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还来不及感叹,太子长得真是名不虚传,就看见他清亮的眼睛里有失望一闪而过,随即表情就有些勉强了。

——阿狸生得其实不差,娇憨喜人,温婉可亲,一见之下就令人心生好感。但太子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初恋可是谢涵。

阿狸是见过谢涵的。那时她还是个说话磕磕绊绊的小丫头片子,谢涵带了儿子回谢家省亲,阿狸跟随母亲去做客。

谢家东山别筑多种青竹,剖以为瓦梁,在竹林中建成竹舍,令溪流从一旁的水涧流过。

清风穿林而过,竹叶清香迢递,水流清脆。在竹舍里烹茶、对弈、玄谈皆可,风雅又避暑。

彼时炎夏,阿狸去时,谢涵就坐在竹舍折屏后勾描团扇。远望之,纱衣流翠,乌发泄墨,肤色就如冰雪濯玉般皎洁。那淡泊沉静就沁进人心里去,令满山芳菲尽失了颜色。不止阿狸看呆了,连她阿娘都半晌没有出声。

后来王坦也想在后院给妻女弄这么个竹舍时,阿狸和阿狸娘就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谢涵,齐刷刷摇头,强烈鄙视阿狸爹——东施效颦?快别自取其辱了!

阿狸爹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至今也还莫名其妙。

——谢涵其人,那是真的惊鸿一瞥,再无美人。

而阿狸呢?阿狸就是那种俗气的好看,舒服、亲切,却没有太子想要的惊艳。

但太子居然没失礼,短暂的失望之后,就试着跟阿狸聊聊天。两个人不熟嘛,聊的也无非是:

“我听人叫你阿狸,是你小名吗?”

“是。太子殿下……”

“别叫这么生疏,咱们都成亲了。这样,我叫司马煜,你就叫我……煜郎?”

玉郎?

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那个……我可不可以也叫你的乳名?”

“这,这个……这个也不是不可以,”太子还是很大方的,“我小名叫阿尨(读作芒)。”

阿狸就用手指在掌心写给他看,“是这个‘芒’吗?”

太子的面色有些微妙,“那个尨字,是……尤字加三个撇。你认得这个字……吗?”

“……认得。”

尨,音芒,意思是多毛狗__。阿尨,翻译过来也就是——狗娃子。

别怀疑,这个时代再遍体风流的名门雅士,叫出乳名来也都这么囧。

“喂喂,你笑什么。乳名本来就要贱一些才好养活!何况,那个尨字,也是可以当‘庞’字来用的,也有高大的意思!”

“没,我就是想起我自己的名字了——阿狸的狸,是狸猫的狸。我阿娘说,我阿爹本来是想叫我阿猫的……”

“噗……”

“你也别笑啊!”

新婚之夜就在这种轻松快乐的闲聊里过去了。

清晨的时候,丫鬟宫女们进去伺候,看到两个人安安稳稳的睡在被子里。床褥整齐,没半点杂乱。

阿狸听到动静,揉着眼睛坐起来,又回身推了推太子——两人居然是和衣而眠。

等着消息的大人物们就知道——坏了,这夫妻俩日后可有得磨了。

但是太子的脾气尽人皆知,他看不上了,你非逼着他喜欢,那他只会加倍的冷淡起来。

所以所有人就都奔着阿狸去了。

皇后不时差人给她赏赐,不是珠宝首饰就是绫罗绸缎,连胭脂水粉都记得她,反正打扮人的东西可着劲送。阿狸娘也趁着进宫觐见的机会,殷殷切切的教导她——该怎么勾引自己老公__|||

阿狸无语……

说实话,她不着急,她真的不着急。太子虽然很好看,但他们才见第一面呢。何况两个人虚岁都才十五六岁,搁现代也是早恋啊。都还懵懵懂懂的,就要整出孩子来,也太摧残人了。

何况,就算她着急,她是勾引人的材料吗?

只听得昏昏欲睡。临了,貌似娇羞,实则无语的答:“……我记下了。”

把人应付走了,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所有这些,太子其实都知道。

但他就是不说话,因为他看着觉得很好玩儿。

他觉得阿狸这个人大智如愚,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替他吸引了所有的刀兵。谁都觉得她是火上眉毛了,结果她慢悠悠的把脑袋缩进壳里去了。你急啊急啊的在外边乱砍,她在壳里睡一觉,醒来伸个懒腰,照旧月明气清,岿然不动。

太子对此钦佩不已。

他觉得这个人有趣了,就不介意她跟自己住一块儿。不但时常观察她,还偶尔跟她分享一些事。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阿狸太投他的脾气了。她不但不啰嗦,懂得欣赏他,还不会像别人似的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和她开个玩笑,她也不会恼你不正经,知情知趣,偶尔还会主动配合。

跟她相处,简直太舒服了。

她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而阿狸也觉得,太子这个人很有意思,不死板,容易相处……并且长得也好看——事实上是非常的好看。有这么个老公,就算摆家里看,也不吃亏啊。

两个人都对对方觉得满意了,这一场包办婚姻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他们越混越熟,越熟就越觉得对方合自己的品味,越觉得对方合自己的品味……太子就越不把阿狸当老婆看。

经常跟她通着腿呼呼睡一晚上,也没想要做点什么。

久而久之,太子宫里的美人们,就开始打小算盘了。

美人们做的倒不是太过分,也就是穿得稍微妖娆一点,有事无事的在太子跟前晃。再多也就是“不小心”瞧了太子一眼,“不小心”在他跟前摔了一跤……之类的。

太子闻弦歌而知雅意,饶有兴趣的看着——看阿狸怎么处置她们——根据太子在宫中浸淫多年的眼光,他知道这正是女人确立门风的时候。

阿狸会杀一儆百?一个不留?后发制人?贤惠大度?任由美人爬上他的床?

太子见多了宫斗,还是头一次这么期待。

可惜阿狸太迟钝,全没发现太子迫切围观的心态。

她压根就没意识到东宫美人们是在挖她的墙角,反而还琢磨着:哟,阿甲这发式真漂亮,明天我也试试。咦,阿乙这身混搭得也很巧嘛,腰带原来还可以这么绑啊。

……__

太子都替她着急了!

于是某一天,他就故意多看了某个美人的纤纤皓腕一眼。

不几天,姑娘们的袖子普遍都短了一寸,恰到好处的把手腕露出来。手腕不那么纤巧的,也会在镯子上下功夫。

这些姑娘大都是近前端茶倒水的,抬手就露腕。改这么明显,太子就不信阿狸瞧不见。

事实证明,阿狸还真瞧见了——她觉着建邺城确实是越来越热了,再一算,可不是嘛,夏至快到了……

太子就提前喝到了阿狸调制的解暑茶,那茶汤酸甜清凉,沁人心脾,着实美味。但是太子的心情,真是复杂得难以言表。

于是这一次,他“瞧上”了某个姑娘乌云似的的黑发。

……大夏天的,太子宫里姑娘们的发髻却越梳越低,头发越披越黑长。

阿狸把发髻梳得高高的,露着脖子吹着凉风,研究着她的消暑吃食。心想,这个时代的姑娘们可真是耐热啊,头发披这么长,就不怕捂出痱子来吗。

美人们泪目:痱子都捂出来了啊,太子你怎么还是光看不下手!

太子:……

引导着姑娘们把袖子、头发、耳珰,鞋子全部改造过一遍,同时分享了阿狸美味或者更美味的消暑饮食之后,太子终于抓狂了——阿猫你眼里没有我吧,你眼里绝对没有我!

阿狸捧着茶盏喝着桂香酸梅汤,舒坦得跟煮熟的汤圆似的:啊,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

太子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这回终于知道,阿狸是真的缺心眼。绝对弄不出什么精彩的好戏给他看的。

白瞎他那么多精妙的控场了!

不过他心里阿狸是自己人,虽然美人们打扮起来确实挺养眼的,但他也不可能任由阿狸懵懵懂懂的叫人欺负了。

“我喜欢纤瘦的美人。”眼看着有些人当着阿狸的面开始勾引他了,太子就若无其事的跟阿狸聊着。

阿狸点了点头,觉得这审美挺主流的。

——她确实迟钝,但反射弧再长,闹腾这么久,也已经回过味来了。之所以不作回应,是因为她看得出来,司马煜是故意的——这位当年可没少折腾他身边的人。

“嗯。”她相当赞同的回答,“人瘦些确实显风流。”

“腰身最好能一把握住,弱柳扶风,最惹人怜爱。听说赵飞燕是能作掌上舞的。”太子一脸遗憾并期待的说着,又打量了阿狸一番,“不过你还是算了,让我阿娘知道你才嫁过来就瘦了一圈,那就……那就太驳她的脸面了。”

想到皇后一脸迫切的盯着她肚子的模样,阿狸心有戚戚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她敢瘦,简直就是打婆婆的脸啊。

“对了,昨天给你送去的白玉糕,你吃着怎么样?”说到胖瘦,阿狸控制不住又转到吃上了。

“口感稍微软了些,味道很好。”太子也配合的换了话题,“我尝着里面有枣,谢涟不信,说加了枣不可能这么白腻,跟我打赌呢……”

“那他输定了……”

家常闲聊,阿狸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她既不敢瘦下来,也不真觉得自己胖。

她一直没联想到太子的险恶居心。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发现,东宫一大票女人都开始节食……而且是不加节制的节食,生动的诠释了什么叫“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阿狸的心情很复杂。她觉得跟太子比起来,自己真是远未够班啊。

果然,等这些女人真的开始显露出“弱柳扶风”的姿态时——

“站都站不稳,”太子就一脸不以为然的说,“阿狸,你怎么单挑这种不堪用的伺候?要不是我亲眼看着,还以为你苛待下人呢。”

阿狸无语,“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是弱柳扶风,不是站不稳好不好!

太子一脸嫌弃,“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了?看着就不体面,触霉头。都换掉换掉!”

阿狸心想——等人都饿成这样了才说,狗娃,你太坏了!

“……好。”但她还是顺水推舟了。

美人们哭哭啼啼的离开了东宫。阿狸觉得很心虚,赏下不少银子,权作遣散费。

等这波事料理完了,阿狸再回想下始末,就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虽然迟钝,却不笨,知道太子花这些心思其实根本得不到半分好处,反而丢了不少艳福。他是为了护着谁,不言自明。

她觉得,他这个人虽然任性,跟个孩子似的胡来,并且经常不着调。但是他对人是用心的。

这是最难得的。

太子就这么敲开了阿狸的乌龟壳,进到她心里。

前世孽缘(中)

最开始的时候,阿狸对司马煜的感觉一直很懵懂。

名分上说,他是她的丈夫。但是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定亲时更是连她愿不愿意都没问过,这也算是丈夫吗?

当然,这不是司马煜的错——十有八九,给他定下阿狸时,也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这简直就像开礼包,人手一个,不能多领,还是非特殊情况不得更换的那种。开出自己喜欢的来,是赚了。开出不喜欢的来,你也得认了。

司马煜不也是入了洞房,才发现阿狸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吗。

阿狸一直不知道该把司马煜当她的什么人。爱人?好像不能算。路人?好像又太自欺。

这次的事之后,阿狸倒是稍微想明白了一些。

——他是她的家人。

他会护着她,她也该向着他。这是一辈子的情分。在这情分面前,情情爱爱的分量,反而不是那么重了。

话又说回来。除去某些功利性的目的之后,不止司马煜没睡她的冲动,阿狸好像也没被他睡的冲动……她觉得目下的状况就挺好。他们彼此相知,互无猜忌,在一起怎么折腾都很开心。总是有聊不完的话,层出不穷的新奇,分享不够的美食。一辈子都不会厌烦似的。

阿狸没谈过恋爱,不过她觉得再怎么谈恋爱,也不过如此吧。

太子也有意无意的保持着目下的状况。

东宫在台城外,太子一家跟皇帝皇后不住在一处。太子家臣自有一套班底,僚属不少,往来的权贵不少,结交的少年才俊们更不少。

跟太子最趣味相投的有两个,一个是河东卫家的小公子,名叫卫琅,另一个就是阿狸娘瞧上的谢家三郎,谢涟。

卫琅其人,阿狸并不认识,倒是听过他的名号——别人家父亲在外无不一心夸耀儿子,唯有卫琅他爹,每每提到卫琅就恨不能哭出来。

往往某甲说,“子良姿容清朗,真是神仙中人。”某乙说,“气质清华,谈吐珠玉,确实不俗。”

卫琅爹就会说,“……咳咳,来,见见我大儿子。”

……这位绝对跟小儿子有仇啊!

有一回卫琅爹喝醉了,就拉着阿狸爹的手哭道:“日后我绝对会被那混小子连累,死了都没地方埋。真到了那一天,你可要帮我保着阿大啊。”

阿狸爹:__|||……

回头阿狸爹跟阿狸娘提到这件事,阿狸娘就默默的把备选女婿名单里所有姓卫的都划掉了——这个时代有句话叫一言成谶,阿狸娘信这个。

阿狸觉得,能生生把自己阿爹逼成先知,卫琅实在太奇葩了。而有这么个先知爹,还能混得风生水起,人人赞誉,卫琅也真是个人才。

因着这件事,她记住了这个人。

至于谢涟,阿狸跟他太熟悉了,反而说不出什么丁卯。真正让她印象深刻的事,也只有一件。

那日阿狸跟着阿狸娘去谢家做客,谢涵起身迎客。谢涟正在竹舍里提笔习字,闻言探头出来,黑漆漆的眉眼沉静含笑,跟谢涵一脉相承的水清木华。

他将阿狸从脚到头打量一遍,便童言无忌的笑道:“这个妹妹真好看,阿姊,她是谁?”

T__T……在谢涵面前夸赞她好看,阿狸一辈子都没那么荡漾过。

而且他完全不介意阿狸说话磕巴、反应慢,还剥了一只蜜桃给阿狸吃。实在太会做人了!

太子跟这两个人亲善,提到他们的次数便多。因为阿狸对这两个人都有些印象,有时就不太明白,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直到某一次,谢涟去江北行猎,抓了几个胡人俘虏,一审问,居然问出来,前北燕·现今的北秦名将慕容隽居然亲自在江北勘察地貌。

一个名将观察地形,显然是准备打仗了。换成常人,肯定全线戒严,赶紧回朝报信去。但太子三人组呢?

——卫琅二话没说,带上一队家兵就直奔慕容隽去了。太子和谢涟之所以没去,并不是因为他们谨慎些,而是因为——他们觉得等卫琅赶过去,慕容隽早就跑了!

__|||……他们剥了俘虏的衣裳,找人连夜赶做了一批,弄来三百勇士,夜袭了北秦军营。

北秦兵在睡梦里被吵醒,混乱布防,出去一看只见三面火起,喊杀震天,却找不着敌人在哪里。只能跟着人胡跑,被趁乱掩杀,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幸而有慕容隽坐镇,用胡语喊话布阵,不答者杀,终于稳定了局面。

那个时候太子三人组已经带着人桃之夭夭。慕容隽不知深浅,没敢去追。后来知道自己放跑的是南朝太子和谢家三少,悔之晚矣。

慕容隽一代名将,当年凭一己之力保全北燕,中宗朝权臣桓步青率十万大军北伐,却被他用两万人打得丢盔卸甲。这一遭栽在三个娃娃手上,实在让人大跌眼镜。虽只是无关大局的一场小败,却被政敌借题发挥,从前线调离。

太子三人组呢?

皇帝在朝上大家褒赏,回头就把太子骂得狗血喷头。谢涟有个好伯父,太傅知道他喜欢弄兵,干脆保举他去兖州招募劲勇,组建新军。卫琅……皇帝本来想让卫琅跟谢涟一道去,但卫琅爹死活不答应,皇帝想想,卫家子嗣单薄,送人家去前线确实不厚道,也就算了。

皇帝处置这三个人的时候,阿狸就小心翼翼的龟缩在东宫等发落——那三百身衣服,是她带着人弄的。

……__|||

这事倒也不复杂——那一次太子本来就是为了带阿狸散心,才去京口的。

太子跟谢涟两人定下了计划,三百精锐从京口守军拨过来就是,但胡铠却没有现成的,临时赶制来不及,太子就跟阿狸抱怨了几句。

手工活上,男人心思难比女人,阿狸仔细瞧了瞧,指着道:“这些地方改一改,就能有八分像。夜里视野本来就差,八分像也就蒙过去了。”然后她就带着人流水作业,愣是在天黑后改完了。

阿狸确实迟钝,打机锋的话她总要琢磨半天才回味过来,但是跟太子说话,哪怕他还没把事说全,阿狸也总能立刻明白他的打算。

就像这一回,太子只说仿制胡铠,阿狸就知道,他八成是想夜袭胡营。

问题是她完全没想要劝阻……反而觉得太子说得挺对的,这帮胡人太嚣张了,京口侨民也早想打回去。这时就是该出其不意给他们点颜色看。

当然——那个时候她没想到,太子是想亲自披挂上阵的。

但要说真没想到,她其实又明白,以司马煜的品性,这种事绝对当仁不让。她亲自帮他弄衣服,其实也是想在力所能及的事上,帮他做到后顾无忧。

阿狸白白瑟缩了一场,结果皇帝根本连提都没提她——当公公的,当然不可能拉下脸来教训儿媳妇。

皇后倒是把阿狸叫去了。那双跟太子像极了的凤眸半眯着,细细打量了阿狸半晌,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算了,阿尨由来胡闹,你也未必劝得听他。你是个好孩子。我瞧着阿尨是真心喜欢你,我这里可把他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