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君若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她,她一定有苦衷。”

楚狂道,“不管怎么说,得感谢她。留下了解药,也算救了我一命不是。”说完仰天叹气道,“我今晚没带刀,怕他们看出我受了伤,可是这已经是最大的破绽,怕是,面具人很快就醒悟过来,会抓住机会反扑的。”

晓莲道,“他们应该是等不及了,要除掉你,炸开暗道。这也就是说,他们也在怀疑少爷并没有死。”

楚狂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看不见二哥的尸体,面具人就一天寝食难安。他再也等不住了,要对我下手了。”

晓莲忧心忡忡。楚狂对她笑道,“你管好你的家,看好你的账就好。我不用你担心,大不了就是旧伤未了又添新伤,我哪里,就那么好杀。”

第九十章 鬼眼刀王

面具人静静地看着竹林里的月亮,夜来香的气味从远处飘过来,忽而淡远,忽而浓烈。

他有些恼怒,有些恨。

李安然的杀手锏,他给楚狂留了毒。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怎么李安然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他在最繁华鼎盛的时候,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李安然的心思缜密,确实少有人能及。

那会不会,他真的没有死?他会不会还真的活着!

面具人很急躁。他恨不得一下子杀了楚狂,炸开菲虹山庄的暗道看个究竟!

琳儿那丫头,也突然让他惊恐。在他突然想明白,这个丫头看了十多年的书,种了十多年的药,应该是个用毒高手的时候,他就很惊恐。

若是她真的是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就好了,他就可以安心地疼她,爱她,信赖她。可是她聪明,还精于毒。

万一她知道,她的父母是冯恨海和林夏风,万一她还有童年时的记忆,万一她知道,他就是毁灭空云谷,逼迫她一家分离的凶手,怎么办?

几乎有一个刹那,他想杀了她。

他想杀了她。可是下不了手。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她唤自己叔叔,会在自己怀里撒娇,会在自己身边玩耍,她长大了,心思玲珑剔透,对自己嘘寒问暖,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哪里出了差错了?她跟自己一向很亲,她从来很听自己的话,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去做什么,很少忤逆,很少违背。

自己或许真的是太多疑了,李安然像是场噩梦,搅得他心烦意乱,寝食不安。

琳儿给他送茶来。面具人看着她不染纤尘美丽的脸,几乎想流下泪来。

李安然生死下落不明,还有他的兄弟和弟子为他撑着。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多疑,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都容不下?

李安然最大的一个好处,在于他能容人。他和再不好相处的人,都能相处得不错。他总是能看到人的优点,包容人的缺点。邱枫染,斩凤仪,楚狂,每个人脾气都很怪,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主,可是他都能处,而且每一个人对他都很佩服。

他从不去触摸别人的底线,他不以成败得失交朋友。他结识很多人,菲虹山庄毁了,听说李安然死了,有很多人怀念他,连菲虹山庄街上的乞丐,都怀念他。

街上的乞丐。李安然曾经坐下来和他们聊天,给他们银子,自己成婚的时候叫上他们去酒楼喝酒。这些是看起来最无能最没用的人,可就是这些人,在菲虹山庄出事的时候,他们竟然帮楚狂拼命,护着菲虹山庄的暗道。

看起来,李安然不过是给了他们一点小恩小惠。可是仔细想想不是的,李安然给予他们的,比表面上做的要多得多。

他懂得平等和尊重。他一身白衣在地上坐下来,和那些乞丐聊天,称兄道弟厮混在一起。新婚的时候请他们去喝酒,哪个人病得危险了,去菲虹山庄请李安然,李安然竟然半夜爬起来就去给他们看病。在他们眼中,李安然是他们的兄弟,朋友。

世人交往皆出于利益,有好处的时候甘若醴,没好处的时候淡如水。人世薄凉,人心善变,可是李安然不是那样,他有求于人的不多,别人来求他,他常常是有求必应。

甚至于,听说他死了,他为了个女人死了。男人唏嘘,女人泪下。他从不去招惹女人。可是他为他自己的女人死了,却惹得女人感慨。

面具人有时候自己也怀疑,他是毁了李安然,还是成全了李安然。

甚至连他自己,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常常有几分可惜。他其实也希望能有李安然这样的朋友。

可是他们是死敌。

面具人在那个静寂的夜里,去看冰心海棠。

冰心海棠受重创之后,在他的精心护理下,从根部又长出了蓬勃的嫩枝。面具人看着那娇嫩的枝叶,就想起云初那淡定柔和的表情。

云初,你怨恨我,可是你没有杀我,你杀了你自己。杀了你自己,让我背负万劫不复的罪。

想来,其实你有对我有多么好吗?或许对你来说,你只是看我可怜,看我被打得半死,你可怜我,所以救护我。后来你不过爱惜我的才华,护着我,引荐我。

对你来说我只是你出于同情救下来的弟弟。可是你对我,意义绝非如此。

你是第一个怜惜我,救护我的人,你是第一个平等对待我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你认作我是你的弟弟,弟弟,是一个很有尊严的称呼。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仰慕你,感念你。终我一生一世,铭心刻骨感念你。

你嫁给权倾天下的项家。你全心全意只爱他,可是那个叫项重阳的男人,把你视若草芥,想抛弃就抛弃。他宠爱新欢,他自己冷落你,还任凭他的新欢欺负你!

如果你幸福,你就永远是我心中最圣洁的姐姐,他就是我最尊重的姐夫,我苏笑终其一生,不敢有半点亵渎,我愿意为项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可是你不幸福。

我爱你,你知道吗,我仰慕你,我非常渴望和你在一起,我会护着你,你说什么我都听,我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我愿意用我的命守护你,你恨我随时可以杀了我,可是你,杀了你自己。

云初啊,项重阳并不懂得珍惜你。他拥有一个绝世的珍宝,可是他不珍惜。他那么绝情放浪的一个人,难道你要为这样的人守一辈子!

你们是夫妻。那么我呢,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在一个卑微的角落用尽我的热诚为你守护一生,只要你幸福,我愿意把爱你当成我无法启齿的秘密,我或许会因为你幸福,而放弃爱你,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对你,为什么要那样侮辱我。他可以侮辱我,可是他不能那样对你!

我当年那样理直气壮。如今我老了,甚至厌倦杀伐。

云初,我老了。我越来越孤独,我没有朋友,甚至我害怕,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谁还会知道,我也爱过。谁还会相信,如今这个冷酷绝情的我,也曾经那么卑微而热忱地,爱过。

楚狂扛着刀,静静地看着面前须发洁白的老者。

这老者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号称鬼眼刀王,连城。

一般的杀手杀不了他楚狂,面具人又动用别人不能动用的人物来剿杀他。

和当年剿杀李安然如出一辙。楚狂笑,对那连城道,“不知道连老前辈大驾光临,小生今日死在您手上,也算死得值。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您先回答我咱们再动手。”

连城道,“你讲。”

楚狂奇怪道,“按您这资历,成名都有四五十年了。退隐江湖也有二十来年了,这江湖人想找你都找不到,我就想不明白了,像您这地位的人,他面具人如何就能摆弄得起,您这是凭什么就听他的,来杀我?我和你有仇吗?我二哥和你有仇?还是我二哥他爹或者他爷爷和你有仇?你为什么就肯听面具人的话?”

连城倒也坦率,说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掌控一个人的弱点就能掌控这个人。我厌倦江湖,受名声所累,退隐快二十年了,我的儿子,孙子,皆是读书经商,不再习武。我喜欢安静的日子,这就是我的弱点。现在我全家老小三十口人的性命被他掌控,我不杀你,我们全家死。如此而已。”

楚狂听了,向他作了个揖,小笑道,“是这样子,那就,我们试刀吧。”

连城道,“不是试刀,是要一决生死。我老了,生死无所谓,可是我只能胜,不能败。”

楚狂道,“不见像面具人这么霸道的,逼着人来杀人,杀不了他还不放过。他要有本事,自己来好了,这样逼别人,委实不地道。我说连老前辈,我对您是仰慕得紧,和您全家更是无冤无仇,要是我不小心把您给杀了,那也是我出于自保,您死了千万别和我计较。”

连城道,“人死万事空,还有什么计较。都说你楚狂为人洒脱不羁,怎么也这么罗嗦。”

楚狂笑,露着漂亮的牙齿,说道,“连老先生见笑了,我最近很怕死,您知道,怕死的人就话多。见谅见谅!”

连城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道,“都说楚狂胆气天下第一,你那刀拼的就是胆气,突然怕死了,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楚狂笑道,“我怕死就会输,我会输就表示你会赢,你应该高兴才是!”

楚狂说着,挥刀而去,死亡的呼唤。

鬼眼刀王在于其招式的诡异,出其不意,刀法的变化要远远少于剑,可是鬼眼刀王的刀可以在一瞬间,变化无穷。他的刀可以在一瞬间根据对方的走势变化手法和方向,用一种对方绝对意料不到的方式,杀掉对方。

鬼眼刀王成名四十多年,从未败过。甚至于,他从未受过伤。他的刀,人不知,鬼不觉。

楚狂的刀厚重,大气磅礴,鬼眼刀王的刀轻巧,刁钻莫测。

要命的是,楚狂的刀少变化,鬼眼刀王应该是他的死敌,面具人好眼光。

楚狂的刀呼啸而至。

鬼眼刀王连城,一向喜欢后发制人。即便他先出招,也是看对方出招后,根据对方的招式调整自己。

楚狂呼啸的刀锋,带着阴森刺耳的尖叫,刀风如长江滚滚,席卷而来。扑面压下,让人窒息。

楚狂的刀够威风,够快。宛如天神震怒,阴恶叱咤,让人转瞬间不见天日。

鬼眼刀王收身,闪翼,腾挪,一转眼已是背对楚狂,斜身出刀。

很短暂的一瞬间,楚狂中刀。

楚狂高大的身躯停滞住,任凭鬼眼刀王的刀从左腹刺入,斜斜地从右腰刺出。

鬼眼刀王得手,有一刹那的停歇。

人在成功的一瞬间,很容易放松警惕,会有一瞬间的消歇。

不及他拔刀,不及他的刀在楚狂的身体内变换姿势,楚狂的连环刀至。

就是在鬼眼刀王停歇的一瞬间,楚狂抓住了那个瞬间,连环刀至。

鬼眼刀王瞬间了悟。这个年轻的男人,盛名之下,不仅仅是胆气。

他的胆气包藏着冷静和大智慧。他果真有胆气,他竟然以身试刀。

没人知道他的刀在哪里,可是你都插进了人的身体,人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吗?

楚狂知道了,就在他知道的一瞬间,他的杀招呼啸而至。

很准确,就在自己的刀刺入他身体的那一刻,楚狂的刀至。

很精彩,这男人在挥刀进攻他的时候,全身的肌肉都在一种极度灵敏和紧张的状态,他的身体在刚刚中刀的同时,非常机警地调整了走势和方向,避开了要命的部位。

是他主动空出了自己的身体,给鬼眼刀王的刀。鬼眼刀王可以清醒地判断出,自己的刀,仅仅伤了他一根肠子,他的右肾紧紧贴着他的刀锋,但是完好无损。

他可以变幻刀法要了楚狂的命。但是鬼眼刀王自己也知道,他没有机会了。

楚狂的刀从右耳至,割断了他的咽喉,斜着砍断了他的脖子,停在左肩胛骨。

他死了,死在楚狂的手里,楚狂的身体里就是他的刀,可是楚狂不会死。

长江后浪推前浪,好他个楚狂。你不是长于变化吗,好,我先中你一刀,再杀你。

偏偏他还成功了。他楚狂赢了。说穿了还是赢在胆气。别人或许也有他的智慧,可是有胆子用自己的身体,去试刀吗?

他还是胆子大,这好极。鬼眼刀王几乎是带着笑,他甚至想回头看一看楚狂,可是他知道不行了,他的脖子断了。

他一点点倒下去。楚狂还站着。

杨九翔冲过去,为他治伤。楚狂苍白地笑了一下,对杨九翔道,“二哥真是有先见之明,培养出一个医生,不然没有你,让我怎么活啊。”

楚狂说完倒下去,倒在项君若怀里。

楚狂竟然杀了鬼眼刀王。

面具人得知消息,有一个瞬间,他是不相信的。

这怎么可能,鬼眼刀王是谁,四十年从未败过,甚至没有受过伤。他有最奇诡的刀,可是楚狂的刀那么简单。

面具人开始惶惶然张开了眼。开始正视,这个李安然之后的劲敌。

说实话,他有一点忌讳,但从来没有太重视过楚狂。这小子出身市井,一生未得名师。绝大部分时间厮混青楼,曲子倒是弹得不错。人长得帅,很美艳,伟岸,但是地位低微,曾一度有人要拿做男宠。他的刀,呵呵,虽然厉害,但狠硬有余,变化不足,就是一个拼命的玩法,拼命而已。匹夫之怒,对于高手来说,有何惧?

当年在杭州,自己曾经一招打败楚狂,震飞了他的刀,震裂了他的虎口,还施了毒。

面具人突然想起“有情痴”的那一仗。自己败得惨。被李安然暗器打中,中了毒,被楚狂一刀砍断了臂膀,被云逸点中后心。直到现在,他还是元气大伤,看着自己空空的左臂膀,面具人有一点心惊。

或许,自己又错了,李安然又对了。

他曾经以为,唯一能让他寝食难安的,只有李安然,李安然死,天下太平。李安然之后,能雄踞天下的,应该是邱枫染。

有自己的扶植,雄踞天下的,应该是邱枫染,不是楚狂。楚狂有很多弱点,他的刀有弱点,他不懂毒,他爱冲动,他还深于情,重义气。

可是突然之间面具人开始觉得楚狂可怕。这男人,不仅仅是有弱点,他还能变弱点为优点。

他练就了连环刀。他爱冲动但其实他不乱冲动,他讲义气,所以会有人依附他。他深于情,依附他的人会死心塌地。

唯一的,就是不懂毒。李安然很清楚,于是培养了一个弟子杨九翔来帮助楚狂。李安然白衣堂的十二名弟子,除了骁勇,还在不同的方面继承了李安然的技能。

这些综合在一起,现在的楚狂,就等于是一个李安然,或许比刚出道孤军奋战的李安然还要强悍,还要有基础。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世界上已经有了两个李安然,就算自己杀了一个,可还是会有另一个,继续叫他寝食难安。

何况他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杀了一个没有。李安然,一个中了试情的毒,和李若萱在一起的李安然,存活的几率,有多大?

面具人突然警醒,李若萱,他长久以来,忽视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