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抽身,上下官场和文武官员的监视自然要加强,还得留着神挑一批精锐护驾,把那四个贵人给保护好。

不对,陆炳应该不用谁保护……

虞鹤写折子写到快要睡着,都没意识到鼻尖上沾了墨汁。

严世藩坐在他身侧翻着书,自来熟的把他往怀里一揽,后者本来就连轴转了两天,很没出息的就迷糊着睡着了。

东殿静悄悄的,只有炉火的噼啪之声。

这时候虞璁和陆炳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刚好就瞥见虞鹤歪倒在严世藩怀里睡的酣沉。

严世藩看见皇上的时候愣了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虞璁示意他不必起身行礼,只上下打量了他们两一眼,冷哼了一声就拉着陆炳走了。

陆斌倒是愣了下,完全没看明白这两人是不是也断了袖。

按照朱载壡的建议,京城内外都要建立小的诊所,这事已经交给了太医院承办,选址都基本订好了。

君臣二人商量了一下,又把两个皇子给接了出来。

老大老三对政治不太敏感,也没有必要非拧着他们往这个方向带,但是老二老四相对而言敏锐又多智,带着孩子们出去转转也可以方便开阔思路。

虞璁牵了朱载圳,见他不声不响的,只笑着问道:“又没睡够?”

“睡好了,”朱载圳抬头道:“父皇,孩子在想,这宫中……有多少个嬷嬷和公公啊。”

虞璁脚步一定,淡淡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朱载壡侧眸看了眼弟弟,没有接茬。

“之前在京城逛的时候,有听说招工署那边几乎有钱无人,”朱载圳想了想道:“听说是大学、公园、医院什么的都在建,城墙也要重建,现在哪儿都人不够。”

虽然因为政策的关系,大量的商人涌入京城,但京畿一带的百姓都回去种田了,能够参与工程的人其实很有限。

招工署被锦衣卫监管着最低工资,待遇也相对而言比较人道,可目前京城要修建的东西实在太多,虽然能够把军队调遣去修筑新城的城墙,也还有一部分的空缺。

“所以……你想到了宫里的人?”虞璁哭笑不得道:“就不怕以后没人伺候你更衣用膳了?”

朱载圳抬起头来,摇了摇头道:“够的。”

他掰着手指,声音软糯道:“之前听苏公公说,这宫里有接近两万人呢。”

这话一出,虞璁也愣了。

两万人?

光太监宫女加起来就两万人?

不至于吧?

“朕知道了,”他看了眼陆炳道:“如果确实有很多闲置的,可以都放出宫的。”

“父皇,”朱载壡任由陆炳牵着自己,走的慢悠悠的:“如果他们不愿意出去呢?”

“以后这宫里上下的名额,都要定一下了,”虞璁揉了揉额角道:“不是愿意和不愿意的事情……而是说,不能随随便便的就放这么多人进来。”

男人想入宫混混,只能阉了当太监。

但是一万人的男性进来当太监,就等于京城少了净一万余的劳动力。

更不用谈滋生的生育问题。

他们四人坐了马车,在修建中的中央公园旁停了下来。

小孩子都喜欢大自然,哪怕这园子里连小路都没有铺上石子,也已经可以让他们露出欢喜的神情。

整个中央公园是徐渭联合工部的人一起设计的。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在这方面颇有天赋,甚至可以说一点就通。

无论景观的分布,还是未来鸟瞰的模样,都自带帝都的恢弘与大气。

“徐哥哥!”

远处徐渭正抱着图纸,在跟工部右侍郎交接园中海子的引水问题。

他转过身来见到两个皇子,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找皇帝在哪里。

“不必多礼。”虞璁笑道:“今日过来看看而已——进展如何?”

“这公园估计夏末就可以完工,等运营顺畅了,就可以让百姓们进来看秋海棠,赏赏桂子了。”徐渭笑道:“听胡兄说,陛下也看了微臣的画?”

“有空给佩奇画个像,就挂在正殿里。”虞璁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哟呵了一声:“长高了呀。”

“这中央公园山水花鸟具有,微臣思索了下,可以建曲水流觞之所四处,官宦们可以聚在某个特定的花圃里雅谈,免得去旁人的府中招惹些非议,”徐渭展开了画卷,给他看自己的设计:“而这里,可以建高台水榭一处……用作月旦评。”

“月旦评?”虞璁自然能接梗,只思索道:“不是已经有寻仙考了么?”

月旦评是东汉末年的特色文艺活动,类似于《中国好诗词》、《中国好字画》之类的公共活动。

“寻仙考是为了功名,”徐渭笑道:“微臣是觉得,这里风月甚好,若是能引些雅士前来做对赋诗,又或者画些丹青,也是很好的。”

“此事交给你来办,”虞璁点头道:“朕放心。”

四月出巡南下,年前折返回京,无论守军还是守臣,都有值得信赖的人。

皇帝抬起头来,在风中回身望向陆炳,却瞥见他正在逗弄一只狸花小猫。

那猫儿估计是跟母亲走散了,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陆将军平日里面冷声平,此刻竟露出温柔的神色,像是想要把它抱回去。

朱载圳蹲在旁边,也小心的摸了摸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很喜欢吗?”虞璁好奇道:“抱回去养着呗?”

“公务操劳,”陆炳恋恋不舍的抽回手:“不便再养只狸奴了。”

“没事啊,”小皇帝笑道:“也算是给圳儿他们再添个玩伴了。”

“真的可以么?”他抬起头来,露出几分孩子般的神情。

“嗯。”虞璁若有所思的眯眼道:“就叫它饼饼好了。”

第123章

饼饼还是一只小奶猫。

以至于还要给它喂一勺勺温热的牛乳, 才能让它颤巍巍的活下去。

小家伙们自从发现西殿里多了这么个小毛团了之后,做功课都积极了许多, 一个个压低声音说话, 如同在一起照顾一个小婴儿。

饼这个字虽然触及陆大人名讳, 但是婢子仆从自然都只敢称其为御猫,皇子皇女喊几声饼饼, 也无伤大雅。

狸花猫黑白相间,平日里吃饱奶了就窝着睡觉。

佩奇虽然是从草原上玩野回来的, 但见着这巴掌大的小东西,竟然也动作变轻柔了不小。

只是他习惯性的把他叼到自己怀里暖着,也不让那猫儿爬开。

已经三月中旬了。

虞璁把所有项目的设计和跟进度的任务,努力分成了三份, 徐阶虞鹤和王守仁各一份, 军务那边依旧拜托李承勋帮忙盯着——太医院说他老人家身体刚健吃嘛嘛香,出了问题也有王琼和别的老臣盯着。

除此之外,他唯一放心不下的, 就是宫里的那几个女官。

沈如婉原本说的是,在殿试过后直接进入发改委,但是眼下蒸汽机和工科大都需要她, 自然只能兼修,但还是保留发改委里分析使的位置, 随时跟着陆炳忙活。

一大开完,基本事务都敲定了,陆炳能放下一部分事情跟着皇帝出宫逛小半年, 多的工作压力自然要分担给寻仙考上来的新人。

——所有涉及核心的制度设计都轮不着他们碰,但小问题还是可以解决一二的。

至于穆紫,那个跟着徐阶的秘书使,据说为人干练冷静,也是个短时间内便积累了许多好口碑的姑娘。

虞璁虽然有私心让沈如婉进入内阁,可她毕竟太年轻了些,何况如今内阁的那些大学士已经被基本架空——能混到发改委的高处也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虽然皇帝没有怎么叮嘱,但是虞鹤和陆炳在南巡的事情上都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他们已经提前四五个月安排了沿途招待的秘使和暗卫,哪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经由他们随时和高层核明身份,保护好皇上的周全。

最终被择定的二皇子和长公主也被明着暗着敲打了许多次,别说他们的生母,连皇后也不放心的很。

当然再怎么不放心,也没人敢拧着跟皇上乱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四月。

皇上这边自然是祭拜天地,让三个天师在圣坛之上捧着柳枝做足了跳大神的流程,然后再卜时算卦,以问道封坛的名义‘回宫闭关’,让众臣把他送回了西苑道观。

道教到底是本土宗教啊,跟螺丝钉一样随时都能顶包。

西苑那边早就备好了全套的行当,就等着皇上在典礼之后回来换装出门。

他们会扮作回东南省亲的商人,有一列的车马和护卫,哪怕路上遇到了山匪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毕竟这五十来个护卫里,几乎四十多个都出身于骁勇善战的执罡军,何况陆大人还在这里。

马车从密道出了宫城,又辗转着出了京城,终于开始往江南行去。

不光是朱载壡和朱寿媖面露惊诧,连虞璁也难得的趴在窗子旁边看了好久。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京城了。

之前两次去河套,都是为了国家大事,几乎一路疾行快马,风雨如晦,哪里看得见什么春光。

眼下春回大地,春耕也陆续开始,道路两侧的树木已经吐露绿芽,还有许多野花一丛丛的开着。

马车设计的空间宽阔,还备了书库和小厨房。

要不是虞璁执意不要,恐怕还会捎上两个会吹拉弹唱的伶人。

只是自出京之后,朱载壡的神情都有些忐忑。

虞璁本身心思细腻,一开始就感觉他不太对劲。

结果当晚停车落脚,一众人用了膳之后,小皇子还是沉默不语,似乎有什么心事。

虞璁自然吩咐陆炳带着公主去田垄旁看看萤火虫,自己把皇儿拉到身边,摸摸头道:“有什么事想跟父皇说的?”

朱载壡难得有这么孩子的一面,只摸摸索索着掏出一封信来。

虞璁愣了下,接过信看了一眼,落款是徐渭。

“徐哥哥……托我给家里捎一封信。”

朱载壡心里顾虑太多,只低着头闷闷道:“我不想拒绝他,又不知道带不带的到。”

“原来是这样啊。”虞璁想了想道:“他有告诉你,他家在哪么?”

朱载壡点了点头,又掏出一个小纸条来。

“那这样,等我们去了江南之后,若是有空,就也过去看看,”虞璁笑着把信交还给他:“既然徐侍讲信任你,把家书都交给你来保管,那路上一定不要弄丢哦。”

小孩子抬起头来,墨黑的眸子里有几分讶异:“父皇不怪儿臣把机密之事告诉他么?”

“别人我不放心,徐渭……不会有问题。”虞璁的眼神也变温和了几分。

他知道那孩子在记挂什么。

父母还有那侧室,三个人恐怕关系挺僵的吧。

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如今过得是否还好。

这入宫当官,要混到一定资历了,才能请假回乡省亲,而且时间也很短。

徐渭和严世藩都是年幼入京,这么小就与父母分离,也是不得不早熟着面对这个世界吧。

虽说是从北京一路南下,要穿过河南山东,再去包邮地区绕一圈。

但虞璁和随行的几个大臣商量了一下,还是没有在前两个地方停留视察,只马不停蹄地往那三个省行去。

河南山东都是农业大省,真要一路巡视下去能折腾半年。

眼下的重点还是江浙沪三地,松江府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也要过去看看民风和港湾的情况,免得将来出了什么茬子。

皇宫中。

皇上一走,整个乾清殿就又空了下来。

走就走吧,还把那小奶猫跟两孩子都带走了。

虞鹤叹了口气,心想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皇上,说要微服私访就微服私访,自己还只能惯着他。

他没有坐监国的位置,但监国这词听起来就挺沉甸甸的,当然只负责些要紧的大事。

至于小事……还有文官之间日常的那些鸡毛蒜皮的,都还不是要由他来调停。

第一个看起来小又不小的问题,就是心学派和反王派的对立。

皇帝平日里呆在宫里的时候,那是把所有大小官都当骡子使,除了沐休之外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一顿饭三吐哺,就算存了勾心斗角的心思,也没太多时间互相使坏。

可现在不一样了。

皇帝走了没几天,这苗头就渐渐都露了出来。

眼下没有早朝,但是议会是十天一小开,三十天一大开,小会都是些虾兵蟹将,大会便是些阁臣学士了。

王阳明虽然风头颇盛,是皇上千里迢迢挖回来的人物,也是首辅兼发改委的头头,但是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针对和对他不满。

这种不满,跟他做错了什么事无关。

只是因为他的光芒太过耀眼,仅此而已。

他不但学识过人,又在京城开设了定期的讲会,几乎半朝文武都拜入了心学,将他奉为大儒。

这件事,在根本上就威胁着从前旧学士和旧阁臣的威信。

他们不服这首辅的身份,却也无从动摇他。

张璁桂萼两人虽然被明着削了几次,两人也内斗了许久,但皇帝为了留一手以防万一,从来不肯把这两人贬谪出去。

虞鹤从一开始就看得出来,这两人就是兴风作浪的主,还为此纳闷了很久。

恐怕是担心王守仁功高震主吧。

他如果势力坐大,动摇皇权也是极有可能的啊。

虞鹤基本上每次开中级和高层例会的时候,都会半睡半醒的去听一耳朵。

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循规蹈矩的交流政务的事情。

但是皇帝走了之后,说话时夹枪带棒的,就多了不少。

“这是好事。”

虞璁在走之前,就跟他聊过一次。

年轻的君王眉目俊朗,在望向窗外落花的时候,神情温柔而又稳重。

“这朝中,绝不能出现不动如山的局面。”

“不可有惊涛骇浪,也不可古井无波。”

绝对静止和动态,都代表着走势的危险。

“好事?”虞鹤皱眉道:“难道说,若是两派人闹起来,还对这朝廷有什么好处?”

“你要这样想。”虞璁转过身看他,语气平静:“如果心学派成了大局,单纯说王老爷子,我也肯打包票说他没有反心。”

“可是,你想过王老爷子仙逝之后,这已成大局的心学派,会成什么样子吗?”

虞鹤愣了下,完全没有想到皇上会想这么远的事情。

“等王守仁故去之后,心学派就会从温顺的麋鹿变成狰狞的狮子,”虞璁淡笑道:“我可不觉得,我的子孙就能这么轻易的降服他们。”

倒不如提前培养能为之制衡的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