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不懒的,她也懒得辩解,只是实在听不下去时,没脾气地回了他一句:“晚饭吃简单点容易消化。”

他却说:“你天天吃完了就睡,当然消化不了要长肉,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饶是她脾气好,也受不了,当场气得放下筷子,连饺子也不吃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连眼皮子也没抬,“你以为一顿不吃就能瘦下来了?真要有志气,以后晚饭你都别吃了,不过饭还是要做,你不吃我还要吃。”

于是问也不问一声,吃完了自己的,把她的那一份也吃了。吃了就算了,她原本想着饿了就早点睡觉。哪里晓得,他那天晚上非常闲,胃口也出奇好,吃完饭没有去书房,竟然翻出了一堆零食,许多还是她家乡那一带的特产,有鸭翅,鸭脖,鸭掌…都是她喜欢吃的。他明明知道,因为他过年陪她回去的时候,她嘴馋,在家里吃了还不算,临要走了,还买了许多带上飞机,可是他偏要存心当着她的面吃。

她没有忍住,也犯不着同自己的胃过不去,因为他吃着吃着,突然很好心地问了一声:“你要不要吃?

”也许是顺口,也许是觉得一个人吃没意思,他说:“这是我朋友从武汉给我捎带来的,味道是不错,就是辣了点…”

不辣还好吃么?他懂都不懂,要是这里那种找不出辣味的鸭脖,她才不想吃。

结果,她很没志气很丢脸,吃了许多,辣得拼命喝果汁,睡到半夜胃又不舒服,起来拉肚子。他还嫌她吵着了他睡觉,到了第二天早上还在骂她活该。

下班时,雪下得正大,重年想着地铁站不远,捂紧脖子上的围巾,没有撑伞就打算走过去,到了台阶下面,不期然抬头时却顿住了脚步。

鹅毛似的雪花一片一片坠落,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着白雪,静静地望着她。

同样是在雪天,同样是他,只是过了一年,他脸上没有了温和而明媚的笑,她也再不能够呐呐地喊出他的名字。

明明物是人是,可是兜了一圈,终于回到了当初的地方,他已经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所以事事休。

郑铭终于说:“重年,你怎么瘦了?”习惯性地就朝前走一步,伸手摸她的脸。

重年说不出来话,只是在他的手触上她的脸时,反射性地偏了一下头。因为冰,像沈家谦每次从外头回来或是用冷水洗手后故意伸手摸她的脸。

他似乎反应了过来,僵了一下,收回了手。

重年见他手都冻红了,不忍心,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戴手套?外头这么冷,你站了多久?”

他不作声。直到一起在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后,她帮他叫了杯巧克力奶茶驱寒,仍旧心有余悸:“今天温度这么低,你穿这么少,怎么不找个地方坐下,待会儿回去不舒服你就量量体温…。”

也许她还没有自觉,她总是习惯照顾身边的人,细致入微,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捧着奶茶杯子,手心渐渐暖了起来,终于说:“我怕你看不到我。”

重年不说话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从那次吃完饭分开后,连电话短信都没有,要说她没有想过他那是假的。他们曾经那么亲近,只差一点点就成了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她曾对他寄予了那么多的奢望,以为他终将会是她要找的那一个人,就算最后猝不及防的分开,他也没有任何错,她做不到转身就能够抽身离开,什么都不带走。

郑铭低声说:“重年,我被公派到纽约分行工作了三个月,过年才回来。这段时间我想了许多…也许以前我是错的,有些事情一直没有想清楚…可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重年是相信他的,哪怕出了那样的事,他连解释都没有,她也是懂的。他向来不会撒谎,总像个孩子似的,即使有时候言语笨拙,可是

因为真诚,所以简单纯粹。

郑铭却急了:“不,不是,你不知道——”他顿了顿,索性抓住了她放在桌面的手,“重年,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一起去上海生活。”

重年怔忡,没有挣开手,隔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喊他:“郑铭——”

他望着她,她说:“我结婚了。”

郑铭顿时面如死灰,可是仍旧不放弃:“我知道你怪我,也许我一开始就该告诉你,可是我怕…你骗我的是不是?重年,你是不是骗我的,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重年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终于知道一切已经太晚了。他本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他走在了时间的前面,那么早他就遇见了她,她也给了他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可是他却偏偏被时间给抛在了后面。世上最残酷的就是时间,最终他还是败给了时间,九年最终输给了三个月。

他送她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要下车了,重年才说:“郑铭,谢谢你。”

她找不到好的话,也许这是最适合的话,可是她固执地站在路边,看着他开车离开后,仍旧忍不住难过。这么多年,有些人来来去去,像是暗夜中绽放的昙花,终究只是一瞬间,或者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来了又走了,就只有这么个人,一直在她身边,也许他是爱她的,他待她那么好,可是连他也不能为她停留,不是不奢望,可是终于知道只是贪心。

重年打开大门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收拾起了心理缠绕的千千万万根线头,平静自持。甚至见到沈家谦的时候,还面露微笑:“你饿了吧,我去做饭。”她放下包包,解下围巾大衣,朝厨房走去。

他不作声。电话铃声忽然响了,却是重年的手机。她又走回来从包包里拿出手机。

桂姐在那边问:“重年,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吃饭啊?家谦呢,他怎么不接电话?”

重年顿了一下,明白了过来,回答她:“他在家,我们等一会儿就过去。”

沈家的确守传统,元宵节的晚饭照例是团圆饭,同除夕也一样,一大家子人,只是主食从饺子换成了元宵。

沈家谦喝了许多酒,回去的时候车子开得飞快。大雪下了一天,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夜明灯一盏一盏地快速掠过,那光照在车窗玻璃上,一个光点又一个光点,仿佛是时光之河,绵延不绝。重年觉得晕眩难受,对他说:“你开慢一点吧,又不赶时间。”

“你怕了?”他没看她,可是声音咄咄逼人,“是怕死还是怕同我死在一起?”

伴着他的话,车速更快了,她心惊胆颤,担心他喝多了,吓得忍不住大叫:“沈家谦,

你疯了!”

“我是疯了,要是没疯,怎么会想跟你作对同命鸳鸯!”

车子突然快速冲向防护栏,在最后一刻,嘎吱的刹车声尖叫着响起,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来。

重年吓得头脑空白,在他用力撬开她的牙关时才醒悟过来,又想咬他,因为她讨厌他的吻,讨厌他总是不容分说就捏住她的下巴,不管她痛不痛,只一味蛮横掠夺。他却早有防备,技巧地避开了她的牙齿。她仍旧要挣扎,仿佛他是毒蛇猛兽,唯恐被吞噬,只想远离躲避,混乱中,手指又划到了他的脸上。他一狠心,恼怒地咬了她一口。

她没有哭,那么痛她也没有哭,只是拼了全力,不依不饶要推开他,而他却不容许,使尽蛮力要制服她,他们像两头野兽,交缠搏斗。她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头碰到了车顶,翻天覆地间,已经被他压倒在倒下的座椅上。她头晕目眩,嘴唇已经又红又肿,披头散发,像破败不堪没有灵魂的人偶,终于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身下,唯有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没有光彩,直直望着他。他被那目光击中,她眼睛里的厌恶像一把锋利的刀尖直扎进他的心,看不见伤口,可是鲜血淋漓,支离破碎,渐渐地才觉得疼痛,原来是这样痛。

他听见她的声音,静静地,一字一顿地传来:“沈家谦,你要再强迫我一次吗?”

他仿佛被狠狠劈面扇了一巴掌,痛极而麻木,咬牙切齿地回击:“我他妈的做了又怎么了?你以为我娶你回来是为了看你跟别人卿卿我我?”

她却仍旧要问:“你和我结婚是不是就是为了要这样?”

“哪样?这样…还是这样?”他怒极反笑。明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可是却控制不了满嘴污言秽语,连同动作也无耻放荡,在越来越大的绝望中,只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紧,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这样她就再也离不开他。

在最接近她的那一刻,他终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而车窗玻璃外,远处的天空,烟花绽放,大朵大朵的花,绽放在黑丝绒的夜幕中。这样浮华的烟火,可是绚丽璀璨,仿佛盛世繁华,花好月圆。朦朦胧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个晚上,她趴在地上抬头看向他的那一刻,小小的圆圆的一张脸,像是饱满青涩的苹果,鲜血沿着眼睑淌下来,怵目惊心,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得了她——隔了这么多年——原来是她。

他问她:“重年,重年,你为什么要叫重年?”

她躺在他怀里,已经要睡着了,大约是因为疼痛,气若游丝,可是声音含着笑:“碧海年年,那堪重对。”

重年,重年,碧海年年,那堪重对。

从此后岁月深长,时光无涯。他站在岸边,隔着时空之河,只

能听见对岸歌声杳渺,却没想到还能真正听见,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等了那么久,终于又遇见了她。他终于找回了她。

他伸手捧起她的脸,在她的眼睛上落下浅浅的一个吻。她的眼睛抖动了一下,却突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肩头上,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哭到颤抖,贴着他的胸膛,仿佛是他抱着她一直走一直走。

他终于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怀里。

他说:“重年,我们回家。”

第二十五章 花好月圆 (下)

半夜时,重年不舒服醒过来一次。沈家谦的呼吸就在身边,热热的喷在她的额头上,一条手臂仍旧保持着睡前的姿势,从她的颈下绕过来,把她的脸按进他的肩窝深处。他箍得太紧,她半边身子都趴在他身上。因为都没有穿衣服,赤*裸*裸地贴在一起,仿佛是初生的连体婴。她又闷又热,呼吸困难,想转身却也不能,于是又去拉他的手。

他到底被她闹醒了,可是仍旧不松开手,拍着她的背,只咕哝了一声:“睡觉吧。”

她不听,不依不饶,还是去拉他的手。

他不耐烦地呵斥:“老实一点,别动来动去…”

她却没有听出来危险,仿佛是赌气似的,越发动得厉害。他忍无可忍,终于翻身压住了她,一边吻她一边模糊低喃:“这可是你自己找的,不是我不让你睡觉…”

重年经过混乱的大半夜,又累又困,早就浑身瘫软乏力,纵然他刻意放缓了动作,轻柔到小心翼翼,也还是承受不了,只有僵硬。

他却没有生气,同晚上回家后一样,一直哄她,使出百般花样和技巧,耐着性子缠磨着她,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重年…别怕…”

然而怎么可能不怕,那样的痛,噩梦一样,无边无际,只有难堪和屈辱。她从来都不愿意去想起,可是他却总要令她记得,想忘也忘不了。

最后一刻,她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力气,仰起头来又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他闷哼了一声,情动中声音暗哑低沉:“你属狗的,咬上瘾了?”

她仍旧死死咬着不松口。他在身体最愉悦的那一刻,终于叹了一口气:“咬吧,你咬吧…”

第二天早上,沈家谦先起来的。他洗漱后,换了衬衫,边打领带边走到床边,俯身想要喊她,可是见她脸色苍白而疲惫,微眯着眼睛赖在床上,仿佛没有睡醒的样子,又改口低声说:“你今天就在家里休息,别去上班了吧,待会儿我给你请假。”

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回答,他转身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到底还是起来了,卷着被子到处找昨晚脱下的衣服。他看不下去,去衣帽间给她拿了一身衣服。

因为起晚了,一阵慌乱后,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匆忙赶去上班。重年整天都没有精神,头昏脑胀,幸好要赶着处理的工作不多,靠咖啡勉强支持了一天。下班时,她神思混沌地收拾东西,搭电梯下楼,直到写字楼下,寒风瑟瑟迎面而来,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下,才听见手机一直在响,拿出来时铃声正好停止了,一看有九个未接来电,都是沈家谦打来的,最

早的那一通是在中午。

她只犹豫了一下,担心有事情,给他打回去了,电话还没接起,她的手臂忽然一紧,被人从后头拉住了。她回头就看见沈家谦,只穿着单薄的西服,胸膛剧烈地起伏,连同素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大风吹得零乱,可是仍旧衣冠楚楚,一派优雅,仿佛是很久之前,他们一起在顶级法餐厅吃饭,他拿起餐巾微微揩拭嘴角,轻啜酒杯。

他问她:“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她回答:“没有听见。”

他便摸了摸她的脸,“是不是还不舒服?”早上她硬要来上班,他送她到公司的时候,到底也动气了,扔下她就开车走了。

他的车子在她公司写字楼地下停车场里,他牵着她的手走回大堂,等电梯下去。赶上下班,电梯门一开,走出来一群人,有同部门的人跟重年打招呼,笑着说:“你先生真厉害,为了追上你,从十八楼跑下来了。”

财务部正是在十八楼,重年楞了一下,下意识动了一下手。沈家谦反倒握紧她的手,对着那位同事笑道:“应该和你们一起等电梯的,没准也还是赶上了。”

一直到了停车场,上车的时候,他才松开她的手,说:“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见不得人,总是藏藏掖掖做什么?”

他倒是想得简单,她气得不说话。他也不再搭理她,过了一会儿,不经意从车前镜里看见她歪在座椅里,整张脸都要埋进羊绒围巾里去了,毛绒绒的一团,仿佛是小孩子抱着睡觉的玩具熊。

他想了想,把车开到常去的一家私房菜餐厅。车子在四合院里停下来后,她已经睡着了。他解开安全带,把她叫醒:“吃了饭回去了再睡。”

她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大约是意识还没醒过来,面容恍惚,任他摆布,只跟着他走,他说什么,她都是“嗯”“哦”。他牵着她的手有点好笑:“就你这样被人骗卖了都不晓得…”

“有你这个大律师在身边,谁还敢骗啊,不怕犯法么?”老板站在正房外的雨廊下迎接,笑着接口。待走近了灯光一照,瞧清了他身边的人,立刻满脸春风:“稀客啊,这不是弟妹妹么?

因为是熟人,沈家谦大笑,对重年说:“这是大哥。”

重年在他们调笑间,睡意早就全无,笑着喊了一声:“大哥。”

老板乐呵呵地答应:“这是重年吧——”还想多和她说两句,被沈家谦打住了,毫不客气赶他走,“去去,站在外头吹冷风啊,给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坐,赶快弄几个菜来吧。”

“你倒是说风就是雨,你自己瞧瞧,今天也不

知道吹的什么风,把你们都给招来了,也没人记得提前给我打声招呼,忙得我脚不沾地。”

沈家谦这才抬头扫了一眼,院子里黑漆漆的停了一堆车,前头一溜儿正房都点着灯,人声喧哗,抄手游廊上不时有服务生穿梭来去。他意外:“这才刚过年,又不是周末,生意就这么好,连个地儿都没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就巴望着我这儿冷冷清清,还不许我挣点钱啊。”

“您挣得何止一点点,”沈家谦赔笑,“那您看现在怎么办,我们来一场,您总得给点吃的吧?”

“你就算了吧,倒是弟妹妹头一次来,怎么也得好好招呼一下。”老板特爽快干脆,立即想到了法子,“周顾占了一间房,我看你们就跟他一起吧。”

沈家谦倒是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重年,才问:“他一个人?”

老板瞧穿了他的顾虑,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么?许你们成双成对,还不许人家一个人来喝点闷酒?”

沈家谦终于不再拖泥带水:“那行吧,就这么着。”

老板带他们进去,周顾的确一个人在里头,并没有喝酒,只是干坐着,见着他们了仿佛十分意外,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站起来问:“二哥怎么来了?”

老板代沈家谦回答:“今天满座了,你一个人吃饭也怪没意思的,让你二哥和嫂子跟你挤挤吧。”

屋子里头椅子都是现成的,周顾已经点菜了,沈家谦又加了几个菜,老板叫人送了两套餐具进来,他们坐着等上菜。

沈家谦想起来问周顾:“听说你接了东林的Case?”

周顾笑道:“他们公司法务部一向厉害,只是大家熟悉,有案子了就帮忙看看,也不算正式的法律顾问。”

重年在喝热牛奶,握着玻璃杯的手顿了顿,因为东林正是她工作的公司。沈家谦瞧了她一眼,“怎么了,听到讲你公司发什么呆?”

周顾接口:“原来嫂子在东林工作啊。”

重年对他笑了笑,算回答了。她的确喉咙不舒服,也不想开口,后来上菜了,沈家谦特地给她叫了一碗八宝粥。她慢慢地吃菜喝粥,听他们两人随意交谈,许多都是她不懂的话题,正好不用搭话。

吃完了饭,回去的车上,沈家谦对她说:“ 我和周顾从小就认识了,他姐是他姐,他是他,以后你见着他了也不用顾虑什么。”

重年“哦”了一声。

他见她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便不再说话了。到了家,他喊了几声,她却还是没醒,脸颊绯红,仿佛洇着胭脂。

他原本以为是睡觉睡的,可是伸手碰了一下才发觉她的脸颊滚烫,额头上的温度也高得吓人。他脑子嗡了一下,立即调头把车开去了最近的医院。

护士扎针的时候,她才醒过来,模糊叫了一声:“沈家谦…”他怔了一下,输液室人声嘈杂,间或还有隔壁区的婴儿啼哭声,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因为他抱着她坐在腿上,隔得近才确定的确是她在喊他。

她说:“我要睡觉…”

他觉得好笑,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惦记着睡觉,于是随口哄她:“输完液我们就回去睡觉。”

结果,输液的时候她一直在睡觉,完了后却醒了过来,烧也退了。离开医院时,已经凌晨了,他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望了他一眼,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偏偏就是不做声。

他哪里不晓得她那点心思,没好气:“两瓶药水都没喂饱你?”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绕了一点路,在一条老巷子里停了车,把自己的钱夹给她,说:“这里有一家粥店和一家混沌店,你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顺便给我也带一份。”

因为两家店紧挨着,就在前头几十米远车灯可以照见的地方,他没有下车,望着她走进了那家广东粥店。他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从车前镜里又可以望见她提着打包好的袋子出来了,大约是冷,伸手拢了一下脖子上头的围巾。暗地里突然窜出一条人影,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她护着袋子里头的粥,还对那人笑了笑。他懵了一下,心里一紧,还没等他下车,她也反应了过来,竟然立即朝刚刚那人追了上去。他吓得打开车门就叫:“姜重年,你给我站住!”

她哪里会听,一股儿只晓得往前冲。他下车的时候,她已经跟着那个人跑进了右边的一条暗巷里。他在她后头又连喊了几声“姜重年”,眼睁睁看着她踉跄着一下子跌倒在地,又爬起来还要往前跑。她到底没他快,他终于还是追上了她,从后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她气喘吁吁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他气得破口大骂:“你知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去追他的?你脑子烧糊涂了!跟我走!”

她呆了一下:“可是他拿走了你的钱包…”

“你要钱不要命了!不就是一个钱包么,能有多少钱?拿走了就算了!你耳聋了,我叫你站住,你没听见?谁叫你去追的?他们那种人向来要钱不要命,你也不垫垫你自己的斤两,有你这么傻的人么?”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腕要拉她走,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终于察觉了异常,抓起她的手朝着灯光下一看,手

腕手掌都擦破皮了,大约刚刚那一下摔得不轻。他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活该!谁叫你要去追的!”

她咬着嘴唇看他,眼泪在眼眶打转。他仍旧骂:“你哭什么?痛你也活该!不给你一个教训下次你还要犯傻!”

她的眼泪到底没有流下来,只是固执得不肯跟他走。他用了蛮力拖着她的手臂走回到车子边。坐进车子后,他才发现她的围巾同大衣前襟湿淋淋的,沾着米粒,弄得脸上头发上也有,刚刚背着光一直没有看见,大约是跌倒的时候,粥泼了淋的,脏乱得狼狈不堪。他把车里暖气加大,扯下她的围巾和大衣,拿纸巾用力拭她的脸。

她受不住他的动作,偏头躲过去。他扔给她纸巾盒:“你自己来!”

他又把车开回到医院,清洗伤口。那门诊护士倒是认出了他们,大惊小怪:“怎么一会儿又回来了?”然而看到了擦伤却不以为然:“这点擦伤,看着吓人,就是破了皮,都没进入皮肤内层,如果不是铁器划伤,洗干净了就好,连破伤风都不用打了,你们在家自己处理下就行。”

护士也是好心,反倒提醒了他:“还是打一针吧,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钉子铁块。”

重年小声说:“没有。”

他置若罔闻,并不搭理她。最后还是打了一针,一直到回去他的气都没消。她躺上床还动来动去,他不耐烦地呵斥:“别动,不是老早就嚷着要睡觉!”

她立即安静了下来。他以为她是终于晓得听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为什么,气得想一把推开她,可是手又不听使唤,反倒把她抱得更紧。最后只剩下气恼:“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闷声不响,却突然又故技重施一口咬在他的肩头,连同位置都毫不偏差。她从来都是狠狠地用力咬进去,不会有一点迟疑。他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昨天的伤口又裂开了,却听见一个极小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仿佛咬牙切齿:“混蛋…”

第二十六章 良辰美景 (上)

他肩头上的伤口过了好几天颜色才变淡,从绯红色的牙印变成了淡红色。偶尔不小心碰着了,会有细小的疼痛渐渐蔓延开,仿佛是她的牙齿咬进去的那一瞬间,不依不饶,带着痛和恨。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特意把那一圈牙印给她看,说:“怎么这样牙尖嘴利…”

重年不搭理他,只望了一眼。然而,心下却也疑惑,仿佛想不起来是她咬的。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那么野蛮,会用牙齿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那么深的印记。

他却偏要来闹她:“你是不是属狗的?这么喜欢咬人。”

她还是不理他,低头看书,侧影沉静,仿佛是一株兀自悄悄盛开的睡莲,静静地卧在重重青盖之上,湖光山色都静了下来。他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喃喃说:“我来看看你的牙齿是什么做的…”伸手就扣住她的下巴。这一下打扰到了重年看书,她恨恨地拿书去拍他的手。他却已经吻了下来。他的唇灼热,缠绵婉转,仿佛是浓烈的黑色巧克力,吻到哪里就融化到哪里。那么柔软,可是却有那么大的力气,仿佛无孔不入,辗转吮吸,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她透不过气来,他的吻总是那么霸道,没完没了地攻城掠地,仿佛怎么也不够,只觉得要不够…恨不得能把她揉碎了化在自己的嘴里,他深深地吞噬…书终于从她手里掉了下去,咚一声滚到了地上。她呜呜叫着,伸手拍打他。他不甘不愿地放开她,“不就是一本书,掉了就掉了…”她瞪着他,一双眼睛又圆又大,还是不说话。他终于顺她的意帮她拾起书来。

是一本半旧的《边城》,大约是经常翻看,书页边缘都磨损起了毛。他说:“哟,你还看沈从文啊!”

重年听他那语气就知道不会有好话,可是一时没忍住,愤愤不平地说:“看沈从文怎么了?你把书给我。”

他却打开书装模作样地翻了起了,“这么矫情的书,也就是沈从文才写得出来,你还天天捧在手里当成个什么似的。”

“哪里矫情了?”重年气不过。她打中学时就喜欢沈从文的文字,从来都觉得朴素深沉,哪里像他说的那样,简直闭着眼睛瞎说。

“他还不够矫情啊,在茶峒的小山城,有一小溪,有一个老人,有一个女孩子叫翠翠,翠翠划船唱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