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三番两次给自己施毒,每一次的毒都没有真正解过。这次,他竟然虚弱到,不能控制体内伏尸蛊的病变。若是没有邱枫染,今夜死的,就是自己了。

邱枫染最终还是帮了自己。他还是帮了自己。邱枫染潜心为自己扩张势力,扩大生意,他本来不是很情愿卷到诛杀李安然的行列的。面具人知道,在邱枫染的心目中,他从来不曾想要杀掉李安然,他只是想战胜李安然。

可是现在,杀戮已经开始,邱枫染和楚狂一样,除了刀剑相向,他们都找不到可以回头的路。

面具人第一次和邱枫染说那么多话,他忍着疼,和邱枫染说,“你跟了我,后悔吗?”

邱枫染笑得很清冷,也很坦率,他说,“或许有一天我会后悔。”

“为什么?”

邱枫染道,“现在我还不知道。”

面具人突然很惊醒很惊诧地打量着邱枫染英俊冷淡的脸。为什么?他现在不知道,但他可以感知,他有一天会后悔。

面具人很费解地道,“你说,或许有一天你会后悔。”

邱枫染的目光飘得远远的,突然就笑了,笑得很美,很炫目。面具人第一次知道,这个男人笑起来,竟然那么美,美到令人眩惑。邱枫染笑道,“人不都是这样吗,有时候明知道错,可就是不甘心,就是错,也错到底。”

面具人突然解脱,就是错,也错到底。有多少次,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如果可以用现在的心态选择,当年,他还会那么做吗?

可是既然已经做了,已经错了,那么做就做了,错就错了。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其实有些时候,人一旦选择了,就没办法回头了。

邱枫染静静地看着他笑。他们这么久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邱枫染虽然为他做了不少事,可是一向是公事公办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从来没有对他半点讨好。而他苏笑,从来不会去主动亲近别人,包括他亲自找来的,颇为赏识的邱枫染。

从关注李安然的那一刻起,就关注了他身边的结义兄弟。他查阅他们的履历性格,他一眼就看中邱枫染。看中邱枫染,在于他身上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薄凉。

他邱枫染从来不狂热,即便他内心狂热,他外表也很薄凉。他有严重洁癖,不能近距离接触平凡人,他果敢,但能长时间安于等待,胸怀天下却一个人蜗居在竹林,十多年,在每一个有星星的夜晚,静静地看星星。

心底的欲望,克制得越久,就越需要疏泄。他需要一个爆破口,站出来问鼎天下。

他给邱枫染提供了这样的爆破口。其实邱枫染只是想做他自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光辉。

当年的李安然潇洒一身,漫游江湖,和邱枫染一样,没有名气,没有身份,只有才华,他们自然谈得来。可是后来李安然变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邱枫染自然也不再仅仅是原来的邱枫染了。

看得出来,他和李安然还是有感情的,菲虹山庄倒塌的时候他在自己身边,可以看得出他很难过。邱枫染是不愿意李安然死的,因为,或许李安然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可是朋友不能代替野心,也不能代表天下。苏笑知道,局势发展到这一步,邱枫染即便是面对李安然,必要时也可以举起屠刀。因为李安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他邱枫染也没有。

后悔吗?即便后悔,已经走上来了,他现在只能继续走下去。谁让这世界上更能理解邱枫染,更能拨动邱枫染心弦的,是他苏笑,不是他李安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邱枫染永远是他这边的人,因为他们骨子里就相似。因为遭受侮辱心灰意冷而薄凉狠绝,因为薄凉狠绝,而要拥有天下。

面具人用银针刺破肌肤,那一枚红色的小药丸放在伤口处,不多时,体内的蛊虫缓缓地爬出。苏笑停止了疼痛,仰天喘了口气。淡月西斜,凌晨的山谷起了淡淡的雾,他平静地对邱枫染道,“我估计活不过五年了。”

邱枫染回头怔怔地盯着他。面具人道,“我的伤,我身上的毒我自己知道,虽然现在看来比李安然和楚狂都还有健壮,但也是我用药物控制。你要知道,药物控制得了一时,却是如同饮鸩止渴,终会有一个时间,会一齐爆发出来,我的长处只是能喘歇,我可以支配很多高手为我卖命,如果李安然或是楚狂有我这样的机会,那么死的人,是我。”

邱枫染听,不说话。

面具人道,“我自己知道,我活不过五年,所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师父的遗命,为了我自己年少时的抱负,但其实,也是为了你。因为我死了,这所有的一切,我所掌控控制的一切,都是你的。”

邱枫染静静地听,还是没有说话。

面具人道,“我出身低微,受尽屈辱磨难,世界对我从来不公平,我不过是倾覆了一个旧有的天下而已。李安然只是一个意外,并不是我的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世界的权势地位,有什么了不起呢,只要你有本事,你就可以操控,可是,”面具人颇为感慨地对邱枫染道,“你掌握了财富和武力,并不代表能操控天下,你还需要掌控最可以控制高手的东西,毒,你知道吗?如果李安然他不懂毒,他凭什么与我一争高低!相反,我死了,你不懂毒,你凭什么与他一争高下。”

邱枫染的眼神闪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他几乎是微笑地,平静地道,“你要说琳儿,是不是。”

面具人突然说不出话。邱枫染笑道,“琳儿是一个用毒的大家,是不是?”

面具人默认。邱枫染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琳儿她其实并不想帮我,她在你身边那么久,你应该知道。”

面具人道,“你的武功智谋和手段我很放心,琳儿除了懂毒一无所长,你们都是我最看重的人,而你们的结合,恰恰是最完美的结合。琳儿冷淡,你就不能多用点心思吗,常来坐坐,对她好些,女孩子都心软,何况她年纪也不小了,早就应该嫁人了。”

邱枫染转头浅浅地笑了,说道,“好。”

他突然一下子想起,那夜,出浴的琳儿。

原来自己的心,就像是被野火烧尽的野草,春风吹又生啊。

第九十五章 在下李安然

柳无痕在一个荒落的村庄头的茶摊上小憩。一个丑陋的少女推着一个须发洁白的老人在村口卖茶,生意惨淡,他们面色从容,绚丽的夕阳就在他们的身后,漫天是飞扬的彩云。

很静谧,不远处的山坡上有成群的下山的牛羊,村落里升起了炊烟。

那老人很闲适地坐在他身边喝茶,淡淡地对他笑道,“兄台是在找我吧,在下李安然。”

柳无痕几乎喷了茶,手里的茶盏滑下去被李安然接住。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安然,半天说不出话。

李安然笑了,静静地看了眼炫美的天空,说道,“明天会是好天气。”

柳无痕有些木讷地望了望天,重复道,“是,明天是好天气。”

李安然笑得很干净,在他苍老外表的衬映下,他笑得温和得几乎有几分慈祥。柳无痕怎么想怎么荒谬,一个寻找李安然的人,竟然是被李安然找到,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都说李安然好姿仪,而今阁下一副苍老的样子,残疾,可还是好姿仪。”

李安然道,“兄台过奖了,在下从来没见过兄台这样的追踪高手,请否请教尊姓大名。”

柳无痕道,“在下惭愧,无名者柳无痕。”

李安然笑道,“无名者才应该做追踪,我要是露出我的本来面目,怕是不出一天就成阁下落网之鱼了。”

柳无痕忍不住就笑了。

李安然呷了口茶,望了眼路旁的小野菊,轻轻地赶走靠近的苍蝇。柳无痕很好奇,忍不住道,“敢问,阁下你发现我多久了?你怎么发现就是我?”

难道他隐藏的不好吗?天下人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是追踪高手,李安然怎么发现的?柳无痕对这件事有点耿耿于怀。

李安然道,“我从暗道出来其实活动范围就那么大,自然很容易发现阁下。像阁下这样的追踪高手,不是来找我的,还会是来找谁。”

柳无痕猛地喝干一口茶,仰天叹气。

身外是世外桃源般恬淡宁静的田园夕阳。村口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槐,洒下一片浓荫,传来晚归的鸟“唧”地一声叫。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这样的傍晚,让李安然很容易想起童年,想起那个贫瘠宁静的小山村,想起严厉又慈爱的孟伯伯。

孟伯伯常常在傍晚的时候,在园子里煮他的老茶。

李安然清清静静地喝茶,但是其实李若萱很紧张。

哥哥说要杀了这个人,可是哥哥突然和老朋友一样,和那位追踪高手喝起茶来。

李若萱不知道那个人除了追踪,武功厉害不厉害,总而言之她很害怕,因为哥哥说,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大杀戮。

哥哥和自己说话,总是很轻松随意,但她也可以感知,哥哥的决定,很沉重。

柳无痕看到了李若萱的焦灼。他当然也明白。李安然肯主动来到自己身边,这就说明,李安然必须要他死,否则,和李安然有了近距离的接近后,李安然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

只是,杀了自己,也是需要本事的。他不怀疑李安然现在有这样的本事,因为无需内力,李安然手里的黑盒子,对准了自己。

柳无痕很清晰地知道,那黑盒子就是李安然要杀掉他的利器。

柳无痕静静地喝茶,对着李安然笑。他对李安然道,“我只是喜欢研究追踪术,对我来说,这一生毫无乐趣,除了追踪术。”

李安然笑,哦了一声。

柳无痕道,“我追踪你,只是因为你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五师兄这么难过,我从来想不到,他也会被人弄得半死不活。”

李安然喝茶不语。柳无痕道,“我找了你这么久,真的时时刻刻都想能见到你,问问你,为什么你掩藏得那么好,还以为见到你是我自己千辛万苦的结果,不想是,你发现了我。”

李安然在听。柳无痕苦笑道,“死并不可怕,尤其是死在你李安然的手里,我只是不明白,茫茫人海我们相互交错,为什么你发现我而我没有发现你,你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死不瞑目。”

李安然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说道,“我们第一次相遇,在我出暗道的第十天,中午,你从街头过,我在街边客栈的房间里看到了你,你目不斜视,看似平常,却将身边的一切纳入眼底。我就知道你是追踪高手,是在找我的。我发现你并不是因为我比你多高明,只是上苍给了我一个好机会,我可以看到你,你却看不到我,如此而已。”

柳无痕突然深深失落,喃喃道,“只是因为上苍没有给我机会吗?如此而已吗,真是就如此而已吗?”

李安然道,“如此而已。”

柳无痕道,“不!你看到了我,认出我是追踪高手,即便你隐藏在房间里,我也应该有所察觉…”

李安然道,“你在街上走,有意无意看你的人很多,我离你距离远,你是很难察觉的。”

柳无痕苦笑道,“我柳无痕一生刻苦钻研追踪术,不闻名于江湖,未舒展过怀抱,孜孜以求,从来不敢懈怠。自认追踪术天下第一,而今败于你手,而你,虽然名动江湖,却从来不以追踪术闻名,我败,虽心有不甘,却也实在服气。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安然道,“杀你,只是为了你不再追踪我,今日你我一接近,我日后若想掩藏,就再也难逃你手,所以柳兄,得罪了!”

李安然扣动黑盒子,李若萱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柳无痕的身体一震,盯着李安然,嘴角缓缓地扯动,竟然是笑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说道,“谁能知道呢,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人生真的是奇妙啊,哈哈。”

他伏在桌子上。李安然对身后的李若萱道,“我们走。”

暮色苍苍凉凉,李若萱有一刹那的迟疑,问道,“哥哥,往哪儿走?”

李安然道,“去镇上。我们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饭馆。”

李若萱道,“为什么?”

李安然笑道,“我们从暗道里带出那么多银子,总得花一花啊!”

李若萱道,“不会是,我们很快就要死了,你要在死前犒劳一下我,哄哄我吧。”

李安然道,“你个乌鸦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谁说我们一定死了?就算是,我们穿得漂漂亮亮,吃得酒足饭饱去死,总比脏兮兮在这荒野村落里被杀强百倍吧。”

李若萱推着李安然快步走。忍不住回头看暮色中的村落。他们在这村落里住了七天了,可能是出于对即将到来危险的恐惧,李若萱突然很留恋,村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生活。

甩出一张银票,李安然竟然买下了整家客栈。掌柜的看着直瞪眼,五千两银子,乖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李安然沐浴更衣,他出来时,竟然是毫无隐藏,露出的是他原原本本的真容。

他依然很帅,依然穿着一身白衣。他头发梳得很整齐,坐在轮椅上,微笑。

李若萱也恢复了旧时打扮,身上那套石绿色的裙子,是李安然为她挑的,她当时不是很喜欢,可是李安然执意要买,不想回来一穿上,竟然煞是好看!

他们真的如李安然所说的,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穿最漂亮的衣服,但是李若萱一点也不开心,她觉得自己随时会丧命。

中午刚过,在李安然的房里,李若萱昏沉沉欲睡,李安然侧耳倾听,轻声唤若萱。

李若萱一个激灵起来,紧张兮兮地盯着哥哥,问道,“来了吗?”

李安然道,“来了。你记住了,待会儿不用你动手,你机灵点,照顾好自己就好,所有人让我来。”

李若萱忐忑紧张地点点头,她也侧耳倾听,可是什么也听不出来。

等到她有所察觉,李安然已经启动黑雷(那个黑盒子),射杀了刚欲闯进窗户的两名杀手,李若萱惊魂未定,李安然又射杀了两个欲破门而入的杀手!

有一瞬间的稍歇。按照预计,李安然应该是受了极重的伤,他不可能再驱动内力打出这么厉害的暗器!

受了伤的猛虎也是猛虎,因此有一段时间,外面人投鼠忌器,不敢冲进来。

李安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李若萱甚是紧张地在一旁看,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李安然递给她一副帕子,笑道,“瞧你吓的,我们如今这样子,就不能再害怕了,人死了脖子上碗大的疤,越害怕死得越快。”

李若萱胡乱地擦了擦汗。外面的人不信邪,又是一批冲了过来。

李安然启动机关,人未进屋,先死。

李若萱惶惶然看着李安然手里的黑雷,内心惊诧道,“这东西这么厉害,怪不得哥哥胸有成竹的样子!”

李安然现身了。首先派去诛杀的十三名杀手,死于暗器。

面具人看着被运回的柳无痕的尸体。他很是悲怆。

连六师弟也死了。他这辈子可是只爱追踪术,不参与任何争夺啊!

刚刚结束和楚狂的一场恶仗。李安然出现得很是时候,这边诛杀楚狂,那边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和楚狂的一仗已经不可避免,他□乏术,派出了剩下的十三名杀手诛杀李安然,结果,全部都死了。

他预料得应该不会错,李安然重伤之人,他的威胁性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苏笑有一点心存侥幸,或许,十三名杀手,杀一个重伤的李安然,也差不多。

可不想是,结果如此惨重。

十三人死,还是死于暗器。

难道他李安然还有那么好的内力,可以那么准确地打暗器吗?

面具人这样想着,看着柳无痕的尸体,身体一倾喷出一口血来!

他身体的毒。呵呵,他和李安然就是一对冤家,各自被对方毒得半死不活!

李安然啊,我出手,你接招。但做人要谦虚,你一个人总不能比我请出的各个领域的顶尖高手都要高明吧?

李安然总有弱点,虽然他事事追求完美,可是他总有弱点,是人,就有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