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神再看,那哪里是什么遗象,不过是一块黑色边框的镜子,而她的脸,此刻正真实地印在这面镜子中,表情严肃,目光呆滞。恰恰象极了一副裱好的遗象。

心,咯噔一下。“突突”跳起。

身侧有人问道:“是宝瓶小姐吗?”

“是。”

“这面镜子,琳琅在遗言中提起,说要请你带回剧组。”

宝瓶接过那面镜子,突然间有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没有宝瓶的遗象?”她木木地问。

那人回答:“她自杀之前烧毁了自己所有的照片,一张也不剩。并立下遗言,说女人一生,尽是毁在那一张脸上,所以,她要求不用遗象。”

2

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宝瓶忍不住满心苍凉。

二十四岁,一个还算年轻的数字。可是放在一个女演员的身上,却已到了末日黄花。就连琳琅那样优秀的女人也不堪重负,何况自己呢?

琳琅是在三个月前辞演的,说是身体不适。谁曾想,那一辞,竟是永别。那面用来作道具的镜子也曾随着琳琅的辞演不翼而飞,谁知竟在琳琅的追悼会上又现了踪迹。

琳琅呵,你终是没有懂得,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这个道理。如今你我生死殊途,你又拿什么来和我争?

镜中那张原本枯槁憔悴的脸,突然间变得鲜活起来,略带笑意。

一个声音从心底传来:女人这一生已太过寂寞,自己若不对自己好一些,又还能靠谁呢?只有美丽,只有美丽可以改变你的人生。

“卡——”导演喊道:“你怎么回事?出什么神?你这是在拍戏呢,还是在顾影自怜?”

宝瓶这才从片刻的迷蒙中清醒了过来,突然发现自己还在片场,正重拍《镜》中由琳琅演过的片段。

3

电话还是不接,送去的音乐会入场券也被原样退回。

黄泽明,他还沉浸在琳琅离逝的悲伤中吧。不管怎么说,琳琅也算是个有福的女子。黄泽明黄导,影视界一代风流才子,成天坐在美女堆里,居然洁身自好许多年,与发妻恩恩爱爱携手出入各种场合,那眼里的尊重与怜爱,绝不是作秀就可以作出来的!

直到琳琅出现,他才有所动心,将她奉若至宝。虽然一直低调相处,却也让不下一打的女星眼热不已。

还是不懂得惜福啊。放着才子垂青下的大好前程,就这么撒手去了。再多的惋惜赞叹,又能存留多少时日呢?不过是故作清高罢了。

宝瓶不由愤愤,“叭”地,将手里的梳子砸在梳妆台上,披了件纱衣就下了楼。

九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路上的闲人依旧稀少。广场上放着神秘的异域音乐,有人在跳舞。

走近身去,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光着脚,热烈地舞动着。头发如枯草般干涩,被辫成了若干个小辫子,随着舞蹈而跳跃摆动。而那面容,却出奇的干净透彻,丝毫没有经过风吹日晒的痕迹。脚下,是一只缺了口的土瓷碗,碗里零星散落着一些数额不大的钱币。

见宝瓶到来,她转了几个圈,缓缓停下,直直地凝视着她。

“你在嫉妒。”她说。

“什么?”宝瓶有些怔。

“和一个死人争风吃醋,有必要吗?”

宝瓶直感觉一阵晕旋向自己袭来。而后,她又听到了那熟悉的话语:“女人这一生已太过寂寞,自己若不对自己好一些,又还能靠谁呢?只有美丽,只有美丽可以改变你的人生。”

4

电视上,黄导和原配再次携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对他们的经典之爱加以更为细节化的诠释。无非是哪年哪月,在哪里相见,从而一见钟情,许下海枯石烂的誓言。再在生活里,一一验证了那些誓言里的坚不可摧。

宝瓶关了电视,看着茶几上那袋面膜出着神。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广场回来的了。她只记得,那个少女告诉她,这是一袋极具特效的美容面膜,只要按疗程敷用,就会拥有一副不老的美丽面容。只不过,因为它的特效,敷用时间会比较长。

宝瓶还没来得及问有多长,就看到市容的车向这边开来,喊着高音喇叭驱赶那些未经许可的摊贩和卖艺者。

直到她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才回过神来。想起方才的事,似在回忆一个不甚清晰的梦境。那个流浪少女太过神秘,似乎可以读懂她的内心。——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那些擅于打游击战的摊贩们,应该又回到了广场吧,那个少女会在吗?

宝瓶想着,又出了门。

走到一个岔口,却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挤到墙角。

“扔掉那面镜子,扔掉它!不要相信它的话,千万不要啊!”

顺着声音向上看去。宝瓶突然“啊——”一声尖叫起来。

那是怎么样一张惨不忍赌的面孔!面上的皮肤坑坑洼洼纠结在一起,象老树盘虬的根须。肤色黑白不均,间或有些肉翻露在外,显出血色。宝瓶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晕了过去。

5

剧组来了个新人,说是琳琅的表妹,名字有些土,陈艳红,黄泽明替她改了,叫青荷。清丽脱俗,不染尘烟。人倒是乖巧,一见到宝瓶就姐姐长姐姐短地套起了近乎,并主动替宝瓶做了满手漂亮的指甲。——她进剧组前,不过是美甲坊的小妹。

黄泽明说了,青荷在《镜》中暂且担任宝瓶的丫鬟。

象。多么象啊。黄泽明凝视她是那痴迷的神情被宝瓶看在眼里,她仿佛已经看到,这个小小的丫头,不久之后,又将成为黄泽明手中捧起的一颗冉冉新星。

19岁,多么充满诱惑的年龄。而自己,当真是老了些吧。

梳妆台上的面膜还躺在那里,流浪女郎依然杳无踪迹。

将脸凑向镜子,眼角细微的纹路让她胆战心惊。

“用吧,用吧。有了它,你将会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那个声音,再度在心底荡起。

“用吧,用吧,只有它,才可以留住他,让他发疯似地爱上你。”

宝瓶犹豫着,手却向面膜伸去。

6

宝瓶失踪了。

《镜》被再度搁浅。娱乐界却对此报以了极大的热情,炒作得沸沸扬扬。

深夜,黄泽明将自己关在了卧室,对着一面镜子,目光中显露出清淡的哀愁。

她们,曾经那么炽烈地爱过我,可是却接二连三地离我而去。是因为我不够美吗?

他凝了神,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眉,是粗了些吧,也浓了些,未免显得凶狠,不近人情。

伸手取出一只剃眉刀,小心地刮着,终成就一双细长的娥眉。

肤色,也太过暗黄了吧,缺了水嫩的新鲜。

厚厚的粉底,被他慢慢在脸上拍打均匀。却显得那唇,愈发苍白了。

便取了唇彩,静静涂抹。

一只假发,被他披上,手持木梳,细细梳里起来。镜中,果然出现了一名美轮美奂的清丽佳人。

门,被轻轻推来,他回了身,朝着妻子嫣然一笑:“我美吗?”

妻子见他这样,心下一惊,一个趄趔,后退几步撞在门上,手中的咖啡“咣当”碎落,溅了满地。

他却不管不顾,又回头照起镜子,低吟道:“这样的美,还是经了雕琢的啊。若是拥有了天然的绝世纯美,该有多好!”

有风从窗外吹进,桌上的书册被“唰唰”翻起,书页摩娑在那袋已经启封的面膜上面。

黄泽明不紧不慢,交它倒入一只盛了水的玻璃杯,开始搅拌。

妻子显然被他这诡异的举动惊呆了,不知道还将发生什么事情。她拼命地冲过去,抓住丈夫的双手,喊道:“泽明,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把它带回家了?这镜子,不是被你们剧组当作道具了吗?”

黄泽明挣开她的双手,继续着自己的工作,轻声回道:“我只是想让自己更完美,这也有错吗?她,她们,都走了,我只剩下你了。我要让自己成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要你,永远爱我。”

“不——”一股寒意由头顶生起,遍布了她全身,她一把夺过丈夫手里的面膜,扔出了窗外。“泽明!你醒醒啊!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个男人啊!”

黄泽明怔了怔,充满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桌上那面诡异的镜子,半晌,终于垂下头来。

“是我啊,是我把它带了回来,我本知道它有些古怪。可是,怪我太自私,我本想借着这点古怪,把这部戏炒上去,谁知,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是我,是我啊……”

妻子由身后环抱住他,温柔劝道:“放手吧,把它送回剧组,是他们要借此继续炒作,与你无关。忘掉这一切,也让人们将我们永远忘记。我们去寻一个世外桃源,相依为命。也许,这才是遭遇过‘镜’的人,最好的归宿。”

黄泽明抬眼看她,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窗外,流浪少女看到了这一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化作一道金光飞入室内,藏于镜中。

7

《镜》重新开拍,这一次的主演,换了青荷。

一样的扮相,一样的动作,让人误以为是琳琅复活了。

青荷还沉浸在自己的奇遇中,成天美美地哼着小调,黄莺般快乐着。

当她见到了那个流浪少女,她的快乐更加弥漫开来。她会红的!她一定会红的!不仅如此,她还会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世界,是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未来安静地等等着她的驾临!

黄导啊黄导,你英明一世,怎么会仅仅因为一些小小的负面消息,就放弃了导演一职呢?还玩什么功成身退的闹剧!幸好制片人非常看好这部戏的卖点呵,决定重拍。黄泽明,当我由《镜》一炮而红,我一定要迈过光辉的红地毯,走到你身边,我要你,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那个雨夜,她拍了夜戏回家,途中,却被一个人逼到了一条窄巷。

“扔了那面镜子!快,一定要扔了它!”

她懵懵地回头,却看到了一张令人作呕的面孔。

她尖叫一声,立即推开她,疯也似地向马路上跑去。

当她站定,仔细地回想方才的情形,却突然怔住了。

她记得,就在那人将她逼在墙上的时候,一辆汽车驶过,车灯照亮了她的面容,却也照在了她握伞的那只手上。那只手上的皮肤,也如面部一般凹凸不平,可是指甲分明是刚做过不久的样子,那花案——如果没有看错,应该是一面面京剧脸谱。那可是她当初为对应电影的氛围,而专门为宝瓶制作的啊。那样的花纹,在这世上绝无仅有!——难道,刚才那个丑陋的女人,居然是失踪了的宝瓶?

雨巷里,宝瓶也望着青荷匆忙逃离的背影,怔怔落泪。

真的不能留下它呵,青荷,真的不能。它会激起你内心最深的妒忌与征服,然后,那个神秘的少女就会出现,会给你一副能让你容颜不老的面膜。

不老是不假,可是使用的时间,却是永生。当你用过它之后,你便再也无法将它揭下,直至,它融入你的体内,与你的皮肤生长在一起,成为一张真实而丑陋的面孔。

除非,除非你象琳琅那样,选择死亡,它才会将美丽还给你,让最美丽的面容定格在你死亡的那一刹那。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曾经在街角偶遇的那个狰狞女子。雨还在下,她却浑身无力瘫软下来,雨伞,也跌落在一边。

凄冷的雨夜,谁能看见一个面目丑陋的女子,在午夜的街头,深深哭泣。

8

湘西古道,一个旅游团正向着一个神秘小村而去。

一对情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小村里,真有那面神奇古镜吗?”

“当然!据说当年《镜》剧组的导演和女星们就是因为它而接二连三出了意外。后来它也莫明其妙地消失了,不知怎么的,又在这里重现于世。”

“哇!太棒了!我一定要将它带回去,放在我们的鬼吧里,一定会成为招揽顾客的至尊法宝!”

路边,一个小小的摊上,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守着满摊的茶水食物,女人忙着招呼客人,男人,则躺在藤椅上,用一只草帽遮面,打着盹。

转眼,那对情侣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了。男人却坐起身,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痴痴地看着。草帽揭下,是黄泽明那依然俊朗的面容。只是,更黑了些,满目沧桑。

女人颤颤地,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要是累了,就先回去吧,孩子就要放学了,你先给他弄点吃的去。”

男人点点头,站起了身,两行清泪,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四点十四

每天都有意外在发生。车祸、塌方、煤气管爆炸……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死于非命。

四点十四

耶马

1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一个微雨的黄昏。

这是一条冷清的街道,夜色初降,华灯未上。雨水将柏油马路冲刷成一面碎了千万块的镜子,折射着世界上最后仅存的一点光亮。

也正是这一点光亮,让他看到了那个女子。

她穿着一套复古式的荷叶裙,上衣下裙,象极了民国时期的学生打扮。纤细的手臂从大大的中袖里探出来,交织在胸前,很无助的样子,使整个人都显得纤弱起来。头发松松的挽起,看那厚度,理应很长。

一个在微雨的黄昏没有打伞的女子,独立雨中,难免有些失魂落魄。她却只那么静静的站着,不言不语,偶尔也会走动几步,却只是迈着小小的步子,左右徘徊,清丽风雅。很有点“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意味。

苏清阳就这样看着,呆呆地,直把自己看得老了。

老了。他在心里叹道。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过这种闲情逸致了呢?想着,心里便紧紧一抽来,仿佛一些熟悉的过往牵动了他久违的情怀。再去深追,却终是不得要领。

索性什么都不去想,只那么轻轻松松地看着。看她静立,徘徊。品味那种淡淡的哀愁。

他似乎从来没有动过走下楼去递上一把伞,这样英雄救美的念头。因为他忘记了这是活生生的世界,他以为,他不过是在看风景。隔着被雨水打扮得光怪陆离的玻璃窗,看到的奇异风景,与现世无关。

2

苏清阳经营着本市一家最豪华的商场。在商场的建筑上,他是下了一番心思的,整个商场的外观,呈一条鱼形,鱼头是化妆护肤品,鱼身是家用百货以及各类时装,鱼尾处,则是被承包出去的餐饮俱乐部。

商场的外围,是满满一圈水池,带着彩灯的喷泉,夜以继日不知劳顿的激情喷洒着。

据说,这是他当年留学时结识的一名风水大师给的建议,寓意:如鱼得水。也暗含了“裕祥”商场里,那一个“裕”字。商场的效益,也当真如鱼得水,风调雨顺。

苏清阳的办公室,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只占了鱼鳃处的一小点位置。一面,面朝着那女子经常出现的小街,另一面,却是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

日子,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唯一让苏清阳心里有些隐隐不快的,是对面那幢十一层的珠宝行,开张了。不知会不会影响自己珠宝专柜的生意。开业的那天,他也冒充顾客过去看过,那幢楼毫无创意地挺拔而起,象一个死气沉沉的墓碑——有谁那么耐心,为了从大同小异的珠宝里挑选自己最心仪的那一款,便一层一层地往上攀爬?

苏清阳不由暗暗感激起那位老友,正是他特立独行的创意,在惊艳之下,刺激了人们的消费。这本就是个奢侈品消费的年代。人们买东西,已不再只满足生活所需便可,人们更在意的是面子。去“裕祥”购物,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

离奇的事,却悄然发生了。

七月的第一天,清洁工许妈早早地来上班,打开门,却看到保安小刘直直地躺在大厅的地板上,象是睡着了。

许妈轻轻地上去,用拖把搡了搡他:“天都亮啦,还睡!小心被老板知道炒你鱿鱼!”

半天,却没有动静。于是蹲下身去细看。

片刻之后,一声惊恐的叫声破空而来,惊动了外面匆忙行走着的路人。

刹时,人山人海涌了过来,而后,便是警车的长鸣。

商品、柜台,两扇可以进出的门,一切完好无损,没有失窃。死者身上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脸上,似乎略有些安详的笑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法医有些头疼。死亡鉴定单上只好写道:心肌梗塞。

小刘新婚的妻子找上门来,苏清阳还不算个黑心的商人,痛快地支付了一笔抚恤金。路过大厅的时候,却皱了皱眉头,喊道:“这钟怎么停了?——老陈,找个工人来修一下。”

大厅两旁那两台欧式古典立钟,真的一齐停了,指针,直直地指在4:14上面。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