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都不曾见那人一面。

——因为他们不配。

虞璁待在那芙蓉贵妃榻上倚着了,才慢条斯理道:“搜。”

黄公公自是点了头,率人开始直接盘查整个府邸。

跟这种贵族做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对方会利用财力去造反。

如果张家一掷千金,让当地数万人揭竿而起,那当然是很麻烦的——任何暴动都会有很复杂的连锁反应,肯定不能这么来。

所以在进城之前,他直接吩咐钱太守传话,用最高规格的程序来迎驾。

绝对不要低调,最好闹到全城皆知。

人都是从众又怕事的动物。

当金銮被千军簇拥着从主干道穿城而过的时候,上万百姓在两侧纷纷跪迎,山呼万岁。

皇帝这种东西,在古代就是真龙天子,其实带着很浓烈的半仙色彩。

所有的特权似乎注定了归其所有,做些飞扬跋扈的事情也不为过。

虞璁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态,上来就用这法子抄家,直接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在宗教色彩的君权神授被刻意渲染和强调的情况下,张家想再靠钱来解决问题,门都没有。

吃饭喝水的器具自然都是宫里带来的,一箱箱用完即赐给下人,绝不再用一次。

每一批都有三重封印,在拿出来使用前,绝对没有可能被任何人下毒。

这个时代没有严格的消毒措施,虞璁宁可糟蹋点瓷器,也不敢让孩子和自己出任何问题。

毕竟惜命啊。

等一家子人围在桌子前开始吃饭了,两小孩才终于缓一口气。

他们的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其实发生了这么多事,无论是一开始的河船爆炸,还是后头的疾行杭州,朱寿瑛和朱载壡都有点懵。

一般这个时候只要大家表露出关切和担忧的神情,小孩就会跟被暗示可以开始哭了一样,在人群中通过嚎啕来寻求关注和保护。

可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四个暗卫贴着他们站着,几乎所有事情在第一时间就被控制住,哪怕惊慌害怕,也不会很久。

朱寿媖路上跟朱载壡低声聊了几句,还是大概明白父亲想要做什么。

之前他们虽然闹了不愉快,可毕竟都被选上跟着南巡,这一路看在亲爹的份子上也得乖巧一点。

所以在杭州万人迎帝,无数人山呼万岁的时候,两小孩也相当老实的窝轿子里,只悄悄的看热闹。

他们平时因为听不懂,所以没怎么接触过政务。

每一个会议都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生涩难懂,又没有早朝之说,自然不能懂父亲是怎样的人,在做怎样的事情。

可是当他们巡游京中,见到种种的奇观,又跟着父亲见证这辉煌而庄严的一刻,有些东西,就无声的种了下来。

是对皇族尊严的自知,和对这国家的郑重。

“最近不太安全,你们最好不要到处转悠。”虞璁捻了块玉带糕,慢悠悠道:“看懂父皇之前在做什么吗?”

“釜……釜底抽薪?”朱载壡望着他道。

“答对了。”虞璁给他夹了块金丝虾,满意道:“等会黄公公禀报查获情况的时候,你们也在旁边听听看。”

朱福媛看了眼旁边闷头喝汤的陆炳,好奇道:“陆大人是怎么在水下杀掉十个人的啊?”

陆炳差点被汤呛着。

他先前双手执刀还口衔匕首,实际上是在水下借着巧力废了那四个刺客。

但是这事随着目击者的口口相传,最后越来越神乎其神。

“陆统领天赋异禀,将来要是学骑射可以跟他好好请教请教。”虞璁噗嗤一笑,给陆炳夹了块排骨,慢慢道:“媖儿,你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朱寿媖想了想道:“父皇是在身边抓到坏人了吗?”

“嗯,”虞璁点头道:“正是这些坏人把船炸掉,是想杀了父皇。”

“那,”朱寿媖疑惑道:“如果是父皇身边的人出了问题,那肯定京城的人也有份吧。”

虞璁笑意加深,点头道:“回去以后,会好好收拾一下。”

怕是有些人又皮痒了。

“儿臣其实没看出来……前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姑娘喝了口果汁,望着她爹道:“但是现在,肯定已经安全了。”

“怎么会这么说?”朱载壡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凡是不能说绝对吧。”

“因为爹爹住进了最危险的地方。”朱寿瑛不假思索道:“这张家肯定有问题,不然不会住这儿——来的路上,明明有比这更奢华的庄子,听车夫说还有温泉呢。”

“既然是觉得这张家有问题,那从即日起,一旦这里有任何人出事,张家都逃不开干系,更不可能下手再作什么乱子。”

“猜得不错,多吃青菜。”虞璁笑眯眯地给她夹了块青椒,见小姑娘瘪了嘴,只安慰道:“吃这个会变漂亮的。”

“父皇……你喂我吃什么都说会变漂亮……”朱寿媖一口闷式的干掉了那块青椒,都没嚼两口,只苦巴巴道:“你看我变漂亮了吗。”

陆炳在旁边默默点了点头:“嗯,很好看。”

虞璁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2-

终于写完了。

时间定在了五月二十三日。

发改委所有人几乎连着两三日都没有睡,愣是在二十二号把所有的文件和数据全部都备齐了。

紧接着六部高官到齐,其他几司要员也全部入场。

天字一号厅,三监国为主,众官云集听议。

王守仁近日也奔波频繁,神情略有些疲倦。

“请,主事之一,沈如婉上台汇报情况。”

沈如婉站在幕后只定了定神,便迎着光走了上去。

她一上场,台下便一片哗然。

对于这个女官,六部虽然早有耳闻,可是心里并不太接受。

戚灵虽然得力能干,但也从来都居于幕后,只能说如木榫般钉在某处,起强力的咬合作用却不起眼。

可是沈如婉今日上了这汇报台,就是明面上把女官身份抬了出来——何况头衔还直接升入了正三品。

“今日要议的,是京师未来三年内的规改建设。”

她的声音沉着有力,却并不能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力。

大部分的官吏看着她的时候,还是会私下议论和指指点点,只有半数人在仔细听她到底在讲什么。

王守仁看着台下众人的神情,明显有所预料。

他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

把沈如婉抬到这个位置,其实自己内心并不觉得稳妥。

因为无论是她过去的身份,还是道师的光环,全都不利于仕途的发展。

可是真正能够看清整个京师的发展状态,肯放下身段去调查真实的情况,走访了解百姓们的诉求的,只有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是才能还是对事情的投入程度,她都是绝冠于无数男儿的存在。

这个时候,王守仁才能深刻的懂陛下力排众议,引她出宫又入宫的心态。

只因为她是个女子就不闻不问,实在是太可惜了。

直到沈如婉把精心准备过的稿子全部讲完,台下蝇虫环绕的声音也未曾绝息过。

她沉默了一刻,还是按照流程开口道:“下面开始第一轮咨询。”

按照规矩,最高层可以提出质疑,然后才是中级、下级的问询。

根据陛下的安排,高层如果反对人数过多,在没有皇帝同意的情况下,这个提案是无法生效的。

礼部和刑部的几个高官站了起来,面色不善的驳斥她文稿中的论点。

“夸夸其谈!”

“天马行空!”

“京城有多少人,户籍上明明白白,增长到一定人数自然不堪负重,多的人也不会涌进来——你如此形容,是在危言耸听!”

“新城之事当真是信口开河,当真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沈姑娘怕是经验太少,随手写的数字吧?”

“城墙如何建的如此之远?如遇外族突袭,连传信都会延迟耽误!”

没有人给她留半分面子,也没有人敬她是正三品的沈大人。

沈如婉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听所有人把带着恶意的质问全都讲出。

当初群起与皇上对峙的那些人,嚷嚷着她是济世之才的那些人,同样也是今日这些义正言辞的人。

他们当中,有的人其实根本不关心这个皇城,最后会发展成怎样。

有时候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仅此而已。

只要能找到一个由头,或者是一个足够争议的身份。

比如桀骜不羁的皇帝,出身诡秘的女官,就可以让他们得到攻击的动力,然后找出一百种理由,看似冠冕堂皇的来驳斥。

在这种时候,解释他们的问题,一条条的回复他们的想法,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心中想要逃离的冲动。

随着第一批十二人的问询结束,她缓缓开口,将接近四十个问题按照原来的顺序,逐一回答。

台下依旧有细碎的议论声,有的人的声音甚至会不经意间扰乱她的思路,让汇报卡上那么一瞬。

在这种时候,所有的光都照在了她的身上,连脸上都会本能的烧的慌。

仿佛自己是只被悬在这的猴子,在接受无数人目光的检阅一般。

不,我不是来卖笑的。

我是来为这个国家效力的。

沈如婉只闭了一瞬的眸子,继续坚定的把后面的问题全部讲完。

她的记忆力过人,哪怕是问题中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会全部解释清楚。

可那些议论的声音只是少了一点点,就仿佛蚊群中消失了几只一样。

杨慎看着这台下四书五经都念到不知哪去的读书人,眼色越来越冷。

“好了。”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疲倦:“第二轮问询开始。”

中层和中下层的官员,按着官位等级开始慢慢起身。

旁边因着虞鹤叮嘱,候在旁边的主持官悄悄递了个纸条,告诉她如果感觉不适,可以等这个人问完问题以后,先中场暂停一刻,等不用急着把所有的问题都一口气答完。

虞鹤临走之前在中央会议厅前后打点过,只要她感觉疲倦又或者力不可支,都会有人明着暗着帮她。

可是沈如婉微微摇了摇头,继续撑在那里听他们的声音。

她清楚一件事情。

某些东西和恶意,这些与她想要做的,与这个国家和整个京城,全都毫无关系。

他们不肯放过的,是她这个人。

只要想在这个朝廷里待下去,这些东西,未来只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沉重。

从这一点来说,皇帝对她圣明至极,也残忍至极。

“请问,你一介女流站在这里,来妄议整个京城的改造建设,”

一个声音突兀的响了起来。

“与你整晚呆在发改委日夜不退,甚至与王首辅同进同出,是否有关系?”

这个问题提出来的一瞬间,沈如婉白了脸色。

她只觉得后背凉透,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据传闻说,你私下与王首辅交往过密,可否请都察院检阅两人作风不正之嫌?”

“放肆!”杨慎直接站了起来,厉声道:“你给老子出来!”

那原本看着沈如婉面露难堪,脸上洋洋得意的御史愣了下,他确实受人指使来抹黑这王首辅,可谁想到,这杨慎会突然发作。

李承勋本身年纪渐长,平日做事也是折中派,不会闹什么大动静。

王守仁对这种问题,辩或不辩都只会把自己越抹越黑,不管他年纪如何,只要私下同沈如婉出去过,再刻意混淆黑白几句,便可以让他被人议论。

指使他的那人算了半天,就是忘了这杨慎。

因为自从他回京重新履职之后,就谨小慎微到了极点,绝不肯让自己与旁人再沾半分关系。

杨慎在青年时,可以说是俊秀杰出,为人恣意傲慢,哪怕在圣上面前也绝不肯让步。

自从那当庭群笞之事出了,他被贬去了东南,整个人也一蹶不振。

回来的时候,也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在京城休养了好久才回去做官。

这样的人,怎会如今为了这本身就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就这么当庭暴怒而出了?!

还没等那言官想明白,杨慎直接从桌后走了出来,直接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既然敢当庭质问如此,就使唤不动腿下来了吗?”

他虽然鬓角已霜白,脸上皱纹也越发明显,可声音雄浑气态沉厚,脸上的怒色没有半分的掩饰。

仿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突然又回来了。

“有什么话,你不要藏在人群里面讲!”

“你,下来!”

那言官嗫喏了一刻,只颤声道:“臣……臣逾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沈如婉的身上移开,聚焦到他们二人的身上。

沈如婉诧异的看向那老者,竟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原以为,这场闹剧只能由自己来收尾,再无旁的可能。

在这一刻,那言官才终于感觉到如坐针毡般的滋味,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

“逾矩?”杨慎反笑道:“刚说完的话都不作数了?”

“锦衣卫何在——直接把他押上来!”

第130章

那言官简直有拔腿逃窜的冲动, 可是双腿早就跟灌了铅一样。

刚才那些还在窸窸窣窣的议论着沈如婉的人,已经纷纷把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又开始讨论他的事情。

当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时, 那种灼烧的感觉几乎让他想当场自尽。

两个高大壮硕的锦衣卫直接穿过重重人群, 把他连拽带薅的给架上了那台子。

“万岁爷说了,每个臣子都应该有发言的权利。”杨慎余怒未消, 只压抑着情绪冷冷道:“劳烦这位把刚才说的那些,对着大伙儿再说一遍。”

“老朽年纪大了, 耳朵不太好使。”

王守仁抬眼看着杨慎的背影,神情同样复杂而又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