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会议厅已经进入相当混乱的场面,八面之前缝制好的旗帜被扔得乱七八糟,还有两三面被人拿手里死死攥着,公文笔墨纸笺全都被打翻揉乱的到处都是,还有纷杂的叫骂和吼叫声。

皇帝快步走进来的时候,差点被迎面飞来的一根笔戳着,还是虞鹤眼疾手快的抬手接住,溅了自己一脸的墨汁。

陆炳站在不远处象征性劝架,见虞璁来了才重重的咳了一声。

那些个女真人虽然不怎么肯低头,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如今算是给他们钱让他们干活的金主爸爸,也总算是收敛了许多。

“吵什么呢?”

王杲痛骂了旁边一个人一句蒙语,满脸的厌烦。

“在争上四旗和下四旗的归属。”

女真的分支是跟着姓氏走的,什么叶赫那拉什么爱新觉罗,那都是日后的衍生物。

这上四下四怎么分,完全要看这一次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拉扯。

虞璁深吸一口气,心想这是正中自己下怀啊,这才露出恳切的神情,开口安抚道:“吵也不是个办法,要讨论就慢慢来。”

他早就预料到可能有这么个情况,也明白这帮人不懂的量表化和数据化,但是要等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老大人们战几轮之后,自己出场收拾烂摊子才显得有能力。

“八旗,按尊卑强弱来,自然是没有错的。”虞璁坐回主位上,旁边的速黑忒脸上都划了一道血痕,明显一脸的不甘心。

“尊卑,什么是尊卑?成立的时间,血统的纯正,族人有多少,这些都是可以一个个看的,”虞璁不轻不重的开口道:“若是单纯比谁嚷嚷的嗓门大,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东海女真那边——”

“东海女真的事情当然由你们两个首领来接管,他们的人不服,那也完全是你们的事。”虞璁现在接锅甩锅都非常熟练,面不改色的继续道:“二十多个人,还争不过东海女真的那四个?”

这话一说出来,就相当的欲盖弥彰,甚至让人有些无言以对了。

东海女真的那几个剩下的使臣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这些人看他们的眼光陡然就危险了起来。

由于公务的繁多,皇上回寝宫的时间越来越晚。

已经是子夜了,虞璁批阅完折子,突然抬头看了眼周围。

陆炳还在宫外的乾钧堂,鹤奴在锦衣卫,偌大的宫殿里只有自己一人,连黄公公也只是安静地候在旁边,跟不存在一样。

他怔了几秒钟,心里泛起来些许复杂的情感。

得亏……得亏心里还有陆炳和虞鹤的存在。

得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记挂着那几个小屁孩,还有爱的人。

一个人活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总觉得有点冷。

还没等皇上多矫情一会儿,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虞鹤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眼见着黄公公也在,他急促的跟虞璁行了个礼,把手中的信件递了上去。

——是从河套那边寄过来的!

唐顺之的字迹依旧灵动飘逸,辨识度相当的高。

一页纸寥寥几句,把主要情况都说的清清楚楚。

如今的鞑靼一族,已经分裂成了四股势力,一股开始与西边的瓦剌有暗通款曲之嫌,一股与右翼分裂势力开始联系。

整个蒙古,都进入了混乱不堪的状态。

虞璁把这封信读完,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朝鲜的事情可以等,毕竟贸易和开放港口的事情,都要慢慢来。

可是蒙古那边,不能等了。

眼下已经三月了,他要在六月之前赶回去。

一定要在最好的时间,把蒙古拿下。

虞鹤见皇上读完信沉思不语,也没有胆子试探,只不确定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虞璁略有些烦躁的把信交还了他,深呼吸了一刻,心想这还是缺人啊。

严世藩还在辅助工医两大学的学纲学制修建,杨慎也在忙大学的事情。

他现在……急需一个外交型的人才,这个人不仅仅要懂得如何跟朝鲜女真打交道,还要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完整的选择出最符合自己心意的对应方式。

皇帝茫然的抬起头来,两眼放空的看向遥远的夜空。

这个时候,第一个跳进他脑子里的名字,居然是严嵩。

严嵩作为严世藩他爹,在严世藩不在的情况下,也能执行儿子给的每一条建议。

也就是说,他是他儿子的另一个化身,而且论左右逢源完全不输其下。

而且对于嘉靖皇帝而言,在前期都是好用而且吃苦耐劳的一条好狗。

自己是给吏部了黑名单,也严令这个人从南京被调任到北平。

可是……如果说他是最优的选择呢?

所有自己记住的有名号的人,已经要么去了高级岗位,要么被特意安排去前线历练磨砺。

剩下的,只有那个看似忠心耿耿的严嵩了。

他狠毒,毫无底线,但是哪怕在历史中,都为嘉靖帝承担了无数的政务。

——真的要任用这种人吗?

寂静之中,黄公公根本不敢开口,虞鹤却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抬起了头。

“万岁爷是想要,寻找一个更得力的人吗?”

虞璁愣了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虞鹤略有些犹豫的想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微臣以为,有位老臣,还可以一用。”

虞璁愣了下,完全想不起来还有哪个老头子没被返聘上岗,皱眉道:“谁?”

“王琼,王晋溪。”

虞璁愣了半天,懵道:“谁来着?”

虞鹤心想皇上是真不记得他了,此刻索性大着胆子,把这老头儿的有关事情都一一道来。

一般古代小说里要吹个流弊人物,都要捧个三朝元老的名头。

可是王琼不算三朝元老,而是四朝。

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都与他息息相关。

这样一位老大爷,七十岁都能带兵一统六十部族,文能治理漕河患难,理能清算户部钱财收支亏盈,几乎是全才中的全才。

然而他不受宠,甚至被攻击到要关到督察院的监狱里,原因也非常的简单。

这位老兄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翻译一下,意思就是谁得宠他捧谁,巴结的目的在于实施政策与向上进谏。

不讨好当时的大奸臣江彬之流,他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

他不出头,才能也无从施展。

如果说严世藩属于混乱邪恶,王守仁属于中立正义,那王琼就是混乱正义。

王琼到了如今,已经被累进三孤三辅,算是拥有至高无上的荣耀了。

可是因为过去几年里张璁桂萼在无休止的进行党争,嘉靖帝虽然举棋不定,并不能马上看出忠奸对错,却也在有意识的放纵这种斗争,来维持一个朝廷的力量压制。

在嘉靖七年的时候,他被桂萼‘推荐’去‘以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提督三边军务’ 。

一整个嘉靖七年里,老爷爷都在吐鲁番那块解决各种边陲问题,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虞璁愣了下,心想这老爷爷要是能回来安度晚年,接手严世藩的事情去主持学院学制的营建,那也是一桩好事啊。

这样子的话,严世藩就可以去做外交官了。

第79章

严嵩是不太可能回来的。

一个严世藩就够让虞璁心里提防的了, 生怕这眉清目秀的小少年那天突然黑化变成大奸臣,搞不好还要祸害自己的子子孙孙。

严嵩不回, 自己急着去解决蒙古的事情, 那北平的事情肯定要扔给几个靠谱的人来解决。

之前的监国黄金三角表现的非常好, 自己远行的过程里一切都井井有条,鹤奴也在尽忠职守的管理着锦衣卫, 还会主动写信捎去通报情况。

为了保险起见,虞璁也吩咐他多印几枚指纹特殊的地方, 用来进行一个暗号般的互相辨认。

不然路上要是哪个有贼心的人把这信拦下,改两个关键字再送过去,搞不好就天下大乱了。

虞鹤因为整理过全朝廷上下的档案,本身也耳聪目明, 自然还记得王琼这一号被众人遗忘已久的人物。

也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是桂萼使计把他调到吐鲁番去,老见不着大家真忘了。

“话说回来,”皇帝心里给王琼记了一笔, 心想这一来一回也得四五个月,也不知道老人家身子骨如何:“你现在有字号了吗?”

虞鹤愣了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美人二字, 臣拿去用了。”

虞璁噗嗤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无妨, 一入仕途,就不再称字了。”

他自己虽然成天喊杨用修,那是因为杨慎这起名狂魔有五六个别号, 自己压根懒得记。

还有一点,就是当时穿越过来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整明白,就公公大人的一通喊。

按照礼数,自己在接见王守仁杨一清这样的重臣时,应该唤一声阳明先生、石淙先生。

但是皇上稀里糊涂的喊,也没人敢跳出来说您这可叫的不对,这不就日积月累的喊顺嘴,君臣都渐渐习惯了。

虞鹤如今是锦衣卫统领,无论地位还是能力都高人一等——单纯凭他掌握了京中大部分的秘闻,都不能小瞧。

这样的人若没有号,也不方便那些小官称呼。

“朕赐你二字为号,也算是临走前对你的寄托了。”虞璁抬眸看向那个眼神已坚定沉稳的虞鹤,微笑道:“此二字,为朝彻。”

虞鹤虽然自打认识严世藩以后,就被教导着各种补课温书,从四书五经到各路史书都看了两三遍,如今听到朝彻二字时,还有些茫然。

他露出无奈的笑容,拱手道:“还请万岁爷明示。”

皇帝连名字都有忌讳,还是汉朝那会有几个皇帝有表字,到了明朝连朱这个字都被禁用了,何况是字号呢。

虞璁不指望自己跟顺治皇帝一样出家,心里给自己珍藏的二字此刻也肯爽快的送出来。

他执了笔虚虚蘸墨,将朝彻二字写给他看。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

皇帝的声音依旧清冷安静,没有丝毫的拖沓。

他在念诵诗文的时候,从容气态都带着皇族的贵气。

“无古朝彻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虞鹤眸子微睁,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这是《庄子》里的?”

“不错。” 虞璁提笔笑道:“这道家的修炼里,一共有七个阶段。

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

虽然没有金丹期那么玄之又玄,可是只要能搞明白每一阶段的含义,都可以细细咀嚼许久。

“而朝彻,是最中间的那一个。”

虞璁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如同有星星在闪光。

“哪怕只有一半,也够了。”

他喜欢虞鹤,就是喜欢他身上的洞悉和练达,也是喜欢他身上如野草般的柔韧和不屈。

给这样的人来管理国家,他放心。

皇帝最终定的时间,是四月十五离京。

东北那边已经重整了秩序,八旗秩序也已经被敲定。

连着开了这么久的会,经济特区的计划和实施流程、具体的开支核算,也全部都清清楚楚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召集东南一带的商宦工匠,让他们从江浙一带跋山涉水而来,在北京集合管理之后再引入东北,从事崭新的贸易和交流事务。

虞璁加强了李承勋和毛伯温的权力,方便他们扩大征兵规模和调兵权限,同时暂时让杨慎代理外交事务,把外交的优先级排在了工医大学建设之上。

不过这个时候,女真那边回东北了还得嘀嘀咕咕怎么瓜分东海一部,朝鲜这个时候估计还乱着呢,也没自己什么事。

皇帝相当欣慰的送别了一众女真人,临别前还给‘意外病死’的东海女真前首领一个相当隆重的葬礼,自己召集了一批人,再度西行。

这一批人里,有精锐的火药炮制者,有大量的新兴工匠,还有几个手艺相当不错的厨子。

他已经准备好了,去查看河套的情况,再定下一步的战略。

佩奇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能感觉到主人又要远行,这次直接眼巴巴的拿爪子薅着他的长袍,低低的呜咽了一声。

虞璁扭头一看,心想这货不会是想跟着自己走吧。

他无奈一笑,低头问道:“是舍不得还是想跟我一起走?”

佩奇眨了眨眼睛,直接去把从前虞璁拴着他遛弯的皮绳叼来,像是让他带自己走。

这是对小白猫真放下了?

虞璁接了那小皮绳,又想了想道:“到了军里,不许骚扰别人,要吃肉自己去猎,听到没?”

佩奇嗷呜一声,两步上前拿脑袋蹭他的手心。

虞鹤站在旁边噗嗤一笑,忍俊不禁道:“这可真像成精了。”

蓝道行掐指一算,让另外两个天师跟着皇帝过去,自己留在宫中驻守。

几个小家伙也听说了父皇要走,个个跑过来把眼泪鼻涕全抹在龙袍上了。

四皇子这回觉也不睡了,死活黏在虞璁身上,就是不肯下来。

这娃儿太多也不是好事啊……

虞璁耐着性子一个个的哄过去,还不得不跟其中几个许诺了种种好处。

就当你们的爹出差去了哈,乖啊。

在回京的这几个月里,陆炳重新规整了三大营禁军的防守情况,督促了城墙的修建和城防的设计,基本上没休息过。

等到了路上的时候,陆大人终于没撑住,连着就睡了三天三夜整。

唉,同是天涯加班人,夜半挑烛灌浓茶。

虞璁摸了摸他眼眶下的黑眼圈,无奈的笑了起来。

真是工作狂遇到了工作狂。

由于这一路轻装上阵,带的人也没之前的多,所以只花了三十五天就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这一到草原上,虞璁才又感觉到那种久违的气息。

自由的无边无际。

皇帝这次过来,还是穿着紧身的轻甲,没顾着龙袍冠冕的那一套。

但是将士们早就集结好了上前迎接,队伍整齐而严肃。

皇帝颇有种自己被一群人接机的奇异感,直接跟那几个眼熟的老将军寒暄了几句,去看目前的情况。

他在三月时离开了河套,如今在五月末回来视察建设情况。

只见蓄马场和驯马场都已经被建设完毕,不远处就是由之前的军营扩建出来的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