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他应十五六岁便娶妻生子,但家中至亲这几年接连西去,他还要守孝一年才可以。

虞璁眉毛一挑,明显懒得再等:“嗯?”

“听说,有些富贵人家,是裹的。”陆炳慢吞吞道,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磨砂般的质感,倒听得人心里舒服:“京中近几年才时兴这个,还不算特别多。”

果然还是有啊……还好不算很多。

虞璁愣了一刻,心想得,明儿上朝得搞事情了。

他一想到这殿内殿外甚至广场上跪的乌泱泱一群人,就有点虚。

但是虚归虚,不能怂。

他要是怂,这乱七八糟的风尚就会慢慢滚起来,祸害更多还未出阁的幼女。

缠足这件事情,必须肃清才行。

还好自己年轻了许多,又回到二十出头的年纪。虞璁垂眸一笑,心里稳住不少。

事情一样样做,理想一点点落实,总是有盼头的。

陆炳正屏息等着他吩咐,突然瞥见这皇帝又笑了起来。

如今的他虽然着了龙袍冠冕,仪态威严不凡,可笑起来依旧像当初那个昂着脸喊哥哥的少年一般,露出两颗小虎牙出来。

虞璁也明显反应过来了这一点,抿着唇强装正经的清咳了一声。

陆炳识趣的低头,继续当一个安静的木桩。

原主虽然说是藩王出身,是接盘当的皇帝,但自打进宫之后,就兢兢业业,想着法子跟太祖看齐。

当年朱元璋天天凌晨四点多起床上朝,这十五岁的小皇帝也跟着效仿,跟工作狂似的提前上班时间。

他四点起,那大臣们就得三点起。这入朝要从左右掖门那儿排着队进去,在金水桥南再清点一遍尊卑品级,听着鸣鞭声再缓缓往里头走,速度之慢不亚于春运安检排队。

这一晃五年过去,嘉靖六年的时候,终于有人熬不住了。

『是固励精图治之心,第圣躬得无过劳乎?』

一帮文臣们本来就身子骨弱,折腾久了也叫苦不迭,只能想着法子跟皇帝求饶。

你们这届不行啊。

皇帝心里虽然嫌弃,还是大发慈悲的准了,往后他多睡半个时辰,上班时间以日出时间为准,逢大风大雪天气还放个假,免得把广场上的几百个臣子都冻病了。

如今的虞璁虽然业务不熟,但身边的黄锦是个得力的老太监,什么事都能帮衬一二。

到了起床的时候,一方热帕子就递进帷帐里,擦两下脸便眉清目爽,只让人觉得周身都暖烘烘的。

虽说是日出而朝,但起床的时候还是夜色微冥。

虞璁在簇拥中坐轿子去了奉天门,在金台上缓缓就坐。

这里视野开阔,不仅能看见微微升起的太阳,还能将御道上的两溜官员尽收眼底。

金台旁侧布置着军乐团般的钟乐司宫人,不远处还陈列着明铁甲胄以示皇威。

皇帝左右瞥了眼身侧的五六个团扇、伞盖力士,又打量了眼御道左右持刀布列的校尉们,颇有种自己在演舞台剧的荒诞感。

真想打哈欠啊。

明明三四天前还在熬夜写文稿算数据,今儿倒是跑到宫里来安心当皇帝了。

“入——班——”鸿胪寺司仪高声唱道。

下一秒,文武诸官顺着御道缓缓前行,文官北而西上,武官北而东上,一众人重新排班如方阵,伴随着鸿胪寺官员的再次喝令,一齐行一拜三叩头礼。

整齐的跟做广播体操似的。

鸿胪寺官在确认诸官起立之后,按照前日排好的次序,开始依次点名奏事者,各衙门的人一个个从队伍里轻咳一声走出来,大声诵读这奏折里的内容。

碰着些普通话不太好的官员,鸿胪寺的人还得代读。

虞璁撑着睡意听了全程,中途一度打了个盹但无人发觉。

就是发觉了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这古文总是说话含蓄隐晦,哪怕当年太祖发脾气改革了文体,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直到这太阳都蹿老高了,汇报工作的人才终于到头。

虞璁抿了口热乎的峨眉白芽,看着最后一个诵读奏章的大臣,随口问道:“文章写的不错,叫什么名字?”

他隐约记得,这是个国子监祭酒来着?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左右,不仅眉目俊朗,声音清润,写的折子也表事清楚,让人听得很省心。

“回禀陛下,臣名徐阶。”年轻人恭敬的开口道。

皇上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被呛得猛咳了两声。

“徐——徐阶?!”

第7章

年轻的国子监祭酒尚未明白皇上为何惊愕,但本能告诉他,这个时候什么都别多问,屏息凝神观察事态便可。

倒是旁边的太监和侍从见了皇上的反应,不由得纷纷多看了徐阶一眼,以为他是个厉害角色。

其实震慑到虞璁的,倒不是徐阶本人,而是他的这个年纪。

未来的徐阶,将目睹夏言与严嵩的斗法,再隐忍数十年,将那个大奸臣一举拿下。

明朝第一首辅张居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如果没有徐阶和严党的一番抗衡和撕逼,张居正不会那么快地通晓政治险恶,从懵懂书生迅速成长,学会更多驾驭人心的技巧。

但是……既然徐阶这个时候,都还年轻而又籍籍无名,那张居正果然还在襁褓之中,恐怕连爸爸都不会喊吧。

虞璁叹了口气,吩咐他先下去,心里又记了一笔。

这么说来,现在这情况,就跟唐僧还呆在长安城里,连孙猴子都没见到。

他之前问了陆炳,得知京中并无严嵩一人,心里动的杀意都没处安置,只得悻悻作罢。

在下朝之后,三千余闲杂人等的簿子被递了上来。

按照虞璁的要求,其中能言善辩、会读书写字的被分作一拨。

通晓农桑之术,会养殖牲畜的,又分作一拨。

会奇淫技巧的,搁在备用的一册里。

好在这三千人里,确实有善于整理分册的人手,不仅效率还算快,连字迹也相当工整,令人满意。

虞璁吩咐了宫女一声,往后每日都寻不同的茶叶过来,一面看着簿子上的名字和介绍,一面唤黄锦把张璁和夏言唤过来。

没过多时,两位大臣匆忙赶来,神色各异。

“成立经部的事情,两位大臣商议的如何了?”他抬眉瞥了他们一眼,慢悠悠道。

张璁沉吟片刻,再度行礼道:“臣觉得,此事需从长计议。”

“为什么?”

“于礼制而言,并不妥当。”夏言接话道:“这千百年来……”

“千百年又如何?”虞璁反问道:“张大人也看见了,如今冗官冗职数不胜数,倒不如进一步优化官僚体制,加强行政效率。”

他在上朝的时候就想过,这农业改革如果单交给工部的屯田司的那号子人,只会事倍功半。

可惜了,这帮老臣是圣贤书读坏了脑子,什么事儿都畏畏缩缩。

“臣明白皇上的意思,可是这文武群官……”张璁畏惧道:“恐怕难以服众啊。”

虞璁用指节敲了两下椅背,突然想起来这两人未必能让其他人闭嘴,挥袖道:“开会吧。”

相较于西方的圆桌会议,上议院下议院会议制,其实在中国古代的政制里,也有‘集议’、‘廷议’制度。

但这些会议兴于西汉,流于明朝,到了最近几代,几乎就是官员之间的一个形式,并没有多少实际的用途。

集议制往往是宰相召集群臣开会,再把决策报给皇上。

——如果是早朝开会,恐怕没等大臣们争出个结果来,外面的一众小臣就得冻死在广场上了。

皇上左右一琢磨,吩咐黄公公去寻个大些的屋子,再将一溜长桌拼起来,把龙椅搬到首处,再放个惊堂木。

他有预感,等会要是一吵起来,指不定得多乱。

六部尚书、内阁学士都聚集场中,待虞璁挥袖示意平身之后,再各自使着眼色,略有些慌乱的一一坐下。

虞璁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不设名牌的长桌旁,他们是如何选定位置的。

这位置的分布和每人的神情,都代表了不少的东西。

陆炳被唤到了他的身侧佩刀而立,神情肃穆。

在一众中年人的谦让中,一个老者神情淡然,待拱手一礼之后,便施施然坐上了皇帝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

这是……首辅兼兵部尚书,杨一清。

虞璁瞥了他一眼,心想果然长了副老狐狸的模样。

这老头儿比张璁还年长许多,看起来一派斯文,不言不语,可在历史上,他熬过了三个皇朝,亲手布下了刺杀当时大宦官刘瑾的局,挽救明王朝于危难之中。

老头儿虽然皱纹都沟壑纵横了,但仍然精神矍铄,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气。

虞璁抿了口茶,眼瞅着一堆人终于坐下,清了清嗓子道:“从今往后,朕将不定期的举行集议,一来探听民间动向、朝政实施情况,二来发布政令,与诸君同商共议。”

杨一清眼睛一眯,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神情。

“这会议往后,由朕来主持,凡是要发言者,必须举手示意,在得到朕的同意之后,再起立发言。”虞璁说到这儿,总觉得自己跟高中生班长一样,说话一板一眼的,仍严肃了神情道:“会议期间,不得相互推诿攻击,也不得谈无关之事——违者杖责二十。”

既然是君主专制,就不用太民主。

他是这帝国的皇帝,也是未来整改的执鞭人,他们只需跟紧步伐便是。

十来位大臣面面相觑,齐齐应了一声。

“很好。”虞璁淡笑道:“张卿,先由你来解释一下,这新立七部之事。”

张璁愣了下,忙不迭起身作揖,说话虽然略有些间断,但还是把从前他嘱咐自己的那些,都一一讲了清楚。

这一说不要紧,其他的一帮老臣神色一个个跟走马灯似的变起来,还没等张璁讲完,有的人就明显想拍桌子跟他理论一番了。

虞璁含着笑看他们憋着想说话的模样,等张璁句子一顿,七八只手就纷纷举了起来。

“张卿,坐。”虞璁放下了冰裂纹杯盏,慢条斯理道:“在诸位爱卿发表言论之前,朕有话要讲。”

“从今往后,治国方针改为‘实业兴邦’。”

他缓缓站了起来,年轻的身姿却绽露着令人敬畏的气魄,语气沉稳而又强硬。

“朕知道,这过往的历朝历代里,都兴礼制,重儒学。”

“礼儒不可荒废,但实务亦不可荒废。”虞璁加重了语气,目光看着众人,没有任何的畏惧:“一味追求诗书礼仪,无法抵御鞑靼外寇,无法克制洪涝山火,也无从为百姓们谋福祉,振兴天下。”

此话一出,连方才还沉稳淡定的杨一清也变了脸色,群臣都憋着想嘀嘀咕咕的心思,奈何帝王的气压和打板子的威胁在那,没人敢出头被揍屁股。

“桌上已为各位备好了纸笔,这次会议的内容,请各位详实的记下来,回头写一份感想报告,往上抄送一份,再往下诵读一次。”虞璁双手按在鸡血木长桌上,不紧不慢道:“实业兴邦,第一要旨就在于振兴农业,这也是今天会议的主要议题,成立经部,新设农、商、财、贸四司,着重发展相关产业。”

“关于实业兴邦,诸位有什么想问的”

其实作为一个冒牌皇帝,他现在大部分人的脸都不认识。

除了张璁和明显是杨一清的杨一清,其他的学士和尚书,在他过去读过的历史里,也全无印象。

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普通人,其实虞璁也并不懂火药手枪的制备,或者化肥沼气的化学公式,但他拥有的,是更开阔和先进的格局,以及当初被政治书支配的恐怖记忆……

别说是科学发展观了,托应试教育的福,他不仅会被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连八荣八耻都记得。

眼下虽然不能上来就搞个人民代表大会,或者建立啥民主制度保障人权,但有一点不会错。

农业,是当今大明国的基础。

为什么中国在明清时期,都一味的重农抑商?

因为政府的主要财政收入,都来源于农业的赋税。

农业生产力不上来,商人便无货可居,也无从交换。

想要力挽狂澜,想要让这个国家崛起,就必须重视这几亿人的耕种大业。

“臣以为,此乃实属颠覆祖宗之训,不可取也!”其中一位学士在得了他的肯定之后,一脸痛心疾首的沉声道:“诗书礼法乃国之根基,不可动摇!”

所以写诗能让百姓们多吃口粮食,还是能多有一份工作,能让两三个流民找到生存的出路?

虞璁盯着那个满嘴之乎者也的学士,沉默了一刻,开口道:“你想说的,到底是此举前所未有,固不可为之,还是畏惧诗书从此失了地位?”

那个山羊胡子大学士愣了半天,左右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同僚,不确定的开口道:“祖制——祖制!”

“祖制?”虞璁挑眉道:“那朕问你,从郡县制改换至如今的行省制,算不算坏了祖宗规矩?算不算有辱先帝?”

“商纣时三公九卿,如今三省六部,是否是乱了礼法纲纪,目中无人?”

这话一出,刚才还跃跃欲试的想起身争辩的臣子,一时间也被噎住了。

既然你们都想讲道理,那咱们就来盘逻辑。

虞璁脑子清楚,也知道他们不是顽固不化,是被旧有的思维给限制了思考方式。

他颇为耐心的示意那位大臣先坐下,从容道:“变革,并非是贬义词。”

“好的变革,需要长远的规划,与高瞻远瞩的目光。”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许真的应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给大明国来一个五年计划。

第8章

皇帝大人在大致解释了一番以后,敲了敲桌子,示意开始一炷香的自由讨论时间。

陆炳自觉地在他的手侧摆了个香炉,虞璁则抿着茶,开始打量这惊堂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太监们还真就讨了一块过来。

但现在看来,哪怕自己轻咳一声,这帮大臣们都会自觉闭嘴,果真皇权威压惊人。

他看着那些官员们从一开始的拘谨小心,到后来的唾沫横飞,开始互相争执,笑容渐渐加深,还示意陆炳再续一根香。

这十几个人中,自然有振词为自己辩护的,也有梗着脖子不低头的,但他们争辩的越久,自己所种下的思想就蔓延的越深。

更有趣的是,似乎有人学了他的法子,开始用逻辑来思考问题。

——本来这世间的很多无稽之谈,便是无可推敲的。

现代有的人振振有词,觉得以形补形,吃什么补什么。但是真让他们尝一口科学家的脑浆,他们也未必能下得去口。

那些想用虎鞭壮阳的男人,怎么不去啃两口泰迪的肾呢?

虞璁漫无目的的思索了良久,眼瞅着两炷香都烧完了,才轻咳一声。

几乎在这一瞬间,刚才还唾沫横飞拍桌子瞪眼睛的一流大臣,齐齐的收了架势,一齐低眉顺眼的都坐了下来。

杨一清明显也争得乐不可支,连脸色都红润了几分。

“实业兴邦,并非贬低这儒生的位置,而是让工农也有一席之地,能更好的报效国家。”虞璁平稳道:“诸位也看见了,如今勋戚侵占农田,也是张卿、夏卿等人在致力清算,但此事应被进一步的重视,所以朕有意新立经部,再设四司,细化管理,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次,不赞成的神情少了许多。

杨一清在看见皇上点头之后,斟酌道:“可是这朝中……并无更多可用之才,正如皇上前言所说,大部分官员只懂务国经书,不清楚这经部的运行法子,又该如何呢?”

虞璁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所以,朕请了王守仁同杨慎一起返京。”

“另外,在座的各位年事已高,朕有意让太医院下次过来一一诊脉,为大人们多开些对应的养生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