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小厮提着明灯候着,生怕伤了老爷子的眼睛。

他转过身来,看向那安静等着的女子。

她穿着朴素的宫袍,把窈窕的曲线全部遮住,素面不施粉黛,就连长发也挽了个最平常的发髻。

即便如此,她身上那绝然出尘的气质,还是掩藏不了半分。

这样的光芒,王守仁在不止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寻仙考而来的严世藩,被蓦然提拔至高处的徐阶,还有那不显山露水的陆炳。

他们性格各异,身段不同。

可是每个人的眸子里,都有那一抹长刀开刃般的光。

而这个女子,亦是如此。

“沈如婉。”老者缓缓道:“你如今,是个什么身份?”

“原陆大人手下的分析使。”

“我以监国之身,任命你为,从三品参政。”

王阳明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从即日起,你,常驻发改委。”

“京城规改之事,将由我与你一手督成。”

第126章

社祭正是这个时候, 哪怕暑气渐重,人群摩肩擦踵, 也有大把的人拥挤在马头和行路之上。

苏州城水绕千重, 到处都能看见撑篙而过的船夫, 小家伙们明显对这些东西都相当好奇,就没有坐下来过。

虽然现在水路越来越多, 还可以拿酥饼渣逗逗停在船头的鸟儿,但相对的, 行路速度越来越慢——

毕竟杭州的香商们都在折返,在西湖香市终于闭市之后,开始逐渐北返。

“听说,还有人从天竺请了香来, 在江南一路售卖。”陆炳见皇上也看的出神, 只温声道:“陛下若是思乡,大可以回去一趟。”

虞璁怔了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他的家, 在很遥远的地方。

六月苏州神降社祭结束之后,七月还有西湖的赏芙蓉会。

由于江浙一带相对富庶,公子哥们往往呼朋唤友四处游玩, 春夏之交花鸟如画,也确实是人间好光景。

城外小径上就有数众奠酒果, 焚褚钱。

整套流程不亚于皇帝嫁女,十几样仪式可以走大半个月,还有许多道人徜徉其间, 抱着拂尘在人群中看热闹。

虞璁他们怕被人群冲散,只远远的在河道上远观。

即便如此,看着那一路飞花走马,也能感受到同样热烈的气氛。

“绯衣金带印如斗,前列长官后太守。乌纱新缕汉宫花,青奴跪进屠苏酒。”虞璁立在船头,望着那笑闹的百姓们随口道:“金蟒缠胸神鬼装,白衣合掌观音舞。”

“陛下写的?”陆炳侧眸看他:“颇为贴切。”

“不,”虞璁失笑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好文采。”

一络香风吹笑声,十里红纱遮醉玉。

如今社会风气渐开,越来越多的女性也参与其中。

她们虽然被仆从簇拥着,以白纱遮面,但也比从前要好许多。

“士女纵观,填塞市街。”陆炳淡淡道:“也难怪寻仙考的女子,几乎都是东南一带出来的。”

西北和中部地区虽然也广开寻仙考,每个流程都在逐步完善,可大部分的女性仍旧拘于门户,没有能力,又或者说没有机会去接触这堪比跃龙门的考试。

虞璁看着长街上带着面具的舞者摇头晃脑的样子,正想转身叫壡儿过来瞧瞧这边的光景,却瞥见了对角处的目光。

当他想要找是谁在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目光又即刻消失,隐没在人群里。

虞璁愣了下,不着痕迹的退了回去。

陆炳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只跟着进了画舫之中,低声道:“可是不舒服了?”

“不,”虞璁按着眉角道:“恐怕,我们今晚就要离开这里。”

原先他有意多凑凑热闹,还打算在这呆个六七天,吃饱玩好了再走。

可是心里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多。

这一路走来,可以瞥见千里农田都焕发生机,许多荒原都在被开垦。

但是在之前的一个半月里,他都不曾有现在这种,冷不丁的被窥视的感觉。

他甚至开始想,之前孩子们遇到的那个老婆婆,会不会也只是一个诱饵。

想要确定自己是否被监视,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改变原有的线路。

陆炳没有多问,只嗯了一声,便出去同黄公公交代事情。

当他再折返回去的时候,虞璁拿了一盒粉末出来,小心的交给了他。

“这是?”

“等夜深之后,你把这些粉末都涂在窗棱和门口附近。”

虞璁小声道:“涂的时候,一定要戴手套,千万不要让自己蹭到这东西。”

这盒月虫粉,是当初央崔太医帮忙研磨的。

原先它是贵族人家的秘物,用来防家贼。

虞璁现在不太放心,才用了这法子。

但凡肌肤碰到这些东西,在半日之后便会红肿发痒,甚至开始溃烂。

黄公公那边只进房间听了几句,便一脸肃穆的出去通禀。

说是皇上要与要臣商议政事,除护卫和随侍轮班之外旁人一律不得接近主船正厅,违者重罚。

这话一出,随行的那四五个官员自然是摸不着头脑。

皇上一路就是观光赏玩的心态,怎么突然要提政务了?

这时候商议什么,又没办法传达去京城,还有什么好讲的……

没想到皇上还真的拟了一份名单出来,之后的一整天里从早上到入夜,都在和人谈事情。

中间他出来透过几次气,都面色凝重,仿佛要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当天晚上,随行的客船里就少了几个侍卫。

“抓到了。”

黄公公自然跟皇帝通过气,只扮作老态龙钟又稀里糊涂的样子,任由那些侍卫趁他转身的时候偷听墙角。

等这三四人被绑到主厅里,虞璁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瞥了眼这些人侧脸和胳膊多处红肿的痕迹,只喝着茶淡淡道:“嘴巴都塞好了吧。”

“是。”陆炳看了眼这几个被绑成螃蟹的侍卫,皱眉道:“是微臣失职了。”

之前的每一个侍卫,都经过严密的背景审查,稍微情况不对的都会被筛下来

这件事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这可不是杂鱼。”虞璁笑道:“寻常人,可混不到随行护驾的这个位置。”

他的宫里,有内鬼。

有人在窥伺他的起居,将蛛网从东南一路织向北京。

每个侍卫的嘴里都放了口撑,孩子们已经提前被带了下去,由黄公公照看着。

陆炳只绕着他们踱了一圈,冷冷道:“都是锦衣卫出来的,用什么手段逼供,你们也再清楚不过。”

“妻儿母亲所在何处,簿子上也都写的清清楚楚了。”

他俯身看着为首的那个王三,只皱了眉头道:“是谁?”

那王三露出恳求的神色,仿佛有话要说。

“让他说。”

陆炳点了点头,伸手取了那木撑。

在那一刻,王三忽然直接从领子之间叼了什么极薄的东西,然后猛地将那东西甩在了油灯旁边!

下一秒只听激烈的爆裂声如惊雷迸发,陆炳直接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

火焰如长龙般蜿蜒四散,附近的桌布和椅垫全部都被引燃,紧接着就是附近的帷帐!

“出去!”

陆炳用最快的速度把虞璁抱了起来,根本无暇顾及身后那些被绑起来的侍卫,健步如飞的带着他从甲板上用尽全力一跃,只堪堪把虞璁扔到了对面停着的客船上,自己却沉了下去。

虞璁本身反应没有他快,一切事情都发生在须臾之中。

只听见‘轰’地一声,整艘画舫都在顷刻间迸裂爆炸,像是早就在暗处埋过种种定时炸弹似的!

气浪之大直接让无数碎片似子弹般飞溅,爆炸声让人有一瞬间的耳鸣。

虞璁见暗卫们纷纷涌了过来,只厉声道:“水下有人,救陆炳!”

话音未落,灯火中水面已涌起阵阵的血渍,看的皇帝直接心猛地往下沉去。

你——你千万不能有事!

绝对不可以!

还未等那些跳下水中的暗卫找到人,陆炳却在远处直接冒出水面,身侧三具尸体如死鱼般浮了上来。

陆炳双眸冰冷,口中叼着玄铁匕首,额间一抹血缓缓而下。

“陆炳!”虞璁在这个时候也不敢暴露私情,只握紧扶手吼道:“还有人吗?”

远处锦衣卫递了踏板,陆炳只略一使力,就上了旁侧船只的甲板,吐了口中的匕首,又放下了手中紧握的长刀,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他身上早已被鲜血浸透。

在他上岸的过程中,又有两具尸体缓缓地浮了上来,衣服上还绑着明显被加重过的铁索。

虞璁脸色一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被抓到的内鬼,是主动送上来的诱饵。

他们的真实意图,就是赌虞璁会不会亲自去看他们。

一旦能够开口,他们就会设法引爆船只,然后让皇帝落入水中。

长期潜伏的水中刺客会直接一拥而上,把他四肢用铁索缚住,再一刀灭口。

他们想让自己死。

如果不是陆炳守在自己身边,如果不是他在执罡军训练多时,能够在水中以一敌四,后果不堪设想!

为什么有人不希望他来江南?

因为农业税吗?

因为商业改革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什么都不要说了,停靠岸边,去找知府。”虞璁在混乱之中,直接开口震慑道:“现在所有人集合,带着朕去见苏州知府,别的一概都不要管!”

陆炳虽然身中数刀,额侧也挂了彩,可此刻还是放心不下皇上,只蹒跚着跟了过去,被黄公公心疼地扶上了马。

大伙儿虽然有意护着皇上,陪他走完这一趟微服私访,可皇上在混乱中突然来这一出,简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有陆炳在听见这句号令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抱着马脖子喘息一口气。

他的伤处都被手下紧急包扎了一刻,但还在汩汩的往外渗着血。

四列铁卫直接在前打头阵,掩护后面驰骋快马的皇帝和诸位要臣,用最快的速度往太守府赶。

这一路马踏飞沙,惊得打更的小吏都呆若木鸡。

-2-

钱太守睡的一觉酣沉,鼾声打的能穿过五六间屋舍。

小厮在门口急急敲门,高声道:“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可是那太守睡的几乎算不省人事,哪里听得见他的呼喊。

下一刻,直接有人破门而入,将那老头儿从床上拎了下来。

钱太守猝不及防的四肢悬空,跟乌龟似的条件反射乱蹬,那拎着他的人只一手提了灯照在他面前,让那老头终于醒了过来。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沈炼直接放了手,让他踉跄着摔到了地上。

“你——你是谁?强盗?来人啊?!”钱太守懵着往后退道:“都抢到太守府来了啊!!!”

“皇帝在正厅等你,”沈炼冷声道:“速速穿着整齐了过去吧。”

皇上?

什么皇上?

钱太守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这时候听到皇上两个字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做梦了。

这里可是苏州城!

他顺着灯光看见了他腰间的绣春刀,突然惊得一身冷汗。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锦衣卫?

“马马马上!”

那太守头发都被摔的乱七八糟,此刻也哪里有胆子唤侍女过来帮忙,一个人抖抖索索的穿好了衣服,愣是顶着沈炼那独狼般的注视去了前厅。

太守府此刻灯火通明,颇有种升堂审案的气势。

只见穿好蟒袍官服的文武八臣列在两旁,连太监也是正装打扮。

钱太守在苏州呆了颇久,上次进京朝觐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哆哆嗦嗦的作了个揖,站在中间都不知道该站在哪里。

黄公公只轻咳一声,高声道:“跪——”

下一刻,所有人都直接撩袍跪下,犹如上朝。

钱太守本能地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

那穿着赤红十二纹章衮服袍的帝王缓步而入,乌纱翼善冠的边缘泛着淡金的光芒。

日月星作三光之耀,龙山藻作天下之泽。

只那从容稳健的脚步声,都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人甚至想要屏住呼吸,隐藏自己的存在。

这是至尊之人才会散发的气度。

黄公公待皇帝落座之后,才又提气道:“起——”

满堂人整齐划一的站起身来,连带着那钱太守也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

他用余光瞥见了两三个颇为眼熟的人,都是从徽浙这边提拔上去的大人物。

“钱太守。”

“臣——臣在!”钱太守一听见那青年温润的声音,就条件反射地想要下跪。

“微臣未曾远迎陛下亲临,实在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