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走前带走了徐阶,却留下了杨慎。

论政治能力,徐阶虽然年轻,却比杨慎高出一头。

可是留下杨慎的原因,也足够简单。

论家世,论辈分,甚至是论个人的过去,他杨慎都足以服众。

他杨慎的爹,是元老级的杨廷和,他自己在父亲盛名洋溢的情况下,靠实力夺了状元,几乎没有任何令人能挑刺的地方。

是,他是顶撞圣上,一度被打的几乎丧命。

可是论这四十多的年纪,还有如今的政绩,他比二十多岁的徐阶更能服人。

“我?我来监国?!”杨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差点撞到马车突出的一条柱子,他摸索着抓紧了什么东西的边缘,然后怔怔道:“让我,来监国?”

虞鹤看向王守仁,只压低声音道:“阳明先生,您准备好做首辅了吗。”

王守仁也神情难辨,半晌没有声音。

虽然已经叮嘱过了,可虞鹤知道,这消息肯定会传到张孚敬和桂萼那边。

郭勋张孚敬虽然都已经被教训的服服帖帖了,可是现在皇上不在,谁都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虞鹤只能用最快的时间跟这二人敲定事情,再昭告天下。

否则,某些党派会趁乱作妖,惹出无尽的是非来。

“首辅……”王守仁喃喃道:“今夜便要定下来吗。”

虞鹤看了眼同样沉默不语的杨慎,只点了点头。

“可是——”

“没有可是了。”

虞鹤握紧了卷轴,忍住心里同样在翻搅的忐忑和不安,强作镇定道:“请两位大人即刻想清楚。”

很多事情,不是说做就做的。

无论是做首辅,做监国,那不是说他们不同意还能强行按着做的。

虞鹤在锦衣卫呆了接近一年,见过的生死龃龉数不胜数,再清楚不过这两个人在想什么。

他们二人,都在仕途上,受过太多挫折。

杨慎曾经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王守仁叛逆刘瑾,被廷杖四十以后贬至贵州龙场。

他们都有心里无法完全解开的结。

监国与首辅,便如同大明国心脏上最重要的两条血脉。

他们是才华横溢,谋略过人。

可他们不是圣人,在这一刻,也会怕。

虞鹤知道,催促和劝诫都没有意义,只能陪着他们熬过这一刻内心的斗争。

如果真的用笔写下这纸御令,就等于把大明国的生命彻底的交到这二人的身上。

从前如高山一般为他们抵御风雨的杨一清已经猝然长逝。

他活跃于官场,在保持忠义之节的时候也能进退有度。

可是王守仁和杨慎,更多的是有才学而懒于政治。

如果皇帝派他们完成什么功绩,那都只是让他们绽露才华和能力。

杨首辅一去世,他们就必须要放下那层自我保护的心防,去面对整个鱼龙混杂的官场。

黑夜之中,突然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王守仁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拟旨吧。”

为了陛下的亲眷和信任,为了这大业未成的朝廷,他也必须站出来,再度置身于这风口浪尖的位置。

虞鹤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杨慎。

他心里的畏惧,自责,不安,从所未有的鲜明至此。

“笔给我。”那个中年人低着头,缓缓开口道:“我来写。”

天还未亮的时候,锦衣卫和太监们直接串访了所有的高官府邸,宣布要再次上朝。

上朝?

大官小官们都懵了,心想皇帝都跑到蒙古草原放羊去了,这是上哪门子的朝。

可是规矩还是得走,不上朝搞不好会掉脑袋。

群臣再次顺着金水桥若长龙般簇拥着向前行去,再次文武两列行至了奉天门。

鸿胪寺的官儿都一年多没唱班了,此刻也是相当茫然的回到老位置上,有种恍惚的感觉。

金台之上,站着四个官员。

虞鹤捧着墨迹已干的谕旨缓步上前,用所有的力气控制好自己的肢体和表情,站在高处将谕旨一一念出。

这封谕旨是按照皇帝的口吻拟出的,直接进行了任免的再次分配。

他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王守仁和杨慎站在李承勋的身侧,神情也冷峻而严肃。

这只是第一重通报,告诉上下官员们,哪怕杨一清已经去世了,朝廷也在绝对稳定的运转之中,谁都不要闹幺蛾子。

第二步,是乾钧堂的中高层会议。

虞鹤甚至能够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有多少人趁着万岁爷不在竭力搅混水。

当他们按照规制在中午汇集于乾钧堂时,气氛都僵硬的让人有些无法呼吸。

张孚敬和桂萼虽然已经不合许久,在此时竟坐在了一起。

会议厅里的党派,从未如此清晰的分成两派。

王守仁的学生和门人们神情热忱,而另一方的张党则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发落他们的种种不是,质疑这谕旨的真假。

在这寂静之中,严世藩缓缓站了起来。

“在会议开始之前,下官有话要说。”

第88章

严世藩?

虞鹤惊讶的看向他, 心想他怎么会站出来?

论排辈论性格,他都不应该做这种事的啊。

虞鹤自然是年轻, 所以也只敢半夜和两位重臣提前商讨好之后, 再把问题直接用已解决的方式推到明面上。

他虽然在进入锦衣卫之后, 一直跟随着训练和提升体质,但到底骨架不大, 没办法营造出陆炳那般震慑的感觉。

现在开会,自然是要迎接狂风暴雨的, 虞鹤哪怕到了这一刻,心里都没有底。

对付犯人,当然可以用锦衣卫。

可是对付官员,他做不到。

种种的利益虬结在一起, 连锁反应很可怕。

严世藩缓缓站了起来, 语气平淡而没有什么感情。

“如今杨首辅已经仙逝,监国之替也应由皇帝谕旨来定。”

“今日开会,应以谕旨之词只谈政务交接, 而不应论官位正统与否。”

两句话说的简单干净,却令绝大部分人都怔住了。

严世藩站在那里,依旧是个少年模样, 连声音也清浅平淡,没有怎么用力。

“论礼制尊卑, 任选哪位大人为监国首辅,都是陛下的意思,在万岁爷未归京之前, 谁若是想要非议此事,都可以视为越俎代庖,大有也想当当皇帝的念头吧。”

他抬起眼眸,慢慢道:“下官钝愚,今日会议若不谈交接只议官职,则与礼议廉耻相悖,微臣只能先行告辞,不与同流了。”

这话一出,完全把其他人的路都堵死了。

会议还没有开始,那些官员想要发作也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严世藩直接站出来,说但凡是要议论监国首辅之位变动的,都是不忠不孝不义,他们谈这个自己就告辞,那完全是把想议论这些的人都直接放在不道德的阵营里,一竿子就把一拨人给拍死了。

虞鹤和杨慎心里都松了口气,心想这救场也是高明,把祖宗那套抬出来直接划阵营,就说这官员任免就算有问题也得等皇上回来再主持,几乎把张孚敬之流都怼的哑口无言。

严世藩话语未落,其他几个怕事的官员也纷纷跳了出来,接连附和。

“严东楼此言甚是!监国首辅之任免,全应有皇上做主谈论,非臣等可干预非议!”

“今日只应定论政务划分,下官同请不议官职!”

有严世藩这么一开口,官员们直接纷纷站在他身后的中立阵营,生怕跟错队伍沾染一身腥臭。

张孚敬本来满肚子的话想说,在这一刻憋得脸都涨红了,他这时候要再反对这个意思,那就是想要藐视皇权皇威,一堆帽子估计马上就扣脑门上了。

“那么,先从首辅之职的交接开始谈吧。”杨慎轻咳一声,顺坡下驴道:“来,吏部讲讲现在的情况。”

严世藩话说完之后,又不声不响地坐回角落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虞鹤一边记录着杨慎的分析和调控,一边忍不住看了眼那个白净俊秀的男孩子。

对方也刚好抬眸看向他,两个人视线交接的那一刻,虞鹤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以示友好,而东楼懵了一瞬,忙低头开始看文件。

虞璁找到徐阶的时候,后者已经嗓子冒烟,正抱着川贝雪梨汤跟喝续命汤一样。

“哟呵?”虞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说徐侍郎一天连着写了五十多份样稿啊?”

徐阶这才反应过来皇上来了,忙不迭放下汤碗,哑着嗓子道:“万……万岁。”

“行了,护着你的嗓子吧。”虞璁心里体谅他的种种难处,示意他就提笔写要回答的话,能休息会是一会儿。

“你告诉朕,这些日子里,哪几族的态度最好?”

虞璁真正想要的,不是哪个资源丰富的部落能够参与这次的改革。

在这几天的来回拉锯里,他能够看见这些草原部族在慢慢的找到节奏,先是考虑这个区块调整的合理性,又开始争论哪几块应该归哪几族。

这种利益切割的麻烦程度,比八旗制度的确定还麻烦。

当然由于分歧太大,他们甚至不能肯定这种制度到底能不能被接受。

可是,已经有几个人明显动心了。

他只要找到配合度最高的三族,让他们得到优先级最高的甜头。

后面的事都会很好办了。

虞璁心里清楚,现在军事实力已经绽露,如今更多的像是政治性出差,而不是出征。

未来等蒙古试验区的试验期一过,肯定还要出差来蒙古这儿谈判。

当然如果那时候严世藩小同学已经出落成伶牙俐齿的外交官,那自己就可以安心睡乾清宫里逗豹子玩了。

真正需要碾压式强推过去的,恐怕只有日本。

未来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朝鲜还不确定,可是日本如今可是在战国时代啊。

掐指一算,现在估计是公元1531年左右,这时候的日本新旧势力乱战,人口也没多大规模。

“陛下?”徐阶见皇上走神了,试探道:“臣还写吗?”

虞璁这才反应过来,一看纸上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徐阶把九个部族都分析了一遍,眼光倒是相当的独到。

巴尔斯其实态度诚恳,只是多疑又有时候糊涂,需要跟他讲很多遍才能懂这个设想的一些构思。

但是他的本心还是在如何推动草原的发展上,有时候交流效率低,但是姿态很好。

作为一个济农和老贵族,能有这样的配合度已经很可贵了。

而其他几人里,甚至有相当奇葩的存在。

徐阶虽然是住帐篷,但是用具和杯盏都是从京城带来的,自然透着股书生的典雅和讲究。

斡齐尔博罗特每次自己来或者让下属来的时候,都会冷不丁的顺走点什么。

上至他的青玉笔洗,下至桌边的一根笔,都能在不声不响间就这么消失的无影无踪。

徐阶本来是个老实人的心态,只当是自己弄丢了。

可每次这货一来他就丢东西,甚至连镇纸都找不到了,那就真的很好锁定目标了。

“臣最喜欢的一盆龟背竹,生怕家里下人照顾不好,特意带到这儿来看看,都被他们想法子搬走了。”徐阶一脸欲哭无泪的看向虞璁,懊恼的趴桌子上道:“可不好养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浇水。”

虞璁噗嗤一笑,开口道:“你可帮了朕大忙了。”

这毫不隐瞒的偷鸡摸狗的人,才适合做这种时候的盟友。

他们没有什么道德礼义,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那等纳入麾下之后,定然会疯狂的找明朝讨要好处。

他们要,虞璁就肯大大方方的给。

他要的,就是其他人眼红到滴血。

如果遵守道义和传统是毫无奖励的,离经叛道却拥有无数的好处。

那有些人的道德底线,就会脆弱的不堪一击。

整个会议持续了一个月,明军的补给和蔬果储备也经受了相当严格的考验。

最后的结果是,只选两族暂时划定两个片区,作为临时的扶助调整区域,从今年开始进行从生产模式到体制的改革,其他几族暂时保留原有的体制。

而在明军撤离之前,还进行了一场盛大的封王仪式。

阿尔楚博罗特被封为顺忠王,斡齐尔博罗特被封为了顺和王,多余的一个名额由于其他几族都条件不满足,标书不合格,最终空缺。

虞璁由于早有构想,特意让绣娘做了两套锦绣华彩的汉式亲王礼服。

金银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鸽子蛋大的珠宝点缀其中。

两个大胡子蒙古人穿着这气派又华丽的礼服走出来的时候,好些人眼睛都直了。

这种高贵和华美的感觉,可是只有繁复精细的织锦才能呈现的。

虞璁还提前定制了两个颇有点道具感的银冠,当众为他们授上。

这两个银冠都嵌着货真价实的翡翠,流光溢彩一看就是值钱货。

“行了,班师回朝吧。”

拿下蒙古,只用等时间了。

第89章

虞鹤睁开眼的时候, 苏公公又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怎么了……”

总感觉一看见这苏公公,就没什么好事。

“这, ”苏公公也是没办法, 才半夜来找东殿值守的虞大人:“乾钧堂那边, 又吵起来了。”

虞鹤打了个哈欠,熟练的拿袍正冠往外走。

还能是什么事, 多半是看不惯王首辅杨监国呗。

杨大人忙完白天的一堆事,还要主持杨老爷子的丧葬, 半夜这帮王八蛋也不肯让他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