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随后也匆匆赶到,路上就听黄公公说了大概,心里有了点底。

虞璁又喝了半盏茶,压抑着火气跟他们把事情大概说了说。

“陛下,且勿多虑。”杨一清心知小年轻容易着急上火,只笑着道:“包税之制已经废了半年,如今一切都在好转之中。”

“包税?”虞璁怔了下,往前倾了倾身子,纳闷道:“这两个事情有什么关系?”

“万岁,是这样的。”王阳明与杨一清对视了一眼,笑道:“这包税,乃沿袭了元朝‘扑买’制,乃祸国害民的一大难题。”

原来在旧有的社会制度里,国家为了得到稳定的税收,就把税收这件事情给下放,送予富豪私商来进行承包。

这样虽然政府每年无论灾涝都能得到稳定的收入,可百姓就等于被变相的双重剥削。

在嘉靖七年末到嘉靖九年中旬,这个阶段里王杨二人被虞璁有意放权,直接大刀阔斧的废掉了原有的包税制,改换成由政府收税,征银多少都同归回京。

只要朝廷不贪,百姓就多一条活路,福泽便又绵长了不知道多少年。

虞璁听到这话,就感觉被两个老头儿喂了颗定心丹一样,总算把气喘匀了些。

“那么,依两位大人所见,如今若想要调整改革此事,又应当如何?”

王守仁看了眼那平静如初的戚灵,不紧不慢道:“戚大使所言不假,当今需要调控金银流入,不仅是钱币通行之改革,更应该规范金银流通,不可扼杀亦不可放纵。”

虞璁略点了点头,心想中央银行确实要成立一个,不仅要调整嘉靖通宝的铸币流通数量,还要用这件事带动全国的商品和货币流通。

之所以杨一清和王守仁敢做这么多,在于他们清晰的发现了一个问题。

当今圣上与从前那几位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几乎没有私心。

-2-

皇帝既是一国之主,又是一国之君。

过去有好几位万岁爷都横取豪夺,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骄奢淫逸而已。

可是当今陛下虽然闲情雅致不少,却没有真正意义上为自己而掠夺什么。

他掌权专制也好、杀逆屠反也好,其实都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和繁荣。

两个老狐狸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又知道皇上肯定会护着自己,才放心大胆的改了税制,一方面回收白银,一方面给百姓们减压。

这些事情若是放到正德年间,那恐怕想都不敢想。

这建立银行的事情还只是一个构想,具体怎么做要从长计议。

皇帝思索了半天,瞥了眼都写完一整个小本本的小官,又开口道:“朕从前看圣贤书里,有句话叫‘藏富于民’,两位大人可否为朕讲讲?”

“万岁,《周易》的益卦曾言,‘上益下,民说无疆’。”杨一清诚恳道:“如今陛下虽然无知觉,所作所为已行如此言,亦如《尚书》中的裕民而惠民之论。”

“可朕觉得,不对劲。”虞璁垂眸道:“这几年还归土地,减轻税赋,钱……也未必能回到百姓们的手里吧。”

这并不是他想通了什么,而是一种隐约的预感。

哪怕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帝,从小就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未必能理出一个头绪来。

因为与朝廷有关的事情,实在是太繁多了。

如果什么都要管,那就可能会发现自己对这个皇朝,很大层面上都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实地考察和调研才显得格外重要。

“万岁。”王守仁想了许久,决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说句大实话:“确实如此。”

他想一句说一句,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冷汗涔涔,而步步惊心。

王老爷子说的事情,很简单,却也很致命。

那就是当朝所有的政府采购,都必须经过文官集团的利益过滤。

某种情况下,这导致了国家无法还富于民。

所有要采购的东西,以及政府的工程,都要经过官商勾结的这一层,最后导致价高质次。

虞璁听着他的肺腑之言,只觉得心都凉透了。

这个现象,确实很常见,看起来也很正常。

但是在根本上,这回导致中央硬通货的使用效率——更令购买力向特权官商阶层集中!

这简直是在自断双臂!

什么还富于民,什么藏富于民,说到底,就是发展生产力和购买力!

广大百姓的生产力和购买力,是相辅相成又构成经济的核心关键!

如今这样由文官集团把持采购和工程,所有的金钱往来都要被他们筛下一层血皮肥肉,哪里还剩什么!

难怪由赵璜亲自主持的大学建设遭到那么多文官的弹劾与攻击!

不就是捞不到好处,眼红的紧!

皇帝依旧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可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他的身上,突然就开始散出无形的杀气。

哪怕是现代,都有许多腐儒般的人物觉得反贪不可能,反腐是妄想。

他们习惯了污浊,便嘲讽那些渴望光明的人物。

可是——

可是如今,君权在手,军权在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时李自成抄掠北京,平民饿死遍野,官兵无晌养家,就连崇祯皇帝都穿着破龙袍。

可单是北京官宦家中,就直接抄下了三千七百万两!

这样一看,区区一个冥思库,才吞了冰山一角吧?!

虞璁抬起头来,声音里带着丝丝的寒气。

“朕今天,要开一个招标制。”

所有的进出往来,所有的采购工程,统统都要数据透明化。

朕国库里的每锭每厘,都要清楚到无人敢再染指!

当初朱元璋火烧功臣楼,凌迟贪污犯,连坐诛杀惹了数百年的骂名。

可是自从朱元璋来了这一出之后,明朝百年犹如被神明庇佑!

与其告诉他们管得有多狠,不如告诉他们罚的有多重!

所谓招标,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公开货物、工程或服务采购的条件和要求,邀请众多投标人参加投标,并按照规定程序从中选择交易对象。

这样一来,中标的流程和审批者都清晰无疑,如果出了纰漏,第一时间就可以用标书追查是谁在兴风作浪。

他虞璁是一个人穿越来了嘉靖朝,没有金手指没有人帮忙。

可是,他脑子里关于现代社会的所有记忆,都可以带来意识和制度层面的碾压!

王守仁和杨一清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惊。

皇上这么做,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想象。

如果招标之事能够例例公布明举,那几乎一切的资金往来都清晰可见,难以再浑水摸鱼做文章了。

“知声堂也有了,锦衣卫也有了,谁要是不从,大可以再备好棺材来死谏。”虞璁平淡道:“王大人,今年全朝官吏的俸禄再提一等,要让七品小官也能天天有肉吃。”

王守仁忙不迭行了个礼,道了声多谢陛下恩典。

他清楚,皇帝若是沉默冷静,背后便越酝酿着腥风血雨。

这两三年来,被杀掉的贪官污吏虽然不多,可次次都震撼人心,令人无以复加的敬畏恐惧。

因为每一次,都有所公示。

——那些临朝的大臣,恐怕这辈子都记得万采被当庭割喉的惨景。

有这先例,还有之前的铁血手腕,如今想要再实施所谓的招标制,恐怕无人敢拦。

现在,圣贤之语已经不能拿来做挡箭牌,一己私心也得都藏得严严实实。

如今的嘉靖朝,才是真正的迈入清平盛世!

“皇帝如今有令,军中所有人都得加强体质训练,”赵都督看着一溜听着训话的中级将领道:“跑步、举重、耐力,都给了表格,回头各自领回去训练军士——不合格的统统扣俸!”

“大人,这,这难道不是咱自己人检查么?”苏指挥领了单子,试图套近乎道:“这到底能跑多少圈,还不是自己眼皮一睁一闭的事情?”

“你他妈倒是想得美!”赵都督直接呸了一声道:“你以为皇上是傻子!”

这文官们这两年被整的跟孙子似的,外地多处的驻军也统统大换血,还不是因为陛下文治武功英明过人!

他自己心里有数,哪里敢让手下人还偷奸耍滑。

“该跑多少圈,负重长跑又该几炷香里搞完,这几个月什么都别疏忽,小心要了你们的脑袋!”

陆炳在一旁领了文件,漠然的对那大献殷勤的胡都督点了个头,转身就想走。

“陆统领——”远处突然传来了虞鹤的声音。

陆炳眸子一睁,心想他怎么会来这里。

眼下已经是六月初,这大半个月里,虞鹤往来于锦衣卫和乾清宫,竟然把一溜人都收拾的服服帖帖,没人敢当面乱来。

陆炳听闻消息之后,心里也放松了几许,示意暗卫继续保护好皇上和他。

虞鹤如果倒了,皇上再培养亲信,不知道又要花几年。

无论是出于情义还是道义,这虞鹤都绝不能出任何问题。

“陆统领!”虞鹤如今已身手矫健了不少,想来也特意练过一些日子。

陆炳转过身来,看向那穿着官袍的少年,挑眉道:“什么事?”

“万岁之前嘱托我帮忙弄些东西,你且来查收一二。”

“嗯?”

虞鹤引他去另一帐中,虞璁正着了猎装坐在案前,笑容温和。

两人四五日未见,此刻心里竟都暖了几分,疲惫也缓了不少。

“……陛下。”陆炳并不敢上前抱他,只垂首道:“好久不见。”

虞璁自然理解他的小心稳妥,挥手示意他坐过来:“你且看看这桌案上的东西。”

上面放的东西都形状奇怪,又看起来不是石头。

“这方块大小的,难道是食物?”陆炳愣了下,拿了一个掂了掂重量:“略沉啊。”

“这个叫压缩饼干。”虞璁笑眯眯道:“吃这一块就够一整天顶饱。”

怎么可能呢?

“你要不要试试?”虞鹤在旁边诚恳道:“我咬了两口,午膳都吃不下去了。”

陆炳虽然心里疑惑,却还是拿着那个方块石头般的东西,小心的咬了一口。

既有面食的口感,又能吃出来肉松和坚果。

他嚼了两口,心知这玩意儿估计跟糯米糍粑一样,虽然东西不大,可在胃里格外管饱。

“陛下的意思是……”

“我想把这个推及军中,减少生火做饭的时间。”虞璁认真道:“无论造价还是实惠程度,都比干粮更为突出。”

其实虞璁一开始,是想做方便面来着。

所谓方便面,当然是把面条做好以后油炸,想吃的时候就可以冲泡。

问题是,方便面这种东西的针对人群,不是军队的人,而是上班族和要长距离交通的旅人。

有汤有肉有蔬菜,还能吃到热乎乎的面条,可以说相当人性化了。

可是军队的使命,就是打仗。

大白天的从劈柴到烧水,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现代军队有脱水米饭和脱水面条,可这些都建立在对化学物质的正确使用上。

现在想弄个暖宝宝之类的来速热米饭,简直是天方夜谭。

相比之下,压缩饼干的设计就格外有用了。

“我想了下,虽然压缩饼干里有肉松和坚果,可还是备大量的肉脯和果脯才好。”虞璁平静道:“招标制正在制定和准备之中,而且一旦中标,所有的相关事情都会保密化。”

对外,他们可能要的是承接宫廷膳食的活计,可召进人来以后,大可以走保密程序,让他们负责所有的军备食品制造。

整个环节由宫廷指派的亲信来监督和抽调试毒,可以说很稳妥了。

“肉脯?”陆炳想了想道:“肉脯估计不用,如果单纯是出征草原,那里的野兔野鼠数不胜数,大可以隔个两三天改良一次伙食。”

对哦……现在还是野生动物疯狂繁衍的时代。

虞璁点点头,又关切道:“现在是六月初,我打算在月末的时候让你们去再征一处,这次的作战规模更大,估计要联动三军的精锐部队。”

光在家里操练没用,出去多打几架才能认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抓活的,我记得。”陆炳沉稳道:“只是若抓回来,你打算怎么训?”

“用蒙古人训蒙古人。”虞璁想了想道:“三千营里有不少的蒙古骑兵,完全可以再作打扮,予以厚禄诱惑,让他们重新熟悉情况以后潜回去。”

“那就要夺些衣服和常用品,”陆炳心里有了数,起身道:“执罡军那边还等着我验收体侧结果,先行告辞。”

虞璁略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匆匆离去,心里突然有些许的怅然。

这哪里是在谈恋爱啊。

感觉都只剩下战友情了……

虞鹤在旁边见皇上攥着压缩饼干没吭声,想了想道:“这个时辰,王尚书应该在招待客人,讲道论学,咱要不过去听听?”

王阳明家的炸小鱼可好吃了。

虞璁眼睛一亮,又恢复了精神,示意赶紧过去。

如今心学在以京城为中心,向四处扩散,隐约有种早期人文主义发展的感觉。

毕竟程朱理学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

而王阳明讲究的是重视自己,重视自己内心的感受。

虽然有些离经叛道,可更迎合了大众的需求,推崇者的数量也相当惊人。

一进尚书府,虞璁就被管家引去了尊客之位,旁边还坐着抱着笔记的徐阶。

徐阶许久没有见到深入简出的皇上,这一刻忙不迭行了个礼,也不敢暴露太多。

毕竟就连那几个管家,也只以为虞璁是宫里的贵人。

真正知道他身份的,根本没有几个。

“徐大人今儿脸上笑的跟花似的,是升官发财啦?”虞璁接过热乎的蚁子酱阁老饼,眼睛还盯着桌上放的玫瑰糖和琥珀糖。

“可不敢这么说,”徐阶失笑道:“微臣前几日同王老先生结了娃娃亲,这不受宠若惊了数日,还没缓过神来么。”

-3-

虞璁一愣,心想自己还成了桩好事啊。

徐阶和王阳明虽然不是一辈的,但王阳明那是老来得子,刚好徐阶那儿又生了个闺女,论年岁家世,也差不了太多。

王老先生之所以对徐阶看中有加,恐怕也是因为自己把徐阶调去了经部,他本来就得力能干,又心思机敏,哪里讨不到王阳明的器重。

严世藩在官署里忙碌了多日,今天好不容易回府一趟见见义父,一抬头就看见了皇上。

他心知不能上前惊扰,就吩咐婢子们再端了上好的峒山岕茶送去,权当聊表心意。

虞璁接了茶,也对上了视线,笑着对他遥举一杯,算是尽了君臣之礼。

王阳明从廊外行来,见宾客如云,也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