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半个手掌那么大,明显能看出来是个囊肿。

这种囊肿外层往往都包裹着表皮,但内里会越来越烂,以至于碰撞衣物时都会疼的人相当难忍。

虞璁沉默了一刻,开口道:“太医怎么说?”

“禁食发物,勿动气执念。”杨一清不习惯被皇上这样看着,想把衣服穿上。

“你等一下。”虞璁扭过头,对陆炳道:“你去把太医院使唤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虞璁示意黄锦端来茶点,陪杨一清说说话,自己则仍旧站在那疽子旁边,观察附近的病变情况。

他不是专业的医生,这个时代也没有抗生素消炎药。

但是这种皮肤病,他觉得是完全可以用现代的法子去搞定的。

——在青春期油脂分泌旺盛的时候,虞璁脖子后面也长过一模一样的疽子,只是没有发炎脓肿到杨一清的这个地步。

如果放任他的这个包这样一直烂下去,烂透到某些血管附近,那才真的会生生拖死他的性命。

真菌会顺着血管游离去其他重要的中枢部位,并且可能引发更多严重的并发症。

趁着现在还能引流,还不如冒险一试。

他如果这时候不干预这件事情,老头儿只能眼巴巴的等着脓包烂透。

太医院这些年肯定开了不少下火清新的方子,可脓垢一日不引,就一日腐蚀肌血。

陆大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崔院使给叫了过来。

老头儿一看到杨一清背上都红肿的疽子,登时以为皇上要来兴师问罪,还没等走的太近,直接跪了下来:“微臣知罪!”

“起来。”虞璁没心情跟他客套,而是嘱咐黄锦道:“去取烈酒煮烫,再端个火盆过来。”

他话音未落,一扭头,看见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在看着自己。

对,自己这个身份很麻烦。

搞不好杨一清还会以为自己要怎么折腾他。

“陶仲文方士曾获神女托梦,特意转告了朕,”虞璁脸不红心不跳的扯道:“苍山神女得知,杨大人为国为民,操劳毕生,有意出手相助,将良方告知转托他告知于朕。”

“此事必须由真龙相助,过渡金玉之气,否则无从施展。”

这话一出,杨一清惶然的神色终于放松了许多:“真如此言?”

虞璁点了点头,看向太医院使道:“可有药剂,能令人暂时麻痹,不知痛觉?”

“内服还是外喷?”崔大人忙不迭道:“臣这就去抓方子!”

还有外喷的中医麻醉药?

虞璁没想到还能有这条件,点头道:“外喷的。”

“还有,你去取银刀纱布来,纱布一定要选最轻薄的棉纱,多取些来!”

杨一清还在回想有关‘苍山神女’的托梦,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

崔大人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御医,各自端了药炉过来,还冒着热气。

“陛下,此乃茴香散,喷在某处便可使人无知无觉,毫无痛感。”崔大人指着其中一炉道:“兵营中此物为常用药,用来治刀枪造成的创伤。”

他掏出了纱布和银刀,再度解释道:“陛下要银刀,臣这里只有帮忙清除创面恶痣的快刀,不知可行?”

“杨大人。你且信我。”虞璁接了银刀,在火炉上烤了又烤,与杨一清开口道:“此术耗时极短,无需担心。”

杨一清虽然心里还犹豫着,可皇上连我这个词都用出来了,他也不方便再推辞,只点了点头。

每道纱布都轻薄便利,为了追求尽量无菌,他又召来宫女当场用沸水再煮一遍,再一一架在火炉上即刻烤干。

“可能有些疼,”虞璁回忆着从前当医生的姐姐是怎么帮自己的,动作也变得格外小心。

在喷过茴香散之后,他先用提纯后的烈酒蘸着纱布擦拭一遍表皮,自己掐着时间等了几分钟。

洗净的手指轻轻按压了下那鼓胀的疽子,皇上垂眸开口道:“还疼不疼?”

先前钻心的疼痛竟毫无感觉,只依稀知道皇上在按压此处。

杨一清心里略有些惊异,开口道:“回禀皇上,不疼。”

“得罪了。”

虞璁把银刀在火上烤了两遍,令同样洗净手的鹤奴帮忙按好旁侧的皮肤。

他倾下身去,在那脓包旁边划了道口子。

在锋利的刀刃穿透表皮的一瞬间,黄浊的液体顷刻流了出来,还夹杂着些脓状的东西。

由于这疽子之前鼓的略大,现在竟喷了不少出来,少数直接流到了鹤奴的手上。

少年呼吸平缓,仍旧帮虞璁按着两侧的皮肤,连惊异的神色都不曾流露。

“纱布。”

源源不断的浊液不断被擦拭干净,直到流速越来越慢,又渐渐停了下来。

没有引流的细管,好在患处附近没有腐烂,脓液都闷在表皮下面。

虞璁略松了口气,示意鹤奴不要乱动,又索了新的纱布来,对准了他切开的那个小口子,把纱布捻成细棒,缓缓地探了进去。

在那些浊液流淌而出的时候,杨一清明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在那一刻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我要刮下附近腐烂的创口,让它们再长出新的肉芽来。”虞璁担心老人被疼痛刺激的乱动,出声安抚道:“很快就好了。”

姐姐当初解释过,这就是用纱布进行的,最简单的被动式引流。

茴香散的药效还没有过去,杨一清虽然能感觉到异物感,却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一条纱布很快又被血污浊液浸透,虞璁耐心的把它扔到一旁的火盆里,接过陆炳递来的新纱布。

旁侧的宫女们还在不断地用沸水煮烫薄纱,再匆匆忙忙的用火炉把它们烤到干透。

直到两三条纱布都引流结束,这清创和除脓的工作才总算做完。

“杨大人,你现在可感觉好些了?”虞璁生怕自己犯了错,小心翼翼的问道。

“舒坦许多了,”老头眼眶微红,感激道:“谢皇上垂怜!”

“你听我讲,”虞璁把最后一条纱布捻细了置入那完全瘪下来的疽子里,慢慢道:“这条纱布,你留到明天这个时辰,唤婢女帮忙再换一次。”

“每次换的时候,要先用烈酒擦拭附近的皮肤,再更换纱布继续引流。”

这脓液估计还得缓缓清理几天,等差不多开始长新肉了,就是快好了。

杨一清听得清清楚楚,连声保证会如话照做,但虞璁还是不放心,叮嘱鹤奴道:“你去写个条子,回头跟着杨大人一起回府邸,再教一遍她们。”

鹤奴点了点头,像个在专心学基本外科手术操作的小医生一样。

“崔大人,”皇上转过身去,终于开始管这个被晾在旁边的正牌御医:“给杨大人开个消炎化瘀的方子。”

这杨大人先修养个六七天,肯定能慢慢好起来。

“你可千万记得,不要吃发物,不要用厚重的衣物裹着伤处,换纱布时先好生蘸酒擦拭。”

杨一清已舒坦了许多,点头道:“一切听陛下的。”

“还看什么?”虞璁瞟了眼旁边望着纱布发呆的鹤奴,挑眉道:“快洗手去——洗两遍!”

这种小手术,放在普通医院里,也就花个几十块钱,连器材都便宜简单,全程没人会紧张兮兮的。

但是放在古代,却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外科手术的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皇上也去用热水净了两遍手,又与他们交谈了许久,不顾杨一清的拒绝,强行给他放了八天的假。

你多活十几年,就是对我最大的慰籍了。

-3-

傍晚吃果子看书闲聊时,鹤奴瞥了眼皇上,慢慢道:“陶大人恐怕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吧。”

虞璁就喜欢他这样什么话题都敢聊的率性,勾唇笑道:“你何以见得?”

“我觉得,这些都是皇上您自己琢磨出来的,只是好糊弄下杨大人而已。”鹤奴想了想道:“毕竟宫里养的道士们也不关心民间疾苦,若真是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来,倒成了修佛了。”

虞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头继续看书。

陆炳看在眼里,称还有些事,转身离了寝殿。

黄公公正候在侧殿打盹,一听见脚步声忙端出精神的神态来。

“黄公公。”陆炳熟稔的给他塞了金叶子,压低声音道:“近日里,皇上可有与鹤奴同宿过?”

黄锦心想陆大人果然还是处处关切皇上,忙不迭道:“不曾,皇上都是一个人睡下的,但有时会抱着鹤奴送的枕头。”

陆炳神色一变,略点了点头,又回了殿里。

皇上再去后宫的时候,育婴殿都已开放四五天了。

这一溜妃子也适应的颇快,任由孩子们在软毯上打滚互啃,各个跟名媛似的一起闲谈喝茶,又或者开看书会。

僖嫔得了皇上的回信,又按照嘱咐当众念给诸位以后,倒还真是点亮了她们每个人的念想,这辈子又多了不少事做。

从前要盼着得宠,盼着承蒙玉露,盼着能一举得子。

如今皇上难得回来,也不再行房,好像过去种种执念,也顷刻烟消云散。

她们不再敷那铅粉,性子也都和顺了许多,不再话里话外的互相挤兑。

但,既然僖嫔能靠那乱七八糟的童谣得赏赐,自己自然也可以。

一时之间,后宫的女人们都开始悄无声息的看起书来。

见面时都说自己愚钝不堪,哪看得懂皇上说的那些东西,一面回宫了又挑灯夜读,巴不得比其他人见识高一头。

就连宫女嬷嬷们也被带着开始识字,好帮娘娘们抄录笔记主意,将来方便写信讨好皇上。

虞璁带了些自己挑的书来,还带了一包玩具。

鹤奴在行礼见过各位娘娘之后,小心翼翼脱了鞋子,打开了小围栏,踩进柔软的厚毯上,把小包裹慢慢的打开。

四五个小崽子们围过来,开始看他怎么搭积木。

虞璁晚上闲着没事,照着乐高和七巧板的模样,做了大号的积木过来。

体积大重量轻,更重要的是不会被勿吞,又可以开发小孩儿们的想象力。

孩子和媳妇毕竟都是捡来的,虞璁虽说心里没有太多的眷恋,但每隔七八天都会过去瞅瞅他们。

四个孩子感觉都圆乎乎的差不多,头发也没长多长,但虞璁每次来都要挨个抱抱,算是给他们亲子互动体验,建立所谓的幼年安全感。

往后等孩子大了,能告状保护自己了,就可以放养在乾清宫内外,没事多教他们动手动脑,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写字玩耍都好。

孩子们虽然现在陆续都一岁多了,有的也渐渐能含糊的说些单词,但口水和尿也基本上不受控制。

在皇上被猝不及防的尿一手以后,内心坚定了养大点再多陪陪的想法。

他其实很难想象,原主是怎么睡这些笑容稚嫩的小姑娘,又是怎么看待这些小粉团的。

反正对于自己而言,孩子也好,媳妇们也好,心里也都只能当做朋友,偶尔来看看吧。

老朱家的名字串着金木水火土,他私下记了好几轮,不光记不住脸,还记不住名儿。

往后得悄悄做几个颜色各异的手串,挂孩子身上,不然真分不清。

从后宫出来以后,虞璁看了眼下午明朗的阳光,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黄锦,备马——我们去一趟国子监。”

当初光禄寺大几千人,裁剪之后也没敢让他们都下岗,毕竟京中的流民已经够多了。

皇上下令让他们互相教着识字写字,为的就是日后能当可移动的公告喇叭,要么帮忙抄书,要么到处帮着宣讲。

杨一清养病归养病,也记着给之前那几个臣子写了封饱含疲惫和歉意的信,让他们都哑口无言,从此只得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杨首辅回府休息的那一天起,三典修撰抄录的事情就热火朝天的展开了。

好像也就是在这两天,公交车也在城里开始试运行,估计赵大人的帖子快递进乾清宫了吧。

皇上边想边走,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陆大人呐?

鹤奴见皇上动作一滞,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不对啊,陆炳往常就算忙于公务,也会时刻跟自己报备一声,连大概什么时候回来都会说一句。

他最近这两天,好像老是见不着人,只偶尔在乾清宫里呆一会儿,完全没有当秘书的自觉!

皇上眉头一皱,继续脚步去巡视抄书理书的工作现场。

很不对劲。

这货闷归闷,从来都不敢怠慢自己,但是最近就觉着哪儿不对劲。

如今国子监祭酒换了人,但托了徐阶从前的布置安排,无论是场地洒扫,还是往来人员的工作素养,那都相当不错。

可惜啊,这项工作需要汇集筛选多如牛毛的古籍新书,根本不是寻常官员能有信心定夺的。

虞璁正漫无目的的思索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知道是陆炳得了消息,过来找自己了。

陆炳原本去锦衣卫衙门那递了份文件,得知皇上去了国子监,忙不迭过去看护他的安全。

可一来就瞅见虞璁旁边还窝着只笑容乖巧的鹤奴,心里就又失落几分。

虞璁是坚定的一夫一夫制拥护者,也只是把鹤奴当弟弟兼闺蜜看。

可陆炳可不知道皇上的这些心思。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哪儿不对劲,可不敢深思。

但于情于理,哪怕皇上日后被撩拨的开了胃口,与那小蹄子日夜相伴,他也没有资格说一个字。

倒不如不见这些。

“陆大人,过来,”虞璁招了招手,笑道:“劳你再跑一趟,把徐大人叫过来。”

陆炳正想离开这里,飞快地点了个头,就退了下去。

他离开的时候,鹤奴还在望着他的眼睛。

徐阶正忙着排布经部的值班顺序,毫无准备的被陆炳给请去了国子监。

一路上陆大人似乎心情并不好,连话都不肯同自己讲。

徐阶向来会看人,知道陆炳不是摆谱,恐怕是情绪不对,也不出口试探。

——皇上叫我去国子监,难道是旧衙门里哪儿不对?

他一进中庭,就看见声势浩大的晒书场面。

确实这农桑医药之书虽然馆藏了不少,但毕竟用的机会少,不晒晒容易发潮坏掉。

有些人已经开始抄录《九章算术》,或者忙着刻字模之类的东西,几百人在国子监的几个庭院间穿梭往来,冬日里忙得满身是汗。

皇上背手站在锦鲤池旁边,见徐阶来了,示意他看看附近的情形:“如何?”

徐阶感觉皇上似乎也有些不悦,低头道:“太纷乱了。”

“顾大人恐怕经验不够,不足以驾驭这么庞杂的事情。”虞璁接过鹤奴递来的鱼食,漫不经心的看着锦鲤在自己手下的水面转来转去。

“这修书,就应当有个解缙般的人物,能通古博今,还要能管好这一帮子人。”

徐阶在旁边低眉顺眼的听着,心想皇上你这也太欲盖弥彰了吧。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那个有‘无书不读’之称的,就是杨慎啊!

他被您请回京又搁那吃灰,人家也心里一百个不舒服啊!

“你说,朕去哪儿等这么个人呢?”虞璁又放了把鱼食,慢悠悠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