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形容眼前怪异景象带来的冲击,它残暴地侵犯了人类知识中最基础的一些自然规律。这片古老得可怕的高原台地海拔足有两万英尺,气候从五十万年前人类尚未出现的时期就不适合生命存在,可眼前又是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形状规则的无数巨石,只有妄图自我保护的绝望心灵才会拒绝承认它们是有意识的智慧造物。先前我们谈到山坡上的立方体和墙垒结构,至少在严肃探讨时,从未考虑过它们的成因有可能不是自然作用。怎么可能不是呢?这片大陆屈服于冰雪与死亡牢不可破的统治之时,人类都还没有从类人猿的行列中分化出来。

理性的根基已然被难以阻挡地撼动,因为这个庞然迷宫由方形、弧形和有棱角的巨石组成,明确的特征斩断了所有自欺欺人的退路。它显然就是之前蜃景中的渎神城市,只是变成了冰冷客观、无法否定的现实。先前受诅咒的不祥预兆确实拥有现实基础,当时的上层空气中有一层水平冰尘云,通过最简单的反射原理,将令人惊骇的巨石遗迹影像投射到了山脉的另一侧。幻象当然有扭曲和夸张的成分,还包含一些现实来源没有的元素。但此刻见到了幻象的来源,比模糊的蜃景更加丑恶和凶险。

这些巨型石塔和墙垒在荒芜高原的风暴中默默矗立了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之所以没有在时间中彻底湮灭,完全是因为它们庞大得难以置信、超乎人类的想象。“Corona Mundi…世界屋脊……”我们头晕目眩地望着脚下让人难以置信的怪异景象,各种各样的惊叹词语从嘴里喷吐而出。我再次想到自从第一眼见到极地死寂世界起就在脑海里萦绕不去的怪异原始神话,想到噩梦般的冷原,想到米戈(也即喜马拉雅山脉的可憎雪怪),想到《纳克特抄本》及其对人类之前历史的暗示,想到克苏鲁异教,想到《死灵之书》,想到终北之地传奇中无定形的撒托古亚,还有与此种半实体相关但更加可怖的无定形星之眷族。

建筑物朝四面八方延伸到无限远,几乎看不出任何稀疏的迹象。逐渐降低的丘陵地带将巨石城市与群山边缘分开,我们向左右两侧望去,只在飞机进入的山隘左侧见到了一个缺口。眼前仅仅是某个广阔得难以衡量的存在物的有限一角。山麓丘陵上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奇形怪状的石质建筑,将可怖的城市与我们已经熟悉的立方体和墙垒连接在一起,后者似乎构成了城市的山间哨所。它们和怪异的岩洞一样,在山坡的内侧和外侧分布得同样稠密。

无可名状的巨石迷宫主要由高墙构成,它们露出冰面的高度在十到一百五十英尺之间,厚度从五英尺到十英尺不等。修建高墙的巨大石块主要是黑色原始板岩、片岩和砂岩,大部分石块的尺寸为四英尺长、六英尺宽、八英尺高,但某些部分似乎是由一整块不平整的前寒武纪板岩凿刻成形的。建筑物的大小各不相同,既有数不清的蜂窝状巨型结构体,也有分隔散落的较小建筑。物体的形状以锥形、金字塔形和梯台为主,也有许多正圆柱体、正方体、立方体簇群和其他长方体。还有一种棱柱状建筑物散落于城市之中,它们的五角形平面图与现代防御工事不无相似之处。设计师娴熟地大量使用拱形结构,在这座城市的鼎盛时期,我们应该能见到壮观的穹顶。

蔓生的巨型城市遭受了可怕的风化侵蚀,高塔耸立而出的冰面上随处可见掉落的石块和古老的岩屑。隔着透明的冰层,我们能看见巨大建筑物的下半截,冰封的石桥远远近近地连接起了不同的高塔。暴露在冰层外的墙面上能看见宛如疤痕的破损之处,位置较高的同类石桥曾经存在于这些地方。近距离仔细查看之下,我们看见了数不清的巨大窗户,有一些挂着遮光板,已经石化的材质原先应该是木头,但大多数窗户都敞开着,渗出险恶和威胁的气息。许多建筑物的残骸早已没了屋顶,只剩下被风磨圆了边缘的参差断壁。另外一些屋顶较尖的锥形或金字塔形建筑物,还有被周围高大建筑物保护住的低矮房屋,它们的轮廓还算完整,但布满了不祥的崩塌裂纹和大小坑洞。我们用望远镜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横向镶板上有雕刻出的装饰图案,其中就包括了古老皂石上的怪异点阵,如今它们被赋予了难以估量的深刻意义。

许多建筑物已经彻底垮塌,各种地质活动将冰层撕出了深深的裂隙。还有一些地方的石砌结构已被风化得与冰层齐平。一道宽阔的空白区域从高原内部延伸向丘陵地带的一条裂谷,裂谷向右一公里就是我们进来的山隘,这片区域完全没有建筑物。根据我们的推测,在几百万年前的第三纪,这里曾经是一条磅礴大河,它奔腾着穿过城市,注入屏障般雄伟山脉脚下的某个深渊,那里无疑充满了洞穴、沟壑和人类不可能窥探的地下秘密。

重温我们当时的心情,回忆如何头晕目眩地望着很可能从人类前时期历经万古留存至今的可怖遗迹,我不禁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够守住最后一丝镇定。我们自然知道某些东西——年代学、科学理论或我们的心智——出了无可挽救的问题,但依然保持了足够的冷静,继续驾驶飞机,尽量细致地大量观察事物,仔细拍摄了一组应该对我们和全世界都有用的照片。就我而言,根深蒂固的科研习惯帮助了我,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克服了一切困惑和恐惧,迫使我去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埋藏亿万年的秘密,去知晓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建造了这座庞大得无法丈量的城市并居住于此,还有它们与当时或其他时期的整体世界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能够产生如此独一无二的生物聚集之处。

这不可能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它必定在地球史上某个遥远得难以置信的篇章中扮演过核心与中枢的角色,这个文明的外在衍生物早在今日所知人类蹒跚走出猿类大家庭前就彻底消失在了地壳变动引起的大混乱之中,只在最晦涩和扭曲的神话里还留有模糊的痕迹。在此绵延伸展的是一座第三纪的大都市,与它相比,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与雷姆利亚、科莫利昂与乌泽尔达隆,还有洛玛之地的奥拉索埃都晚近得仿佛今天,甚至不能算是昨天。这座大都市能与早于人类的渎神魔地相提并论,例如瓦鲁西亚、拉莱耶、姆纳尔之地的伊布和阿拉伯荒漠中的无名城市。我们飞过荒凉的巨塔群落,我的想象力偶尔会脱出一切限制,漫无目标地游荡于离奇的联想国度,甚至在我对营地之疯狂恐怖景象的狂野猜测和眼前的失落世界之间编织联系。

为了确保轻装出发,飞机的油箱只加到半满,因此在勘测时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下降到风力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高度,飞越了一片极为广阔的地域——更准确地说,空域。山脉似乎没有尽头,以山麓丘陵为边界的巨石城市同样看不到尽头。我们朝两个方向各飞了五十英里,犹如死物爪牙般突破亘古冰层而耸立的岩石迷宫没有任何明显的不同。不过,建筑物倒是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变化,例如峡谷峭壁上的刻痕,宽阔的大河曾通过这条水成峡谷流向远处的地穴。地穴入口处的岬地大胆地雕刻成巨石塔门,有隆起脊突的桶状外轮廓在我和丹弗斯心中都激起了怪异而模糊、可憎又令人迷惑的似曾相识感觉。我们还发现了几处五角形的开阔区域,似乎是供公众聚集的广场。我们注意到地势有高低起伏之分,只要有高耸的丘陵隆起,通常就会被掏空,变成形状不一的巨石建筑物。但至少有两个例外。其中一处严重风化,看不出它曾经有什么特殊之处,另一处的顶端支撑着一座奇异的圆锥形纪念碑,圆锥体由顽石雕刻而成,略似佩特拉远古河谷中著名的蛇墓。

我们从群山飞向内陆,发现城市的宽度并非无限,只是沿着丘陵的长度似乎没有尽头。三十英里过后,奇形怪状的巨石建筑物开始变得稀疏。又过了十英里,我们飞进了连绵不断的荒野,找不到任何智慧造物的踪影。一条宽阔的沟壑标出了河道在城市外的走向。地势变得越来越险峻,似乎渐渐向上抬升,直到消失在西方的雾霭之中。

直到这时我们还没有着陆,但不走进几座怪异的建筑物去一探究竟就离开这片高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们决定在临近航道的丘陵间找个平坦的地方降落,为徒步探险做好准备。尽管地势渐高的山坡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废墟,但低空侦察不久后,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好几个可供降落的地点,选择了最靠近山隘的一处,因为重新起飞后很快就能跨越山脉返回营地。下午12时30分,我们成功降落在一片平坦而坚实的雪地上,那里没有任何障碍物,方便回程时顺利起飞。

筑起雪墙保护飞机似乎没有必要,我们只打算停留很短暂的一段时间。这个海拔高度也没有强风呼啸,所以我们仅仅固定住着陆的雪橇架,为至关重要的引擎部件做好了防寒措施。由于要徒步考察,我们脱掉飞行中穿的厚重毛皮大衣,随身携带轻便的勘测装备,其中包括袖珍罗盘、手持式照相机、少量口粮、大量纸张和笔记本、地质学小锤和凿子、样本袋、成卷的登山绳和高功率电子照明设备及备用电池。飞机上之所以有这些装备,正是因为考虑到我们有可能着陆,拍摄地面照片、绘制速写和地形图,在裸露的山坡、露头岩和洞穴中采集岩石样本。幸运的是,我们准备了足够多的纸张,可以撕碎后装进备用的样本袋,假如走进了某座室内迷宫,就可以像玩猎狗追兔游戏一样用纸屑标出路线。一旦发现某个气流足够平稳的洞穴系统,就可以用这个快捷而简便的办法代替凿岩为记的传统手段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踏着冰雪走下山坡,朝着西方乳白色天空映衬下的巨石迷宫而去,即将目睹奇迹的感觉涌上心头,剧烈程度不亚于四小时前接近那条幽深山脉时的心情。是的,我们已经亲眼看过了潜藏于山脉屏障背后的惊人秘密,但想到能够亲身走进几百万年前已知人类尚不存在时,由某些智慧生物建造的高耸建筑,依然让我们对其蕴含的无可比拟的异常意义心生敬畏甚至恐惧。尽管这里海拔极高,空气稀薄,活动比平时更加费劲,但丹弗斯和我都适应得很好,能够战胜可能遭遇的几乎所有挑战。我们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片风化得与冰雪齐平的废墟,再向前十到十五杆(注:长度单位,1杆=5.5码或5.03米。)则是一座缺少了屋顶的巨型防御工事,它五角形的轮廓依然完整,参差不齐的墙体高十到十一英尺。我们走到终于能够摸到那久经风雪的巨型石块时,觉得仿佛和不为我们种族所知晓的被遗忘的万古过往建立了某种前所未有、近乎亵渎神圣的联系。

这座工事状如五角星,从端点到端点约长三百英尺,由侏罗纪砂岩搭建而成,石块大小各异,外表面平均长六英尺、宽八英尺。五角星的五个端点和五个内角上非常对称地分布着一排拱形瞭望孔或窗户,底部离冰层表面约有四英尺。透过这些孔洞望去,我们看见石壁足有五英尺厚,室内没有留下任何分隔物,内部有一些条状雕刻或浅浮雕的残骸。先前驾驶飞机低空掠过这座和其他类似的工事时,我们猜测过它们内部的结构,现实颇为符合我们的想象。这些建筑的底部无疑也有其他结构,如今已经彻底埋藏在了深不可测的冰层与积雪之下。

我们爬进一扇窗户,徒劳地尝试解读几乎彻底风化的壁饰图案,但完全无意砸开冰封的地面。巡航时我们发现城区内有许多建筑物的封冻程度较低,在屋顶依然完好的那些建筑物里应该能够找到彻底没有冰雪的内部空间,向下一直走就可以见到真正的地面了。离开这座工事前,我们仔仔细细地为它拍照,以彻底困惑的心情望着它不曾使用灰泥的巨石结构。要是帕博蒂在就好了,他的工程学知识或许能帮我们推测,在遥远得难以想象的时代修建这座城市及其外围建筑时,建造者究竟采用了什么手段搬运如此庞大的石块。

下坡走向城区的最后半英里路程时,高空狂风掠过背后的插天巨峰,发出虚妄而凶蛮的尖啸,其中最微末的细节都会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除了丹弗斯和我,人类只有身陷离奇噩梦才有可能想象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视觉奇观。无数巨大而纷乱的黑色石塔栖息在我们与西方翻滚沸腾般的云雾之间,我们的视角每次发生变化,它就会用又一组异乎寻常的怪诞形状冲击我们的心灵。这是坚硬岩石构成的蜃景,要不是有照片当作证据,我自己都会怀疑它是否确实存在。建筑方式的总体类型与我们勘察过的工事完全相同,但这种建筑方式在城市中显现出的各种放肆的外形就超出了语言能够形容的范围。

照片只能从一两个方面描绘它无穷的怪异、无尽的变化、超越自然的巨大尺寸和彻底异质的陌生风格。有些几何形状连欧几里得都无法为之命名——从各种角度不规则截断的锥体;以所有令人厌恶的比例构成的梯台;带有古怪的鳞茎状膨大的竖杆;以奇特方式组合在一起的断裂圆柱;五角或五棱形的疯狂怪诞的结构。再靠近些,视线穿过冰层中较为透明的地方,我们看清了底下的模样,见到管状石桥在不同高度连接起散乱得发狂的各个建筑物。平直的街道似乎并不存在,唯一的规则线条就是左方一英里外的宽阔沟壑,曾经有一条上古河流沿着它穿过城市流向群山。

透过望远镜,我们发现外墙上的横向镶板颇为常见,但镶板上的浮雕和点阵图案已经风化殆尽。尽管大多数屋顶和塔楼都难以避免地倒塌了,但我们依然能勉强想象出这座城市昔日的模样。它曾经是由蜿蜒曲折、错综复杂的小巷与窄街构成的缠结整体,所有街巷都仿佛深不见底的峡谷,有一些街巷顶上悬着突出的建筑结构或拱形的连接石桥,因此比隧道好不了多少。此刻,城市在我们的下方无限铺展,映衬着西面的雾霭,午后低垂的太阳从北方透过云雾送来暗红色的光线,朦胧间仿佛梦境中的幻景。阳光偶尔会遇到更致密的阻碍,一时间阴影笼罩整个视野,造成的效果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险恶气息,我不敢奢望能够以文字传达那种感受。就连无情狂风在背后山隘中刮出的微弱呼啸和笛音都换上了更加狂野和蓄意的恶毒音调。通往城市的最后一段山坡格外险峻和陡峭,坡度改变之处的边缘有一块突出的巨石,我们认为那里曾经建有叠层式的梯级,猜想冰层下有台阶或类似的结构。

终于走进了犹如迷宫的城市,攀爬翻过倒塌的巨石建筑,崩裂坑洼的墙体无处不在,令人感到压迫的逼仄和令人觉得渺小的高度让我们畏惧惶恐,情绪又一次变得异常激动,我不得不惊讶于自己竟然还有残存的自制力。丹弗斯明显变得神经质,对营地里的恐怖景象做出了一些让人生厌的无关猜测。我特别不欣赏他的这些言论,因为从噩梦般的远古留存至今的这座恐怖的遗迹有许多特征也迫使我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些猜测反过来也在影响他的想象力,比方说来到某条遍布碎石、锐角转弯的小巷,他坚持说在地面上看见了可憎的模糊拖痕;又比方说他在另一个地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从某种想象中传来的微弱声音,那声音来自某个难以界定的源头,他声称是一种有音乐性的隐约笛音,与狂风在山间洞口吹出的声音不无相似之处,但又令人不安地有所区别。周围建筑物留存着少数尚可辨认的墙壁雕饰的五角形构造,我们无法摆脱它们隐约蕴含的险恶暗示,在潜意识里种下了一缕与建造这个渎神场所的远古生物有关的确定感。

尽管如此,我们热爱科学和冒险的灵魂依然未完全死去,我们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从建筑物上所有种类的岩石上凿下样本,一边后悔没有带来更完整的设备,否则就能更准确地判断出这座城市的年龄了。取自高耸外墙的样本似乎都不晚于侏罗纪和科曼奇纪,在勘察过的地方也没有见到晚于上新世的岩石。事实无情地证明,我们正徜徉于已经统治这座城市至少五十万年甚至极可能更加漫长的死寂之中。

穿行于巨石阴影笼罩下的昏暗迷宫之中,我们见到值得察看的孔洞就停下脚步,透过它们了解室内的情况,研究能否充当建筑物的入口。有一些孔洞高不可及,有一些通向冰雪覆盖的废墟,它们和山坡上的那座工事一样,屋顶垮塌,破败不堪。其中一个尽管足够宽敞诱人,里面却似乎是无底深渊,而且找不到能够向下的路径。我们时常得到机会研究残存遮光板的石化木质材料,根据尚可辨认的纹理,发现它们古老得惊人。这些遮光板有的来自中生代的针叶树和裸子植物(特别是白垩纪的苏铁),有的来自第三纪的扇叶棕榈和早期被子植物。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晚于上新世的植物。这些遮光板的用途似乎各不相同,它们的边缘说明曾经装有形状怪异但早已消失的铰链。有些遮光板的铰链装在外部,有些在深深的洞眼内侧。遮光板上曾经存在的固定物和拴扣物多半是金属质地,如今早已锈蚀殆尽,而木板却留了下来。

走了一段时间,我们见到一座庞大的五脊锥状建筑物,没有破损的膨大顶端有一排窗户,里面是个保存完好、铺着石板地面的巨大房间,但窗户在房间里的位置太高,没有绳索就不可能爬下去。我们虽然带着绳索,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根本不想爬下那二十英尺的高度,尤其是高原地带稀薄的空气已经给心脏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底下的巨大房间多半是大厅或某种集会场所,借助电子照明设备,我们看见墙壁上嵌着许多宽阔的横向镶板,上面的雕刻清晰可辨,异常惊人,隔开它们的是同样宽阔但随处可见的那种雕饰镶板。我们仔细标出这个位置,假如找不到更加容易进入的建筑物,就从这儿下去一探究竟。

后来我们还是发现了更加适合的另一个开口。是一道拱门,宽约六英尺,高约十英尺,曾经位于一座空中桥梁的尽头,这座石桥跨过一条小巷,比如今的冰面还要高出五英尺。类似的拱门当然与较高处的楼层齐平,这道拱门里的一个楼层依然完好。我们能够进入的建筑物在左边面向西方,由一系列矩形梯台垒砌而成。小巷对面的另一道拱门开在一座破败的圆柱形建筑物上,它没有窗户,在拱门以上十英尺处有个怪异的膨大结构。那道拱门里一片漆黑,似乎是个深不见底的虚无深井。

成堆的碎石使得进入左边的巨大建筑物格外容易,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甚至有些犹豫,不敢贸然领受这个期待已久的良机。尽管我们已经侵入了这座充满太古谜团的错综城市,但面前的建筑物来自一个古老得难以想象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本质正越来越恐怖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因此走进这座建筑物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决心。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迈出了这一步,顺着碎石堆爬进敞开的洞口。前方的地面铺着大块石板,似乎是一条长走廊的出口,这条走廊的天花板很高,墙壁上刻有雕饰。

我们发现走廊上开着许多拱门,意识到建筑物内的分隔结构可能意外地复杂,于是决定用猎狗追兔的手法留下纸屑足迹。进入建筑物之前,我们用罗盘确定方向,频频回望身后高塔间的巍峨山脉,以此保证不会迷路。但从现在开始,人工路标就变得必不可少了。我们将多余的纸张撕成尺寸合适的碎片,放进丹弗斯携带的一个口袋,准备在安全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节省地使用它们。这套方法应该能够让我们免于迷路,因为这座古老的石砌建筑物内部似乎不存在强大的气流。万一气流变得过于强大或者碎纸用完,我们当然还可以使用更稳妥但更单调和缓慢的老办法,也就是凿石为记。

凭猜测不可能知道我们究竟打开了一片多么广阔的空间,只有亲自走一走才有可能了解。不同建筑物之间的联系紧密而频繁,说不定能通过埋在冰层下的石桥走进其他的建筑物,而需要担心的只有结构坍塌和地质变动,因为似乎很少有冰川侵入这些巨大的建筑物。透过比较透明的冰层,我们注意到底下的窗户几乎全部紧闭,就好像整个城市都被统一放置在这种状态之中,等待冰层封冻住它较低的部分,经过漫长的岁月保存至今。事实上,你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这座城市是在万古前某个遥远的时代被有意关闭的,而不是毁于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没有逐渐衰败灭亡。不知名的种族会不会预见到了冰河时代即将来临,因此集体离开这里,前去寻找一个更加安全的避难所?该地冰层形成的地文学条件只能等以后再深入研究了。附近明显没有冰川碾压迁移的痕迹。造成如今这个特殊状态的原因也许是积雪的压力,也许是河流泛洪,也许是巍峨山脉中某座远古堤坝被冲破。想象力能够解答与此处相关的几乎每一个问题。

第6章

我们走进空旷而万古死寂的蜂窝般的远古建筑物,要详细而不间断地描述整个勘察过程未免过于累赘。埋藏着古老秘密的恐怖巢穴在沉默亿万载之后,第一次回荡起了人类的脚步声。有一点千真万确:仅仅是查看无处不在的墙壁雕饰,我们就知道了许许多多恐怖的重大事件,得到了数不清的启示。开闪光灯拍摄的雕饰照片能够证明我们正在披露的一切都绝非虚言,只可惜携带的胶片不够多。胶片用完后,我们在笔记本上用速写记录那些特别值得注意的细节。

我们进入的建筑物规模宏伟、装饰精致,让人对这个古老得无可名状的地质时代的建筑风格有了最直观的概念。建筑物的内部隔墙不像外墙那样厚重,较低的楼层保存得极为完好。平面布局比迷宫还复杂,不同楼层之间有着古怪的不规则变化,这两点都是最显著的建筑特征。要不是在背后留下了一路纸屑,肯定没走多远就会迷路。我们决定从更加残破的较高楼层开始勘察,于是在迷宫中攀爬了一百英尺左右,来到向着极地天空敞开胸怀的最高一层楼,这里的房间已经沦为废墟,被冰雪覆盖。建筑物内部随处可见有横向棱纹的陡峭石坡或斜面,功能相当于阶梯,我们顺着它们向上爬。房间呈现出人类能想象的所有形状和比例,从五角形、三角形到正立方体,无所不有。粗略估计,房间的平均建筑面积约为三十英尺见方,高约二十英尺,也有很多更大的隔间。仔细勘察完顶部楼层和封冻情况,我们逐层向下走,最终来到了浸没在冰面下的部分,很快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连绵不断的迷宫之中,构成迷宫的是互相连接的房间和廊道,很可能通向这座建筑物外浩瀚无边的区域。眼前所见之处全是硕大无朋的巨石结构,让我们产生了怪异莫名的压迫感。这座远古渎神石城的所有轮廓线、尺度、比例、装饰和建筑细节中都蕴含着模糊但深刻的非人类性。看着墙壁上的雕刻,我们很快意识到这座巨石怪城已经有千百万年的历史。

无人能解释建造者运用了何种工程原理来保持巨石怪异莫名的平衡和稳定状态,但拱形结构的功能无疑起着重要的作用。在勘察过的房间内没有任何可移动的物品,支持了我们对这座城市是由其居民有意放弃的猜测。占主导地位的装饰品是几乎无处不在的成体系壁雕,往往连续不断地刻在三英尺宽的横向镶板上,从地板一直排列到天花板,中间用同样宽度的几何花纹镶板隔开。这个排列规则偶有例外。另一种常见的镶板是由流畅的旋涡饰线点缀,内部则是点阵构成的古怪图案。

我们很快就发现雕琢这些装饰物品牵涉到的技法成熟而完满,审美已经演进到了最高的文明水准,但其所有细节对人类知晓的一切艺术惯例来说都全然陌生。从精细程度而言,我没见过任何雕像能够与其相提并论。抛去雕饰的大胆尺度不说,植物或动物身上连最微小的细节都刻画得栩栩如生,随处可见的一般图案也是技艺娴熟、错综复杂的艺术杰作。几何花纹展现出设计者对数学原理的高深运用,由隐约对称、以五为基数的曲线和角度构成。雕刻图像的镶板遵循高度形式化的传统,对视角的处理非常特别,体现出的艺术力量越过无数个地质时期成就的巨大鸿沟,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构图方法的关键是将横截面与二维剪影并置的独特手段,体现出超越一切已知远古种族的分析心理学智识。企图将这种艺术对比人类博物馆里陈列的任何作品都是徒劳之举。见过我们照片的人或许会发现最相近的类似物是最大胆的未来主义艺术家的某些怪诞概念。

花纹装饰完全由凹陷的线条构成,它们在未风化墙壁上的深度为一到两英寸不等。旋涡饰线内的点阵图案显然是铭文,使用的字母表属于某种远古未知语言,流畅饰线所在的表面深入墙体一英寸半左右,点阵又继续深入一英寸半。图像镶板是下沉式的浅浮雕,背景深入墙面两英寸左右。部分样本能看出曾经涂有颜色,但在绝大多数地方,难以衡量的万古岁月已经分解和消除了或许存在过的所有色素。越是仔细研究其中非凡的技法,就越是敬慕这些作品。在严格的规则之下,依然能感受到艺术家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和高超的表现才华,而事实上,它们遵循的传统本身就是为了抽象化地强调所描绘的客体的真正本质或关键区别。除了能够识别的这些卓越优点,我们觉察到其中还存在一些超越人类感官的其他因素。时而可见的特定笔致似乎模糊暗示着某些暗藏的符号与刺激物,只有在另一种心理与情感背景下,通过更完整或截然不同的感官配置,才有可能认清其中深刻而强烈的意义。

雕刻主题显然都来自创作者在那个早已消逝的地质时期的生活,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用图像描绘的历史。这个远古族类异乎寻常地痴迷于历史,通过种种巧合,奇迹般地创造了有利的条件,这种执着使得雕刻为我们提供了极为详尽的信息,因此我们也将拍摄和描绘它们的重要性置于其他所有考虑之上。在一些房间里,占主导性的壁雕是地图、星图和放大的其他科学图示,明确而又可怖地印证了我们从雕有图像的檐壁和墙裙上得到的知识。我无意暗示这些发现意味着什么,只希望以上叙述不会在还愿意相信我的读者心中激起多于理智和谨慎的好奇心。这番警告是想打消他们一探究竟的念头,若是反而引诱他们前往那个充满死亡和恐怖的国度,那就实在是个悲剧了。

高窗和十二英尺的巨门穿插于镶嵌雕刻的墙壁之间,间或能见到残余的石化木质遮光板和门扇,一律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并且经过抛光处理。金属构件早已锈蚀殆尽,但有些门扇还卡在原处,必须用力推开才能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有时也能看见残存下来的窗框和形状奇特(以椭圆为主)的透明窗格,不过数量少得不值一提。我们还时常遇到尺寸巨大的壁龛,绝大多数都空着,偶尔有一两个摆放着由绿色皂石雕刻而成的怪异物品,但要么已经破碎,要么本来就缺乏随身带走的价值。墙壁上的其他孔洞无疑曾连接着用于加热、照明或诸如此类功能的机械装置,因为许多壁雕中都出现了类似的设备。天花板通常颇为平整,有些镶嵌着绿色皂石或其他材质的贴砖,而绝大多数早已脱落。有些地板也铺着相同材质的贴砖,不过占主导地位的还是石板。

如我所说,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或其他可移动的物品,但壁雕很明确地显示,这些犹如坟墓般回音袅袅的房间里也曾摆满了奇形怪状的各种器物。冰层以上的房间里往往遍覆碎石和瓦砾,越向下走,房间里的情况就越好。底下的部分房间和走廊只是积着灰尘或古老的污垢而已,偶尔还有一些地方干净得像是刚打扫过,给人以非常诡异的感觉。当然了,若是地板裂开或天花板坍塌,底下的房间也会和上面一样满地狼藉。和在飞行时见到的某些建筑物一样,我们进入的这幢建筑物也有个中央庭院,所以内部区域并不是一片漆黑,因此我们在上层房间里很少需要使用电子照明设备,只有认真研究壁雕细节时除外。但到了冰层以下,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来到错综复杂的最底层,有许多地方甚至接近彻底黑暗。

走在这座沉寂万古、由非人类的生物建造的巨石迷宫里,想要为我们的想法和感受勾画出一个最粗略的轮廓,捉摸不定的情绪、记忆和印象只会交织成一张令人绝望和困惑的混沌大网。单凭这个场所骇人的年代和致命的荒芜,已经足以逼疯任何一个有感知的人,不久前在营地目睹的无法解释的惨烈景象和周围无数可怖壁雕揭示出的真相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我们来到一段保存完好的壁雕前,它不允许模棱两可的诠释的存在,这一刻我们仅仅略作查看就承认了丑恶的真相。如果说丹弗斯和我在各自心中从没有动过类似的念头,未免过于虚伪,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约束自己,甚至不敢向对方转弯抹角地提起。千百万年前,某种生物建造了这座怪异死城并在此居住,彼时人类的祖先还是古老而原始的哺乳生物,体型庞大的恐龙尚在欧洲和亚洲的热带草原游荡。关于这些生物的本质,已经容不下半点仁慈的疑虑了。

早些时候,我们还绝望地抱着一个念头,坚持认为无处不在的五角形主题只是某种太古代自然元素的文化或宗教化身,五角形物体的巨大数量体现了它的强烈影响,就好比弥诺斯克里特人塑造的神牛、埃及人塑造的圣甲虫、罗马人的狼与鹰以及各个原始部落选择的图腾动物。但此刻连最后的避难所也被夺走,我们不得不直面足以动摇理性的现实,读到此处的读者无疑早就猜到了结局。哪怕到了现在,我也还是难以用白纸黑字写出那恐怖的真相,或许也并没有那个必要。

在恐龙生存的年代建造这座可怖石城并于此居住的生物不是恐龙,但比恐龙要可怕得多。恐龙在当时只是没什么大脑的新物种,而城市的建造者聪慧且古老,十亿年前就在岩石上留下了确凿的痕迹……那时候地球的原生生命还没有演化成无定形的细胞群落——原生生命甚至都还不存在。它们是地球生命的创造者和奴役者,毋庸置疑就是连《纳克特抄本》和《死灵之书》都只敢隐约暗示的恐怖远古神话的原型。它们是在地球尚年轻时从星际降临的旧日支配者,另一种陌生的演化历程塑造了它们的形体,拥有这颗星球从未孕育过的巨大能力。想到仅仅一天以前,丹弗斯和我还仔细查看过它们已经石化千百万年的残躯……而已故的雷克和他的队员见过它们完整的身体……

尽管我们对人类史前生命的可怖历史已有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了解,但依然不可能按准确顺序将其一一罗列。揭示真相带来的第一波震惊过去后,我们不得不暂停片刻以镇定心神,直到下午3点才开始系统化的实地考察。这幢建筑物内的壁雕时间较晚,根据地质学、生物学和天文学特征,可确定大约来自两百万年前。我们经过冰下石桥进入一些更古老的建筑物,比起在那些地方发现的同类样本,这幢建筑物里的壁雕从艺术角度说只能称之为衰落。有一幢建筑物从整块岩石中开凿而出,很可能来自五千万年前的晚始新世或早白垩纪,建筑物里的浅浮雕的艺术水平超越了我们见过的所有作品——只有一个难以比拟的例外:我和丹弗斯一致同意,那里是我们勘察过的最古老的一座建筑物。

若不是实地拍摄的照片很快就将公之于众,我肯定不会提起在这里究竟发现和推断出了什么,否则多半会被关进疯人院。壁雕叙事的极早期部分讲述了星状生物来到地球前在其他行星、其他星系甚至其他宇宙的生活,将此解释为这种生物本身的幻想与神话自然再简单不过了。但在这些壁雕中时常能看到一些曲线或图示,与数学和天体物理学的最新发现相似得令人惶恐,我对此不知应作何感想。大众见到我发表的照片后自己判断吧。

我们遇见的每套壁雕都只讲述一个连贯故事中的一小段,所以也不可能恰好按正确顺序看到这个故事的前后部分。就壁雕图案而言,有些厅堂完全是独立的单元,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一系列房间和走廊则构成了连续的编年史。最清晰的地图与图示镶嵌在一个恐怖的深渊的墙壁上,那里位于古老的地表之下,巨大的房间犹如洞窟,长宽约为两百英尺,高约六十英尺,无疑曾是某种教育中心。同样的内容在不同的建筑物和房间里常有重复,不同的雕刻者或居住者似乎都喜欢某些个体经历和种族历史中的某些事件或时期。不过,同样的主题有时也会出现互有区别的变体,这么做大概有助于解决争端或填补空白。

供我们支配的时间那么少,居然能推断出这么多结论,对此我直到今天依然倍感惊讶。当然,直到现在我们也只掌握了最粗略的轮廓,其中大部分还来自对照片和素描的后续研究。近期的研究或许正是丹弗斯精神崩溃的直接诱因,记忆和模糊印象被唤醒,而他天生比较敏感,加上他最后瞥见却始终不肯向我吐露的恐怖景象,丹弗斯终于被压垮了。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拿不出尽可能详实的证据就无法警告世人,而警告世人有着压倒一切的必要性。时间混乱的未知南极世界被陌生的自然法则统治,某种力量在那里阴魂不散,因此我们必须阻止人类进一步的探索行动。

(插图)

第7章

目前已经解读出的完整叙事将于近期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官方学报中刊出。在此请允许我只以散漫而欠缺条理的方式简要介绍其中的重点内容。无论是不是神话,壁雕都讲述了星状头部的生物如何从宇宙空间降临尚无生命的初生地球,天外来客不仅只有它们,还有在不同时期开始探索太空的其他外星个体,比如米戈就能够用肉膜巨翅跨越星际以太,离奇地证实了一位研究古文物的同事很久以前向我讲述的怪异山地民间传说:它们大多生活在海底,建造了雄伟的城市,操纵应用未知能量原理的复杂装置,与无可名状的敌手展开规模浩大的战争。它们的科学与机械知识远远胜过今天的人类,但它们只在迫不得已时才使用更普遍和精细的日常设备。根据部分壁雕的描绘,它们曾在其他星球上有过高度机械化的生活阶段,但觉得那种生活无法满足情感,于是退回了更原始的生活方式。它们的身体组织异常坚韧,生理需求非常简单,因此不需要专门设计的特殊制品也能在高原地区生活,甚至连衣服都不用穿,只有偶尔用来抵御恶劣自然条件时除外。

它们在海底用早已掌握的手段和随处可见的物质创造出地球生命,刚开始完全为了食用,后来则为了其他目的。来自宇宙的各路敌人被消灭后,它们开始了更复杂的试验,这在其他星球上也同样发生,它们不但制造必要的食物,也制造多细胞的原生质生物聚落,后者能够在催眠影响下将组织塑造成各种各样的临时器官,化身为理想的奴仆,从事社群中的繁重工作。这些渗出黏液的生物聚落无疑就是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在《死灵之书》中悄声提及的“修格斯”,但连阿拉伯疯人都不敢直言它们存在于地球上,只有咀嚼含有某种生物碱的草药后才可能在迷幻梦境中遇见修格斯。星状头部的古老者在这颗星球上合成出简单的食物,培育了大量修格斯,允许剩下的细胞群落演化成其他动植物形态来满足不同的需要,并且彻底消灭有可能造成麻烦的任何生物。

修格斯能够通过膨胀身体举起可观的重量,在它们的协助下,海底的低矮小城逐渐变成了宏伟壮丽的迷宫,与后来在陆地上拔地而起的巨石城市不无相似之处。事实上,在宇宙中的其他星球,具有高度适应能力的古老者往往居住在陆地上,很可能因此保留了陆地建筑的许多传统。我们研究了壁雕中所有的第三纪城市(也包括当时正徜徉于其走廊中的这座万古死寂石城),一个怪异的巧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点至今都不敢尝试解释,哪怕只是在自己心中。现实中包围着我们的这座城市里,建筑物的顶部在无数世纪前就被风化成了遍地狼藉的废墟,但在浅浮雕上,锥状与金字塔形建筑物的顶饰是簇生成群的针状尖塔,圆柱形高楼的最上面是层叠垒砌的带齿圆轮。我们第一次接近雷克那遭遇厄运的营地时,曾经目睹了仿佛不祥之兆的可怖蜃景,死城的影像越过幽深难测的疯狂群山,投射进我们无知的眼睛,它在千百万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天际线,但出现在蜃景中的却是浅浮雕上的景象。

关于古老者的生活,无论是在海下还是移居陆地后的时代,都足以撰写好几卷专著。浅水区的居民继续充分利用头部五条主触须末端的眼睛,以颇为平常的方法磨练雕刻和书写的技法,它们靠金属笔和防水涂蜡表面完成书写。大洋深处的居民不但用怪异的磷光生物提供照明,还用一种特殊的次要感官补充视觉上的不足,这种感官通过头部的五彩纤毛发挥作用,使得所有古老者在紧急时都能够不依靠光线而行动。向深海而去,雕刻和书写的形态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加入了似乎是化学覆膜过程的环节(大概为了保护磷光质),但浅浮雕无法清楚地向我们说明。它们在海中的活动一半靠海百合状的肢体划水游泳,另一半靠身体下半部长有伪足的触手摆动。它们偶尔会利用两对或更多对折扇状的肉膜翼长距离俯冲滑行,在陆地上则主要用伪足行走,但时常也会展开翅膀,飞到极高的地方或跨越极远的距离。在肌肉与神经系统的协同作用之下,分化出海百合状肢体的纤细触手极为精细、灵活、强壮和准确,使得古老者在进行各种艺术活动和其他手工操作时能够发挥出最高的才能和灵活性。

古老者的身体坚固得难以置信,海底最深处的巨大压力似乎都不足以伤害它们。鲜有古老者会死于非命,因此墓地的面积极为有限。它们会在垂直掩埋的死者上方修建五角形坟丘并刻上铭文,丹弗斯和我看到这里,不得不暂停片刻,等待心情恢复平静。正如雷克先前的推测,这种生物像蕨类植物一样靠孢子繁殖,但身体异常坚固,寿命又长得可怕,世代更替极慢;除非要在新开垦的地域殖民,否则它们不会大规模生发原叶体。新个体成熟得很快,接受的教育显然超出我们能够想象的所有标准。智性与美学活动高度发达,占据主导地位,催生出一整套经受过时间考验的习俗和制度,我会在即将出版的专论中加以详细阐述。习俗和制度在海底和陆地上有着细微差别,但基础和精要完全相同。

和植物一样,它们能够从无机质中摄取养分,但似乎更热爱有机质尤其是动物来源的食物。它们在水底食用未经烹饪的海洋生物,但在陆地上则会精心烹制食物。它们狩猎和养殖肉用牲畜,探险队先前在一些骨质化石上注意到的古怪印痕,就是用利器屠宰动物时留下的。它们能极好地适应所有常见的环境温度,不需要防护措施就能在接近冰点的海水中生活。然而,一百万年前左右更新世大寒潮来临时,陆地居民还是不得不求助于包括取暖设施在内的各种特殊手段,直到最终被致命的寒冷赶回海底深处。根据壁雕中的传说记载,它们在穿越宇宙空间飞行时会吸收某些化学物质,变得几乎不需要进食、呼吸和保持体温,但到了大寒潮来临的年代,这种方法已经失传。总而言之,它们无法继续依靠辅助设施在陆地上安然无恙地生存下去了。

古老者没有性别,身体构成部分类似植物,缺少像哺乳类生物那样建立家庭的生物学基础,但似乎会在更舒适地利用空间和性情相投的原则上组织起更大的家族——我们从壁雕中同居者的职业和娱乐活动推测出了这个结论。装饰住所时,它们喜欢将所有物品摆放在巨大房间的中央,留出墙壁供雕刻装饰。陆地居民通过某种很可能基于电化学原理的装置提供照明。陆地和水底的古老者都使用模样古怪的桌椅、状如圆柱框架的床铺(因为它们休息和睡眠时都保持直立,只是收拢触手而已)和摆放铰接页片的储物架,页片表面有着凸起的圆点,那应该就是古老者的书籍。

尽管无法从壁雕中推测出确定的结论,但它们的政府似乎相当复杂,很可能已经实现社会主义。城市内和城市之间的商业极为发达,五角形带铭文的扁平小筹码充当钱币。我们探险队发现的小块绿色皂石很可能就是这种货币。尽管它们的文明以城邦为主,但农业和畜牧业同样存在,还有采矿业和规模有限的制造业。居民经常旅行,但除了大规模殖民迁徙,永久性的移居似乎颇为罕见。个体旅行时不需要外部辅助手段,因为古老者似乎能够以极快的速度在地上、空中和水下行动。不过,货物总是由负重驮兽搬运,在海底是修格斯,后来在陆地上是各种各样的原始脊椎动物。

这些脊椎动物,以及其他无数种生命形式——包括动植物,无论生活在水下、地上还是空中——都是古老者制造的活细胞在其注意力范围外未经导引的演化产物。它们能够无拘无束地演化,无非是因为没有和占主宰地位的生物发生冲突。给古老者带去麻烦的生物当然都遭遇了系统化的灭绝。我们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在最晚期、技巧最衰败的雕饰中,出现了一种蹒跚而行的原始哺乳动物,古老者有时将它们当作食物,有时则是取乐的玩物,它们模糊地呈现出了猿猴与人类的一些先兆特征。在建造陆地城市的时候,构成高耸塔楼的巨型石块往往由一种膜翅宽大的翼手龙搬运,但我们的古生物学家对这种动物还一无所知。

古老者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地质变化和地壳灾变却活了下来,这恐怕称不上什么奇迹。尽管它们建立的第一批城市很少或完全未能延续到太古代之后,但文明和记录传承却从未中断。它们最初降临这颗星球的地点在南冰洋,时间大约在构造月球的物质刚从与南冰洋相接的南太平洋被甩出去后不久。根据雕饰中的一幅地图记载,当时的整个地表都还是汪洋大海,随着漫长的时间渐渐流逝,巨石城市的分布也离南极洲越来越远。在另一幅地图中,南极点周围是一大片干燥的陆地,虽然有部分古老者在陆地上尝试建造定居点,但主要聚居中心还是迁移去了附近的海底。接下来的地图中,这片大陆开始分裂和漂移,一些分离的部分向北而去,确凿地证明了最近由泰勒、魏格纳和乔利提出的大陆漂移理论。

一片新大陆在南太平洋隆起,重大的变故接踵而至。一些海底城市遭遇灭顶之灾,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没过多久,另一个种族从无垠宇宙降临地球,它们形如章鱼,很可能对应着人类史前传说中的克苏鲁眷族。它们向古老者发动规模浩大的战争,有一段时间将古老者彻底赶回了海底。考虑到古老者的陆地定居点正在持续增加,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后来双方缔结和约,新生的陆地归克苏鲁眷族支配,古老者拥有海洋和旧有的陆地。古老者在陆地建造新城市,其中最宏伟的一座位于南极洲,因为它们将最初降临之处视为圣地。和从前一样,南极洲始终是古老者文明的中心,克苏鲁眷族在南极洲修建的城市一律很快就会被彻底抹去。后来太平洋的陆地忽然下沉,带走了恐怖石城拉莱耶和全部的宇宙章鱼,于是古老者再次主宰这颗星球,但心中多了一个它们不愿提及的阴影和恐惧。又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古老者的城市已经遍布全地球的陆地和水域,我会在即将出版的专论中推荐考古学家在分隔广阔的某些区域用帕博蒂的设备进行系统化的钻探研究。

随着时间流逝,古老者逐渐从水下向陆地迁移,新生陆地的隆起更是促进了这个过程,但它们从未彻底放弃过海洋。向陆地迁移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海底顺利地生活需要依靠修格斯,而古老者在培育和控制修格斯上遇到了新的麻烦。壁雕不无悲伤地承认,从无机质中创造新生命的技术遗失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因此古老者不得不转向塑造已经存在的生命形式。事实证明陆地上的大型爬行动物很容易驯服,而海底的修格斯有段时间构成了严重的问题,因为它们靠分裂繁殖,在偶然中拥有了堪称危险的智力水准。

古老者一向通过催眠暗示控制修格斯,将它们高度可塑的柔韧身体塑造成各种用途广泛的临时性肢体和器官,但后来它们时常独立发动自我塑造能力,变出以往的暗示所植入的各种模仿性形态。它们似乎演化出了半稳定的大脑,拥有偶尔会非常顽固的独立意识,尽管依然响应古老者的意志,但并不总是遵从命令。雕饰中的修格斯让丹弗斯和我充满了恐惧和厌恶。它们通常是由黏性胶冻状物质构成的无定形个体,仿佛黏合在一起的无数液泡,凝聚成球体时平均直径约为十五英尺。但它们的外形和体积永远在不停变化,会自发或根据暗示伸展出临时性的肢体或模仿其主人构成近似的视觉、听觉和语言器官。

大约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二叠纪中期,修格斯似乎变得格外难以处理,居住在水下的古老者为此发动了一场旨在重新驯服它们的惨烈战争。根据描绘这场战争的壁雕,修格斯杀死的古老者通常会变成浑身遍覆黏液的无头尸体,尽管隔着深不可测的岁月深渊,但尸体的数量依然多得令我们恐惧。古老者用干扰分子结构的怪异武器攻击反叛的修格斯,最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接下来的壁雕中,有一段时间修格斯在全副武装的古老者面前显得顺从而驯服,就像美国西部被牛仔征服的野马。在反叛期间,修格斯显露出了能够离开海洋生存的能力,但古老者并不青睐这个转变——修格斯在陆地上的用途并不足以抵消管理它们的麻烦。

侏罗纪时期,古老者遇到了来自外太空的新一轮入侵者,这次的敌人是半真菌半甲壳类的生物,来自一颗和最近发现的冥王星同样遥远的星球,无疑就是北方山区传说悄然传述的那种怪物,也是喜马拉雅山区居民记忆中的米戈——可憎的雪怪。为了和这些生物作战,古老者从降临地球后第一次尝试重新进入以太空间,但尽管它们按传统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离开地球大气层了。无论它们曾经掌握过星际旅行怎样的古老秘密,这时候已经被整个种族遗忘殆尽。最后,米戈将古老者赶出北方的所有陆地,但对居住在海底的古老者无计可施。这个古老的种族一点一点退回它们刚开始栖居的南极地区。

看着壁雕中的战争场面,我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事实:构成克苏鲁眷族和米戈身体的物质,与我们所知的构成古老者身体的物质截然不同。前两者能够变形和重组躯体,但古老者完全做不到这些,因此克苏鲁眷族和米戈很可能来自宇宙空间更遥远的深渊。古老者的身体尽管非同寻常地坚韧,拥有一些特殊的生命特性,但仍旧由普通物质构成,其发源地无疑依然在已知的时空连续体之内,而另外两个种族的最初起源连略作猜测都会让我难以呼吸。当然了,以上结论的前提,是入侵者异于尘世的离奇特征并非纯粹的神话传说。不难想象,古老者有可能创造出了一套宇宙架构体系来解释它们偶尔的挫败,因为骄傲和对历史的兴趣显然构成了它们最重要的心理学特征。另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它们的编年史似乎没有提到许多高度发达的强大种族,而它们的文明和高楼林立的城市却一再出现在某些晦涩传说之中。

大量的壁雕地图和场景,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地球在漫长的地质年代中逐渐变迁的过程。在一些地方,人类现有的科学理论需要修正,而在另一些地方,大胆的推测却得到了极为理想的证实。就像我说过的,这个异乎寻常的来源为泰勒、魏格纳和乔利的理论提供了令人惊讶的有利论据。他们认为所有陆地都是一整块南极古大陆的碎片,古大陆由于离心力而破裂,而深处地层拥有名义上的黏性,因此碎片开始漂移分离,启发他们提出这套假说的证据是非洲和南美洲的海岸线相互吻合,还有巨大山系隆起和互相挤压的方式。

地图确凿无疑地显示,一亿多年前石炭纪时期的地表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和沟壑,日后它们会将非洲从曾经连成一片的欧洲(当时还是可怖的原始传奇中的瓦鲁西亚)、亚洲、美洲和南极洲分离出去。其他壁雕(尤其是描绘包围我们的这座巨大死城在五千万年前奠基的一幅)显示出现今的所有陆块已经完全分离。在我们能找到的最晚近的样本中(大约出自上新世),今日世界已经几乎成形,但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亚尚互相连接,北美洲和欧洲还通过格陵兰相通,格雷厄姆地将南美洲和南极大陆连成一片。在石炭纪的地图中,包括洋底和分离陆块在内的整个地球上,满是象征着古老者巨型石城的标记。但在后续的壁雕中,它们逐渐退回南极地区的趋势变得越发明显。在最后的上新世样本中,陆地城市只剩下南极大陆和南美洲尖端的寥寥几座,南纬五十度圈以北没有任何海底城市。古老者对北方世界的了解甚至兴趣似乎降到了零,只有一项关于海岸线的研究除外,那是它们用折扇状肉膜翼进行长途探索飞行时完成的。

山脉隆起、陆块在离心力作用下分裂、陆地或洋底的地震以及其他自然因素导致城市毁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有意思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古老者越来越少地建造新城市以取代被毁灭的旧城。包围着我们的巨型死亡都市似乎是这个种族的最后一片大型聚居中心,兴建于白垩纪一场剧烈的地壳弯曲活动摧毁了不远处一座更宏伟的城市之后,这片区域似乎是古老者观念中最神圣的地方,据信就是降临地球的第一批古老者选择定居的原始洋底。我们在壁雕中认出了这座新城市的许多建筑物,它沿着山脉朝各个方向都绵延伸展了上百英里,远远超出飞行勘测的最大范围。根据壁雕的记录,这里保存了一些神圣的石块,它们曾经是第一座洋底城市的组成部分,经历了漫长岁月中的地层挤压与隆起,最终来到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