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先前经受过模糊的恐惧感的洗礼,此刻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正在降临,我反而不怎么慌张了。尽管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我也早已本能地提高了警惕——无论新发生的危机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反应都帮助我占据了先机。话虽这么说,但当威胁从隐约的兆头变成迫在眉睫的现实时,我依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仿佛是有形的一击落在我身上。我根本没考虑过门外的摸索会不会仅仅是弄错了房间,能想到的只有险恶的用心。我像尸体似的保持安静,等待企图闯入者的下一步行动。

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摸索声停止了,我听见向北的房间被万能钥匙打开。紧接着,有人在轻轻拨弄连接我房间的侧门上的锁。插销插得很牢,对方未能得逞,我听见地板吱嘎作响,鬼祟人物走出房间。没多久,又是一下轻微的咔哒声响,我知道那人进了向南的房间。对方再次拨弄连接门上的锁,然后又是那人走出房间的吱嘎脚步声。这次,吱嘎声顺着走廊前行并下楼,我知道鬼祟人物发觉我房间的三扇门都锁得很紧,因此暂时放弃了努力,至于他究竟是长时间放弃还是去去就来,那就只有之后才能见分晓了。

我立刻开始行动,大脑仿佛早已做好准备,证明我的潜意识肯定从几小时前就在畏惧某种威胁,甚至考虑过了有可能的逃生途径。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那个未曾露面的闯入者意味着一种危险,我无法直面也不可能应付它,只能尽可能迅速地逃之夭夭。现在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以最快速度活着逃出这家旅馆,但不能走主楼梯穿过大堂,而是必须通过其他什么途径。

我轻轻起身,用手电筒照亮开关,想打开床头的电灯,挑选几件个人物品装在身上,将手提箱留在房间里,然后立刻离开。但灯没有亮,我明白电源肯定被切断了。显然,某种神秘而邪恶的行动正在大规模展开,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我站在那里冥思苦想,一只手还按着已经毫无用处的电灯开关。这时我听见从楼下隐约传来脚踏地板的吱嘎声响,似乎还有多个难以分辨的说话声正在交谈。听了一会儿,我不再确定那种更低沉的声音是说话声了,因为那沙哑的吠叫声和音节松散的呱呱声与我知晓的人类语言几乎没有相似之处。我忽然想到工厂检查员在这幢朽败大楼里过夜时听见的声音,顿时悚然心惊。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我挑了几件必要物品塞进衣袋,戴上帽子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研究能不能从窗户爬到地面。尽管本州有安全规定,但旅馆的这一侧并没有防火楼梯,我发现从房间窗口到铺着鹅卵石的庭院是径直的三层楼高度。旅馆左右两侧都是古旧的红砖商业大楼,从我所在的四楼或许能够跳到它们的斜屋顶上。但无论要跳到哪一侧的屋顶,我都必须先去离这里两扇门以外的房间——向北或向南都行——我的大脑立刻开始计算成功的可能性。

我得出结论:不能冒险进入走廊,否则他们肯定会听见我的脚步声。赶到我想去的房间将难比登天,一路上必须穿过客房之间不怎么牢靠的连接门,必须以蛮力克服门锁和插销的阻碍,用肩膀像攻城槌似的撞开它们。这幢房屋及其内部构件都已破旧不堪,要做到这件事应该并不困难,但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必须依靠敏捷的动作,在敌对力量用万能钥匙打开正确的那扇门之前跳出窗户。我用衣橱加固了自己房间的正门,一点一点挪动衣橱,尽量少发出声音。

我自知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准备好了迎接一切灾难性的结果。即便我能跳上另一幢大楼的屋顶,问题也依然不会完全解决,因为还需要回到地面上并逃出印斯茅斯镇。有一点对我有利,那就是邻近的建筑物均已废弃、无人居住,每个屋顶上都有为数众多的天窗露出黑乎乎的洞口。

按照百货店小伙子绘制的地图,逃出印斯茅斯镇的最佳路线是向南走,因此我首先望向了房间南侧的连接门。房门的设计是朝我这一侧打开,但拉开插销后,我发现房门的另一侧还有某种锁具,使用蛮力撞门恐怕对我不利。我放弃了这条路线,小心翼翼地将床架搬过来顶住门,抵挡稍后或许会从隔壁房间发动的攻击。房间北侧的门是从我这一侧向外打开的,尝试之下我发现它的另一侧上了锁或是插销,但我知道逃跑路线必然是这一条。假如我能跳上佩因街那些建筑物的屋顶,成功地回到地面上,就有可能飞奔穿过庭院和隔壁的建筑物跑上华盛顿街,或者穿过马路对面的建筑物跑上贝茨街,或者从佩因街向南绕到华盛顿街。总而言之,我的目标是以某种手段跑上华盛顿街,然后以最快速度离开镇广场所在的区域。我希望能避开佩因街,因为消防站可能彻夜有人驻守。

我考虑着这些事情,眺望朽败屋顶构成的褴褛海洋,满月后不久的月光照亮了底下的情形。在我的右边,黑色的幽深河谷划破眼前的景象,废弃厂房和火车站像藤壶似的附着在河谷两侧。再过去,锈迹斑斑的铁轨和罗利路穿过沼泽平原而去,平原上点缀着长有灌木丛的干燥高岛。我的左边,溪流蜿蜒穿过的乡野离我更近,通往伊普斯威奇的狭窄道路在月色下闪着白光。从旅馆我所在的一侧看不见向南的道路,那条路通往我本来想去的阿卡姆。

当我犹豫不决地思考着应该在什么时候去撞开北侧的连接门、如何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响动时,我发觉楼下模糊的交谈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又一阵更沉重的楼梯吱嘎声。摇曳的光线从气窗照进房间,巨大的负荷压得走廊地板吱嘎呻吟。也许是说话声的发闷声音逐渐接近,最后,我的房门上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是屏息等待。漫长如永恒的时间悄然过去,周围空气中令人反胃的鱼腥味似乎突然加重了无数倍。敲门声再次响起——持续不断,坚持不懈。我知道必须采取行动了,于是拨开北侧连接门上的插销,鼓足力量准备开始撞门。敲门声越来越响,我希望它的音量足以盖住撞门的响动。一次又一次,我用左肩撞击并不厚实的门板,对惊恐和疼痛置之不理。连接门比想象中坚固,但我没有放弃。与此同时,门外变得越来越喧闹。

连接门终于被撞开,我知道外面不可能没有听见那一声巨响。敲门声立刻变成了猛烈的撞击声,左右两侧房间面向走廊的门上同时不祥地响起了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我跑过刚撞开的连接门,成功地在门锁被打开前插好了北侧房间走廊门上的插销,随即听见有人用万能钥匙开第三个房间的走廊门,而我正打算从这个房间的窗户跳向底下的屋顶。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彻底的绝望,因为我被困在了一个不可能通过窗户逃脱的房间里。手电筒照亮了企图从这里闯进我房间的入侵者在灰尘中留下的可怖而难以解释的独特印痕,异乎寻常的恐惧如波涛般吞没了我。尽管已经丧失了希望,但我在恍惚中不由自主地冲向了下一扇连接门,盲目地试着推了一把,希望能穿过这扇门,在走廊门从外面被打开前插上插销——当然了,前提是门上的锁具和此刻所在这个房间的锁具一样结实。

运气给我的死刑判了缓期执行,因为这扇连接门不但没有上锁,事实上只是虚掩着。片刻之后,我穿过这扇门,用右膝和肩膀抵住正在向内徐徐打开的走廊门。我显然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因为这一推就把门关上了,我转身就插上了依然完好的插销,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另外两扇门上的砸门声逐渐停止,而我用床架顶住的连接门上响起了不明所以的拨弄声。大部分追逐者显然已经进入南侧的房间,正准备发动下一波攻击。与此同时,北侧隔壁房间的门上响起了万能钥匙开锁的声音,我知道更近的危险就在身边。

向北的连接门已经打开,但我没有时间去考虑走廊门上即将打开的门锁,能做的只有关上并插好这扇和对面那扇连接门,用床架顶住一扇,用衣橱顶住另一扇,再用脸盆架顶住走廊门。我只能寄希望于这些临时的堡垒能够保护我,直到我跳出窗户,站上佩因街那些大楼的屋顶。然而,尽管身处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最让我害怕的却不是薄弱的防御措施。我之所以浑身颤抖,是因为那些追逐者只以不规律的间隔可怖地喘息、咕哝和隐约吠叫,没有从嘴里发出任何清晰或我能理解的声音。

搬动家具和跑向窗户的时候,我听见走廊里传来了奔向北侧房间的可怖脚步声,意识到南侧房间的撞门声已经停止。很显然,敌人打算集合优势力量,对薄弱的连接门发动攻击,因为他们知道,打开这扇门就能直接抓住我。月光照亮底下那些房屋的房梁,窗户下的落脚点位于陡峭的斜屋顶上,跳下去将极为危险。

权衡情况之后,我选择从两扇窗户中靠南的一扇逃生,计划落在底下屋顶向内的坡面上,然后径直奔向最近的天窗。进入那幢古老的红砖大楼后,我就必须应对敌人的追赶。一旦回到地面,我希望能靠阴影下庭院里的那些门洞躲过追逐者,最终跑上华盛顿街,向南一路逃出印斯茅斯。

北侧连接门上的咔哒声响得令我胆寒,我看见薄弱的门板已经开裂。攻击者显然搬起了某种沉重的物体,将其当作攻城槌使用。但床架卡得很牢,因此我还有一丝微弱的机会能够安全逃脱。打开窗户时,我发现两侧各有一条厚实的天鹅绒帷帘用铜环挂在窗帘杆上,窗外还有个用于固定百叶窗的大号挂钩。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么做就不需要冒着危险直接跳下去了。我使劲将帷帘和窗帘杆一起拽下来,把两个铜环卡在挂钩上,将帷帘扔出窗户。厚实的帷帘一直垂到旁边一幢大楼的屋顶上,铜环和挂钩应该能承受我的体重,于是爬出窗户,顺着临时绳梯爬了下去,将充满病态恐怖的吉尔曼客栈永远抛在身后。

我安全地踏上陡峭屋顶的松脱瓦片,成功地跑到黑乎乎的天窗前,脚下一次也没有打滑。我抬头望向刚才逃出的那扇窗户,发现房间里依然一片漆黑,而沿着风化崩裂的诸多烟囱望向北方,我看见大衮密教礼堂、浸信会教堂和记忆中令我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都射出了不祥的光线。底下的庭院似乎空无一人,我希望能在引起大规模的警觉前逃出镇子。我点亮手电筒,照进天窗,发现里面没有通向下方的楼梯。还好屋顶并不高,我爬进天窗,跳了下去,落在满是破纸箱和木桶的积灰地板上。

这里看上去阴森可怖,但我早已不在乎这种观感了,拔腿跑向手电筒照亮的楼梯——匆忙间我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此刻是凌晨2点。楼梯吱嘎作响,但似乎还算结实,我跑过可能是仓房的二楼来到底层。大楼里空无一人,只有回音在响应我的脚步声。我终于跑到了门厅,另一头是个微微发光的矩形,那就是通往佩因街的大门。我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发现后门同样敞开着,我冲出后门,跑下五级石阶,踏上了野草丛生的鹅卵石庭院。

月光没有照进庭院,但我不需要手电筒也能大致看见逃生之路。吉尔曼客栈那一侧有几扇窗户透出了微弱的光线,我仿佛听见旅馆里传出了纷乱的声响,所以蹑手蹑脚地走向庭院靠近华盛顿街的一侧,看见几扇敞开的门,选择了离我最近的一扇门。里面的走廊漆黑一片,走到尽头我发现通往街道的大门封死了。我决定换一幢建筑物试试运气,摸索着按原路返回庭院,但在接近门洞时停下了脚步。

吉尔曼客栈的一扇侧门中涌出了一大群可疑的黑影,提灯在黑暗中上下跃动,可怖的嘶哑嗓音配上低沉的吼声彼此交谈,使用的语言绝非英语。那些黑影犹豫不决地左右移动,我意识到他们不知道我的去向,不禁松了一口气。即便如此,我依然被吓得浑身颤抖。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佝偻的身形和蹒跚的步态都无比令人厌恶。最可怕的是,其中一个黑影身穿怪异的罩袍,头上无疑戴着我非常熟悉的高耸冕饰。那些黑影在庭院里散开,我的恐惧开始强烈。要是在这幢建筑物里找不到通往街道的出口怎么办?鱼腥味让我反胃,我害怕自己会被它呛得晕厥过去。我再次摸索着走向街道,推开走廊上的一道房门,走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的窗户没有窗框,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我用手电筒照亮,拨弄片刻后发现能打开。没几秒钟,我就爬出了窗户,小心翼翼地按原样重新拉好百叶窗。

我来到华盛顿街,暂时没有看见任何活物和除月光外的任何光线。远处从好几个方向传来了嘶哑嗓音、脚步声和一种不太像脚步声的怪异足音。显然没有时间可以让我浪费,我很清楚东西南北的方位,还好所有路灯都关闭了,这算是不太富裕的乡村地区的习俗,每逢月光强烈的夜晚就关闭路灯。南方传来一些声音,但我没有放弃从那个方向逃跑的计划。我知道路边有足够多的废弃房屋,万一遇到疑似追逐者的个人或群体,我可以借助门洞遮蔽身形。

我贴着废弃的房屋尽量轻手轻脚地快步前进。我没戴帽子,爬高摸低又害得我衣冠不整,因此看上去并不特别惹眼。就算遇到夜间的行路人,应该也能自然而然地蒙混过关。来到贝茨街,我躲进一幢房屋黑洞洞的前厅,等两条人影在我前方蹒跚而过后继续前进,很快来到了艾略特街斜向穿过华盛顿街和南大街交汇点的开阔路口。我没来过这里,但从百货店小伙子的地图来看,这是个危险场所,毕竟月光将此处照得一览无余。我不可能避开这个路口,因为其他路径都必须绕道,不但有可能被敌人发现,还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鼓起勇气,堂而皇之地走过去,尽量模仿印斯茅斯人典型的蹒跚步态,寄希望于没有其他人在场,或者至少别被没有追赶我的人看见。

追击者有多少人、范围有多大、出于何种目的,都是我无从了解的谜题。这个镇子里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但与我逃出吉尔曼客栈无关。我必须尽快从华盛顿街躲到通向南方的其他街道上,因为旅馆里的那帮人无疑正在追赶我。肯定是在最后进入的那幢旧建筑物里的积灰地面上留下了脚印,他们会知道我是如何逃到街道上的。

不出所料,月光完全照亮了这片开阔空间。我看见中央地带是铁栏杆围绕的绿地,似乎是个公园的遗迹。还好附近没有其他人,但镇广场方向传来了某种怪异的嗡嗡声或呼啸声。南大街非常宽,平缓的下坡路径直通向水滨,能够望到海面上很远的地方。我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过南大街,希望不会有人恰好抬头望向这个路口。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听见意味着有人瞅见我的警示性声音。我四下里张望了一圈,不由自主地暂时放慢脚步,看着街道尽头熠熠月光下的大海。防波堤外的远处能隐约望见恶魔礁的黑色线条,看到的那个瞬间,我忍不住想到了过去三十四个小时内听见的种种恐怖传说,这些故事将那道参差的礁石描述成了一道真实存在的大门,通向无法言喻的恐怖和难以想象的反常。

就在这时,遥远的礁石上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明灭的闪光。闪光确实存在,我不可能看错,盲目的恐惧顿时充斥脑海,超越了一切理性的思维。惊恐之下,我的肌肉自行绷紧,企图拔腿就跑,只是因为潜意识中还存在谨慎,同时近乎被闪光催眠,我才勉强留在了原处。更糟糕的是,身后东北方向吉尔曼客栈的屋顶上也亮起了闪光,与礁石上的光颇为相似,但间隔步调有所不同,无疑是一种应答信号。

我控制住身体的肌肉,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多么容易被发现,于是加快步伐,继续假装蹒跚地向前走去。但只要我还在南大街的这片开阔空间上,眼睛就始终盯着那不祥的可怖礁石。我无从想象这个情形究竟意味着什么,莫非它和恶魔礁上的某种怪异仪式有关?抑或是有人乘船登上了那道险恶的岩礁?我绕着废弃的绿地向左转,眼睛望着大海。宛若幽魂的夏日月光下,海面泛起点点波光。无可名状、难以解释的信号仍在神秘地明灭闪烁。

就是在这个时刻,最恐怖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底,这个景象摧毁了我最后一丝控制自我的能力,我发疯似的向南狂奔,经过噩梦般的荒弃街道上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门洞和瞪着死鱼眼的窗户。我仔细查看礁石和海岸间被月光照亮的海面,发现那里远非空无一物:海面上有一大群黑影正朝镇子的方向游来!尽管距离遥远,我也只瞥见了短短一瞬间,但看得出那些起起落落的头部和挥舞划水的手臂都怪异、畸形得难以用语言表达,甚至无法在意识中形成概念。

没等跑完一个街区,我就停下了发狂般逃窜的步伐,因为左边响起了仿佛有组织追逐的喧闹和叫喊声。我听见脚步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声和“嗵嗵嗵”的汽车马达声沿着南面的联邦街传来。半秒钟后,我放弃了先前的全盘计划,因为向南的公路在前方被截断了,必须另想办法离开印斯茅斯。我停下脚步,钻进一个黑乎乎的门洞,心想真是运气不错,能够在追逐者沿着平行街道赶上来之前离开月光下的那片开阔空间。

转念一想,我就没那么镇定了,因为追逐者是顺着另一条街道跑来的,他们显然并没有直接跟着我,想必没有看见我,只是按照某个大致计划在切断我的逃跑路径。这意味着离开印斯茅斯的所有道路都有类似的队伍巡逻,因为镇民不可能知道我打算走哪条路离开。假如确实如此,我就得避开所有道路,穿过乡野逃跑。但印斯茅斯附近遍布沼泽地和错综复杂的溪流,我该怎么做到这一点呢?大脑有一瞬间停止了工作,不但因为彻底绝望,也因为无处不在的鱼腥味突然变得异常浓烈。

这时我想到了通往罗利的废弃铁轨,铺着道碴的坚实路基杂草丛生,从河谷旁年久失修的火车站朝西北方向延伸。镇民或许没有想到这条路,因为那里荒弃多年,遍地荆棘,几乎无法通过,一个急于逃跑的人最不可能选择的途径就是它。我曾在旅馆窗口清楚地看见过,也记得铁轨的走向。有一点不利因素是从罗利路和镇子的高处能看见铁轨刚开始的一段长度,但我似乎可以不为人知地在灌木丛中爬完那段路程。总而言之,那是我逃命的唯一机会,除了尝试之外别无他法。

我退回藏身之处的荒弃门厅,在手电筒的帮助下再次查看百货店小伙子给的地图。摆在眼前的难题是该如何前往那条旧铁轨,我发现最安全的途径是向前到巴布森街,然后向西到拉法耶街,沿着边缘绕过类似先前穿越的那个路口的一片开阔空间,接着向北和向西以之字形穿过拉法耶街、贝茨街、亚当斯街和紧贴河谷的河岸街,来到我在旅馆窗口看见过的行将坍塌的火车站。之所以要向前去巴布森街,是因为我既不想再次穿过先前那片开阔空间,也不想沿着像南大街那样宽阔的交叉街道向西走。

我重新出发,过街来到马路右侧,想偷偷地绕上巴布森街。联邦街依然嘈杂一片,向后望去,我所离开的那座建筑物附近有一道亮光。我急于离开华盛顿街,因此悄无声息地小跑起来,希望靠运气躲过追逐者的视线。来到巴布森街的路口,我惊慌地发现有一幢房屋依然有人居住,这是凭借窗口挂着帷帘推测出的结论,但室内没有灯光,因此我无灾无难地跑了过去。

巴布森街与联邦街交叉,有可能会让我暴露在追逐者的视线下,因此我尽可能地贴着不平整的破败墙面行走。有两次我听见背后的响动忽然变成喧闹,因此钻进门洞暂时躲藏。前方月光下的开阔空间空无一人,但我选择的路线并不需要穿过它。第二次停下的时候,我觉察到模糊响动的分布有了变化,所以小心翼翼地从暗处向外张望,看见一辆汽车穿过开阔空间,沿着艾略特街疾驰而去,艾略特街在这里与巴布森街和拉法耶街交汇。

鱼腥味在短暂消退后又突然浓烈得呛人,就在我的注视下,几条弯腰驼背的笨拙黑影从同一个方向蹒跚而来。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把守通往伊普斯威奇的道路,因为艾略特街就是那条公路的延伸段。我看见两条黑影身穿宽大的长袍,其中之一头戴高耸的冕饰,在月光下闪着白色辉光。这条黑影的步态过于怪异,看得我寒毛直竖,因为它几乎在蹦跳而行。

等这群人的最后一个离开视线,我继续踏上征程,拐弯跑上拉法耶街,以最快速度穿过艾略特街,以免沿着大路向前走的那群家伙里还有人缀在后面。我确实听见从镇广场方向远远地传来一些嘶哑叫声和咔哒怪声,但还是平安无事地跑完了这段路。我最害怕的事情是再次穿过月光照耀下的南大街,同时被迫看见海上的情形,我必须鼓足勇气才能完成这项考验。经过这里很容易被人瞥见,艾略特街上的蹒跚行者无论从街头还是街尾都能一眼看见我。最后一刻,我决定应该放慢步伐,学着印斯茅斯本地人的蹒跚步态穿过路口。

海面再次展现在眼前,这次位于我的右边,我半心半意地决定绝不望向那里,但实在无法抵抗诱惑,一边小心翼翼地模仿蹒跚步态走向前方能够隐蔽身形的暗处,一边偷偷地扭头看了一眼。我本以为会看见较大的船只,实际上却没有。首先吸引住视线的是一艘小舟,载着用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的某种沉重东西驶向废弃的码头。尽管隔了很远,我也看不太清,但桨手的样子特别令人厌恶。海里还能分辨出几个游水者,远处礁石上有一团微弱但稳定的辉光,与先前闪烁的信号毫无相似之处,我无法清楚分辨它怪异的颜色。前方和右侧的斜屋顶之上,吉尔曼客栈的屋顶阴森耸立,整幢大楼都漆黑一片。刚才被微风吹散的鱼腥味再次聚拢过来,浓烈得几乎令人发疯。

我还没来得及穿过街道,就听见一群人咕咕哝哝地沿着华盛顿街从北面走来。他们来到开阔的路口,也就是我第一次借着月光看见海面上那可怖景象的地方,和我仅有一个街区的距离,我惊恐地注意到他们的面孔畸形得仿佛兽类,弯腰驼背的步态更像低于人类的犬科动物。一个男人的动作完全属于猿猴,长长的手臂时常碰到地面。另一个男人身穿长袍,头戴冕饰,完全是在蹦跳前行。我猜我在吉尔曼客栈的庭院里见到的就是他们,那群追我追得最紧的人。他们中有几条黑影望向我,吓得我几乎无法动弹,但还是勉强保持住了漫不经心的蹒跚步态。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假如看见了,那我的计谋肯定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改变路线,而是径直穿过了月光下的开阔空间,边走边用某种可憎的沙哑喉音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重新回到暗处,我继续弯腰小跑,将一排茫然瞪视夜色的歪斜衰老的房屋甩在身后。我穿到向西的人行道,绕过最近的街角,来到贝茨街上,贴着南侧的建筑物向前走。我经过两幢显示出有人居住的迹象的房屋——其中一幢的楼上隐约亮着灯光——但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拐上亚当斯街,我感觉安全多了,但一个男人忽然从前方黑乎乎的门洞走出来,吓得我魂不附体。事实证明是他醉得太厉害,无法构成任何威胁。我终于安全地来到了河岸街的废弃仓库区。

河谷旁的这条街道一片死寂,没有人搅扰它的安宁,瀑布的咆哮声吞没了我的脚步声。到废弃的火车站还需要猫着腰跑很长一段路,身旁仓库的砖砌高墙似乎比私人住宅的门脸更加让人害怕。我总算看见了火车站(更确切地说,火车站的废墟)古老的拱廊建筑,马上径直跑向从火车站另一头向外延伸的铁轨。

铁轨锈迹斑斑,但大体上完好无损,彻底朽烂的枕木还不到一半。在这样的地面上无论跑还是走都非常困难,但我依然尽力前行,总的来说走得不算太慢。跟随铁轨贴着河谷走了一段,最终我来到那座长长的廊桥前,它从令人眩晕的高度跨越深沟。廊桥的完好程度将决定我的下一步行动,假如它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那我就从桥上过去,假如不行,那就必须冒险穿过街道,从离这里最近的公路桥过河。

古老的桥梁宽阔如谷仓,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银光,我看见枕木至少在最近几英尺之内还很完整。我走进廊桥,打开手电筒,受惊的成群蝙蝠险些撞倒我。走到一半,我看见枕木上有个危险的缺口,有一瞬间害怕它会挡住我,但最后我冒险一跃,成功地越过了那个缺口。

从恐怖隧道的另一头钻出来,再次见到月光让我欣喜。旧铁轨与河流街在地面交叉而过后就进入了越来越乡野的地区,印斯茅斯那恶心的鱼腥味渐渐变淡。野草和荆棘蓬勃生长,阻挡着我的脚步,无情地撕扯我的衣衫,但我反而很喜欢它们,因为万一遇到危险,可以靠它们遮蔽身形。我知道从罗利路能看清这条逃生路径的很长一段。

沼泽地很快出现在前方,单条铁轨建在低矮的路基上,上面的杂草比刚才要稀疏一些。接下来我经过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土地,铁轨穿过一道很浅的明沟,沟里长满灌木和荆棘。我很高兴能遇到这段遮掩物,因为根据先前从旅馆窗口看见的,罗利路在这附近与铁轨近得令人心惊,到明沟的尽头与铁轨交叉而过后转向,间距变得相对较为安全,但目前我必须极为谨慎才行。走到这里,我已经能够确定铁轨确实无人看守了。

即将进入明沟的时候,我扭头向后张望,没有发现追逐者。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衰败的印斯茅斯的古老尖塔和屋顶美丽而虚幻地闪闪发亮,我不禁想着它们在阴影降临前的旧时代里会是什么样子。我的视线从镇区转向内陆,一些不那么平静的景象虏获了我的注意力,顿时吓得我无法动弹。

我看见的(或者是我幻想自己看见的)是南方远处隐隐约约的某种起伏骚动。这种隐约感觉让我得出结论:有数量庞大的一群人涌出了印斯茅斯,正沿着伊普斯威奇路向前走。距离毕竟太远,我分辨不出任何细节,但非常厌恶那伙人移动的样子,那些身影起伏得过于厉害;在逐渐西沉的月亮照耀下,它们反射的光线也过于强烈。尽管风向恰好相反,但我似乎还听见了一些声音,那是野兽的抓挠和嘶吼声,比不久前偷听到的喃喃交谈声更加恐怖。

各种各样令人不快的猜测掠过脑海。我想到传闻中身体极度变形的印斯茅斯镇民,据说他们躲藏在海边已有上百年历史的摇摇欲坠的贫民窟里。我还想到了那些无可名状的游水者,心算着到现在为止见过的搜寻者,加上按理说封锁了其他道路的那些人——对印斯茅斯这么一个人烟稀少的镇子来说,追逐者的数量未免多得有些奇怪。

此刻我见到的为数众多的这群人,他们究竟从何而来?无人探访的古老贫民窟里难道确实挤满了身体畸形、未曾登记、不为人知的生命?抑或是有一艘大船偷偷摸摸地将未知的外来者成群结队地送上了那片恐怖的礁石?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假如有这么大的一群人在扫荡伊普斯威奇路,那么其他道路上的盘查力量是否也会相应增加?

我钻进灌木丛生的明沟,艰难而缓慢地向前跋涉,该死的鱼腥味再次变得浓烈呛人。是风忽然转向东方,变成从海面吹过镇区了吗?肯定是这样,因为我听见那个先前一片沉寂的方向,飘来了令人惊骇的咯咯喉音,其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响亮的声音,那是一种大规模的扑打或拍击声,能够唤起最令人厌恶的怪异想象,让我毫无逻辑地想到了远在伊普斯威奇路的那一大群搜寻者。

臭味变得越发浓烈,怪声也越发响亮,我颤抖着停下脚步,庆幸明沟遮掩了我的身体。这时我想到,罗利路到这里与旧铁轨挨得很近,在不远处交叉而过后向西延伸。有什么东西沿着罗利路走近了,我必须趴在地上,等他们过去并消失在远处后再起来。谢天谢地,这些怪物没有带狗来追踪我。不过话说回来,鱼腥味笼罩了整个地区,狗恐怕闻不到其他的气味。我趴在沙质沟壑里的灌木丛中,心知那些搜索者就在前方一百码开外穿过铁路。我能够看见他们,但他们看不见我,除非命运对我开个恶意的玩笑。

与此同时,我又害怕看见他们穿过铁轨。他们即将从那里蜂拥而过,我盯着月光照耀下的明沟开口,奇怪地想到这片空间会遭到无可逆转的污染。他们是印斯茅斯怪人里最恐怖的一群,是人们甚至不愿记住的一些魔物。

恶臭强烈得不堪忍受,怪声变成了兽类的嘈杂合奏,那些嘎嘎叫嚣和呜呜嘶吼与人类语言毫无形似之处。它们难道真是追逐者的交谈声?追逐者真的没有带狗吗?直到此刻,我没有在印斯茅斯见过任何低等动物。那种扑打或拍击声简直丑恶莫名,我无法认为发出那声音的是那些退化的生灵,情愿紧闭双眼,直到声音彻底在西面消失。那群人非常近了,空气中弥漫着恶臭和嘶哑的吼声,节奏怪异的步点踩得大地都在微微颤动。我几乎无法呼吸,凝聚起所有的意志力,迫使自己合上眼皮。

我甚至不愿评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丑恶的现实还是噩梦的幻象。在我疯狂的呼吁后,政府最近采取的行动倾向于证明那是恐怖的事实,但被阴影笼罩的古老镇子拥有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在它的作用下,怪异的幻象难道不会重复出现吗?这种地方往往有着怪异的特质,置身于恶臭弥漫的死寂街道之上,被朽烂的屋顶和崩塌的尖塔重重包围,流传已久的荒诞奇谈会影响不止一个人的想象力。传染某种疯病的病菌潜藏在笼罩印斯茅斯的阴影深处,这种可能性难道不存在吗?听过老扎多克·艾伦讲述的那些故事后,谁敢保证他耳闻目睹的就是现实呢?政府人员始终没能找到可怜的扎多克,也无从推测他遭遇了什么样的命运。谁知道疯狂在何处结束,现实又从哪里开始?我最后体验到的恐怖,难道不可能也只是幻觉吗?

但我必须说出那晚我自认为在嘲弄现实的黄色月光下见到的画面:我趴在废弃铁轨所在明沟的野生灌木丛中,望着正前方的罗利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怪物的涌动和跳跃。尽管我下定决心要闭紧双眼,但终究没有成功。那是命中注定的失败:一群吱嘎怪叫的未知怪物闹哄哄地扑腾在顶多一百码开外的前方,谁能真的紧闭双眼趴在地上?

我以为自己对最可怖的情形做好了准备,考虑到已经见过的东西,我实在也应该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切。先前那些追逐者已经畸形得该遭天谴,因此我难道不该准备好面对更加畸形的一群怪物吗?难道不该看见完全没有掺杂半分正常的一些形体吗?我等到正前方的喧嚣已经迫在眉睫才睁开眼睛。铁轨与道路交叉的地方,明沟的两侧向外铺平伸展,因此我知道肯定能看见队伍中很长的一部分。这时候我已经克制不住自己,想看一眼斜射的黄色月光为我展示了什么样的恐怖景象。

无论我在大地表面还要存在多久,这一眼都结束了我所有的内心平静,还有我对大自然和人类心智的完整性的信心。就算我从字面意义相信了老扎多克的癫狂故事,我的一切想象也绝对不可能比得上亲眼看见或自认目睹的地狱般的渎神现实。先前我试图转弯抹角地暗示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为了推迟用文字描述它们所带来的恐惧。这颗星球难道真有可能孕育出如此可怖的邪魔?这些怪物迄今为止都只存在于热病幻想和缥缈传说之中,人类的眼睛难道真有可能见到以客观肉体存在的它们?

然而,我确实看见它们在前方川流不息地经过——扑腾、跳跃、吱嘎嘶吼、哑声怪叫——非人类的身影向前涌动,在幽魂般的月光下仿佛跳着噩梦般光怪陆离的邪恶舞步。其中一些头戴无可名状的白色金质金属打造的高耸冕饰,另一些身穿怪异的罩袍。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裹着黑色大衣和条纹长裤,像食尸鬼似的拱起后背,一顶男式毡帽扣在应该是头部的奇形怪状的物体上。

它们身体的主色调是灰绿色,腹部发白。身上看起来黏糊糊的,闪闪发亮,但背脊中央长有鳞片。它们的体型证明了自己可能是两栖动物,但头部更像鱼类,突出的眼睛从不闭上。颈部两侧有颤抖不已的鳃片,长长的脚爪之间生有蹼片。它们跳跃的动作不甚规则,有时两腿着地,有时四足发力——还好它们的肢体不多于四条。嘶哑的吠叫声显然是一种语言,能够传递茫然瞪视的面部无法表达的阴暗情绪。

可是,这些可怖特征对我来说却并不陌生。我很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因为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纽伯里波特见到的那顶邪恶冕饰。冕饰上无可名状的图案里有一些渎神的鱼蛙魔怪——活生生的恐怖邪物——此刻看见它们,我终于想到教堂地下室里那个头戴冕饰的驼背教士激起了什么样的骇人回忆。它们的数量不计其数,整支涌动的队伍仿佛没有尽头,我那短暂的一瞥当然只见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下一个瞬间,上帝仁慈地让我昏厥过去,湮灭了我眼中的一切。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晕倒。

第5章

我倒在灌木丛生的铁轨明沟里,蒙蒙细雨唤醒我时已是白昼,我踉跄着走上铁轨,却没有在已成泥泞的地面上发现任何脚印。鱼腥味同样荡然无存。印斯茅斯的废弃屋顶和坍塌尖塔在东南方向灰蒙蒙地悄然耸立,无论朝哪个方向张望,这片孤寂的盐沼里都没有任何活物。我的表还在走,告诉我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先前那段经历的真实性在我心中高度可疑,但我能感觉到某种丑恶之物在幕后悄然隐藏。我必须逃出被邪恶阴影笼罩的印斯茅斯——有了这个念头,我开始尝试活动僵硬而疲惫的肌肉。尽管我虚弱无力、饥肠辘辘、惊恐困惑,但休息良久之后,我发现自己可以行走了,便沿着泥泞的道路慢慢地走向罗利,在傍晚前来到一个村庄,饱餐一顿后弄了身能够见人的衣物。我搭夜班列车前往阿卡姆。第二天,我找到阿卡姆的政府官员,做了一番长时间的恳谈,后来我在波士顿也重复了同样的流程。那几次交涉的主要结果如今已经为公众所知。为了能够恢复正常的生活,我希望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或许是疯狂正在逐渐侵蚀我,但也可能是更大的恐怖(或奇迹)正在降临。

不难想象,我放弃了剩余行程中计划好的大部分活动——欣赏风景、建筑物和古物,我曾对这些活动寄予厚望。我也不敢去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观看据说收藏在博物馆内的怪异珠宝。然而,逗留在阿卡姆的这段日子我没有浪费,收集了一些族谱资料,这是我早就想做的一件事情。这些资料收集得仓促而粗糙,但等找到时间对比核实和编撰成文,肯定能派上很大用场。阿卡姆历史协会的馆长是E.拉普汉姆·皮博迪先生,他慷慨地提供了大量帮助。听说我是阿卡姆人士艾丽莎·奥尼的孙子,他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兴趣。她出生于1867年,十七岁时嫁给了俄亥俄人詹姆斯·威廉姆逊。

许多年前,我的一个舅舅似乎也做过类似的调查,我外祖母的家族曾经是当地人的热议话题。皮博迪先生说,我外祖母的父亲本杰明·奥尼在内战结束后不久成婚,引来了颇为可观的议论,因为新娘的族系非常可疑。新娘据称是新罕布什尔州马什家族的孤女,这个家族是埃塞克斯郡马什家族的表亲,但她在法国接受教育,对家族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一名监护人在波士顿的一家银行存入资金,供她和她的法国家庭女教师维持生活,但阿卡姆人从没听说过那位监护人的名字,而且那人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家庭女教师经法院指派后接替了这个角色。这位法国女士早已去世,在世时也是沉默寡言,据说她知道得很多,只是不喜欢多嘴多舌。

最令人困惑的是,这位年轻女士记录在案的父母是伊诺克·马什和莱迪亚·马什(婚前姓麦泽夫),但在新罕布什尔的已知家族中却找不到这两个人。很多人认为,她恐怕是马什家族某位显赫人物的私生女儿,因为她确实长着一双马什家族特有的眼睛。她在生下我祖母时早早去世——我祖母是她唯一的孩子——这些疑惑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马什这个姓氏给我留下了许多不愉快的记忆,得知它也在我本人的族谱之中,我当然不会高兴。更加让我不悦的是皮博迪先生暗示我同样长着一双马什家族特有的眼睛。不过,能够得到这些资料,我依然心怀感激,因为我知道它们迟早会派上用场。奥尼家族的档案非常齐全,我做了大量的笔记并抄录了参考书籍的清单。

我从波士顿直接返回托莱多的家中,又在毛密休养了一个月。9月,我回到奥柏林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忙于研究和其他有益的活动,直到来年6月。只在政府官员偶尔造访时才会想起那段恐怖的经历,他们找我是因为我的呼吁和证据已经让政府启动了调查行动。7月中旬,印斯茅斯历险过去了整整一年,我前往克利夫兰,与已故母亲的家族过了一周。我带着新发掘出的族谱资料,对比他们保存的各种笔记、口述故事和家传物品,看看能建立起什么样的谱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