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跟面试一样,丢几个麻烦的问题,看这些贡元的临场反应。

虽然那些问题都很有建设性,放在古代也是绝对的新颖出彩,可是皇帝他就是听不进去。

他满脑子都在想徐渭从前的一辈子,过得有多惨。

古代有句话叫文章憎命达,但是实际情况是,大部分文人能善始善终的,根本没几个。

王守仁和杨慎在原版历史里都算不得好死,在穷苦偏远的地方仓促又潦倒的过完了这一生。

吴承恩科举屡屡考不上就算了,徐渭更惨……

他虽然才思双绝,在历史中都算是神级的人物,可是一辈子都孤傲自赏又郁郁寡欢。

虽然有胡宗宪的重用,二人度过了颇为恣意又骄傲的青中年岁月,可伴随着胡宗宪下狱,徐渭自杀了九次,七十三岁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这样一个本应纵横天下的人物,最终只能把个人的能力全都寄托在山水诗画上,虽说是中国艺术的幸运,却也是他个人的不幸。

虞璁看那个观音童子般白净的小男孩,一时间感慨无数。

曾经穷困潦倒的杨慎,如今做了教部尚书,还是三大监国之一。

在战乱中急病猝死的王守仁,现在成为了大明第一首辅,宾客门人如云,现在也著述无数。

那……徐渭,你也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不会再让你去经历那些苦痛。

想到这里,虞璁忽然有个奇异的念头。

这次殿试一共六十个坐席,十五个高层官员的前排,二十个中层官员的中排,还有二十五个观摩席。

他凭着记忆扭头找了找,还真看见了胡宗宪。

胡宗宪终于到了及冠之年,已经快满二十了吧。

在角落中一个清秀又温和的青年正看着那小正太,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轮到李承勋提问了,老头对这小孩子也颇为慈祥,怕是想到了家里的小孙子。

徐渭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些许的软糯,但声音透亮清晰,思路逻辑都极为有条理。

胡宗宪正颇为玩味的看着那小男孩,殊不知自己正被暗中观察的皇上看在了眼里。

按照道理,徐渭原世受挫无数,科举都屡考屡不中,也没见着寻死觅活的。

怎么胡宗宪入狱之后……他就不顾无数好友的阻拦,屡屡想同归而去?

虞璁心想自己怕是想得太多,不着痕迹的轻咳了一声,强行把自己的思路转移。

这五个考官看见人群中站着个小男孩的时候,都颇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

待一整套问题下来,才更加觉察哪里不对劲。

这孩子虽然是绍兴人,与京城从前毫无关联,可是明显把历年寻仙考的试卷都看了一遍,也就是说,对国家特意公布出来的试卷都有过深入的了解和分析,以至于如今谈吐国政,都如同京官一般到位妥帖。

从资料来看,这孩子也是理科出身,如今谈到国家工程这方面的事情,也能切中要害。

“不才以为,如今应疏浚交通,将北平之繁华通输各地,”他仰头看向台上的那五个考官,神情不卑不亢:“一通运河,二扩道路,三增车辆往来,最好如京中公交一般复刻于各地交通。”

沈如婉听到这,也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这可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

殿试的时间过得极快,以至于等该问的问完了,几个考官都还意犹未尽。

皇上可等的略有些着急了。

他给虞鹤使了个眼色,后者就心领神会的把后面的会议都推了,安排这孩子接下来的会面。

待用过晚膳之后,徐渭被召进了乾清殿里,单独面见皇上。

在这一刻,虞璁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还真和刚才的感觉一样,眸中自带通透的灵气,肤白发乌就是略瘦了点,再吃圆些就是观音旁边的小童子了。

“徐渭。”虞璁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多了几分亲近:“一个人来京城的?”

“父亲指派了两个随从陪着,”小男孩扬起头来,不紧不慢道:“刚抵达京城不到半个月。”

见到皇上也不怵,还真不是一般人。

听这话里的意思,他早逝的父亲如今也续了命,没让那混账小妾把他赶出门。

“那,”虞璁想了想道:“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原来,这徐渭原本在家里安心读书,还真没考虑过提前参加科举。

他六岁读书,九岁作文,本身在家里就已经绽露出了少年的天赋。

八岁那年寻仙考的事情推到了江浙一带,徐父虽然不好功名富贵,在听说不限身份年龄的时候也动了心,想让儿子去试试。

可是徐渭年纪轻轻的就颇为自负,并不想和那些屠夫脚夫同处一厅,只跟父亲禀告道,要考试可以,那就让儿子去考科举,这种另辟蹊径的法子,他不稀罕去。

——这就是你迟到四年的原因吗。

虞璁听到这,心里默默的给这小洁癖记了一笔。

才八岁就一股文人的臭脾气,还真是骨子里就透着股傲气。

“后来九岁考了秀才,十岁过了省试,今日便站在陛下眼前了。”

明代的神童数不胜数,光是自己前后两朝的,从杨家父子到张居正,那个个都是十到十五岁前后就考了举人。

这江浙一带的科举恐怕还是有些猫腻,但是理科卷子作不了假,该考多少分就是多少分,在科举改革的时候还一道把制度完善,严查舞弊。

徐渭也算是福气好,托着这科举改革的第一缕东风,就靠这数学天赋入了京。

“这京中可有亲戚照拂?”

“暂时没有。”

“这样吧,”虞璁想了想道:“朕给你介绍一个义兄,回头让他带着你在朝廷内外熟悉一下。”

严世藩早就忙不过来了,可是胡宗宪这不还在朝廷里学习历练来着嘛。

甭管徐渭将来从理从文,起码这两人上辈子惺惺相惜,这回应该也处的不错。

“虞鹤,把胡宗宪叫来。”

虞鹤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白面书生。

这青年与那小孩对视了一眼,竟有种亲切的感觉。

“你往后就随他住在国子监的教舍里,”虞璁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道:“有什么不懂的都尽管问他——六月末大学开办,你可以留在旧国子监这学政务编修,也可以跟着去理科大学研习,一切随你。”

“谢陛下。”

“行了,朕还有事要忙,”虞璁想了想道:“胡宗宪,你明日先带着他去六部转转吧。”

“遵命。”

待那一大一小走远了,虞鹤才开口道:“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胡宗宪了?”

凭男人的直觉……

虞璁挥了挥手,试图把脑子里乱糟糟的联想都驱走,只开口道:“不提这些,今日还有什么红头折子没看的?”

“就这一封了。”虞鹤去东殿把折子拿来,又想起什么道:“还有就是,中央医院已经建成试运行完毕,大概七月初正式开放了——陛下想去看看吗?”

“嗯?”虞璁怔了下,开口道:“记得把陆大人叫上。”

第104章

还是有个问题没想明白。

这母亲没去世是可以理解, 可是为什么他父亲也活下来了?

虞璁仔细一琢磨,发现这事跟他提前十年得了皇嗣一样费解, 索性把那被遗忘许久的周白珺给叫了过来。

宫里三个天师, 蓝道行是掐紫薇易术的, 陶仲文是炼丹算卦的,只有这周白珺上来说了句贰零壹捌, 搞得虞璁都不太敢跟这人接触。

光禄寺如今还在承办宴席,只是鸡血一概放了送进这天师的宫里供作法之用。

周白珺连着天天喝了这么多碗鸡血, 打嗝都一股臊味。

按理说这宫里饮食不差,如今再召见他依旧是那豆芽菜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陛下。”周白珺虚虚行了个礼道:“一切都可解答。”

哟呵?这是那狐狸早就料到自己会来?

不管这穿越也好,还是这六个皇嗣也好,虞璁都挺想问问怎么回事的。

他上辈子的工作是游戏策划, 眼瞅着要升职成产品经理了, 加班到半夜四点回家一睡,就稀里糊涂来到这里。

但是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做皇帝过完一辈子吧?

从前不敢找这周白珺,那确实是心里怵的慌, 碰着这种玄玄秘秘的玩意儿真心里有点虚。

可再怎么着也得问清楚。

“你现在,是这大仙已经上身了?”

那青年也不点头,就这么笑眯眯的看着他。

行吧。皇帝叹了口气, 开口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忽如远行客。”

“那几个皇嗣,还有徐渭家里的事情, 又怎么一回事?”

仔细一想,这不按照历史进程走的事情也太多了些,都怎么一回事?

徐渭他爹后来没生那场病, 也是机缘巧合?

“今付无法时。”

“未来会怎样?我为什么会梦到他?我还回得去吗?”

“半是杖头痕。”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

您以为这是中国古诗词鉴赏大会呢?

虞璁愣是想瞪他一眼,没好气道:“能不能讲明白一点?”

那人似笑非笑的抬起头来,神情与方才进门时那个脚步虚浮面色纸白的男人截然不同。

“万岁爷。”他慢悠悠开口道:“该说的,都已经说透了。”

虞璁很想把桌上的瓷盏扔他脸上。

这要是本小说,凭你的能耐,起码把大结局告诉我一声,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吧?

“已经都告诉您了。”周白珺微笑道:“若再往下讲,也没有后来了。”

“对了,”他语气一顿,慢慢道:“嘉靖十五年,微臣怕是要渡一场劫,还请陛下把白珺送到该去的地方。”

嘉靖十五年?

虞璁怔了下,条件反射地想到一个事情——地震!

超自然力量这个东西,如果不存在的话,他也不可能跑到明朝来当皇帝。

难道说当年京师地震,是因为周白珺在这?

他大脑空白了一瞬间,条件反射道:“把这厮送到朝鲜去如何?”

周白珺笑意渐深,不紧不慢道:“皆可。”

行,蒙古日本朝鲜,哪边不听话就空投这狐狸过去渡劫。

就这么定了。

多的话眼瞅着盘问不出来,虞璁索性赐了些金银翡翠把他送了回去。

一转眼又把严世藩给叫了出来。

上一个跟周白珺一样爱玩些云里雾里,鸡贼又难懂的,还是嘉靖帝本尊。

历史中的嘉靖帝出了喜欢修仙炼丹不上班以外,人生一大爱好就是写小纸条。

写什么内容,有多简略,那都完全看他老人家的心情。

聪明如徐阶都经常一头雾水,严嵩更是叫苦不迭。

跟他一个电波频率的,还就只有严世藩。

比如在明朝那些事里,就记过一个小纸条——‘卿齿与德,何如?’

徐阶接了纸条一看都吓坏了,这话问的是‘你的年龄和德行,相配吗?’

明摆着是要问他的话啊!

结果严世藩在旁边帮忙瞅了眼,说这是皇上问你,欧阳德跟你谁年纪大。

徐大人的内心也是崩溃的。

虞璁记了那三句诗,反正自个儿是听不懂的,索性唤严世藩来帮着看看。

小严同志悄咪咪的给虞鹤塞了五色糖罐,然后进了正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别装了,”虞璁凉凉道:“朕瞧见你又给虞鹤喂东西吃了。”

严世藩噗嗤一笑,作揖道:“臣惶恐。”

“行了,废话不多说。”

“朕之前问了天师三个问题,他只给了三句诗。”虞璁看了眼纸上的拼音,郁卒道:“问题吧不能跟你细说,你就帮朕翻译翻译,这是个什么意思。”

“第一句,是忽如远行客。”

严世藩听了这话,想了想道:“此诗出自《古诗十九首》,既是闺怨之感,亦可以作宦海沉浮之叹。”

“第二句,是今付无法时。”

前一句虞璁心里还有点印象,这一句是真没概念了。

“这?”严世藩愣了下,茫然道:“这是句佛偈啊。”

“佛计?”虞璁没听过这个词:“佛计是什么计?”

“算是佛家偈语,警戒世人之言。”严世藩书看得多,检索能力已经达了杨慎的八成:“原话是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是释迦摩尼佛留给世人的话。”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心想今天这几道题的答案怎么全都超纲了。

“那半是杖头痕呢?”

前面两个问题,他都不太关心了,毕竟已成定局。

穿越是穿了,孩子也长大了没有夭亡,他并不打算改变什么。

可是未来,关于自己会不会穿回去,关于这时空的一切,他都还是想了解更多。

严世藩其实也略有些意外。

陛下明明是想要了解这三句话的意思,可前两句都不作深问,只粗浅了解下意思就打住了,是为什么?

他低了头慢慢道:“第三句,出自唐代诗僧齐己的《过陈陶处士旧居》。”

“闲庭除鹤迹,半是杖头痕。”

虞璁茫然着听他把全诗背了一遍,心想这就是剧透

刚才按周天师的意思,这句话就是整本书的大结局了啊。

“怎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