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在晨光的照耀下,蓦然的有种飘然绝尘的味道。

“陛下定了五年之约,五年一期只援助三族。”

“而当初在立项之时,只有两族足够诚恳,符合全部要求。”

“万岁爷已经定了此事,便无人可再度撼动。”

“在此之前,蒙古就已经有信使来书,希望多设或再开此朝——”

“若是贸然同意,放我大明颜面何处?!”

两个蒙古首领愣了半天,只强绷着神情,有意开口要挟。

“毛统领。”

毛伯温应声站了起来,看向严世藩。

“两位首领怕是不清楚今日大明的军防,不如请他们去看看演兵之势?”

那两大汗看向毛伯温的时候,都本能的想往后退。

都是在河套和蒙古交过手的,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天火他们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严世藩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他们还好意思粗着脖子嚷嚷几句,可真见着这毛将军从人群中站起来,他们屁都不敢放了。

这次过来,也都只带了三千骑兵,千万别折在这里。

“此事已定,若有意继续商讨,请递折子给内阁,这边再安排会议时间。”

严世藩示意毛伯温坐下,沉声道:“皇上日理万机,无暇相顾此等无可再议之事,日后若有意纠缠,可不会有许多大人到场,给两位大人今日多的面子了。”

软话硬话都放了出来,就该撤了。

“礼部已安排了专人陪同二位及亲眷游玩京城,晚宴会有丰厚的礼物和节目献上。”

“会议时间已到,感谢两位与我方协商。”

两列仪仗队再次开始笙箫齐鸣,还没等蒙古人们说些什么,那些大臣们就一个个的跟着引导退了出去。

整套节奏带的行云流水,压根不给他们反应和思考的时间。

严世藩虽然当初没跟着虞璁去蒙古研究学习,可事后也听过他和虞鹤的种种盘算和分析,没有目睹也学到了许多。

更何况,他本身就悟性极佳,无论是人事往来还是如今的这样社交,都是一点就通。

上位者,是无需给下位者争辩和质问的机会的。

外交的真谛,就是看清高低,坐稳自己的位置。

等严世藩退了帷幕,大伙儿才终于放了心,开始交口谈论刚才的事情。

张孚敬虽然心里对这年轻人多了几分重视,可还是不太安心,担忧这鞑子一言不合就起兵北上,恼羞成怒最后杀到北京城来。

严世藩却也懒得同他解释,知道这人关键时候也顶不了用,只浅浅跟其他几人又交代了几句,告退休息。

他从内厅退到后门,终于能一个人缓缓的呼吸了。

只听虞鹤一声轻笑,不知从哪踱了出来:“严外使好手腕啊。”

严世藩看向他,眼神温柔而无奈:“应该控制住场面了。”

虞鹤也不接他的话,此刻伸手探入他的脖颈往下摸去。

果然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第125章

眼看着就到扬州了。

虽说这地方还是挺繁华的, 只是人比预计的要少很多。

虞璁下车巡游的时候感觉不对,只扮作旅人同老百姓问了几句。

“您是有所不知, ”那老妪笑道:“这杭州的西湖香市一开, 附近千里的商贾都往那儿去了, 呆在扬州的都是些小商贩而已。”

“西湖香市?”虞璁好奇道:“那是什么?”

老妪打量了眼他的打扮,只耐心地解释道:“这香市啊, 从花朝节起,到端午结束, 不仅是湖浙一带的人过去,还有好多山东人到普陀山进香,跑到西湖去卖哩。”

“谢谢您啊。”虞璁温和道:“还真是没听闻过。”

谈话之间,两个小孩任由陆炳牵着, 在旁边看杂耍艺人的表演。

这街头卖艺的三四艺人, 有人在用头顶酒缸,有人口喷烈火,旁边围了不少人跟着叫好。

这一路舟车劳顿, 能下来走会儿都已经算是额外娱乐活动。

虞璁在打听完大概的消息之后,示意侍从们把车从大道上开往南门,他们这边带着孩子在扬州城里多走一会儿。

虽说这儿没有京城那般建设成熟, 高楼也只有稀疏几座,但是江南毕竟流水环绕, 白墙青瓦也别有一番风情。

四人坐了船听着渔女遥唱小曲,还瞥见那鱼鹰扎了猛子就叼起鱼来。

只是下船没走几步,便有老婆婆伛偻着凑过来, 手中的小瓷碗满是尘垢,颤颤巍巍的开口讨钱。

朱寿媖只看了眼虞璁,就把兜里的碎银掏了出来,旁边的朱载壡也没多犹豫,摸索着找能给她的东西。

“老婆婆,这点钱不知道够不够,你去买点热乎的吃食吧。”

陆炳看在眼里,没有开口点破。

那老婆婆得了丰厚的打赏,惊讶的连声道谢,又颤颤巍巍的从旁边的小巷子踱了出去。

虞璁跟陆炳交换了眼神,一面带着孩子往南门走,一面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站住!”

前后突然从树上落下三四人来,直接堵住了他们的路。

朱寿媖愣了下,条件反射地抓紧了虞璁的衣角。

“要么留钱,要么留人,”那刀疤脸的大汉看向虞璁,歪嘴一笑:“你这小女娃白白净净,可以卖去当童养媳啊。”

他话音未落,只感觉颈后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其他几个准备打劫的定睛一看,却发现有七八人从房顶翻越而下,直接把他们又围了一层。

那老婆婆被一个侍卫推着,也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

“老婆婆?”朱载壡怔道:“她怎么被抓过来了?”

老太太只嗫喏着不吭声,也不肯抬头看其他人。

被打倒在地的大汉却直了眼睛,惊恐地喊道:“娘——”

这话一出,两个小孩都愣了。

他们本身聪慧过人,也能大概猜得到前后因果。

这老太太蹲在渡口乞讨,其实是在找相对有钱的猎物。

她的儿子就带着手下们围在这河道前后,再想着法子敲诈一笔。

看这样子……是屡试不爽啊。

“不用私刑,直接押去衙门。”虞璁淡淡道:“衙门若是不管,就直接废了手脚。”

话音未落,几个莽汉跪了一地,连声讨饶。

虞璁和陆炳却也不再管他们,直接带着孩子扬长而去,只留了三四个手下去料理这几个歹人。

根据消息,苏州正将举行盛大的赛社盛会,杭州也在开设西湖香市,相对而言扬州这边没有什么人,可以直接中转少刻,再一齐坐水路过去。

他们四月初出宫,一路快马加鞭南下,二十来天到了扬州。

虽然杭州香市估计赶不上了,但也能瞥一眼苏州的热闹,想想没什么好遗憾的。

两个孩子任由大人们牵着他们,还愣在那里。

直到一行人上了早已购置好的游船,朱载壡都低头不语。

虞璁去船头同官员聊天去了,只剩陆炳陪着两个孩子。

“陆大人,”小男孩摩挲着衣袖上精致的绣纹,闷闷道:“为什么老婆婆……也会骗我们啊。”

朱寿媖坐在旁边看着窗外的水景,也没有吭声。

陆炳看着他们两,想了很多事情。

当初在医院考评的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有如此过人的见识。

这些孩子才几岁啊?

他甚至专门找了趟虞鹤,去看他那边备份的卷轴。

几乎每个孩子都语出惊人,当真是不可估摸的栋梁之才!

“没什么好惊讶的,”虞璁坐在旁边闲闲喝茶,不紧不慢道:“这些孩子看见事物的残缺和纰漏,都是慧根深种——真正要让他们学个几十年的,是识人。”

陆炳皱了眉,慢慢道:“这很难。”

“嗯,所以我不太想让他们学四书五经。”虞璁放松了姿势,斜倚在榻旁:“四书五经里的世界,天下大同人心向善,可这个世界……完全不是这样。”

民间的善恶都很浅表,美的纯粹,丑的直接。

而官场之中,一切都被掩饰在了深厚的假象之中。

这几百年里皇帝们能有这样的结局,都跟教育的失误离不开关系。

那些个轻信宦官和佞臣的皇帝,有的……真的很单纯。

他们一辈子被囚禁在皇城之内,只有这看似和蔼可亲的太监予他们父母都无法给出的陪伴,怎么可能不培养出愚昧的信任出来?

魏忠贤也好,王振也好,哪个不是伪装出善的面目,一步步的接近皇帝,再利用他的无知和轻信为所欲为。

把孩子们带出皇城,就是教育的第一步。

这很危险,却也很重要。

虽然湖光潋滟,还有歌女弹着琵琶。

可小家伙们明显都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由于陆炳和虞璁走的太急,他们甚至没时间多看几眼那看似和蔼的老婆婆,也没有时间追问那几人,为何要如此做。

陆炳坐在他们的身边,只沉默着给孩子们削了两个桃子,慢慢开口道:“从前出征战场的时候,我跟所有的将士们说过,这战场之中,最危险的,就是老人和孩子。”

朱寿媖转过身来,略有些不安的看向他。

这种话,是宫中的母妃和娘娘们绝不会说出的。

“打仗的时候,所有的壮年都是危险的存在,”陆炳把桃子切成小块码在碟子上,不紧不慢道:“可是小孩和老人,往往会伪装成无害又温顺的存在,再伤害那些想要帮助他们的人。”

“可是现在没有打仗。”朱载壡喃喃道:“她居然骗我们。”

陆炳擦净了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饼饼看起来也很乖,对不对?”

“可是如果你们抢了它的吃食,它饿极了也会毫不犹豫的咬你们。”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朱寿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有几分疲倦:“父皇是不是早就看清了这些?”

陆炳怔了下,没有回应。

“他是想告诉我们,谁也不要相信吗。”

那样的话,活着有多累啊。

陆大人看着两个神情复杂的孩子,半晌以后才缓缓开了口。

“其实你们的父皇,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他也活的很累很累。”

所以,要好好爱他啊。

蒙古人在京城里呆了三日,简直跟鲶鱼进了鱼桶一样。

到处都被闹腾的鸡犬不宁,各处衙门都快炸锅了。

那一群蒙古人本身就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又没有官员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们。

——所以吃拿卡要全都非常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他们到处吃霸王餐就算了,去云禄集和竹茂集逛的时候直接看见什么就拿什么。

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这辈子都不会给钱的。

第一天没过完百姓们就怨声载道,连锦衣卫那边都不得不出动大批人,跟在后头擦屁股。

严世藩只吩咐虞鹤那边把该补的钱款补完,什么都别拦着。

虞鹤虽然横了他一眼,但还是妥帖的处理了所有的善后,只安排锦衣卫在看见他们强抢民女的时候出手帮个忙,别把丑事闹得太过。

然而更烦不胜烦的,是他们在参观银行和中央会议厅的时候,直接随地便溺,毫无文明可言。

草原人本身都是天地为被的,根本没出恭的概念。

他们到了京城也仗着自己手里有刀,去哪儿都是横着走。

等终于吃饱喝足闹够了,两兄弟脑袋一拍,压根不肯就这么被敷衍着走了。

既然那狗官不让他们见皇上,他们就闯进皇宫里去。

没想到禁城门口早就戒备森严,直接让这一众人碰了一鼻子灰。

严世藩准备多时,又及时出现,带了三四个官员过来救场。

其实按照格哷图台吉他们的性子,开会是绝不想再开的。

可是天光灼烈,门口一堆人又拦着他们不让进去,这时候干站在这里也没办法。

但是闹肯定还是要闹的。

格哷图台吉眼睛一横,又露出凶恶的神情来质问道:“你们皇帝是出什么事了吗?见老子一面有这么难?”

这话一出,严世藩神情未动,张孚敬却白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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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这几个人是想凶他们几句,再顺水推舟的去那阴凉舒适的大厅里继续墨迹,总之是要从他们身上讨要点好处的。

没想到严世藩听了这话之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直接定在这里,任由毒辣的太阳晒着所有人,只肃穆了眼神盯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这句话,可就完全没有从前温文尔雅的气质了。

格哷图台吉被他这么一反问,颇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他看了眼脸色煞白的张孚敬,只拔高声音嚷嚷道:“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们皇帝就是不肯出来见我们,肯定有猫腻!”

张孚敬听了这话,都有点隐隐发抖了。

严世藩只是不想麻烦别部大人,才把这张尚书拉来凑人头,没想到这老头这么不禁吓。

他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正欲说句什么,又被旁边的巴尔斯截了话头:“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规矩程序,不就是想搪塞我们吗——肯定是心里有鬼!”

“是,皇帝是不在。”严世藩冷冷道。

“什么?”

“严外使?!”

“我就说吧!”格哷图台吉露出得意的神情,颇有种把他斗倒了的兴高采烈感:“不然怎么不让我们见!”

严世藩不顾众人的惊异神情,抬头看向他道:“我们的皇帝,在神宫中斋戒祈福,你若是相见,那我也不必拦着,连神宫的路都给你指出来。”

“你们蒙古人信萨满,我们去河套和草原时都尊重你们,从未有过逾越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