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跟我过来。”

皇帝方向感极差,又没法把忙得不可开交的黄公公叫来,只凭着印象在这偌大的园林里兜了三圈。

虞鹤极其耐心的跟在他身后,权当散步了。

于是他听见了一声清晰的脏话。

“不是,位置到底在哪里来着?”虞璁看了眼附近一脸木然的侍卫,不耐烦的晃了晃手里的锦灯,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周白珺!”

“来了来了,”远处有个声音懒洋洋道:“往东走,快到了。”

虞鹤颇为惊异的看向那男人,心想他怎么知道皇上需要他引路,却也没有开口多问。

三人绕过一路的护卫往角落走,到了那三棵松树旁,周白珺蹲下来不知在落叶杂草里拧了个什么,又传来了机关响动的声音。

“还给关上了?”虞璁啧了一声道:“难怪找不到。”

才不是方向感差呢……

三人举了等往下走,又慢悠悠的在寂静中走了许久,周白珺大概感觉到气氛太僵硬了,开始哼不知名的小曲。

只有虞鹤听出来他哼的是十八摸,非常尴尬的咳了一声。

直到终于推开那扇木门,光芒沉钝的金色映入眼前的时候,三人齐齐的发出了一声赞叹。

金条整齐的码列在那里,沉静的仿佛是大山深处的矿脉,晦暗的光泽有种接近铜的质感,但是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虞璁站在那里,再一次感叹人类对贵金属接近本能的亲近。

这东西哪怕看一整天,他也不觉得腻。

“这——这全是张家的?”虞鹤心里默算着金额,意识到为什么皇上会大晚上的还没等别的事情交代清楚,就把自己拉了过来。

这么多钱,已经不是能随便计算的数额了。

不管是百年以来的积攒也好,还是这张家吞得的财产也好,如今既然朝廷光明正大的住了进来,把这园子据为己有,那自然这地窖里的一切,也全都该充公。

别说京城的大学了,这么多钱……怕是在经济特区各建两座都够啊。

虞璁看着这如同砖堆一般的金条,心里欣喜又有点担忧。

“你说这么多……装箱开车送过去?”他看向虞鹤,头大道:“若是半路被劫了道,怕也麻烦吧。”

虞鹤只琢磨了一刻道:“京城好像一直,守军都不太够吧。”

“是不太够,”虞璁点头道:“因为很大一部分被派遣去河套跟蒙古试验区了。”

“那不如……借兵护送?”他挑眉道:“正好一箭双雕。”

“诶。”虞璁眼睛一亮,笑眯眯道:“我觉得可以。”

这孩子的强盗精神,真是跟自己学了个十成十。

张家人在次日清晨被带去了眼衙门正堂里。

张老爷,四个儿子,管家和商会的主事,直接跪了一串。

依旧不见那皇上的影子,到现在连龙袍的一角都不曾瞥见过。

而从前与他们把酒言欢的知府老爷,还有师爷和其他几位,如今都带着阎王爷的神色,一个个都面色铁青。

张老爷一见这架势,都知道大势已去,只跪在那里,一句话都不再言语了。

他这几天老的颇快,仿佛是精心布了许久的棋局直接被人掀翻了棋盘,压根没有再来一次的余地。

胡知府虽然从前跟他交情不错,可皇帝都来了谁还顾及得上什么交情不交情,还不是拼着命想把事情做好。

若是上级来了还好说,最高级都过来了……那就不奢望什么升官发财了。

无功无过都是最好的结果。

虞璁坐在不远处的屏风后,同虞鹤竖着耳朵听堂审。

“你们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那长子二子明显还有讨饶和巴结的意思,可老头子面容枯槁的跪在那里,只叹息道:“都招了吧。”

“招什么?爹!咱们没犯错啊!”那二子哪里甘心偌大的家业就这么说完就完,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这无限风光的二十年里,只想再争辩几句:“知府老爷明鉴,我张家——”

“你张家如何?”知府直接一拍惊堂木,吓得屏风外的皇上都抖了一下。

两侧的小吏直接捧了五六本账簿出来,毫不客气的甩在了他们身上。

“偷税!漏税!行贿!”胡知府这么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刻变脸也是颇为得心应手,一脸包青天般的正义凛然:“交不交代?!”

那张家的两个中年顶梁柱看到这账簿,直接灰白了脸色,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不要再撑了。”张老爷子喃喃道:“都说了吧。”

“你们不说,那我来说了。”

事到如今,许多事不管隐瞒还是抗争,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整个堂审,进行的意外顺利。

——毕竟皇上上来就把他们大本营给端了。

正常人下棋那都是步步为营,先把前面的小兵清了,再去动那几个大头的,最后再去想法子搞死那些将帅。

可虞璁他玩的,那叫降维打击。

——哦,这个棋子是帅吧?那我站起来拿走了。

老头和他的儿子们在那哆哆嗦嗦把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基本上都说了个干净。

只是跟钱的都敢讲,跟权的可不敢碰了。

别说对皇上和周王起的那些心思——他们私下可没少和这知府打点关系,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可都收过贿赂。

这时候要是把他们全都拉下水,怕是活不过今晚,搞不好回去的路上就得丧命。

这胡知府也不跟他多废话,直接吩咐道:“把东西都捧出来!”

话音未落,三四个小吏各拿着锦盒,远远的把几样东西给捧了出来。

竟然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好几样首饰和金玉器具。

老爷子一看见这里头混着明显自己没瞧见过得东西,当即面如死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没有任何挣扎的必要了,这些人就是要让自己死。

原本犯了八成的死罪,如今已经被刻意强调至十一成,要的就是如同拔萝卜般根须俱起,什么都不留。

那四个儿子本来还陷在惊愕之中,此刻见父亲竟这么栽倒下去,竟然连哭都忘了。

虞璁从缝隙中瞥见了大致的情况,心里有了底,只跟虞鹤交换了眼神,一同起身离开。

“张家偷购御品、漏税枉法、欺上瞒下、目无尊卑,诸罪并犯,诛其主事者十,余族皆发配西南!”

这件事直接轰动了整个杭州城。

那个对于百姓们而言只手遮天的张家,富可敌国的张家,竟然就这么倒了。

虞璁在前往周王府的路上,不紧不慢地琢磨着之前的每一步。

若是之前,他们入住这张府的时候,张家老小敢拦着呢?

——到底是没有算到自己会有这一步,也没拦住那从苏州府借来的精兵四千,就这么轻而易举的闯了进去。

一旦闯了进去,那之后的事情,无论是赶人还是抄家,都相当简单了。

周王朱和勤早就听得了消息,在府中坐立不安。

虽然当初明誉令吩咐了藩王可以在省内自由出入,可是他现在只要跑,那就是默认了自己也参与其中,想洗都洗不干净。

他也知道皇上收拾完这张家,绝对会往自己这边走。

这等待的煎熬,简直不亚于凌迟。

他幻想了无数种的可能,和莫须有的种种罪行,只等着今日或者明日,就这么引颈受戮。

真的听说皇上驾到,已经有人来这藩王府前开路的时候,周王心里简直有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感。

作为疑似表兄弟的亲属,虞璁还是要跟这位仁兄见见的。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那张家地窖里的财宝,有接近六成都是这位便宜亲戚把江浙一带的宗亲全都明抢暗取之后,想着法子转移过去的。

而那些抢掠的东西都被张家人用各种手腕变卖变现,方便以后再次转移和递交。

而中间两度嫁女,恐怕都是在以交换彩礼和嫁妆的方式,进行一个财产的过渡。

正因如此,这藩王才是最后的倒霉蛋。

钱给了人家帮忙保管,还被全都抄干净了。

权力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有个皇族的虚名而已。

至于军权?一开始哪怕有许多,现在也被削了大半,还不一定能调用的了。

虞璁看着那干瘦的小胡子男人时,颇有种天龙瞥见那可怜巴巴的地头蛇一样。

他清楚,是这个人联手张家曾经想要杀了自己。

可是,这人的可怜,也是真的可怜。

他活了三十七年,在虞璁发布明誉令前的三十四年里,都没有离开过这钱塘府一步。

哪怕去西湖畔多玩一会儿,都会有眼线密报京城,随时监察他是否会有不轨之心。

明誉令推行之前,所有的藩王都不得自由,只拥有比笼中鸟还要狭小的空间。

他们虽然吃喝甚至是丧葬都由朝廷负担,生多少的子女也不会担心养不养得起。

可是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虞璁看着朱和勤,只感觉连一丝的亲近都没有。

这个人虽说在百年前和自己的这具身体拥有同一个祖宗,可是传到现在,早就不剩下什么了。

“万岁爷。”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嘶哑还带着些浙江口音。

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像个穿着奇异古装的民工。

连群演都不太像。

可是,这就是真实的情况。

虞璁看着他暗黄的皮肤,还有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只挑眉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周王慢慢道:“一切听陛下安排。”

他既不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也不露出败者的懊丧和绝望。

仿佛一切还有余地。

事情传到坊间,说是因为风水的缘故,陛下托相师看了风水,要把周王一脉迁至女真族附近驻守。

可惜这周王天生命弱,路上水土不服,竟因为疟疾就这么去了。

只剩下他的儿子继承爵位,继续远赴东北镇守一方。

视角回到现在。

虞璁虽然看见这藩王已经彻底认怂,也没有兴趣跟他再接触下去了,只要了藩王和总兵手中的驻军各一半,让他们护送虞鹤,把那几十箱的金银都往京城运。

他叫虞鹤来,主要是为了不时之需。

但是这金窖的出现已经完全超出了之前的预料——这笔钱对国库,对经部和发改委的意义,都是非同凡响的。

也只有虞鹤护送他才放心。

陆炳已经好了大半,在他走前短短见了一面,不放心的叮嘱了好几句。

虞鹤只如亲弟弟般眼神坚定的看着他,认真道了句珍重。

三人再度分别,就如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眼下在这江南,只剩两件事情要做。

一个是回苏州,把那大户的情况搞清楚,必要的时候剪除羽翼。

但是既然都已经歪打正着的来了浙江,不如直接顺路去一趟绍兴,就当是放松和帮小徐渭带个信。

绍兴这地方虽然说没有现代旅游城市那般秩序井然,恐怕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水乡小城,可能在那休整放松一两天,也挺不错的。

只是这一去,虞璁才发觉,有的事情……似乎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探子是骑快马提前过去的。

他们折返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消息。

“徐渭的生父早已去世,母亲也早已被逐出家门了。”

第133章

徐渭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母亲也被赶出去了?

虞璁愣了下, 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那个小孩子跟自己聊天的时候,还提过他父亲好几次。

不是说他的那两个随从都是他爹给他配的吗……还有之前有关于他科举转理科的事情, 也是跟父亲商议之后才定的啊。

“具体是什么时候?”

“百日未过便去了。”那探子如实道, 如今徐家已无权宦, 只靠从前家里留着几亩地收租子过日。

“他母亲呢?”虞璁怔怔道:“徐渭他母亲什么时候被赶出去的?”

这探子也是跟着虞璁多年了,基本上什么都清楚一点。

他默算了下, 略肯定的开口道:“恐怕是在徐渭赴京赶考的时候。”

绍兴县衙这边略有些残破,明显没有苏州府那边的讲究和格调。

不过沿途坐着乌篷船听渔人在远处唱小调, 看看芦苇和水景,也是难得的享受。

等皇上这边落定了,绍兴县衙里仅有的几个小官忙不迭赶过来迎驾。

由于虞璁公开表示了要从浙江回苏州,两个知府哪里还敢在旁的事情上花心思, 自然还是忙不迭的前后跟着, 连带这一帮下属也全程陪同,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等到了衙门这里,虞璁也没多废话, 直接唤人把徐府管事的,还有那剩下的主母给叫过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妇人和几个家仆被带了上来。

看家境情况, 怕是连管家都请不起了。

虞璁只看了眼探子写的总结,坐在主位上不紧不慢道:“你就是徐鏓的原配童氏?”

“是。”那女人面目苍老, 颧骨颇高,脸瘦削的犹如猴子。

虞璁并不喜欢这样明晃晃挂着‘刻薄’两字的面向,只又开口问道:“苗氏是你们府里的什么人?”

童氏并不知道这堂上的是当朝天子, 还以为是哪个新来的师爷,只翻了个白眼道:“那老头子从前纳的妾。”

“那徐渭呢?”

“徐渭?”童氏露出明显警惕的神情来,冷漠道:“他在京城怎样了?莫不是犯了事来找我家麻烦——这可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虞璁按下心中的不满,只揉了揉眉心。

旁边的胡知府哪里敢让皇上生气,只怒喝道:“大胆!还不如实招来!”

县太爷知道这妇人鄙陋不堪,没见过世面,怕是连知府都不认识,更别说皇上了。

他身份太低,只躲在角落里给那童氏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