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别人说?他何时对别人说过这话,听见的,不过廿九一人而已。

两人各自沉默。

“我不打没把握的仗。”罗炎缓缓开口,“拐子周早就预料到了这情况,所以他刚到达的淄阳城的时候就让人提前做了防御。他们在淄阳城南侧的起点修建了半座堤道,在沼泽中央,只要渡过前半段便可快速入城,只建了半座,所以在沼泽岸边根本看不见。”

罗炎手下的几个副将都是能人,拐子周一到就有先见之明地为罗炎偷入淄阳做了铺垫,廿九亦是见识过的。

“那军中?”

罗炎看廿九同意了,这才放下心来,“所以我想我离开之后,你帮我坐镇中州!”

“我?”倘若是从前的廿九,他们两人经常分开作战相互配合,罗炎突然将军队交给她,意味着他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你放心么?”

“当然。”罗炎微微笑了笑,甚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最多五日,让林屈逸冒充我呆在营中,倘若乞颜答答来袭,一切调度听你的。”

说罢,他大步走向帐门,单手掀开了帘子。

“罗炎!”

他停下脚步,“有话要说?”

私心里,他多么希望廿九会和从前一样给他一个背后的拥抱和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心。”

廿九拽了拽自己的衣袖,快步从他身前走过。

罗炎静静地看着这个死于他手上的女子的身影和熟悉到一笔一划皆在心底的妻子,分不清上天是在捉弄他还是庇佑他。

为什么,偏偏是沈吟心的身体……

当天夜里,罗炎就点了五千步兵趁着夜色离开了营地,折道进入淄阳南侧的沼泽地,而主帐中的人变成了林屈逸。

罗炎喜欢清静,所以平日里没有他的指令别人不许随意进入,就连送饭都不行,这习惯为林屈逸伪装成罗炎提供了方便。

唯一知道实情的廿九便苦逼的用一只手端碗给林屈逸送饭,对外则宣称是罗炎命令林屈逸率人勘测地形。

廿九端了饭进来的时候林屈逸正在打瞌睡,看见她来了,顿时精神抖擞。

“沈姑娘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不辛苦。”廿九放下盘子,这几日她进进出出罗炎的帐子,成了士兵们闲暇时的谈资,众人纷纷猜测这是否是罗炎丧妻之后梅开二度,不过又有人说,沈吟心喜欢了罗炎那么多年,保不准是趁着这机会给罗炎灌*汤,所以才迷惑了他。廿九一直是不甚在意的,廿五却气天天要瞪她又不敢发作,着实憋得慌。

“你跟罗炎……是不是……”林屈逸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些尴尬。

罗炎会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一个和他不相干的女人,林屈逸即便用脚底板思考都不会相信。何况,他竟然下令全军听从一个女子的调度,除了从前的廿九以外,谁还有过这种待遇?哪怕他不在的时候放权老何,也只是说一句共同协商。

“别人跟着瞎猜你也凑热闹么?”廿九没好气道。

“沈姑娘学过兵法?”沈汝鸿虽然是司马,按理说在行行军打仗,可从来没传出过让沈吟心学习兵法一类的传言,沈吟心的变化太大,突然从一个文弱的大家闺秀变得英姿飒爽叱咤风云,怎么看怎么违和。

廿九岂不知林屈逸在想什么,“没学过,你是好奇为什么罗炎交代你要听从我的?”

林屈逸点头。

“很简单,我没学过兵法,可我爹爹常和几个将军在府中议事,我多少听了点。乞颜答答战风灵活,罗炎曾经之所以在哈达草原浪费了半年的时间便是因为乞颜答答善于游击,之后适应了塔尔的作战,罗炎才开始‘乱打’,别看说是乱,其实只是稳中求乱,这规则罗炎自己把握得住,别人却不一定能参破。”

“所以他会把伏兵埋在乞颜答答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若是你,一定不敢这么做。”

林屈逸再次点头。

“这就像参禅,初学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入门后看山不是闪看水不是水,真正参破了,依旧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打仗也一样,我是个从没打过仗的人,所以只是初学,打就一个字,乱;你在第二阶段,而罗炎在最后的阶段。虽然乱的不一样,却怎么都比不乱来的强。打得多了,乞颜答答自会看出破绽,若只是一场,他不会怀疑到罗炎头上。”

林屈逸恍然大悟。

其实不过是,倒霉的林屈逸再一次被蒙了。

林屈逸最大的缺点,便是太容易相信朋友,哪怕他明明感觉出点矛盾,却依旧不肯去怀疑。

廿九心里默默地哀叹,为他点了一排蜡烛。

乞颜答答的帐内收到了探子的密报,罗炎的左膀右臂林屈逸突然被调离军队,同时带走了将近五千人马。

乞颜答答看着密报心思沉重,“卜儿托,你怎么看?”

勘测地形,怎么听都不是一个理由。

乞颜答答能猜到一种情况,兴许他准备趁着塔尔玄铁骑兵全军出动所以想要偷袭塔尔,但事实上哈达草原上的塔尔国是一个以游牧为生的国家,根本没有固定的地点,要攻打戈尔高原上的平沙城,需要横穿整个草原,何况五千人,实在太少。

林屈逸虽然跟着罗炎的几年战功赫赫,但比起罗炎终究是差了一点。

“听说罗炎几日未出军帐,还有一种可能是——”

乞颜答答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大耀国营地军帐中的人,如果不是罗炎呢!

“卜儿托,召集人马,夜袭大耀营地!”

因为大耀驻扎的形状呈半月形包围了塔尔营地,所以两翼是最薄弱的地方,无论罗炎在不在,都值得他一试。

塔尔营地,三千玄铁骑兵改装的轻骑兵整装待发,乞颜答答上了马亲自指挥这一次的偷袭,烟火为号,若是罗炎不在,那么卜儿托则立刻集结剩下人马全力捣毁大耀营地。

黑暗中马蹄踢踢踏踏地落地声惊起飞禽走兽,乱了这夜里的蝉鸣蛙叫。

漆黑的一片,乞颜答答看见不远处林立的军帐早已熄了烛火,偶有夜巡的士兵举着火把来回走动。

今夜的雾霾很重,将一众人马掩埋在蒙蒙的雾色中,今晚的偷袭,似乎得天时地利人和。

乞颜答答挥下手中的刀,身后的三千骑兵电掣雷鸣地冲进大耀国的营地。

没有遭遇到任何的阻拦,方才还依稀看到的巡逻士兵也失去了踪影,若用四个字形容——空无一人。

他当下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大吼一声,“走!”

四周突然火光大盛,从周围冒出无数的大耀士兵,遮天蔽月,无边无沿。

最前方一个伤了左手的女子笑吟吟地骑在马上,对乞颜答答微微颔首,“大汗,别来无恙?”

☆、第30章 二退乞颜答答

乞颜答答眯起眼,突然仰天大笑,这女子不正是他之前还在想的那个灵州城中的女子?

罗炎没出现,却让一个受伤的女子领着人来围攻他乞颜答答,明显的不将他放在眼里,或者说,他压根不在营地!

乞颜答答仔细打量着廿九,那英姿飒爽的模样和当年的她有七分相似,不由的心中一动。

随即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他本是想为廿九报仇的,无奈大耀国他进不去无法得到一线资料。不过短短数月,罗炎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这让他如何静得下心来。若非罗炎,兴许当年廿九会留在塔尔国。

不过当务之急是,对方早就算准了他今晚会来偷袭,这个预计的人,是谁?

三千铁骑想要在这大批军队中杀出一条血路,虽然会有不小的折损,但乞颜答答想离开却不是难事。因为对方带的人并不多。

廿九早知道乞颜答答会偷袭,所以将两侧营地的人清空等待乞颜答答,而她前来,不过也就带了几千人,将乞颜答答活捉,廿九想都没想过。

“你是何人?”乞颜答答似乎对廿九饶有兴致。

“大汗真健忘,无名小卒而已,我这可是说第二次了。”廿九微微躬身,似乎是在行礼,一举一动纹丝不乱,颇有大将风采。

乞颜答答心中啧啧称叹,面上却也无动于衷。

“你,很好!”

廿九笑了,这沉沉雾霭中一抹明丽如诗的笑容让肃穆的对阵变得和气,她只是想警告乞颜答答,并没有和他开战的打算。

一旦给了他致命的攻击,对方会立刻警惕起来,到时罗炎的偷袭反而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能得到大汗的赏识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廿九半低着头抬起眼扫过乞颜答答满是胡渣的下巴,“但是我很好,大汗您却不太好,这三更半夜来我大耀的营地,莫非是来找罗炎谈和的?”

谈和,这是乞颜答答的禁忌,塔尔国强盛起来之后,再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两个字。

这两字,一直在提醒他几年前向大耀忍辱卑躬的国耻,被廿九这一句话提起,他身后的三千铁骑个个变得面色铁青。

玄铁骑兵大抵心里想的是,这女人真不知好歹,这回你等着洗洗睡吧!

乞颜答答却没有发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和廿九全然不同的一张新面孔和略熟悉的语气,当下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当年廿九被罗炎抢走,如今,是否可以将这女子从罗炎身边抢走。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怎么输的就怎么夺回来,乞颜答答想得并不多,单纯只是——抢过来。所谓抢,就是无论对方愿不愿意,只要自己主观能动。那些个山寨头子的压寨夫人不都是这么抢过来的么。

他身后的三千骑兵若是知道他们的大汗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想的不是怎么离开而是怎么把对面的姑娘抢过来,当真是要吐血三升切腹以谢天下。

既然她提到了罗炎,无论如何,乞颜答答都是要应和一下的。

“罗炎要是在这里就让他出来,我突然想到一个退兵的理由,不知道他有没有兴趣?”乞颜答答的眼神一直在廿九的身上,这个典型的大耀贵勋女子和哈达草原的女人截然不同。

“我可以代替罗炎做所有决定。”廿九依旧笑对乞颜答答,“大汗您就算想退兵也要先考虑到如今你被我围困在此地,实力相差太大我想条件是没什么可谈的了,连我都没什么兴趣,罗炎又怎么会有兴趣呢?”

“大耀军中这么没有纪律,你是什么官衔,一口一个罗炎?”

廿九悠悠道:“没有官衔,闲散人而已,他怎么舍得让手下爱将来这兵力薄弱的两翼巡逻。闲散人呐,呵呵呵。”

乞颜答答从她的话里听出些猫腻,闲散人——看她并没有要抓他的意思,反而是要放他走?

因为罗炎不在营地所以她根本没有信心?乞颜答答更加确定了来时的想法,罗炎一定不在营中。

罗炎是出了名的治军严格,至于他手下的几员大将个个都是铁血的军人,让一个女子出来迎敌怎么都不像他的作风。但能在罗炎的军中有如此大权调度军队,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能想到的所有理由,便是罗炎在培养第二个廿九。

廿九心中有数,罗炎几日不出军帐,塔尔那边必定开始怀疑,看乞颜答答的架势,便是今夜看不见罗炎就要掀了大耀的营地。

三千人不足为奇,廿九竖耳听来,不远处有极轻的马蹄声,是乞颜答答让卜儿托带着剩下的人集合待命。

从塔尔营地冲到大耀营地只是须臾的功夫,在这点时间内活捉乞颜答答,就是痴人说梦。

“我草原汉子虽怜香惜玉,但战争是爷们之间的事,你把罗炎叫出来,或者你不如跟着我回塔尔,我众兄弟一定也欢喜有个大耀的美女到来,你们说是不是?”

“是!”

“哈哈哈!”

“……”

塔尔骑兵在对面声援乞颜答答,廿九只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冷眼看着,等到对方笑完了,这才直起腰悠悠地冲着乞颜答答道:“大汗说得有理,不过大抵女子都喜欢英雄,所谓英雄便是胜者,你若将罗炎生擒活捉,我也许还能考虑一番。”

“真的?”

廿九无辜且无害地点了点头。

生擒罗炎,也许可能大概似乎有那么丢丢难度?

“好!”乞颜答答朝着他身后的士兵大笑,“那今晚我就让你看看我怎么将罗炎生擒!”

三千骑兵在马上鼓掌,彷佛下一刻他们就要冲进罗炎的主帐……

这种自娱自乐自说自话的自嗨精神,廿九觉得大耀士兵有必要学习一下。

于是她转头对身后的士兵道:“看见没?这就是传说中的意淫、自嗨、傻大胆,这种精神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有利于麻痹自己,当别人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造成一种根据神的旨意升天的美妙幻境,正常人干不出来。”

她身后的士兵连连点头:沈姑娘说得有理!

塔尔兵的脸色,再一次青了……

白日做梦什么的,真不是好事,就算是晚上做梦,也得是睡着的时候。天虽然黑了,可几千人都清醒着,莫非赶上大部队梦游了不成?

廿九摇了摇头哀叹,“大汗呐,离这一里路就是我们的主帐,你要活捉的罗炎就在那里,你要是现在要去呢我就不拦您了,反正也不过片刻的时间还能再见,你要是不去呢,那我也没法跟你去塔尔了,干脆咱就在这打上一架,看看是卜儿托先来救您还是罗炎先来支援我,你要是准备现在回去呢,我敬重您是条汉子,也就不留您吃宵夜了,我也没那钱请这么多人,您看着办吧。”

廿九说完打了个哈欠,悠悠地骑在马上和身后的士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

乞颜答答清楚,既然她那么准时的出现,说明大耀军中早就知道了他的行动,卜儿托现在带上人过来,最好的情况是硬碰硬干上一架,最坏的情况是路上早就有了伏兵。

去活捉罗炎也不过随便一说,他若当真带着三千人冲去大耀营地,那就是块送上门的肥肉,别人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他若现在离开,虽不损耗一兵一卒,却落下了在一女子手下落荒而逃的名声,怎么算他都是吃亏的一方。

大耀那边走得最好的一步棋,便是先前算到了他会来夜袭,或者是放出了罗炎几日不出军帐的口风让他误以为罗炎不在军中。

但即便罗炎真的不在,乞颜答答也知道今晚这次行动是失败了,他根本没能确定罗炎的动向,反而给自己挖了个坑。

唯一的收获,便是知道了罗炎的军中还有对面那女子这一号人物。

有这样波澜不惊的女子,即便罗炎不在军中,偷袭想胜的可能性也大打折扣。他突然背脊一凉,若罗炎真不在,而今晚大耀的计划和自己行动的失败全部由于这个女子,那当真是第二个廿九的存在。

犹记当年廿九落入她手中时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和罗炎来救她时她站在一边拍手叫好忘了逃跑的痴样,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带动一络腮的胡渣一同弯起弧度。弯着弯着,突然笑出声来。

他对面的大耀士兵擦了擦眼,觉得今晚眼神不太好,乞颜答答是在笑?他被困在人群中傻笑?还笑得那么开心?真的不是眼花?世界玄幻,风中凌乱……

乞颜答答从敌人的眼中看到了走神的自己,回头望去,看见同样愣在原地的玄铁骑兵。

出门没看黄历,兴许今天诸事不宜……他有点不在状态中。

“大汗可想清楚了?”廿九非常无语,她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乞颜答答有这种梦游的癖好?

乞颜答答举手一挥,也不管是否会落人口实,直接选择撤退。

廿九悄悄地松了口气,一来她并不想看乞颜答答死或是落入罗炎手中,毕竟当初他给了她尊重和与战俘截然不同的待遇,二来,原本今晚她看空气潮湿雾色太重,突然想到乞颜答答可能会偷袭所以临时做了安排调动,营地内没有做好迎战的准备,除了巡逻兵士兵们大多已入睡,卜儿托带人过来一定能够踏平营地,所以乞颜答答离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擦身而过的时候,乞颜答答突然开口,“无论敌友,塔尔国敬重英雄,请问姑娘大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挚诚恳,廿九了解乞颜答答,知道他出于真心。

“沈吟心。”

乞颜答答轻轻念叨了一遍,右手扶肩在马上向他弯了弯腰,塔尔的礼节,给予他尊重的人。

廿九点了点头回应,目送他离开。

距罗炎离开三日,他所承应的日子,还有不到两日。

☆、第31章 兵哥哥捡肥皂

这两日若是好好过也就过去了,可偏偏这日子没有想得那么称心随意,廿九又接到了那个神秘幕后主使的信。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支木簪子。

廿九回到帐篷时自己的床被人翻过,这支簪子就放在被子里。

这些天廿九怕对方对廿五下手所以一直和廿五住在一起,半夜率人出去时没跟廿五打招呼,所以她回来的时候廿五已经睡着了。

是有人偷偷潜进来将这簪子放到了她的床上?

她看着这支簪子,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她在京城晃悠的时候随手买了一支木簪子,本是因为用簪子将头发竖起比较方便,后来那簪子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因为价格便宜,她只当是自己随手弄丢了也没提起,可不正是如今手上的这支?

这簪子怎么会到对方的手里,他让人送一支簪子来又是什么意思?

是发现了沈吟心者身体里寄居的是廿九,还是暗示她若再不向廿五动手下场就会和从前的自己一样?

一时间她捉摸不透,于是小心地将簪子收起来,揣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