出不对来。国家正值风云变幻,百姓们不敢沾惹,这段时日连门都少出,更别提其他。

就连不懂政事的秋菊也感觉出不对,惴惴不安地喊了句:“大郎君,这是怎么了?”

她印象中的长安,不至于此啊!

陈词扶着陈县令的牌位,也随着萧景铎几人一同赴京,投奔她的姑姑。陈词本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她看到街边的景象时就觉得不对,现在听到秋菊的话,陈词心中越发不安:“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女眷都有感觉,更别说萧景铎。萧景铎看着寂静肃杀的长安,仿佛已经能看到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刀光剑影。萧景铎感到心痛,容珂刚刚失去父亲,丧亲之痛尚未平息,紧接着就要面对这样不友好的开局,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现在,是不是非常难受?

杵在街上毕竟不是一个好选择,这么一会的功夫,秋菊已经注意到好几拨人在暗暗注意他们,其中甚至有巡逻队的人。秋菊暗暗拽了拽萧景铎的袖子,提醒道:“大郎君,我们不好一直堵在这里,要不先回侯府?”

有了官身不同往日,接到萧景铎要回京的信件后,老夫人早早就派人在城门口接他,现在,这些侯府之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萧景铎,只等萧景铎发话。

陈词好奇地打量着来迎接的下人,原来,这就是京城里侯府的气派,萧明府果然出身不凡啊…

萧景铎又朝北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不了,你们先随下人回去,我先去诉职。萧林,你亲自送陈姑娘去姑母家,路上务必小心,不得大意。”

萧林领命,侯府的下人却有些想不通:“大郎君,诉职又不急着这一时半刻,好歹回府换身衣服,修整一天啊!老夫人还在侯府里等着呢!”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萧景铎已经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就朝前方疾驰而去。侯府之人吃了一嘴浮尘,心里晦气不已。

已经到了京城,陈词也要和秋菊等人分道了。女眷们依依不舍地道了别,这才各自登上马车,由下人护送着朝两个方向走去。

直到已经看不见了,陈词才放下掀帘子的手,幽幽叹了口气。

晋江县这四年,陈词看到的萧景铎总是不疾不徐,胸有成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不给别人留情面。即使萧景铎和家中关系不睦,以萧景铎的品行,也不至于对下人摆脸色。

那么他今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耐烦听,急忙离开又是为了什么呢?莫非,去吏部述职便真的这样急?

萧景铎心急如焚,几乎一刻都等不得了,他甚至都懒得听侯府下人将话说完。反正他们说来说去,总是劝他回侯府拜见祖母父亲,可是这些人,哪里能及得上他现在要做的事情?

萧景铎用最快地速度冲到宫城,然后递了帖子进去。

他现在官品太低,还没有到可以随意面圣的程度。虽然容珂仅是公主,但她代揽朝政,和实权帝王也没差什么,萧景铎没有提前传话就想见到容珂,有些难。

本来萧景铎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可是意外的是,仅过来小半个时辰,宫里便来了人,领着萧景铎往里走。

举目四看,太极宫处处都是白幡,在枯枝残雪的映衬下,巍峨的宫室更显肃杀。萧景铎被人带到了两仪殿,一入门,他便看到了一身重孝的容珂。

他心中突然毫无来由地钝痛,几乎是脱口而出:“殿下!”

第85章 摄政

“殿下!”

容珂回头,便看到萧景铎站在大殿门口, 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他身上风尘仆仆, 看起来像是刚刚到京, 还没来得及回府休整。

“你回来了?”容珂极浅地笑了笑, 自从父亲走后, 她几乎再没有笑过。“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路上可还顺利?”

萧景铎不知道该回什么,容珂明明笑着, 他却心疼不已。四年不见, 她长高了很多, 容貌亦大盛, 可是萧景铎并没有关注容珂出众的美貌, 反而更注意容珂的身形。

她怎么清瘦了这样多?

印象中的容珂总是胜券在握,眉目飞扬,而现在她身上的色彩却沉寂下来,单薄冷寂, 几乎要与殿外的雪融为一体。

容珂失去祖父的时候, 他不在身边, 如今容珂再一次失去父亲, 他却还是没赶上。

萧景铎心中百感陈杂, 一瞬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和容珂说,可是下一瞬间, 便又什么都不剩。最后,萧景铎只能低声道了一句:“殿下, 节哀。”

“你今日才刚到长安吧,竟然直接就进了宫,其实你不必这样急,路上周缓几日也不碍事。”

“殿下之令,不敢怠慢。”

容珂叹了口气,虽然她嘴上这样说,但看到萧景铎格外重视她的手令,甚至为此披星戴月地赶回长安,她心里多少有些慰藉。既然萧景铎已经到了,容珂便放下手头之事,带着萧景铎往东殿走,那是她处理朝事,会见臣子的地方。

“我看兵部的折子上说,你这几年在晋江县颇有建树,还和南诏打了几仗。这几年南诏情况如何,边境有多少驻军?洱海原五诏如何了?”

她丧父不过十余天,寻常人家的姑娘这时候谁不是以泪洗面,由亲人长辈好生安抚着,唯有她,深深压抑住自己的丧亲之痛,甚至还要打起精神操心朝政。

萧景铎十岁的时候丧母,那时他感觉天都塌了,好一段时间连话都不想和人说,容珂和先帝感情甚笃,悲痛之情绝不会逊于他,正是因为了解失去至亲有多痛,萧景铎此时才会格外心疼容珂。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说道:“殿下,你不必这样逼迫自己,多休息一会吧。”

容珂已经坐到东殿的桌案后,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是摄政公主,这段时间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她,都在逼她表态,要么做出些功绩,要么退位让贤,唯有萧景铎对她说,你应当多休息一会。

可是容珂哪里有这个时间,她甚至都没时间悲痛父亲的逝去。容珂很快就将情绪稳定下来,说道:“我没事。”

她是乾宁,她是开国唯一的摄政长公主,她会实现父亲未竟的心愿,让这片河山乾坤安宁,蒸蒸日上,她怎么会有软弱这种情绪呢?

容珂又问了些南诏和剑南的事情,最后对萧景铎说:“你这四年功绩极好,父亲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先回去吧,官职调令过几日会下发。”

萧景铎知道再说也无用,而且他是外臣,天黑后也不好长留宫中,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告退:“臣遵命。”

萧景铎往后退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盯着容珂的眼睛说:“殿下,慢慢来,总会没事的。这段时间,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容珂失笑:“我知道。你竟然还来说我了…”

萧景铎退出两仪殿,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时宫道两边已经点起宫灯来。萧景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东殿的灯火大亮,显然容珂还在看六部呈上来的折子。

她已经瘦了那么多,天黑了还在处理政务,这怎么能行?萧景铎暗自皱眉,奈何他是臣容珂是君,无论如何都不好规劝,萧景铎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太极宫。

这时他完全忘了,自己在晋江县当县令的时候,挑灯夜读是常有的事,若是公务多,忙到入夜也不罕见。

可惜世人对人对己,总是有两套标准,萧景铎更是其中翘楚。

萧景铎出宫时便已经很晚了,等回到侯府,自然惹得长辈好大一通不快。

萧景铎刚走入高寿堂,迎面便得了一句骂:“你四年不着家,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赶紧拜会长辈,竟然还连累长辈为你虚等?”

萧英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怒极了。此时萧景铎刚进门,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听到这句话,几乎立刻就想转身掀帘子出去。

可是为官四年,萧景铎的脾性被磨得稳重了许多,听到这种话,他也只是顿了顿脚步,随即就抛在脑后,权当自己听不见。

老夫人听到外放四年的长孙要回来,高兴的不得了,今日接到信后就一直坐在高寿堂等。老夫人这样,下面的孙女媳妇自然也要陪着,然而一屋子女眷等到日头渐沉,都没有见到萧景铎。

下午的时候,前去迎接萧景铎的下人回来禀报,说大郎君另有要事,就先不回府了,让诸位长辈不必等他。老夫人干坐了一天,结果却等来这么一句话,自然气的肝疼。萧英回来后得知了这件事,也是怒不可遏。

还有什么要事,比回家拜见长辈还重要?萧景铎简直不孝至极。

老夫人本来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听到萧英出言呵斥,她心里的气便平了很多,在看到四年不见的孙儿不声不响,只是笔直地站在堂下,心里仅剩的气也消了。见萧英和萧景铎父子对峙,老夫人心里暗悔,连忙出来圆场:“行了行了,人都回来了,就不要再说这些了。铎儿,你这一走就是四年,这几年没受什么委屈吧?”

“谢祖母关心,孙儿一切都好。”

其实不消萧景铎说,老夫人也能看出萧景铎这四年过得不错。当年离京时,萧景铎虽然高中进士,意气奋发,但多少有些少年人的孤傲,即使萧景铎比同龄人成熟许多也不能免俗。可是如今四年过去,萧景铎再次站在老夫人面前时,老夫人竟然不敢再想原来一样随意教训,甚至心里还隐隐有些敬畏,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孙子,而是威风凛凛高不可攀的朝廷命官。

老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已习惯了侯府老封君的谱,再不会露出多年前村妇的拙脚,可是她当村妇的时间毕竟比当老封君的时间长,对县衙人的惧怕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现在萧景铎穿着一身浅绿官服站在她面前,竟然让老夫人想起了当年见到县太爷的心惊胆战之感。

老夫人暗骂自己见识短浅,她现在是侯爷的母亲,面前之人是她的孙子,有什么好怕的。做好心里建设后,老夫人再看向萧景铎,目光就和善了许多:“我儿就是不同凡响,不过四年,官威就已如此深厚,比咱们村里的县太爷还威风!”

其实,他还确实就是县令,萧景铎心里轻哂,懒得和老夫人细说,于是颔首道:“谢祖母夸奖。”

不光老夫人,屋里其他女眷也都感到淡淡的压迫感。萧二夫人和萧三夫人脸上保持着笑意,但心里却在感叹,果然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萧景铎这才走了四年,浑身气势就已完全不同了,他这次被调回京,指不定会被授什么官,但是外放官回京都是升迁,想来不会比原来差,萧景铎日后,指不定成什么光景呢。

萧二夫人和萧三夫人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今日看到了萧景铎,再想想自个的儿子,真是越想越心酸。萧景铎的官运这么好,怎么就没落在她的儿子身上呢?

萧二夫人和萧三夫人在忧愁自家的夫婿儿子,姑娘们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心思就要单纯许多。萧家的几个孙女悄悄拿眼睛觑萧景铎,扭过头低声和玩得好的姐妹说悄悄话:“原来大兄是这个样子!简直比王家的郎君还英武好看。”

萧景铎离府四年,他自己是个男郎,婚事不必着急,但是其他姑娘却不能如此。等高祖国孝过后,较大的几个姑娘,比如大娘萧玉芳、二娘萧玉丽等早已出嫁,萧玉芒为了避两个姐姐,只能将婚事往后拖了一拖,结果这一拖就撞上了先帝病重,紧接着又要守国孝,萧玉芒真是悔不当初,只能将婚事再往后推,到如今还留在府里待嫁。

除了萧玉芒是和萧景铎从小一处长大的,其他几个姑娘今日才算是认住萧景铎。这几个姑娘都还小,萧景铎离京时她们不过五六岁,事情都不大记得,更别说记住萧景铎这个不常着家的长兄,到了今日一见,她们才惊觉自己的长兄竟然如此俊俏挺拔,比闺中女儿经常念叨的美郎君也不差什么。

岂止是不差,萧景铎毕竟是官身,这四年在晋江县掌管一县之务,说一不二,浑身的气势岂是长安里不经世事的绣花枕头能比的。

几个妹妹双眼晶亮,脸颊绯红地指着萧景铎窃窃私语,萧景铎看得分明,却全然不理。

他的世界,已和这些深闺小姐完全不同了,如今他连内宅中的勾心斗角都不甚在意,更别说几个妹妹的小心思。

老夫人欣慰,婶母们酸楚,几个妹妹新鲜好奇,萧景铎只扫了一眼就不再关注,最后,他又将视线放回萧英身上。

奇了,今日好歹是他外放回京的日子,吴君茹呢?就算两人关系不睦,但吴君茹作为一个世家出身的继母,不至于连面都不露吧?

许是看出了萧景铎的疑惑,老夫人略有尴尬,咳了一声说道:“你母亲这几日偶感风寒,正躺在屋子里养病,这才没法来见你。”

大正月得风寒,倒也是巧。萧景铎心中冷笑一声,不打算深究:“原来如此,侯夫人幸苦了。”

却矢口不提侍疾的事。

老夫人虽然尴尬,但也拿萧景铎没办法。吴君茹自从几年前和萧景铎彻底撕破脸后就沉寂下来,每日只盯着儿子读书习字,不大管府中之事,连娘家也不走动了。今日萧景铎回京述职,这是长房的大好事,却不是吴君茹的,所以吴君茹不愿意出席在老夫人意料之中,萧景铎不愿意去探病尽孝也在老夫人意料之中。

老夫人嘴里发苦,她名义上是祖母,府里最尊贵的老封君,可是她既不敢拿捏出身高贵的儿媳,也不敢拿捏登科入仕的孙子,只能由着这两人在她眼皮子地下打机锋,真是窝囊极了。

更何况,虽然吴君茹失势,但她好歹生下了一男一女,看在四孙子萧景业的面子上,老夫人也不愿太过为难吴君茹,反而要拦着萧景铎给吴君茹没脸。毕竟吴君茹怎么说也是大家出身,有她亲自督促四孙萧景业读书习字,日后说不定能像萧景铎一样,给老夫人捧个进士郎回来呢。老夫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多子多福,家宅兴旺,一门两进士听起来就荣耀,所以老夫人并不愿意看到萧景铎为难吴君茹,更不能牵连到她的四孙子。

听出了老夫人话语中淡淡的袒护,萧景铎真是毫不意外,他不无讽刺地想,他的祖母,永远都是这样利益至上,帮利不帮理啊。

老夫人容易消气,但萧英可不是,他至今还记挂着萧景铎回京不先来拜会他这个父亲,反而往外跑的事。萧林冷哼一声,问道:“今日你这么晚才回府,去哪儿了?”

“自然是进宫面圣,拜见公主。”萧景铎说,“外放官回京,最要紧的便是觐见天颜,禀报这些年外放的政绩,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萧英被噎了一下,这种大道理当然不能说不对,可是圣人那么忙,不是每一个回京的官员都能到圣上面前诉职,所以大部分人回京后都是先回府,休整几天后再去吏部报道,等待圣人或者吏部的传唤。萧景铎一回京就朝宫里递牌子,于情于理萧英都不能说萧景铎任何不对,毕竟忠君大于尽孝,萧英哪有胆子和皇帝比。

这话放在先帝在位时说,萧英肯定一句话都不敢吭,可是放在现在…萧英颇是不以为意:“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罢了,她算什么君。”

乾宁贵为摄政公主,在皇帝没有亲政前她就是实权帝王,受朝臣半君之礼是完全当得的。但是萧英同大多数年纪长有资历的臣子一样,私心里对这个年轻且徒有虚名的公主不屑一顾,更别说乾宁还是一介女流。

萧英之前和萧景铎说过许多不好听的话,就连方才进门那一句,萧景铎转瞬之间就能压制好情绪,无悲无喜地回话。可是现在听到萧英这样说容珂,他竟然片刻都忍不了,当即便火了:“先帝临终授命,乾宁殿下便是名正言顺的摄政公主,我等身为臣子,应当忠君之事先君之忧,岂可私自谤君?”

第86章 升官

朝中许多人都看不惯乾宁公主,哦, 现在是长公主了, 萧英等人私下里早已习惯这样说, 所以方才他不假思索, 脱口而出, 但是萧英没有想到, 萧景铎竟然敢这样顶撞他,丝毫不顾及他的颜面, 还用大道理教训他。

萧英大怒:“你以为你做了官便翅膀硬了, 竟然敢公然顶撞我?”

“战场无父子, 涉及到忠君之事时自然不能顾忌父子之义。侯爷言行不妥, 我不过提醒一二, 免得惹下大祸罢了。”

“你…”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老夫人呵斥,萧英和萧景铎这才忍住怒气,各退一步, 虽然两人不再说话, 但都撇过头, 不想再看对方。

萧英和萧景铎两人争执, 萧二夫人和其他姑娘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两位是萧家官职最大的人,萧英顶立门庭, 萧景铎年少有为,显然是下一代的中流砥柱, 无论哪个她们都不敢得罪。所以这两人说话,满屋子女眷没人敢劝上一句,也就老夫人敢出言喝止。

萧英和萧景铎险些吵起来,不对,是已经吵起来了,这场接风宴自然办不下去,萧景铎早早就转身退下。等萧景铎走后,老夫人松了口气,和媳妇孙女们说起方才:“这父子俩隔阂一日比一日深,我都没想到,铎儿平日里看着那样守礼,今日竟然会当着众人顶撞大郎。”

“奴也想不通,许是哪句话冲撞到大郎君了吧。”

老夫人深以为然,她凝神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萧英说了什么过格的话:“按理大郎也没说什么,铎儿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这个理所有人都想不通,猜测了半响后,老夫人和侍女们感叹:“恐怕还是多年前,我们苛待赵氏,这才被他记恨上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雪兰不好多言,她可是当年设计毒杀赵秀兰的主要经手人,她最怕萧景铎有朝一日发达起来,那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见雪兰不多说,老夫人也想到这一茬,叹道:“多事之秋啊,皇帝接二连三地病逝,现在还换上一个什么公主摄政。一个女娃子就该在后宅相夫教子,操持灶上的事,哪能掺和到爷们的事中,这根本就不是女流该管的事!也不知道他们皇家是怎么教养闺女的,一个个拦着不准夫婿纳妾就罢了,平日里抛头露面,甚至还养野汉子,那叫什么来着,对,面首!哎呦,现在国家大事都交到一个女流手中,国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啊,这才太平了几年…”

雪兰不好多说,只是默默给老夫人捏肩。老夫人应该庆幸这番话没让萧景铎听到,雪兰也不是多嘴之人,不然她很快就能知道自家最出息的长孙究竟是为了什么翻脸。老夫人谈了一会,慢慢提到一件事:“雪兰,你说铎儿和慧真的事,还能成吗?”

这几年长安多事,国孝一桩接着一桩,虽说民守一月官守百日,但是住在皇城脚下,长安权贵没一个人敢三月后就大兴嫁娶,一个个都乖乖等了一年,这才慢慢走动起来。萧玉芒因为国孝耽误了嫁期,程慧真也因此耽误下来,再加上她自己说什么也不定亲,所以到了今日,程慧真连夫家都没说好。原来老夫人只是心里暗暗的愁,但是今日见了萧景铎,老夫人的心思又活动起来。

实在挑不到好人家,就让慧真嫁给萧景铎吧,看萧景铎的势头,也不比外面的勋贵子弟差。

这事雪兰再赞成不过,她和大郎君结了积年旧怨,如今大郎君是男子,不好插手内宅的事,所以雪兰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可是等日后新夫人进门,大郎君只须授意一二,雪兰还能从新夫人手中讨了好?

所以雪兰巴不得萧景铎娶一房软弱的正妻,程慧真这种虚有其表的尤其好,往年萧景铎和程慧真议亲,雪兰没少在其中出力,现在老夫人又提起这一茬,雪兰可不是往狠里劝。

但是如今的萧景铎和往常不一样啊,有了官职在身就是有底气,如今就连老夫人都有些怵萧景铎,更别说像多年前一样,按着萧景铎认下亲事。想到此处,老夫人只能忧愁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铎儿现在只是刚刚调回京城,日后能授什么官还不一定呢,再等等罢。”

萧景铎怒气冲冲地回到清泽园,秋菊和惜棋这些女眷提前一步回府,现在正在清泽园里安置带回来的行装。听到开门的声音,满院子丫鬟都立刻扔下手头的事,跑出来给萧景铎见礼:“见过大郎君,恭迎郎君回府!”

外放官回京本是大喜事,海棠等人有心和萧景铎讨个好,猛不防抬头看到萧景铎的脸色,心里都吃了一惊。

怎么了,大郎君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这下,她们还哪敢讨赏,全都灰溜溜地退下了。

唯有秋菊敢大着胆子上前两步,低声和萧景铎禀事:“郎君,萧林下午传过信来,已经将陈词姑娘送到姑姑家了,萧林亲眼看着陈姑娘进门的。”

萧景铎心知自己气狠了,竟然将喜怒外放。他控制着神色,点头道:“好。陈姑娘对晋江县有大功,你转告萧林,这几日远远照看着陈姑娘,万不可让陈姑娘受骗。”

陈词父母双亡,孤女一人,偏偏还带着一身绝顶的双面绣绣技,萧景铎生怕陈词的姑姑起了坏心,但当着陈词的面又不好说,只能让人暗暗盯着。

“我明白,今日回去便告诉萧林。”

秋菊已经嫁人,晚上自然再不能住在后宅,而要搬出去和萧林同住。但是秋菊是萧景铎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所以依然还让秋菊管着他内宅的事情。但是嫁人的丫鬟和未嫁之身有许多不同,像针线这些,秋菊自然不能再管了,不过嫁人也有嫁人的体面,秋菊原来就是清泽园大丫鬟,现在身份更高,已成了宫里管事姑姑一样的角色,不负责具体的活计,但从全局上管理各个大丫鬟。至于惜棋,则顶了秋菊的缺,成了和海棠平起平坐的大丫鬟。

秋菊禀事之后就颇有眼力价地告退,退出书房之后,秋菊也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从前在晋江县衙习惯了当家作主,如今回到侯府,秋菊竟然有些不习惯。

在县衙的时候,秋菊就是内宅的管事人,首席大丫鬟的架势抖得十分威风,而且萧景铎也不拘着她们,只要不误了事,并不限制她们出入。可是在侯府,这些都成了禁忌,头上压着老夫人、侯夫人两重大山,秋菊哪敢行差踏错,更别说私自出府了。

萧景铎虽然回京,但是吏部的调令还没下来,这段时间他没有公职,只能暂时住在侯府内,平时看书作画打发时间,倒难得的清闲下来。从前国子监的同窗,以及进士同年听说萧景铎回京,都纷纷给他递了拜帖,邀他出府小聚。就在这人情往来中,等待授官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二月初八的时候,朝廷的调令送到侯府,擢萧景铎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拜从六品上。

定勇侯府上上下下都等着清泽园的动静,听到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是从六品员外郎,还是六部中的兵部!

宣朝分三省六部,其中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起草制诰和官场文书,门下省审核,仔细说起来没什么要紧事,所以组织简单,官员也不多。相比之下,尚书省就要庞大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