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每个房舍的门环都可以送给各位大人留作纪念,也是供职于此的荣耀之征。”

他露出了老谋深算的笑容,又扬起了声音道:“这门环乃御守之物,不仅象征了对大明朝的赤诚忠心,也可以代表诸位对留都的驻守保护。”

“只是,原先想留给大人们的,好像已经被抢走了好几个呀。”

话音未落,那吴尚书脸色一变,直接就冲了回去。

其他人也都来不及再跟虞鹤套话,跟在那尚书的屁股后头也肩头耸动的齐齐跑回去了。

虞鹤回头望向那笑的和蔼可亲的严嵩,心想这父子还真是一对人。

许久没有见到东楼,还真的有些想他。

然而东楼正撸起袖子来跟陆大人一起烤鱼。

严世藩话虽然不多,但平日里基本上在陆炳吃饭喝水的时候说话,都是奔着呛着他去的。

陆炳此刻还没有反省过来,是自己给虞鹤安排了太多工作以至于让他天天日日夜夜加班,心里只纳闷这严外使就怎么尽会这种不得罪人的话术,当真不该带他出来。

严世藩知道陆炳身上有伤,一路都吩咐自带的厨子给他炖汤熬粥,眼下已经临近朝鲜,再休整半日便可以去见他们的王了。

“严外使!”帐篷不远处传来高声呼唤,定睛一看是之前派出去的斥候。

“情况如何?”严世藩示意他喘口气再说,慢悠悠地啃着干粮道:“他们应该准备好迎接我大明使臣了吧。”

“不——”斥候明显看到了许多东西,惊慌道:“他们的都城,已经一片大乱了!”

“什么叫大乱?”严世藩有种微妙的预感:“无人管辖了?”

“先前瘟疫直接传到了城中,然后有的大臣就提议杀而烧之。”斥候露出不确定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小的听说,是因为那勋旧派的宅邸离疫情区极近,虽然大君不肯同意,最后也被催的没办法,就这么同意了。”

“同意了?”严世藩怔道:“杀而烧之?”

“结果士林派的人直接暴动,恐怕是有亲人遭了秧,先杀了皇帝,又开始跟勋旧派的乱战起来!”

陆炳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都完全没办法安心喝粥,只皱眉沉思,心想这事又变得复杂了不少。

然而严世藩只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干粮。

这士林派的儒生怎么都跟贞洁烈妇似的,没事就要暴动一下?

从嘉靖元年算到现在,怕是已经集体造反三四次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其实什么都不用急,只要能表现出自己是天子的使臣,是大明朝派来解救百姓与水深火热的,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这朝鲜的王和臣都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连弑君的事情都能干出来,几乎不用他们动手。

只是瘟疫的事情确实有些麻烦,好在随性的医官都经验充分,多弄些艾草焚烧,病患隔离开了就是。

严世藩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胳膊上的痘印,心想得亏当时为了看虞小鹤红眼睛就差哭鼻子,陪着他一起种痘了。

不亏啊。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道:“看来要麻烦陆大人一趟了。”

陆炳突然被点了名,抬眉看向他:“你想怎样?”

严世藩想了想道:“先把军队的人叫来,画标幅做喇叭吧。”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第145章

其实这个法子, 还是当时唐顺之回京休驻的时候,跟严世藩闲聊谈起的。

当时明军在草原上高呼口号, 还挥舞着红巾的那幅情形, 严世藩现在想起来都忍俊不禁。

皇上也是个鬼才啊, 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这也算是把四面楚歌几个字诠释到极点了啊。

打仗的时候,谁还清楚哪边是正义的, 何况在混乱中百姓们看到的只是双方的凶恶,也不会站在谁的那一边。

所以严世藩在来的路上, 就在不断地跟士兵们训话。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接收这个上下都已沆瀣一气的混乱之地,而不是为了蛮横的镇压又或者抢掠。

从前行军的时候,是没有这些流程的。

哪怕是陆炳, 也只会冷着脸交代几句有关作战计划和紧急预案的补充, 强调制高点的抢占时间,别无他话。

当严世藩在召集三军,开着喇叭走上台前的时候, 几个将军都愣着了。

毛伯温一脸‘这小子又想搞什么事情’的表情直接想冲上前先把他拦下来,却被陆炳抓住了手腕。

“毛大人别急。"陆炳看着台上那笑容依旧玩世不恭的少年郎,慢条斯理道:“也许这事就成了。”

成了?毛伯温扭身看向那严世藩, 依旧一头雾水。

一个文官,为什么跑到他们的权力领域里头, 去接触这些和他毫无关系的官兵?

按照皇帝的意思,他不就是一个外使,负责跟朝鲜那边的高官打圆场谈条件吗。

“诸位, ”严世藩站在台前,眉毛一扬,声音依旧不轻不重:“在下是外务官,负责接洽诸国往来之事。”

士兵们出于长期以来的训练,只安静的听他往下讲,可心里并没有当一回事。

“朝鲜的百姓们,如今已经都活在人间炼狱之中,急需各位的解救!”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陆炳都变了脸色,心想他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抖?

朝鲜的事情为什么要跟这些士兵讲?更何况他们之间本无联系,严世藩要处理的只是跟王廷交接之事——现在朝鲜的那位已经被士林派一拥而上的杀掉了,只要进驻汉阳接盘毁宫即可,他想要做什么?

严世藩只顿了一下,看着台下一众人惊异的眼神,继续沉了气高声道:“在瘟疫横行之时,他们直接大批的处死病患之人,如牛马一般全部拉到城南焚之,还有恶儒戕杀王君,目无法纪!”

“事已至此,只有我大明可救朝鲜于危难之中,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的话语越来越急促,声音也越来越高亢,不仅开始讲述这李氏王朝百年来的种种荒诞做派,还不断渲染宫廷的腐朽糜烂,说到动情之处振臂高呼,直接有千人纷纷响应。

“各位,今日午时即将出军,进驻汉阳——我们去,是为了什么?!”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很好。

严世藩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官兵们,心里满意的给自己记了一笔,深深鞠了个躬就下了台。

任何一个王朝,王是流水的,可百姓是永远在那里的。

一旦得了民心,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虽然这王君已经被杀掉,但是李氏王族里还有许多宗亲,勋旧派和士林派虽然已经开始夺权互咬,可保不齐会矛头一致对准明朝。

严世藩平日里虽然嬉笑不恭没个正形,心里从来没有放松过。

但愿自己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算到了吧。

浩浩荡荡的明军进入汉阳城的时候,整个城池为之轰动。

——大明的军队为什么会过来?

——发生了什么?朝鲜要完蛋了吗!

早在朝鲜外使把明朝那边钦天监的反馈带回汉阳来的时候,消息就不胫而走而且还炸了锅。

虽然那外使已经被勋旧派的老臣找了个由头斩了脑袋,但是风闻已经四处串通,连百姓都在议论大明朝那边提到的妖孽横生之事。

李朝自建国以来就祸患不断,更何况连着除了几个无能甚至是目无道德仁义的暴君,这前后一联想就已经够令人非议了。

于是伴随着瘟疫横行,勋旧派手下的密探开始暗中杀人,试图解决那些传播流言的杂碎,可是他们越是如此,百姓对朝廷的评价更是一边倒。

后来士林派弑君又与勋旧派相争,整个朝鲜都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百姓们也都没有可以追随和信服的领导者,只如蝼蚁般四散着苟且偷生。

虞璁在走之前,就和严世藩谈论过这件事情。

“若是取,便完整的抽骨剥筋,把最深处的那颗心拿出来。”

如果不拿出来,所有的问题都会死灰复燃,日后还是会有无尽的麻烦。

严世藩看着龙椅上那俊美而又沉稳的君王,只淡淡笑道:“那颗心,就是民心吧。”

虞璁只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拿不回来,朕就给虞统领指门上好的婚事了。”

严世藩眸子一眯,只躬身行了个礼,沉声道:“谢陛下指点。”

由于哨兵都跟着两派势力跑了,明军来的时候既无官员相迎,也无任何仪仗礼节。

就连城门也就那么无人看管的开着,城内更是乌烟瘴气。

南北之中被横了一长条白绫,中间有各种布匹试图把此城隔开。

还有许多人已经陆续北上,甚至进入女真三卫只为逃难和躲避瘟疫。

医官已经全部就位,救不了染病之人,但可以组织种痘。

严世藩终于收了那副神情,严肃道:“陆将军,先去皇城。”

陆炳只点了点头,吹响了号角,空中的大明九龙旗猛地扬起,三军便步调齐整的往皇城方向前进。

如今是勋旧派拥有主要的君权,只是还在争论到底立谁为新帝。

他们党中即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取而代之,也有人着意再从燕山君的子嗣里挑选一个,迎接为新帝。

等明军入京的消息传来时,大臣们都懵了。

什么意思?

等会?

陆炳严世藩一行人甚至没有等待他们的下属前后通风报信,直接强拆了宫门,势如破竹的往最深处进驻。

“逼宫——”为首的高官惊恐道:“明朝的军队来逼宫了!”

为首的几个士大夫几乎有掉头就跑的冲动,只互相对视了几眼,厉声道:”他们有多少人?”

“几万人不止,听说整个汉阳城都已经被控制了!”

朝鲜地方本来就小,论人口和军事实力哪里干的过地大物博的大明朝,在这一刻许多人已经面如死灰,瘫在一处什么都不想讲了。

在群臣混乱之际,远处传来清朗而又沉稳的声音:“明军率当今圣上之命,前来回收玉玺,回缴此城!”

为首的河大人面露怒色,直接两三步向前,看向那率领陆毛二人前来的严世藩:“你是谁!”

“大明朝外务官,”严世藩看着他抽出利剑指着自己,眼睛都不眨的开口道:“李氏如今礼崩乐坏,已无再兴之力,圣上仁慈抚恤,命吾等前来招安镇定,待万事稳妥之后兴汉制定汉法,不再任王君治国!”

“岂有此理!”另一个朝鲜高官上前阻拦道:“我国之事——”

“你国?”严世藩似笑非笑的打断他道:“什么时候,朝鲜成了独立的国?”

这话一出,一众士大夫面露菜色,被他噎的竟无话可说。

“当年周武王封箕子于此,而后燕人卫满推翻其再立藩国,汉武东征设立四郡,亦归我汉族统领而治。”严世藩语气越说越重,直接面露凌厉之色,上前一步让自己的官袍顶在那剑锋上:“朝鲜向来我大明藩属,一如父子之系,如今倒是要另立门户了?!”

还没有等他们任何人给出反应,他身后的陆炳只冷冷道:“绑。”

一群人从他的身后鱼贯而入,直接把那些惊慌的老臣全都绑得结结实实,连推带搡的把他们统统都逐了出去。

这一路过来虽然都有人阻拦,可毕竟朝鲜势单力薄,因为瘟疫和兵变都已经死了不少人,两派的军队还在远处胶着角力,哪里管得过来。

勋旧派不把明朝的□□放在心上,自以为高枕无忧的在皇宫里辩驳分赃之事,还等着继续过高枕无忧的生活,哪里想得到会被犹如神兵天降的明军直接吵了抄了大本营!

严世藩根本没有把这几个人当一回事,只示意陆炳给自己安排好卫官,脚步不停的往外走。

陆炳原以为自己这次前来,是帮忙打仗夺城,可是出了路上收拾了少许杂碎之外,基本上没碰到过什么太大的麻烦。

眼下虽然出征的军队里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高官,可所有人仿佛都成了他严世藩的下属,连节奏都完全被他把控。

·2·

“去哪里?”

“宫外。”严世藩脚步急促,直接率领着所有人往宫外走,他并不关心这宫城里残余的繁华之景,只大步流星的往外踏去,沉声道:“清空这宫城里的所有宫婢太监,官员一律拘起来,即刻制作名册名牌,毛大人,劳您留在这儿镇守宫城——三天内自然会一把火烧个干净。”

毛伯温跟在他的身后,面露惊异之色:“可是万岁爷之前不是说,要在这里设立都督太守之职吗。”

“是,”严世藩并没有回身看他:“旧的衙门一律不保留,所有和‘王族’相关的东西,贵重的可以自行处理,又或者移交送军,回头作为斩获献给陛下。”

“其他的王室规制之物,一律焚毁!”

他要的,就是直接把李氏在此城的种种痕迹全部抹去,至于那刚兴起几十年的什么新的语言,任何敢再用此语的,也一并抹去。

从今往后,再无朝鲜,只有大明之省!

走出宫城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在短短时间内,混乱就已经被平定了到了相当不错的程度。

在他们初进城之时,这里还是四处有人趁乱劫掠,妇孺瑟缩于房舍之中,街边满是行丐又或者乱民官匪。

能够震慑他们如此的,只有明军。

明军身着玄甲,标幅用最鲜明的正红丹砂写了八字,随着军队推进之时左右两侧高举,让这满城的人都仿佛看到了希望。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重振长安,唯我大明!

百姓们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没有人上前阻拦,他们知道这些人来自那个传说中的宗主国,也知道他们并不支持李氏王族的统治。

已经没有人关心现在谁要做皇帝了——能够让他们活下来的人,就是那个赢的人。

胡宗宪虽然说没有领军的经验,在严世藩他们去宫城里抓人的时候,也直接吩咐开设八处放粮放药之处。

药庐同粥庐在短短时间内搭建起来,所有的流匪都不敢冒犯如此训练有素的军队,早就如老鼠般忙不迭的躲到了角落里。

药不是包治百病的药,但能够防疫祛邪。

粥不是喝了就饱的粥,但足够能把许多奄奄一息的人从昏死中救过来。

人们奇异的发现,这些官老爷们,好像不是为了抢钱过来的。

这个东西,在现代人眼里是稀松平常的。

可是实际上,哪怕是到了二零一八年,有如此作风纪律的,也只有中国人的军队。

三项注意八大纪律,绝不伤害百姓,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虞璁深知军纪的重要,在几年前就开始不断提高军饷同时严明纪律。

哪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他们也不会强占房舍睡个好觉,也不会抢任何人家的猪狗牲畜打个牙祭。

这个全新的认知,几乎让汉阳城的百姓们为之惊讶。

大家一边胆战心惊的领药领粥,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这支沉默的军队,还有那鲜明的标语。

少数人已经不认识汉字了,也有人压低声音告诉他们这其中的意思。

于此同时,三四十人动作极其麻利的找了块空地,开始搭建台子。

百姓们不敢靠近这军队,却也都远远观望着,只在这短暂的平静里赶紧喘息一口空气。

谁知道未来又会发生什么?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戏台般的台子搭起来之后,竟然不是为了当中刑决砍头的。

有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官员站在上面,拿着喇叭,开始对着这看似空无一人的城市宣读入城书。

胡宗宪本身就是寻仙考文试第一的成绩入京的,写起文章来也是恣意通畅,既能够表意清楚通俗易懂,又能够把各种复杂的思想和见解都串联在一起。

他这一封文书只有五分钟之长,但是表达的信息足够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