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穿着淡蓝色衣衫的女子,她缓步从上官丞相后面跟着的那顶轿子下来,一步步走向了他们。

那女子面带笑颜微微伏身,声音清透温和,“臣女上官容若,参见祈王爷。”

“上官姑娘有礼。”

“老臣身子不大好,小女放心不下,特求了太后恩准陪同前来,好照顾老臣。真是让王爷见笑了。”上官丞相嘴里说着见笑,可脸上满满的都是欢喜。

韩苏笑着赞道,“上官姑娘一片孝心,实是令人敬佩。上官大人好福气。”

他们聊了很多,无卦都没有听进去,站在阴影之中,她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眉高居额中,主贵;鼻如玉柱,嫁贵;六库饱满,主富;命宫淡粉,主平安。

凤目长项,明珠有光,额隐月角,母仪天下。

此女天生皇后之命,富贵极不可言,一身平顺非常,无灾无难,亲眷皆受所庇。如此面相千年亦是难遇,凡与之同者,皆可长寿富贵。

上官容若。

无卦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前有千古一帝,再遇凤颜万福,皆为天之所青,人之所仰。

世间,果然从来都没有生来平等之说。

找了一圈,发现韩苏没在屋内歇息倒去了让人无法下手的地方,赤牙气得几乎捏碎手中兵器。

堂堂皇子,深更半夜不好好歇息接什么大臣!

这些个武将都不是好对付的,还有那个上官丞相…也不知道太子为何要特地吩咐,不可伤到丞相大人和他女儿。

现下倒好,凑到一块去了。

妈的。

老子就不信他一夜不睡了!

赤牙打定主意,妥妥地等到韩苏回房歇息就动手。

可是这一等就等到了日出东方天际白。

吉时将到,韩苏这才随着礼部官员一同回去换服以候冠礼。

也就是说,赤牙这一夜都白等了。

此次任务正式失败。

韩晟下过命令——日出之前解决,不然,提头来见。

冠礼人员众多,不是他们这种暗杀角色能够驾驭的。

到处都是紧要人物,要是不小心伤了什么人,又或是留下了什么把柄,太子都难以全身而退。

赤牙缓缓叹了口气,遣了一个手下去和太子汇报,也宣告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看着自己有些发抖的手,他突然明白发现自己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当初黑牙是不是也如自己此时一般恐惧,是不是也曾挣扎过要不要乖乖受死。

后牙槽里欠着一粒小小药丸,舌头能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可以逃,逃离洛国,逃到天涯海角,然而却逃不过他一直身在的地狱。

视线慢慢移向了左手脉门,那里一条墨色的长线肆意刻画着催命的符号——九虫腐骨丸。

从成为暗卫第一天起,他就服下了这恶鬼般的毒药,只能靠每月发给的解药压制。

如若不及时服用解药,则将日日体验筋骨寸断、痛不欲生之感,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人才毙命,届时只有如烂泥一般的尸体裹着几成粉状的骨头。

他猛地阖牙一咬,药香在口中蔓延——日出而亡。

死士,死士,他们最终的用途都只是一个“死”字。

一大早,看到韩苏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眼下只有稍许青黑,韩晟面色如常地和他打了招呼。

待韩苏走开,他轻声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而后不动声色地坐在正厅静候冠礼。

那侍卫悄悄离开正厅,消失在去往宗庙后院的路上。

——韩苏,本王倒要看看,你怎么躲这接下来的十面埋伏。

许是因这冠礼将到,韩苏心中又兴奋又紧张,倒一点也觉不出困来。

无卦一直以丫鬟的身份在他左右伺候,安静得很是异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眉头就一直锁着,似是在想什么问题一般。

“王爷,麻烦您稍微低下头。”帮他梳头的嬷嬷一直表情严肃、一丝不苟。

“嗯。”韩苏稍低了头。

“王爷,请您抬下脚。”宫女开始帮他穿鞋。

第一次被人这般伺候,韩苏很不习惯。他想问问无卦为何心事重重,可是身边太多人,一直找不到机会。

无卦半隐在房柱之后,安静地看着被众人围住的韩苏,手在袖下不断掐指暗算。

万事过眼,留有云烟,就算十拿,亦无九稳。

今日,绝对懈怠不得。

待一切妥当,梳洗的下人这才纷纷退下。

离吉时还有一会,韩苏接下来只需在此处等候礼部派人来引即可。

——终于清静了。

韩苏转过脑袋看向无卦。

“无卦。”他开口唤她,可她却一副完全没有听见的样子,依旧站在柱后,阴影洒在脸上神情难辨。

“无卦?”韩苏又唤了一遍,无卦这才向他走来。

看到他身着冠礼玄端服,黑底红边,宽袖收腰,越发显得公子翩翩,绝色倾城,无卦心顿了一拍,而后继续面无表情。

待离韩苏只一步远的时候,她直接伸手抚上了韩苏的袖子,“别动。”

韩苏愣了下,而后僵僵地坐在那处一动不动。

提起他右手的袖子来来回回仔细检查了几遍,最后她的眼睛停在了袖口——镶边的地方若影若现藏着一抹银色。

小心地一点点展开,一根约寸长的绣花针露了出来,而那针头上星星点点有着些许白色粉末。

果然在这里。

无卦施施然将那针取了下来随手就丢到窗外。

韩苏顺势就牵住了无卦收回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一直不上不下的心平静下来——针在这处,如若不小心碰到定会中了那粉末的毒,而后果自然就是这冠礼无疾而终了。

他的手很凉,握住自己的时候还有点冰,无卦眉头微皱了一下,而后不声不响地握紧了他的手,“等下礼部来唤你,你且拖上一刻再和他们一同前去。”

“好。”韩苏不多问,点头应下。

“冠礼之时,有你父皇坐镇,你不用担心。”

“如果有危险的话,记得要往有福之人身边跑。”

“比如?”

“你父皇,丞相大人。”

这般的危险还不知有多少,真是何其漫长的一日。

“祈王爷,下官特来迎驾。”礼部的人来了。

韩苏索性在屋内闭目养神起来,也不作答。那门外礼部的人等了一会也不见王爷出来,便又出声喊了一遍,“王爷,吉时将到,还请移驾。”

依旧无人作答。

那官员有些奇怪,斟酌几番后小心地再次说道,“王爷,吉时不等人,且恕下官无礼进屋迎驾了。”他试探着推开了屋门,走进之后只见祈王爷坐在那处,安安静静地闭眼歇息。

“王爷…”

那官员又要开口说话,却见韩苏半睁了眼语气不虞,“本王昨夜未睡,现下困顿得紧,一刻之后再叫本王。”话毕,他又闭上了眼不再作声。

礼部官员一时进退两难,不敢再叫,好在离那吉时还有一会,一刻还是等得起的,那官员便安静地等在一旁,随同而来的礼部人员也都站在一边等王爷小憩结束。

有人在心里暗骂的:昨个夜里不好好歇息,偏要装样子去迎什么百官,现下困倦了,又拿我们不痛快,真是的。

不过这冠礼,王爷是主角,还是不要触他的霉头比较好。礼部都是识大体的人,尽管韩苏这个王爷是个不受宠的,但好歹是个王爷,不是他们礼部这些普通官员能够怠慢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刻之后,韩苏如约醒来随礼部一同去了堂上。

无卦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在进正堂前缓缓隐在了东阶那处——她的身份不能上堂。

东阶是冠者亲属所在区域,她也算是祈王府的人,现下以婢女的身份站在一边倒也合情合理。东阶离加冠的地方不远,只有不到五丈的距离,这一点,无卦比较满意。

到现在,一切都有条不紊。

如若刚才韩苏早离开一刻,那他们在去正堂的路上会迎面遇上一队拿着端酒的侍女。而后因某侍女脚下不稳,打翻酒盏泼于韩苏之身。冠礼重要,履必净,则韩苏需回屋更衣。这一来二去时间上要耗掉不少。

吉时若过则自然需另择一日,礼法不可废。自然而然就多出了更多的时间给那些需要它的人。

当然这些都是小节,重要的是——那泼出的酒不是一般的事物。

其味能存七日,可引百虫。

想出这种麻烦、残忍而又不留痕迹的方法,看来那些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种麻烦,躲过去是最好的选择。与其让别人浪费自己的时间,不如自己晚点离开看准时间现身。

深吸一口气,她缓了缓心神。

慢慢来,这一日还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冠礼还有一章。。。

预告:无卦的第二次反噬。

肥不肥肥不肥这章虽然分两次更,但也是很肥对不对

扭扭( ̄▽ ̄)

所有人都已落座,吉时到,冠礼正式开始。

国师左非色缓步走上正堂,一如既往地带着金色面具。

这一点无卦倒是没有想到——皇家冠礼,他作为正宾带面具是不是不太好?

但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洛皇也是一脸坦然的样子。

——看来国师带面具是皇上允了的。

冠礼之中有三加。

三加——加缁布冠、加皮弁、加爵弁。

缁布冠,去童稚,成人德;皮弁,可从戎;爵弁,允与参祭祀。

三加结束,意成人。

左非色着朱子白衣盛服,执冠加于韩苏,垂袖轻荡,身子修长,举止优雅绝美。

念祝辞文藻,其声悠长,仿若空灵。

初冠。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冠。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冠毕,正宾蘸酒。

佐礼有司递酒与左非色,他复又转给韩苏。

韩苏恭敬地双手接过,撒酒于地,是为祭。

左非色在一旁缓缓念出蘸酒礼辞,和着韩苏平稳的动作,彰显着古礼的隆重威严。

蘸酒毕,左非色代洛皇宣韩苏表字。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子复’,复生为更,更成得苏。永受保之,唯其所当。”

子复,从此之后他亦有字了。

韩苏心中震颤,行礼时几不能言,“子复敬受。”

无卦长嘘一口气,冠礼既成,韩苏已苏,子复成复,这下应该再无事端了吧。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太子韩晟,只见他面色如常,与旁人一般微带笑颜,眼中并无半点狠意。

可偏是这样的如常倒让无卦有些心悸起来——许是韩晟太会伪装,所以喜怒不形于色,又或者…他还有后招?

慢着!

她的卦象只算到了取字结束之时,毕竟这算是冠礼已毕,难道…

想到此处,无卦急急看向台上——正巧就对上了左非色转过来的金色面具,露出的两只眼睛豪不避讳地和她正对相视。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像一个早已洞悉一切的看客,置身事外地欣赏着她一步步的算计。

逃离国师左非色那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她本能地感觉到了不确定的危险。

单手在袖下飞快掐算,双眼四处张望。

在哪里!那让她不安的危险究竟隐藏在何处!

来之坎坎,无及无终,水中月明,有影无踪。

此乃极凶之卦。

坎卦为水,这宗庙殿堂,酒水满布,又是所指何方。

愈急愈乱,无卦心神几不能稳。

她深吸口气,紧咬下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阖眼凝神,细细复算。

东西南北,震兑离坎。四面还八方,乾坤巺艮。

既出于水,昭昭而隐,靡有查者,近水楼台。

猛地睁开眼,她直直看向了韩苏身旁,刚才那个递酒的有司依旧在那处托杯而立,只是一只手正缓缓伸向腰侧似要取物。

哦,终于发现了呢。

金色面具下,左非色微牵了嘴角。

可是,好似有点来不及了呢。这么近的距离,这夺命针向来都是一击毙命的呢。

无卦,你说,怎么办呢?

来不及多想,无卦提步就往台上冲去,可却被侍卫们直接拦了下来,可她一瘦弱女子又怎能敌得过百里挑一的禁卫军士。一个踉跄,被推到在地,顾不上许多,她复又站起,立定原地,大声唤道,“大胆刺客!”她边喊边从袖中随意掏出一物狠狠往那有司掷去,那物被高高抛起越过禁卫军直向台上飞去,定睛一看分明就是无卦从不离身的那只龟壳。

韩苏听到她的声音,只停了一瞬就赶快站起了身。

而那个行刺的有司被她这么一喊,微微顿了一下。然下一刻,他就快速从腰侧拔出了一个棕色小盒,直直对向了韩苏。

龟壳砸在了有司一手托着的盘子之上,一阵脆响打乱了台上台下所有平静。三枚铜从龟壳中被甩了出来,在空中划出闷色的弧线。

砸中了!

然而这份欣喜却在瞬间烟消云散…

那有司全然没有受到影响,无卦眼睁睁看着他依旧稳稳地用拇指按向了盒上的一处凸起,盒子正对着几步之遥的韩苏…

不要!!!

无卦的声音刹时卡在那处,眼前突被一片血色模糊,再也看不清前方景象…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响,拦着她的侍卫纷纷跃向台上,她跌倒在地,茫然无措。

千算完算,还是抵不过命吗…

韩苏,我还是救不了你吗…

浑浑然,她已不知道台上是什么样子,脑中空白一片地坐在地上,努力睁大眼睛,向周围看去…眼前依旧是似血的一片红,没有半点光亮。铺天盖地的只有那地狱焰火、血池般的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