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们本来被哄的踌躇满志,想着这游戏并不难,谁知道一个个都被掠夺城池的眼睛都哭红了,回去自然又抱着沈如婉嘤嘤嘤瞎哭。

到了九月一号再下的时候,严世藩明显感觉出不对劲来。

这几个孩子虽然各人棋路不一样,可是明显背后有人指点过,如今的章法已经比之前要好太多。

更可怕的是,好像那个人直接通过转述就清楚了自己的套路,教那些小孩该如何放手甚至是使诈。

原先轻敌的心思,便顿时驱散的无影无踪,他集中了注意力,又把小孩儿们下棋吓得哭着跑回后宫求安慰去了。

严世藩到底是个做事稳妥的人,在觉察此事之后自然还是去找皇上,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

有人指点棋路?那肯定是沈如婉。

虞璁想都没想,只告诉他继续变着法子跟这些孩子们下,大胆虐不要慌。

于是和蔼可亲的严哥哥的形象,在小孩们心中急速崩塌,像四皇子这样的都死活不肯跟他一起玩了。

二皇子朱载壡虽然平时安安静静的,但每逢初一十五,就格外的活跃。

他不管自己下输下赢了没有,都在棋枰旁认真又缄默的看着,偶尔还会问问严世藩为什么会这么做。

直到有一天严世藩再和他对局的时候,一不小心被吃了五六子,才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这个孩子的模仿和学习能力,简直到了惊人的地步。

他一直在观察严世藩多种多样的棋风,在安静的观望间把他的种种开局和防守之法都学的干干净净,就如同一块极易吸水的纱布一般。

这个孩子,不像四皇子那样有极强的好胜心,他真的完全是为了下棋而下棋。

当然直到这一年结束,以及未来的三年里,都没有人能够赢过严世藩。

有时候虞鹤坐在旁边看见壡儿执子冥想的样子,都心疼的忍不住摸摸小脑袋,顺便瞪他一眼。

严世藩被瞪得很无辜……这完全是皇上的意思啊。

不过,在这细水长流的日常里,还出现过一件事情。

常安公主在九月十五日那天,强行下赢了他一次。

第65章

“下赢了?”虞璁愣了半天:“什么意思?”

不可能吧……这些孩子才多大啊。

严世藩神情很复杂:“微臣也不清楚是不是下赢了……”

那天依旧是车轮战, 严世藩跟二皇子花的时间有点长,再去和常安公主下棋的时候, 也没有多想什么。

略有些反常的是, 常安公主这一次进攻性不强, 与其说是稳妥,更像是在拖。

她不急着去吞下那些唾手可得的云子, 而是不紧不慢的扩大布局,有意在延伸整个棋局的时长。

由于同时需要和多个孩子对弈, 严世藩并没有警惕什么,反而思维有些涣散。

现在这几个孩子都开始渐渐有自己的风格,而且四皇子和二公主都开始不断变化策略,确实需要多花点心思。

当他走到常安公主的棋秤旁时, 随手捻了一子, 开始继续接上刚才的棋子。

但这一次,常安公主不再犹豫和给他放松的时间,落子极快。

她下的毫无章法, 甚至肯大方的把一部分棋子让给他。

在这一刻,严世藩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

自己的棋子,好像不够了。

但是棋盘, 在填的越来越满。

他忽然有种非常不对的预感……难道说这个公主在自己离开的时候,直接把自己的棋子给分到了棋盘和所吞下的棋子堆里?

既然她控制不了走向, 索性自己重新做了个局?

虞璁听到这里,也懵了几秒钟。

“常安公主几岁来着?”

“应该是快四岁了。”严世藩诚恳道:“说话非常流利,下棋也很有灵性。”

如果是跟成人或者稍微大一点的孩子, 他都知道这是作弊,这当然是胜之不武。

但是眼前这位,毕竟是陛下的公主啊。

所以这赢还是没有赢,也要听陛下的意思。

“然后她把棋子给下完了?”

“不是下完了,”严世藩认真道:“她把棋局给做完了。”

围棋这种东西,有两种胜法。

一种叫做点目胜,一种叫做中盘胜。

中盘很好理解,就和游戏里的二十投一样,双方实力悬殊,基本上一方被另一方碾压,没有必要再官子了。

而点目胜,就是如同大富翁抢地盘一样,根据双方所占的情况来分胜负。

谁抢的多,谁就赢了。

常安公主观察着严世藩在其他人身边停留的时间,不断地在转移着他棋篓子里的黑子,一部分不着痕迹的放在了棋秤上,一部分藏在了袖子里,还有一部分当作自己已经吃下的云子。

这个过程非常缓慢而微妙,每次都只动了一点点手脚,等严世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成定局了。

虞璁想了半天,心想这闺女还真是随我啊。

自己干事情从来不按套路来,她也差不多是这个路子。

当然如果是自己下棋下不赢,可能就直接掀桌子了。

无论是藩王之乱,还是和文武官的关系处理,他发现规则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时候,就直接无视规则。

当然这也可能是自己极限挑战看多了。

“这件事情,她赢还是不赢,朕还是要想想。”

虞璁沉吟片刻,心里对严世藩的稳妥程度新进了几分认识,又开口道:“那其他几个皇子公主,又是怎么样的?”

严世藩作了个揖,沉稳道:“大皇子落子善强取豪夺,不计得失,也正因如此,容易露拙。”

“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几个孩子中,棋风最大胆的那一个。”

嗯,是个有性格的孩子啊。

“二皇子安静缄默,已经将微臣的常见棋路学了个八成,”严世藩苦笑道:“有时候和他对弈,感觉仿佛在对着一面镜子落子,好在这孩子还小,往后恐怕真下不赢。”

虞璁听到这里,啧了一声,捧着下巴好奇道:“那他记性很不错啊?”

“微臣以为,可能更多的在于悟性。”

壡儿强的不是他能记住多少步数。

严世藩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个孩子不断地在咀嚼和理解自己的每一步的意义和动机,这才是天生的才能。

比起记忆而言,这种能力更为惊人。

朱载壡是吧,终于有些印象了。

这个孩子太安静了,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虞璁想了想,又问道:“那三皇子呢?”

严世藩露出苦笑,不好意思道:“三皇子他……并不喜欢下棋。”

小孩儿们听说能出宫玩,都争先恐后的学下棋,平时闲的没事还会互相对子,但是朱载垕对这些,好像都没什么兴趣。

他继续抱着布老虎自娱自乐,也很少去乾清宫的西殿下棋。

也没什么不好的。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降低了对他的期望。

历史中的隆庆因为母亲杜康妃失宠,所以一直不得父亲宠爱,郁郁寡欢而早亡,本身命运还是挺惨的。

这孩子如果这辈子不去争抢什么,给他安逸无忧的生活,能快快乐乐的成长老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四皇子和二公主,都很好胜。”严世藩仔细想了想之前的种种,缓缓开口道:“就是因为太想赢,才容易输。”

之前虞鹤带着他们折纸的时候,严世藩就有看出些苗头来,只是心里还不那么确定。

说是下棋,其实可以观察几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和性格,识棋犹如识人。

也正因如此,杨一清和王守仁才会额外器重严世藩,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朕知道了。”虞璁示意黄公公捧了紫须参来送给他:“你好好补补身子,精气神养足了,再去操心公务。”

严世藩怔了下,只深深行礼,道了声谢皇上。

等严东楼一走,虞璁就窝在龙椅上,开始新一轮的思考人生。

虽然娃儿们都还小,但是有些事情,确实要注意一下。

为了赢,到底可不可以不择手段?

这个事情是他长期这么做的,未来也大概率反常理而行之。

可是,他希望自己教养出来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吗?

虞璁眸子一缩,想到了一个人。

沈如婉。

难道是她这么教唆公主的?

“黄公公,把常安公主带过来。”

朱寿瑛虽然年纪小,但是眼神一直很有神,看人时目光毫不退避,但不爱笑。

“宝贝儿,”虞璁把小萝莉抱到怀里,把兔子状的小点心递给她,开口道:“告诉爹爹,那天下棋的时候,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朱寿瑛接了热乎乎的小兔子,小心的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他感觉,一介后妃应该没胆子教这么逾矩的法子,不太像是沈如婉能做出来的。

何况僖嫔本身就没有子嗣,好像之前连临幸都不曾有过。

这种毫无靠山的情况下,还做这么大胆的行为,怕是没有脑袋了。

“那你告诉爹爹,你是怎么想的?”

朱寿瑛闷着头把小兔子吃完,憋了好久才开口道:“爹爹生气了?”

虞璁想了想道:“没有。”

小丫头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睛:“爹爹又没有规定怎么赢,只要赢了就可以啦。”

……怎么就真被一个小丫头把话给憋死了?

虞璁沉默了几秒钟,艰难道:“不是这样的。”

“如果爹爹觉得,必须靠落子对决胜负,那媖儿就老老实实下棋。”小公主虽然年纪小,但是说话时思路清晰,没有半分的怯懦:“可是爹爹没有说。”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皇帝感觉自己被自己闺女给绕糊涂了,只点了点头,还是承诺道:“过两三天,带你出宫去到处逛逛吧。”

“但是往后——得守规矩,懂吗?”

“嗯。”小丫头点了点头,笑的眉眼弯弯。

大概是放假放糊涂了,到了九月十六日万寿节的时候,虞璁都没反应过来轮到自己过生日了。

这每逢节日,宫中上下都会换身行头,也就自己最后知后觉。

这明朝的三大假日,就是冬至、万寿、新春。

就连老朱同志这种巴不得下属都去当劳模的工作狂,也会吩咐万寿节的时候都好好休息下。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以红为尊——连龙袍都是正红绸缎上再刺绣金龙。

又因为论语里有‘恶紫夺朱’之说,所以紫色在当时的地位并不高。

九月十六一到,地位低贱的宦官宫女都可以不再穿着或青或紫的衣服,而是穿自己所喜欢的衣服。

不仅如此,下人们还做了寓意吉祥的方胜葫芦戴在身上,上面有蝙蝠蜂蝶,又或者百花寿桃,总归是讨个彩头。

赐宴献礼之事自然都讲究繁多,虞璁索性把自己当做是个傀儡,仍由礼部那边瞎折腾。

等万寿节一过,那十个寻仙考的学生也接连着到了。

十月初的时候,斥候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但是李春芳、吴承恩等人已经到了北平。

虞璁接见他们几人的时候,心情自然也唏嘘良多。

要知道,直到2018年,专家教授们也在争议,这《西游记》的作者到底是李春芳,还是吴承恩。

他们同为嘉靖朝的名人,但李春芳在历史中贵为状元首辅,而吴承恩只是个贡生。

令人感觉奇异的是,这李春芳的诗作,不知道为何就在西游记中出现了,留下的名字都与他的字号有关。

但是如今想要再考察这些,都不可能了。

搞不好因为自己的出现,《西游记》都可能会被一起蝴蝶掉……

虞璁想到这里,突然一拍脑袋。

这要是把女真解决掉,清朝大概率不会出现,那《红楼梦》也会因为曹雪芹的命运被蝴蝶掉,被改写或者直接消失吧。

这样一想,也怪可惜的啊。

-2-

李春芳看起来神情温和,吴承恩比他看着年轻一些,笑容自信而鼻梁高挺。

虞璁看了吴承恩半天,愣是没办法把这个笑容有点痞气的人跟那位对上号。

完了,怎么感觉《西游记》真要被和谐掉了。

“文理两位榜首已经选择了自己是去国子监进修,还是接受官职开始历练。”皇帝清了一下嗓子,沉稳道:“望诸君珍惜这个机会,更好的抱效朝廷。”

“臣——定不负厚望!”

公务性的交接和问候走完之后,虞璁意识到自己眼睛还看着那皮肤白净的吴承恩身上,他揉了揉眉头,还是开口问道:“吴汝忠是吧?”

“你平日里,写不写点话本什么的?”

吴承恩愣了下,还是坦诚道:“有看过一些。”

“这个话本创作,可以娱乐和教化大众。”虞璁心想这历史的轨道不能偏太远,还是露出和善的笑容:“如果能创作出一些优秀的作品,更好的引导百姓们认知仁义善恶,也是一桩功德。”

年轻的士子愣了一下,诚恳地应了一声。

待他们走了之后,虞璁一个人想了很久。

好像是这么回事?

嘉靖朝一共有两本相当杰出的作品,《西游记》和《金瓶梅》。

这两者都与夏言与严嵩之争有极大的关系。

西游记,自然讲的就是孙猴子降妖除魔,唐僧西天取经。

而金瓶梅则在于讲西门庆荒诞又值得深思的个人生活轨迹。

如果大胆的设想,并且结合历史及文学爱好者的想法,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孙悟空的原型有可能就是夏言,而那个放荡不羁的西门庆,就是严世藩。

夏言与邪恶势力严党抗争,全程跟孙猴子似的投身于党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