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者,都必为我大明的囊中之物。

第135章

沈如婉进太医院的时候, 已经是丑时三刻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严世藩,还有他的三四个下属。

其他医官都已经去隔壁会议厅商议种痘之事, 也要在今夜出个结果。

“怎么说?”如今两人已是熟识, 不用再如从前般客气。

“你这时候叫我来, 恐怕不是为了种痘的事情吧。”

“对。”严世藩站在窗旁,手里端了杯茶道:“陛下之前的意思, 是要拿下朝鲜。”

“拿下朝鲜?”沈如婉皱眉道:“朝鲜本就为我大明藩国,如今也没有反叛。”

“你见过朝鲜皇帝的龙袍吗?”严世藩挑眉道:“五爪龙, 不得用正红色,只能穿金的。”

“皇上要的,是他们真正如藩王一般,做个漂亮的棋子。”

别说龙了, 就连所谓的朝廷, 也不要留下。

“你的意思是?”沈如婉愣了下,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可是瘟疫之事关乎人命。”

“听孙太医说,天花这种东西, 但凡做好隔离,控制好人口进出,都好解决。”严世藩叹了口气道:“如今陛下和虞统领都不在, 我虽然是外务使,可也不敢妄作举动。”

“你想想, ”沈如婉并没有思索,而是看着他道:“按照陛下的一贯做法,他会怎样?”

陛下的做法?

严世藩愣了下, 脑子里浮现出无数的画面来。

他要罢掉早朝,便推脱给青玄之术,再也不在金台上临朝。

他要送沈如婉出宫,就放话民间,还让虞鹤去寻了白鹿一对。

就连自己应付蒙古人的时候,为了彻底绝了他们的面圣之心,都习惯性的跟皇上一般,把诸事往道教要务上推。

青年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直接两三步出门,唤了锦衣卫道:“去把蓝天师和陶天师请来!”

陶仲文是在睡梦里被拉起来的,而蓝道行仿佛早有预料,等锦衣卫去的时候,连衣冠都已穿戴整齐,就等着他们来。

可是两道长进了大厅,才发现那两人都已经坐在桌前桌后的椅子上,不知不觉已经睡过去了。

蓝道行瞥了眼明显已经开始做梦的严世藩,示意锦衣卫不必出声,只取了纸笔,闲闲研墨。

陶仲文本身是研究丹术的,对如今的事情一窍不通,颇有些纳闷的看向他。

蓝道行随手写了睡吧两字给他看了一眼,又开始低头慢条斯理的继续写东西,仿佛一切都在准备之中。

直到晨光初晓,窗外传来麻雀的叫声,严世藩才缓缓转醒。

沈如婉还在睡着,旁边陶仲文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蓝道行托着腮看着他,笑着把一叠纸推了过去。

严世藩愣了下,没有惊扰那两人的浅眠,只接了纸开始一页页的看。

每一页的内容,都大不一样。

有的是青词文章,有的是胡乱画出的圈圈点纹——大概是扶乩之术的占卜结果,还有关于天象的卦辞和解释。

一整套有大约十五六页,前后无一不全。

严世藩一面看着那蓝道行为他准备好的种种材料,一面不住的抬头看那看不出年岁和城府的道人,只觉得自己平日里未曾拜会他,实在是不识高人。

他在一夜之间,竟然把所有的说辞和对应的文件,全部都准备好了。

朝鲜瘟疫作乱,那是贪狼星与七杀相冲。

原因在于他们的君主德不配位,理应推了王位以安天下百姓。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只浅笑着看向他,连半分暗示的意味都没有。

可是严世藩在这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似的,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把朝鲜,从原有的藩属国转变成行省似的郡,废掉他们的朝廷和皇族,需要做两件事情。

第一,把皇族从上位拉下来,去除光环。

第二,把明朝的人供上去,坐稳位置。

而这第一项该如何做,蓝道行已经明示的非常清楚了。

他们朝鲜妖孽横行,民不聊生,君不君臣不臣,本身就是一片糊涂。

何况现在已有道教真人背书,这边联合钦天监和灵宫的给出的官方说辞,足以糊弄他们朝鲜使臣。

最理想的结果,就是使臣回去如实禀报,他们先把那倒霉皇帝赶下来,掀起第一轮的内战。

等那个时候,明朝这边再趁虚而入,哪怕是明着打也不成问题。

但是不确定因素太多,更何况这些使臣也未必是善茬——

仿佛能够听见他在思索什么,蓝道行只执了笔,不紧不慢的写了四个字。

损卦六四。

严世藩许久未看四书五经,看到此四字时思索了一下,露出恍然的神情。

损卦六四。损其疾,使遄有喜,无咎。

象曰:损其疾,亦可喜也。

——要消除疾病,赶快求巫祭神,病就会有好转,必无灾难。

这一卦象,几乎可以无声的阐明一切。

他缓缓站了起来,只点了点头,便放轻了脚步走出去。

重回苏州城的时候,连着下了三日的大雨。

虞璁担心陆炳伤口发痒或者暗疼,这几日都同他坐同一船上,只想多陪陪他。

然而陆大人并没有耳鬓厮磨的心情。

他在想有关姑苏孙氏的事情。

“这孙氏相比张氏,更加家业庞大——毕竟是十代相传,还与那旁的家族都结了姻亲。”虞璁也清楚他在担心什么,只随手喂他桃块,漫不经心道:“若是再来一出征用行宫,恐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何况按照这孙家的性子,恐怕早就已经备好了别院,就差跪着等他们过来了。

——有张家的前科在此,消息灵通的孙氏会不知道皇上他们往这边来了?

“若是大刀阔斧,恐怕会牵连数众。”陆炳皱眉道:“这孙家恐怕与苏州府的上下要员都有关系,我们虽然有兵,也不能武征。”

“不用想那么多。”虞璁靠着他道:“这一路走来,哪次不是麻烦颇多。”

“我是觉得……”陆炳并不确定地开口道:“可以同他们谈谈条件。”

“嗯?”虞璁侧眸看向他:“什么意思。”

陆炳虽说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可是从前也与商人打了许多次的交道。

做生意的,最重利这一字。

若是样样都是亏本的,倒不如不做。

“这孙家,恐怕也做了两手准备。”

皇上过来,肯定是冲着他们来的,苏州府和钱塘府两大巨贾一清理,剩下的中上之流都好办。

而皇上一来,怎么着也是要出血的。

不管是打点上下,想着法子斡旋一二也好。

还是暗中转移资产,想着弃尾逃生也好。

不可能只站在那里,任人宰割。

“你想把他们的东西,用什么法子交换?”虞璁思索道:“我想想……权?名?”

“不,”陆炳虽然觉得刀口隐隐作痛,此刻也集中了精神道:“孙家不可留在苏州,是因为松江府即将要开发成经济特区,如果孙家趁势进驻,恐怕会雄踞一方。”

“但是孙家留不在苏州,却可以放去东北。”

这话一出,皇上都懵了几秒钟。

自家陆大人是真学精了啊,这种鬼点子都能说出来。

“按照预定的进度,时欣城估计已经初步有了雏形,还有更多的散商和工匠进去。”

“可毕竟那里是相对蛮荒的地方,晋商徽商都只有极少数人往那边去,绝不仅仅是因为路途遥远。”

毕竟有人都可以去天竺进了香火折返回来售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的意思是,让孙家的人率一族进驻时欣,这样消减了苏州这边的态势,同时还能消耗他们的财力?”

虞璁想了想,反问道:“可是,如果孙家人在东北混的风生水起,至此以后越做越大,在东北又成为一霸了呢?”

“不。”陆炳摇头道:“不是让他们过去做生意。”

“如果陛下允许的话……可以封他们为异姓王。”

皇帝沉吟片刻,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异姓王这个东西,虽然说乱世里最多,但是从汉朝以后就颇多。

明代早期的能臣名将,比如徐达、常遇春等人,都被追封为了异姓王。

这个东西,有不同的意义。

朱元璋当年火烧忠臣楼,再一个个追封过去,意思当然不必多言。

而如果把孙氏调遣去东北,让他们做异姓王……就与历史中的种种都大不一样了。

“你想要他们,把钱财全部投给时欣城,同时做夺了兵权的藩王?”

陆炳并没有正面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陛下还记得周王吗?”

那个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宅邸里的,身材瘦弱脸色蜡黄的男人?

虞璁想了想道:“让我梳理一下。”

孙家是巨贾,家财万贯。

但是目前盘查来看,并没有行刺御驾之嫌,但是家产过于庞大,不利于未来商业税的推广。

东南目前商业繁茂,已经有许多家族兴起,这种远超于旁系的大家族非常危险。

虽然科举已经严禁商籍子弟入京赶考,可万一孙氏与苏州甚至南京的官员有往来,之后想要废留都会格外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把孙家移去东北时欣城,有几个好处。

藩王之位只能传承给嫡子,而按照明誉令之后的规矩,三代以后的庶系都不得算作宗亲。

但是一整个家族过去,就绝对会有人继续在那边做生意,却难成大势。

一方面可以带动整个时欣城的商业秩序营建,另一方面也在诱惑更多的商人向朝廷宣誓效忠——异姓王这种东西,怎么说也是光宗耀祖的。

未来情况不对,女真三卫的严密的军队布置也能一步到位,把这支旁系铲除。

锦衣卫自然也会严密布控,监视他们与外人的来往。

在东北,小心翼翼的偷偷做点生意,没人管你。

但胆敢与军队和衙门纠缠不清,那就死路一条龙了。

这也就等于,强行让私营企业成为国有,资本默认着全部投于社会建设。

孙家的人可以走,东西可以带走,但是工场、田产种种都只能专卖。

比起明着抢,把他们挪到东北去,还方便朝廷不用亲自管理运输和路线安排的种种麻烦事情,一切都扔给他们自己解决。

这样一来,可以使南北相对制衡,也方便下一步抹掉南京都城的存在。

把孙张二氏的问题解决完,一切都相当轻松了。

虞璁看了眼窗外滂沱的大雨,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这孙家老爷心惊胆战的等皇上来敲诈勒索,却听见自己要当王爷的时候,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第136章

孙家其实对很多事情, 都一无所知。

他们能够混到今天的地步,不仅仅是因为和那些当官的靠的近, 也因为和他们离得远。

保持距离的亲近是极需要分寸和能力的。

但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甚至是等皇上离开苏州府以后才知道陛下曾经来过这里。

虽然这一带都有许多人脉, 可毕竟都是生意场上的事情。

等他们听说皇上征用了江浙那边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又开始惴惴不安的等下文的时候, 黄公公已经到了他们孙府的正门口。

黄公公是个什么人物?

在皇帝面前,他当然只是个太监。

黄锦, 正德初年被选派到兴王府作世子侍读,如今已经被封为司礼监佥书,享有在皇帝轿侧骑马同行的殊荣。

哪怕是知府来了,也得对他点头哈腰, 不敢有半分的得罪。

孙家上下从前没碰着过这种情况, 只带了一家老少亲自出门迎接,又备了不少昂贵精致的礼物,只盼着他老人家能收下一两件。

谁知道这黄公公压根没有进去的意思, 只轻飘飘的问道谁是你们这儿的主事,就直接把那还懵着的孙老爷和长子都带了出去。

虞璁这头本来准备自己进去见见他们,但是被陆炳拦住了。

陆炳清楚虞璁事必躬亲的性子, 但这个时候却并不能放他这么做。

“怎么了?”虞璁怔道:“是担心我说不好场面话么。”

“不,是身份的问题。”陆炳想到他之前当堂会审的样子, 无奈地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起身淡淡道:“九五之尊没有轻易见人的道理,我去吧。”

虞璁愣愣的点了点头, 目送着他离开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了些问题。

其实他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完全摆正自己的位置。

自己毕竟现代人的习气太重,当初进宫的时候都忍不住跟公公和大臣们说‘劳烦’、‘请’、‘借过’之类的敬语。

现在虽然逐渐懂了上位者的姿态,却还是吃不下皇帝二字的意义。

总统也好、总理也好,都是为人民做事的职位,也只是这个国家暂时的管理者而已。

可是皇帝,却是终身的——整个国家都是他的私有。

所有看似出格的事情,全部都能被合理化。

这里面的掠夺性,是民主主义根深蒂固的人几乎不能接受的。

虞璁本身心里并不愿意去侵吞张家的庄园和财产,要知道,等他走了以后,这个偌大的庄园也会闲置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住进去。

他心中感到不安的许多东西,在旁人眼里都是极其合理的。

而至高无上的位置,哪怕自己想要放下来,也不可以。

从前虞璁在乾清宫里没事召见外臣的时候,都喜欢坐在他们身边面对面的交流。

却还是被陆炳想着法子劝回了高高在上的龙椅。

“陛下,微臣懂您的苦心。”陆炳当时看着他,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可是敬畏二字,都是需要距离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