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从山里走出来,就已经没了多少力气。瞧见河流蜿蜒,两边都望不见人烟,便决定先停下歇脚。

把路上拾到的枯枝堆起来,阿狸正研究着钻木取火,谢涟已经用火石生起火来,瞟见水里有鱼,随手用树枝一戳——戳中了!

阿狸:……这分明就是个无所不能的小超人啊!

谢涟树枝上戳着鱼,笑眯眯的递给阿狸,“这个真的能吃哟。”

阿狸:……T__T,被小孩子调戏了!

不过也有阿狸调戏小孩子的时候。

她果断的把鱼在石头上摔死,借了谢涟的匕首刮鳞、剖肚,掏出鱼肠子、鱼鳔、鱼鳃……

谢涟脸都青了,差点没吐出来。

阿狸:“……你家的鱼鲊也是这么做出来的啦!”

谢涟倒退三步,“君……君子远庖厨!”

不过烤熟了之后,他照吃不误。

阿狸:__,|||

谢涟:“酒肉穿肠过,别计较小节啦!”

阿狸看着他没心没肺大吃的模样,心情不觉就放松下来。她不由就想,真名士自风流,这话并不是说假的。

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有这样临危不乱,从容悲喜的气度,日后的人生,确实是难以想望的宏大。

两个人吃饱了鱼,一时连危机感都懈怠了。

阿狸在水边洗脸,谢涟就在火堆边削树皮。

阿狸:“多放点湿叶子,烟就起来了。你坐到那一边去——小心被熏到。”

谢涟从善如流。

阿狸洗好了脸,想洗一洗脖子,偷偷回头瞧了谢涟一眼,却发现他真在看她,脸上就一红,赶紧拢了领口。

__|||——实在没办法把这种孩子当纯粹的孩子看。

“对不起,没能把荷包赢回来。”他望着阿狸,漆黑的眼睛里映了阳光,墨金的颜色,湖光般粼粼。忽然就说。

阿狸:“嗯?”

“——送我东西,我却给输掉了。”

阿狸忽然就想起当日谢太傅指而讨要的时候,谢涟望她的模样。终于明白过来——她就说谢涟怎么会带一只女孩子的荷包呢?

便笑了,“你送我的鱼,我也给吃掉了。”

“呃……”

阿狸眯了眼睛对他笑,“送的是情谊,荷包用就用掉了。别这么小气。”

谢涟便也笑起来,显然也认可了,“……就是当着你的面输掉,难免就有些在意。”

“——那我再给你绣一只。”阿狸说,她拨弄着河水,低垂了眼眸,那水里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用力的睁大了,望着她。

“这一回可不要再输掉了。”她将水波搅乱了,对谢涟说道。

“嗯。”谢涟说,“我保证,一辈子都好好带着。”

远远的起了歌声。

两个人立刻便都绷紧了,向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便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小小的竹篓,踩在卵石上,一跳一跳的过来了。

那小姑娘腰上绦带系了蝶扣,细柳一般轻盈。虽小小年纪,已可以看出美貌来,气质也干净。眨着漆黑的眸子一本正经望着阿狸的模样,呆萌呆萌的。

阿狸和谢涟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就都有些怔愣。

——她跟阿狸就如双生姐妹一般,竟有八九分像。

“你们是不是走丢了?”小姑娘不明所以的问。

谢涟见阿狸不做声,便挡在她前面,道:“是,你是哪里来的?”

“我从那边的村里来。”小姑娘收了收背上的竹篓,侧着身子望阿狸。

阿狸回头去拨弄火堆。

她才提醒过谢涟,结果自己就站到了下风处,灰烟滚滚扑面,呛得她打了两个喷嚏,立刻泪眼汪汪。

“山里有好多大兵在搜人呢?是不是就找你们?”

“是,他们人呢?”

“我带你们去!”小姑娘自告奋勇,凑过去拉阿狸。

阿狸抹着眼泪一回头,又变成了一张大花脸。

“……快洗洗吧。”

阿狸随手用袖子擦了擦,“不要紧,赶紧找路吧。”

谢涟抿了抿嘴唇,饶有趣味,没有做声。

司马煜回宫央求了皇后,又找到皇帝,调来五百人搜山。

他跟着转了大半天,一群人提心吊胆,生怕再把太子弄丢了。瞧着山下有个小村子,好说歹说,终于让他留下来等消息。

村边一家小吏打扫出院子来,将他迎进去,小心伺候着。

主母虽不知他的身份,却也猜出是极富贵的,便悄悄喊了丫头来,问,“阿青呢?”

“小姐一早就出门了。”

“没个闺秀样!”

谢涟跟阿狸都没有想到,原来拐一个弯,山那边就有一个小村子。

两个人都讪讪的。

只小姑娘一个仍然自得其乐,拽了根竹枝甩着,唱起了山歌。那歌声清软婉转,歌词却很囧。

“阿青上山哟,采竹笋。采完竹笋哟,回山村。阿兄牵阿姊哟,身后跟……”

唱着便笑弯了腰。

阿狸:__|||……她究竟在乐什么!

“阿兄阿姊,你们要不要吃竹笋?噗!”

谢涟:“好啊。”

小姑娘对上他清黑含笑的眸子,笑声就噎在喉咙里,脸上一点点红透了。却不服输,刻意的扭过头去,往前跑了两步,“才不给你吃!”

阿狸:……

进了村子,司马煜早得到消息,急匆匆的就迎过来。

望见谢涟身后的里,心口又被撞了般跳起来。推开前边领路的人,便跑过去。

阿狸瞧见他就惊了一跳,见无处可去,立刻藏到了谢涟的身后。

谢涟微微不解,“怎么了,阿狸?”

阿狸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司马煜正经的心上人就在一边呢,她躲什么躲,有这么自作多情的吗?

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的红了眼圈,“没……”

司马煜停住了脚步。

他细细的看着阿狸——她脸上花得像大猫,跟阿竹干净柔软的模样确实不像。可是……

谢涟也瞧见了司马煜,想到这位太子的名声,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阿狸好歹也是王家的闺女,确实不该让人这么瞧的。

便悄悄的挡在阿狸面前。

他望见人群里多有自家的佃客,叫来一个,吩咐道:“烦劳去备一辆牛车。”

把阿狸推上牛车,谢涟自己与太子说了几句。

不管是阿狸走失的事,还是太子在外边的事,都是不好大肆宣扬的。两边都很默契,客套的说了几句话。太子收兵,谢涟回家。改日再叙。

望着牛车悠然起步,司马煜怅然若失。只觉得心里被凿空一块似的。

失去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叹了口气,一回头,就望见小姑娘眨了眼睛看他。

司马煜脑子里就一空,“阿……阿竹?”

“啊?”

虽不知这少年来历。但谢家三公子,这村子里谁不知道?连谢三少都恭敬客气垂首回话的人,身份怎么会低了?

院子里小姑娘的嫂子手帕都要撕烂了,见她懵懂,一把推开门,道:“阿竹,你回来了?”

小姑娘就闭上了嘴。咬着嘴唇,垂头踢脚尖。

司马煜还是有些懵的,“你……你去谢家做客?”这家的状况,怎么都不像能在谢家门庭走动的。

“家院虽小,祖上却就是当官的。又替谢家管着佃客,偶尔也去与夫人们回话的。”嫂子推着她,对司马煜陪了笑,“夫人们都高看阿竹一眼。只是家里究竟没落了,委屈了这孩子……”

司马煜再瞧瞧,见小姑娘白净沉默,气质确实是寻常小家碧玉难比的清隽。就有几分信了。

便细细的打量着她。

没有那种心脏都缩起来了的感觉。

片刻后,略有些失望的垂下眼眸,“你回避。我与她说几句话。”

终于剩下两个人了,司马煜就有些懊恼,“那,那天……”

真是糟糕,他怎么就随便亲了呢?现在再说不是故意的——这这,姑娘家的名节都毁了!

“要,要不……”

“我叫阿青,”小姑娘打断他,抬了头对他笑。笑容便如那绚烂的金红色霞光,明媚耀眼,“我叫阿青,是父母亲取的名字,一辈子不改的。我不是阿竹。”

“……”

她背篓抱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两块肥肥的笋子来,塞给司马煜,“这是阿竹,送给你!”

随即便了了心事一般,抱着空篓子,轻快的踮着脚,进屋去了。

司马煜把笋塞给一旁的黄门郎,“谢家丢了的姑娘,是哪个?”

少年心事(上)

便是太子,特地惊动了皇后、皇帝,出动了五百人去搜山,只为了找出一个走失的小姑娘来,也是要细细的说明理由的。

皇帝皇后宠这个儿子,却也没打算放任他胡来。司马煜回宫之后,皇帝就询问了跟着他去的黄门郎。

黄门郎便将当日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是:“臣往太傅家问过,那姑娘是王长史家的大女公子。”

皇帝的心情就有些微妙。

王长史自然就是王坦。

自太傅之后,世人爱将王谢并称,然而当真论说起来,百世簪缨之家,还是没有谁能比得过王家。

王谢桓庾、周张朱陆这一等名门,除去被王坦堂叔爷爷说屠门就给灭族了的周家不论,其余多是一枝独秀,就好像说起谢家,人就记起太傅三兄弟,说起桓家,那就是桓步清祖孙,庾家自然是太后父兄……王家却是满门锦绣,从侄、族叔、堂兄弟济济一堂,令人不由就叹一句“珠玉当前”、“琳琅满目”——当然,有时别家有秀异才俊的时候,也爱拿王家作比,说是“王家数子,不及某家一儿”。但某家儿子早早的风流散尽,王家数子却连孙子都开始当朝辅政了。

这个王坦,就是当今王家小辈人里极出彩的一个。

在皇帝看来——是最出彩的一个。他给大将军桓净做掾属出身。入幕第二个月,大将军就敢把机务全交他处置。别家子弟手持羽扇、塵尾,在水滨山间泛泛而谈的时候,他则安安静静的带一碗饭一块鲊鱼在府里处置庶务。一个夏天,文武官员上万人,他就已经都认识了。他一人坐镇,大将军府里的事务无不井然,最忙乱的时节也没出过差错。

你看他口舌木讷,为人也朴素,笔下却是锦绣华章。什么公文都是挥笔而成,秘书监都损减不了文字。

简直就是一人在手,公务不愁啊。

而且王坦性格好。埋头做事,从不理会蜚短流长。麻烦找到他头上,他最多一斜眼,用看白痴的眼神一瞟,该干嘛干嘛——这种人,这种人摆明了主公不罩着他走路都能掉河里去!

又因为他出身好,有长才,庶务上少了他不行,所以大多数麻烦他其实都能轻易摆平,用不着主公出手。

实在没有比他更经济适用的了!

皇帝当王爷的时候就对他眼馋得紧,自登基后,更是常想着把他从桓净手里掏出来,给自己当丞相——当然,给自己当丞相未免年轻了些,给儿子当却不老不嫩,火候正好。

因此听黄门郎说到王坦闺女,皇帝略一沉思,便道,“给王坦放半天假,让他回家看看吧。”

——虽然没能把他从桓净手里掏出来,但桓净已经老了,想来也霸不了多久了。

回头皇帝就跟皇后提起,“王坦闺女多大了?”

皇后略一怔愣,“像是比阿尨小一岁。”

“朕看王坦是个出息的,日后必是黑头公相。”

皇后心道,废话,就冲他姓王吧。

皇帝当然明白皇后的心情,就笑着上前亲她,“你别犯傻了。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皇后悚然一惊,就惊疑的望着皇帝。

皇帝便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些事,朕一个人是做不得主的。知道你受委屈了,却只能为你做这些。朕心里,也不好受……”

皇后目光便软了下来。

两个人抵了额头,轻轻的厮磨着。少时夫妻,壮时相扶,老来相守。到如今她不体谅他,还有谁为他?

“臣妾明白了。”

“也不急,多看看。”皇帝笑道,“阿尨也值得好的。”

阿狸是没想到的,自己在谢家迷了个路,竟然连皇后都要赏赐压惊。

上一辈子,皇后真心将她当亲女儿善待、维护,她心里也是将皇后当另一个阿娘看的。她独宠十年而无子,差一点就抱养了堂侄,皇后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阿狸原本就愧疚着。后来虽默许司马煜生下庶子来,但庶子当真生下来,她立马就甩掉司马煜回老家了……

——她一直记得皇后那句话,“阿尨就交给你了。”

没能善始善终,她心虚。因此一见她阿娘收了皇后的东西,就惶恐起来。

她在山里丢了一回,说没受惊吓,那是骗人的。再加上皇后过问,心里立刻不堪重负。

她阿娘自然想不到一个八岁的娃子能有多难排解的心事,见她仄仄的,便笑问,“怎么,谁给我们大姑娘气受了?”

阿狸:“没有啦……”

她能说她觉得自己有负皇后所托吗?还是她能说赶紧把她嫁给谢三,免得夜长梦多?

只能心情抑郁的继续给谢涟绣荷包。

谢涟这种孩子最是一言九鼎的,阿狸毫不怀疑,他说要带一辈子,就会真的带一辈子——她总不能让未来的大将军一直带着小孩子的练手作吧?自然要从内而外的精工细作。

她比对着绣线的颜色,她阿娘就又说:“皇后那边赏了,阿娘是得进宫去谢的……只怕皇后要问起你来。”

阿狸扑地。在心里默默的吐了口血,又悄悄的擦干净。

“听人说,那天太子也去了?还带了五百羽林卫?”她阿娘又笑问。

阿狸不会说谎,挤了半天才勉强道,“……女儿不认得,不敢乱说。”

她记得自己从牛车上掀了帘子张望,望见那少年张扬,少女娇憨,他们并肩而立,含笑相语。她不能不承认,司马煜与左佳思才是一对璧人。他们命中注定是要相遇的。

她早知道了左佳思家里的情形。回来后与母亲、祖母说了,就差人去换帖,与左佳思做一对金兰姐妹。想有王家的阿姊在,她的兄嫂该不敢再为难她了

自然,虽结了姐妹,阿狸却是不想再与她见面了的。

上辈子她的早逝让阿狸心疼,但两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原本就是难同室而居的。

这一辈子,她成全他们,然后便永不相见吧。

阿狸娘听她这么说,便微笑颔首,心道:看来闺女心里还是明白的。

这件事也不过是君上体恤臣下。自然有王坦感恩戴德——小儿女间的事,便心知肚明的揭过去吧。阿狸娘想。

——并不是她对太子妃位不心动。实在是太子见面就啃阿狸一口,回头就去追谢涵,没几天又过问了沈云竹的往事,让她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