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兰心。”

“怎么写?”

“‘蕙质兰心’的‘兰心’。”

祁峥眯起眼睛想了想,做恍然大悟状,然后冒出一句叫丁兰心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真是人如其名。”

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洗澡时,丁兰心有点想不明白。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上祁峥的课,见惯了他与几个女学员斗嘴耍贫,丁兰心发现,祁峥虽然经常和别人打趣,却很有分寸,从不在语言或肢体动作上占女学员的便宜,反倒是一些年龄偏大的女学员喜欢逗他,祁峥也都是一笑而过。

还有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医院里,丁兰心很清楚地记得私底下的祁峥其实是个偏冷淡的人,并没有那么爱笑爱闹。

所以,当外形阳刚、硬朗的祁峥对着一身臭汗的她憨憨地笑,说出一句“人如其名”时,那画面实在是美得叫人没法看。

祁峥骑着自行车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他住在七楼,单肩扛着自行车搬到三楼,把车子停在楼道里,才放心地继续往上走。

打开家门,漆黑一片,祁峥想开灯,忍住了,刚想摸出手机照明,屋子里突然亮了,他转过头,就看到高低铺的下铺,祁嵘开了床头的小台灯,顶着一个鸡窝头,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祁峥冲他喊:“别起来,继续睡。”

“我尿尿。”

祁嵘下了床,光着两条腿去厕所尿尿,出来的时候见祁峥正在掏背包,他扒在桌边,眨巴着眼睛问:“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你是猪啊,半夜里还要吃东西?”祁峥掏出一个三明治给他看,“明天的早饭,自己记得吃。”

“哦…你是不是又把点心省下来了?”

“不是省,是我不饿。”祁峥低头见祁嵘在那里冻得两腿直发抖,直接冲他脑袋一拍,“滚床上去,冻感冒了又要花钱!”

祁嵘像个小猴子似的立刻钻到了被窝里,生了会闷气后,咬着牙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去找我的亲生爸爸妈妈。”

“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了。”

“我真的不会回来的!”

“随便你——”祁峥在健身中心已经洗过澡了,衣服一脱就快速地爬上了上铺,把手机闹铃调到六点,想了想,关掉了声音,开成了振动。

祁嵘在下铺不爽地打滚,动静弄得很大,祁峥拍拍床板:“造反啊!”

小朋友控诉:“你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我不是和你说过么,周二周四晚上我要等到器械区的人都走光了我才能走。”

“那你叫黄奶奶晚一点儿回去嘛。”

“黄奶奶都七十岁了,她晚上八点半就睡觉的,能给你烧顿晚饭已经够意思了。”

“…”

翻滚声又一次传来,祁峥突然意识到什么,问:“祁嵘,你是不是害怕一个人在家?”

几秒钟后,祁嵘大叫:“我才不害怕呢!”

“…我再试一次吧。”祁峥仰面躺在床上,双腿交叠,双手搁在后脑勺,慢悠悠地说,“找个富婆,让你过好日子。”

祁嵘在底下咯咯咯地笑:“天天给我吃甜不辣吗?”

祁峥也笑了:“嗯,天天吃甜不辣。”

第五章

一天下午,丁兰心接到丁介莉的电话,叫她一小时后赶到茶楼,一起喝杯茶。

丁介莉从不给人拒绝的机会,而丁兰心也知道自己躲得过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干脆提起精神准时赴了约。

坐在茶楼的雅致包厢里,丁兰心毫无意外地被姑姑训了一顿。丁介莉刚从欧洲回来,对于侄女闪电般的离婚,她十分生气,言语间一点都不客气,把丁兰心批得一无是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后,见丁兰心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丁介莉终于降了点火气,拿起边上一个纸袋递给她。

“喏,在法国给你带了件大衣。”

丁兰心接过:“谢谢姑姑。”

“你是不是瘦了?脸都尖了,我按你以前的号子买的,你现在穿可能会大。”

“嗯,是瘦了几斤。”

“穿着太大就给你妈穿。”丁介莉并不在意,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诲:“兰心,你不要嫌姑姑啰嗦,姑姑是把你当女儿看的,不会来害你,可是你呢?你居然这么任性!把婚姻当儿戏。你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我和老罗一直有生意上的合作,因为你和晋元,我们两家都是扑心扑肝地对对方好,现在好了,你说离婚就离婚,叫我以后怎么办?还怎么和老罗合作下去?”

“这是两码事,姑姑。”丁兰心说,“我和罗晋元是协议离婚,并没有闹得很僵,不影响你和他们做生意。”

“你以为我是担心我的生意吗?”丁介莉很有些痛心疾首,“我是担心你啊!你这么老实一个人,离了婚,又带着个孩子,以后怎么办哦?”

“其实我挺好的…”

“别嘴硬了,我还会不知道你么,看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半夜里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呢!”

丁兰心很无语,丁介莉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和晋元确定不会和好了?”

“嗯。”丁兰心点头,丁介莉喝了口茶,突然拿出手机翻起了通讯录,一边翻一边说:“既然这样,这事儿就当翻过去了,我们以后都不提。我这边有个客户,和我关系挺好的,三十八岁,老婆死了几年了,带着个儿子,什么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这个人人品绝对好,性格又稳重,和你还是比较合适的。”

这话题转换地让丁兰心目瞪口呆,丁介莉却已经想得十分长远:“你要是和他结婚,也不用再生孩子了,各自带个小孩,也算门当户对,知根知底…”

丁兰心不得不打断她:“姑姑,我现在没打算找。”

丁介莉疑惑地看着她:“兰心,你信不过姑姑?”

“不是…”

“姑姑看人很准的,你以后找对象的事,我帮你把关。”

“姑…”

“哦,对了,听你妈妈说你想找工作?”

“嗯…”

“别找了,到姑姑公司来上班,房产公司,投资公司,服装公司,去哪里都可以,岗位随你挑。”

“我…”

“你想自己找啊?你也不想想自己的水平,像你这样没有工作经验的人,还那么大年纪,哪个公司会招啊?”

丁兰心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动力,这时,丁介莉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下属打来的,还没接完电话就起身匆匆往门口走:“你帮我约他见面,立刻,马上,我半小时后到…怎么做事情的?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赶紧去约!”

丁兰心坐在椅子上看着丁介莉的背影,她突然回过头来,说:“兰心,回去跟你爸爸说,晚上我带客户去他店里吃饭,叫他给我准备一些新鲜海鲜。”

“哦。”

“下个月一号你来上班,我找个人带带你。”

“…”

在强势的姑姑面前,丁兰心从来都不会反抗。

小时候,姑姑说女孩子要有点特长,父母就把她送进了舞蹈班。

学了几年舞蹈后,丁兰心想考艺校,姑姑说艺校出来就是戏子了,不体面,还是考大学比较好。父母立刻给她请家教,丁兰心咬着牙努力地考上了重高。

高考时她分数不错,想去北京念书,姑姑说女孩子不要走那么远,万一以后找了男朋友就不肯回来了,于是全家总动员,丁兰心填了本地的赋江大学。

大学期间,家里明令禁止她谈恋爱,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禁止她找家境普通的外地男生谈恋爱。那是很痛苦的一段岁月,但丁兰心最终还是屈从了。

她从小就是个听话的人,活了二十九年,和罗晋元离婚应该是她做的最出格的事。

祁峥背着大包晃进健身中心时,丁兰心正在跑步。

她的样子有点奇怪,祁峥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指着丁兰心,问当班的窦教练:“她怎么了?”

“发疯了。”窦教练说,“上机子四十分钟了,时速调得巨快,跑不动了就慢下来走几步,休息一会儿后又跟打鸡血似的狂跑一通,劝劝她嘛,她说还能跑。”

祁峥皱起眉头,见丁兰心脚步蹒跚,踉踉跄跄,他快步走到机子旁边帮她调慢了跑速,等到履带渐渐停下,他一把把丁兰心从机子上拽了下来。

丁兰心已经像滩烂泥一样了,站都站不稳,一张脸涨得通红,浑身都是汗。

祁峥瞪她:“不要命了?!”

她气喘如牛,没有力气说话,祁峥二话不说就架起她的胳膊,拖着她在空地上慢走起来。

“不要停,走一走,规律地呼吸,呼,吸,呼,吸…”

丁兰心“嘎嘎”地喘着气,几乎是被他支撑着走了十几分钟,脸色才渐渐恢复如常。祁峥把她按到了一张椅子上,蹲在她面前,用力地帮她拍起了大腿,让肌肉放松。

丁兰心的神智终于回来,见祁峥蹲在面前拍她大腿,有些难为情,就想站起来,结果她脚发软,整个人跟软面条似的往地上栽,祁峥眼明手快扶住了她,下一秒钟两个人已经以一种很暧昧的姿势抱在一起了。

周围健身的男人们都“喔——”地怪叫起来,女人们也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丁兰心赶紧推开祁峥,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祁峥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看她,一会儿后,在她身边坐下,问:“怎么了?失恋啦?”

“…”

“只有脑子受了刺激的人才会像你刚才那样发疯。”

丁兰心瞥他一眼,祁峥笑嘻嘻的:“受什么刺激了?说给我听听,让我开心开心。”

“…”

“丁兰心,你干吗不说话?”

“你可不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收起笑,抿着嘴唇看她,几秒钟后起身进了男更衣室。

晚上的踏板操课,丁兰心没进去上,一直坐在外头的椅子上,听着跳操房里不间断的“彭彭”声发呆。

下课了,女学员们三三两两地出来,最后走出来的是祁峥,他整理了所有的踏板,出来后发现丁兰心依旧傻乎乎地坐在那里。

真是病得不轻,祁峥走去她身边,见她汗湿的头发都干了,问:“你到底怎么了?”

丁兰心抬头看他,突然问:“你有认识的人,能给我介绍工作吗?”

“啊?”祁峥差点要脱口而出“卧槽,你是在逗我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在她身边坐下,特别温柔地问,“你想找工作啊?”

“嗯。”

“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

“你以前在哪个行业工作过?”

“我…”丁兰心摇摇头,“我没上过班。”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创业的嘛,开个小店啊什么的。”

丁兰心扭头看他,祁峥笑得阳光灿烂,露着一排大白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丁兰心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说:“我走了,拜拜。”

祁峥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看着丁兰心走进女更衣室,窦教练在边上说:“女人都是这样的,翻脸跟翻书一样快,你别把她们当回事就是了,你越是在乎,她们就越是矫情,作不死你也能作疯你。”

祁峥呵呵一笑,走开去给姚家伟打电话套取情报,姚家伟还真告诉了他一件不寻常的事。

“今天晚上,我老板的妹妹带客人来店里吃饭,要了个包厢,点的菜都特别高档,估计对方也是有些来头的人。老板一家也在店里吃饭,后来不知怎么的,丁兰心饭没吃就跑了,我刚厕所回来,看着她跑过走廊,跌跌撞撞的跟丢了魂似的。”

祁峥静默,姚家伟问:“怎么了?你和她勾搭上啦?”

“没有。”

“那你加把劲啊,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又不是没开过荤的小姑娘,稍微努把力分分钟把她搞定,到时候弄个十几二十万花花…”

“咔哒”,祁峥把电话挂了。

丁介莉说,丁兰心看着无所谓的样子,半夜里不知会哭成什么样。

她说对了一半。

丁兰心并没有为罗晋元哭过,但是,她的确会从睡梦中惊醒,愕然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比如这一晚。

傍晚时分在父亲的餐厅里,她看到了那个和丁介莉一同走来的人,那一瞬间她头脑空白,呼吸不畅,血液似乎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又哗啦啦地沉到了脚底心。

那么多年空寂的一颗心,却在见到他的这一刻“怦怦”地跳个不停。丁兰心擦掉莫名其妙涌出眼眶的液体,缩在被子里,想着那个早已被她埋进心海的名字。

邵锦文,别来无恙?

第六章

十一月下旬,天气越来越冷了,丁兰心把罗逸恬送去幼儿园,和女儿分别后,她开车去了市人才市场。这一天有大型招聘会,门口已经人山人海,丁兰心看到几乎所有人手里都拿着一叠简历,心里就有些没底,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挤进了大厅。

她在很多摊位前仔细地看,想找个和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岗位的确是有,但是招聘单位的hr在听到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后,表情立刻变得很微妙。

丁兰心是药学硕士毕业,还曾经在美国一家药厂实习过半年,在国内,这个专业的毕业生非常容易找工作,她的同龄人应该早已在制药厂、医院、甚至是政府部门里站稳了脚跟,可是丁兰心却连执业药师的证书都没有。

“我毕业后就结婚了,婚后有了小孩,就一直没出来工作。”她向hr低声解释,自己都觉得心虚,“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经验,但是我会努力学习的。”

对方很客气地递给她一张纸:“好的,请把表格填写一下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从人才市场出来,冷风嗖嗖地刮到丁兰心脸上,她拢了拢大衣,看着周围与她擦肩而过的应聘者,绝大多数都有着一张富有朝气的年轻脸庞,丁兰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车离开。

她去了丽秀路上的一家房屋中介,提出要把丽景园那幢三层小楼出租。房子太大了,只有她和女儿、还有一个只上白班的保姆阿姨一起住,整天都没什么人气。刘阿姨不止一次对她抱怨,楼上楼下地打扫卫生实在太累人,丁兰心想想也是,就动了搬家的念头。

带着经纪人在家里看房子时,丁兰心接到了林菱的电话,林菱说:“丁丁,你知道吗?邵锦文回来了。”

丁兰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林菱等了一会儿,问:“你在听吗?”

“嗯。”丁兰心说,“我知道的。”

“你知道?”

“对。”

“是这样的,邵锦文昨天和我联系了,说想约几个校友吃饭,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叫你一起来。”

“…”

“我没和他说你离婚的事,你…要去吗?”

丁兰心想了想,问:“什么时候吃饭?”

“下周六的晚上。”

“我去的。”丁兰心笑笑,“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在一家美资药企工作,之前一直在美国,年初时调回了国内,刚刚被升为alsalesmanager,是他们公司在大陆最年轻的大区经理。”

“他那么聪明,勤奋,又有上进心。”丁兰心说,“我很早以前就说了,他迟早会成功的。”

晚上,丁兰心准时地到了妙赛尔健身中心,换上运动装,她刚要上跑步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又要发疯吗?”

丁兰心回头,祁峥倚在墙边看着她,丁兰心说:“我只是热热身。”

“谁跟你说跑步就是热身?”

他走到丁兰心身边,“先做些拉伸运动,扭腰,压腿,伸展手臂,我都教过你们的,做五分钟,然后跳五百个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