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怕他。爹爹死了,他突然以一种她完全陌生的姿态主宰她的生活,教她武功,逼她读书,要她弹琴,压制她的性子,温柔亲近少,严格要求多,即便自己有时不甚服气,可是也不敢太过造次,最后总是她小心翼翼在他面前认错,求饶。

他是她的哥哥,可是兼具了父亲和师父的角色,虽然亲,却不敢狎近。其实她多么想要一个像朋友一样的兄长,就像哥哥刚回家那样。

她知道,哥哥一直是疼爱她的,只是三年来,他们在一起最多的时间,不是练功就是读书,哥哥是很认真地教导她,在功课上从未缺席,可功课之外,他常常很忙,她想亲近,想黏着他腻着他,可是没有机会。

哥哥忙,她其实也忙。哥哥交代的功课还老是赶不出来,不能让哥哥满意,她哪还有时间和胆子去黏哥哥,只希望他晚点出现,离她远点才好!

有了嫂嫂哥哥虽然不那么严厉了,可是她的功课并没有减轻啊!何况知道哥哥成了家,她也不敢太淘气了,哥哥爱嫂嫂,她就是羡慕也是偷偷地羡慕。羡慕到,她希望也有一个男人,能那样爱自己。她会嫁给哥哥为自己安排的男人,得到那个人的宠爱,和哥哥就永远都是既亲又怕的距离。即便她长到八十岁,也少不了对哥哥的敬畏。

可是刚才,突然在一个瞬间,那个宠爱她保护她的单纯的哥哥就突然很鲜活地复活了。她无需有压力,也不用怕,只是很亲,被人宠很幸福。

李若萱一边挥动树枝驱蚊,一边就忍不住幸福地笑了,李安然道,“想什么呢,笑成这样子。”

李若萱突然就搂住哥哥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很陶醉的自己笑。李安然被她的小动作弄得有点痒,说道,“不会真的傻掉了吧,快被蚊子吃了,还傻笑。”

李若萱不说话,只是笑。

这时不远处的林梢传来细细的笑声,李若萱的肌肉一下子绷紧,猛回头,看见一个白衣的女子扯着两条长长的绢带像荡秋千一样缓缓落下,巧笑嫣然,长发飞飘,不像鬼倒像一个仙子。

李安然在她耳边道,“看树上。”

李若萱朝树上一瞟,原来还有一个人,一身漆黑的衣,一张白皙冷峭的脸,头上戴着一块莹莹美玉,正盘踞在枝梢面无表情地看着。

李若萱突然就想起常说的黑白无常,这两个人,一黑一白,莫不是就是黑白无常索命来了。

这两个人,白衣女子欣然巧笑,一看就生亲近之感,黑衣男子一身冷峭,冷酷绝情令人心生恐惧。李若萱有点茫然,这就是哥哥说的,摧枯拉朽吗,叫黑白无常岂不是更生动简单。

黑白无常来了,人还能活吗?

白衣女子落地浅笑道,“李安然是吗?久仰大名,今夜一见,小女子曼珠荣幸之至。”

李若萱从哥哥怀里下来,突然心荡神摇,只觉得在一个这么静谧的夜里,在这透着月光的密林里,在哥哥身边,看着轻盈美妙的白衣少女,即便死,也是一件欢喜开心的事情。

她平静欢欣得几乎灵感泉涌,她叫曼珠,他难道叫沙华吗?曼珠沙华,彼岸之花,从纷繁苦恼的人世,走向圣洁幸福的天国。

李安然看到妹妹的表情,就知道,这丫头中了道了。杀人的最高境界,难道不是让被杀的人欢欣雀跃去期待死亡,平静安然地走向死亡吗?

一个绝美,死可以让人生欢喜心。一个冷酷,死可以让人生恐惧心。李安然在那个瞬间,也有一种解脱凡尘的了悟心。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这样艰难狼狈苦恼地挣扎求活,难道好过平静欢欣地引颈就戮?

生而失所爱,父母妻子都纷纷死去,为什么偏偏他非要活着,硬生生地去承受,鲜活跳跃的痛?

死亡的绝美与冷酷,远观是恐惧的,近前则是欢欣。如果死亡不是杀戮,而是一种艺术,那完全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李安然有一个瞬间,也完全被其俘获。

未知生,焉知死。其实生死相依,浑然一体,一个了悟生的人,一定可以了悟死亡,反之一个懵懂的人,生生死死,不过是浑浑噩噩。

只是,了悟有了悟的欢欣,懵懂有懵懂的快乐。勘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混沌才是合于大道。

对于像李安然那么聪明的人来说,这个问题不会长久纠结。他不惧死,更不惧生。死要快乐地死,活着,当然可以更好地活着。生而痛苦的人,不是缺少勇气,就是缺少智慧。

李安然什么也不缺。所以,当白衣少女凌空袭向他的时候,他很冷静,冷静得就如同高悬树梢那个叫做的沙华的男人。

少女的武器就是那条长长的绢带。她带着笑,几乎是明媚而清丽地擦着李安然的边,柔情地看了李安然一眼。

李安然伸手抓住绢带。绢带白而漫长,少女曼珠几乎毫不介意,凌空绕着李安然,翩然而舞。

美,绝美。

转瞬近,却突而渺远。一转身,一回眸,说不出的飘忽曼妙,温情缠绵。

她的青丝偶尔散落在近前的白绢带上,柔黑细密,像风中盛放的黑莲,转瞬间淡若雨丝,消失不见。

李安然抓着白绢带在掌心,一绕,再绕。他静静地看着,等着,眼睛看着少女曼珠,带着笑。

山林间起了淡淡的雾,和月光交融在一起,静美飘渺得不很真实。

少女曼珠在温柔地起舞。漫天的白绢纠缠散落,扬起飘飞。她突然闪到李安然面前,带着少女灿烂的笑,像一个恋爱的淘气情人一样,飞快地打着旋儿,扑向李安然的胸怀。

她扑过来,伸开双臂拥抱,她的脸几乎都触摸到了李安然胸口的温度。

有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是幻觉,所以她毫不在意,李安然好似和她有片刻的疏离。她感觉李安然好像轻微地闪了一下身,很轻微,但很快复归原位。她以为只是一个错觉。

其实不是错觉。少女曼珠飞快地打着旋其实就是在收紧绢带。当她扑到李安然的怀里,给他一个满满的拥抱,她的双手环住李安然的腰,脸贴在李安然的胸口。

在那个瞬间,收紧的白绢带应该在李安然的颈项上打成死结。她习惯性地勒紧手臂,等着李安然,停止呼吸。

一个暧昧的姿势,一个盛情的拥抱,一场美丽的盛宴,都只是为了,勒紧带子,让被杀的人停止呼吸。

李安然在她们相拥的一瞬间其实是闪了一下身,严格说来是向后闪了颈项,他身体的柔韧性无人可比,他的腰不动,却闪开了胸口和颈项,幅度之小速度之快令少女曼珠以为是自己错觉。

可是他闪身的精确度和技巧却是可怕的,他只是微微地一闪,然后抽紧掌心中的白绢,为他的颈项准备好的白绢不偏不倚落在少女曼珠脖子上,飞快地抽紧。

少女曼珠突然感到窒息,然后她惊恐地发现,是自己的脖子被缠住了。

她的瞳孔是不可置信的光彩,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她的每一个动作,速度的快慢和距离的远近都是千千万万次设计好的,万无一失,他李安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计算出,他不可能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杀死自己!

不容她醒悟过来,少女曼珠已经死了。李安然就是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杀死了她。

死神永远年轻。可如果死神也有死亡,它会惊恐吗?

天若有情天亦老。任何事物在面临毁灭的一瞬间,会惊恐吗?

反正曼珠是惊恐的,她无法说,但她的神情可以表达。

她骇然发现,世界上竟然有那样一个人,用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她计算好距离和速度,他也计算好距离和速度。他只是看似无意地抓住了绢带,他只是轻轻一闪身,就勒死了一位摧枯拉朽的死神!

绢带在他掌心绕了两绕,她看见了,可是她没在意,原来李安然也是在调整距离,一个能套住他的敌手的距离。

少女曼珠就死在李安然的怀里,她的脸惊魂地扬起,下巴抵着李安然的胸口,她的手还是紧紧地环抱着,像是娇憨的少女在情人的怀里邀吻。

李安然久久没有松手,就那样抱着她。等。等黑衣沙华。

沙华也在等。等李安然放开他的同伴。可是李安然不放。黑衣沙华不再等。

他挥动着长长的钢丝呼啸而至。李安然瞬间还以为是楚狂来了,死亡的呼唤。

钢丝像一条蛇,愤怒攻击的蛇。盘旋舒展让人看不清影子。灵动而绵延。很强悍。

李安然抱着少女曼珠,一手转动轮椅,在林木间穿梭。如果李若萱清醒她一定会明了,为什么哥哥一定要她拼命赶路,在子夜时分来到山间密林。

因为有密林。

黑衣沙华有能力让钢丝呼啸而至,从林木的间隙中游刃有余。可是李安然一动,这种平衡就破坏了。

李安然准确自如地掌握着轮椅动的速度和方向。强悍的钢丝在快沾到李安然边的时候被它打中的是一棵树。

一棵,两棵,三棵。四棵五棵六棵。李安然自己要躲开,还要顾及妹妹,还要达到他最终的目的,令钢丝缠滞住。

在钢丝达到第十棵的时候,效果出来了。由于黑衣沙华的钢丝很快,树被横截到倒下,是需要一个时间的。

十棵树,其实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毕竟黑衣沙华的钢丝闪袭而来,像稍纵即逝的闪电。

所以几乎是在一个时刻,树倒下。

李安然所掌握的角度和距离正好让倒下的树相互制衡,相互支撑,于是十棵树搭成了一个伞状的凉棚。

黑衣沙华的钢丝被迂回,力量在相互碰撞中减弱,转而被树凝滞住。

黑衣沙华冷静地飞身用焰火小刀割断被凝滞住的钢丝,那个时刻他和李安然同处于“伞棚”之下,有一种空间的威压。

他甩出手里的钢丝,钢丝已经变短,甩起来像是一道细长的鞭。

黑衣沙华甩钢丝的手法非同寻常独一无二。冷硬的钢丝在他手里几乎化作绕指柔,似乎钢丝也拥有了他身体的神经和感知,意到手到,灵动如蛇头。

被它纠缠碰住,必死无疑。

黑衣沙华的钢丝袭向李安然,李安然硬挺挺将少女曼珠的尸身抛了出去。钢丝火舌一样缠住了少女曼珠。

在那个幽暗的一瞬间,李安然看清了黑衣沙华甩钢丝的技巧和力道走向。黑衣沙华缠住曼珠的钢丝转瞬松开,袭向李安然。

李安然伸手,抓住了钢丝,然后飞快地原地转了一圈轮椅,向左滑去。

强悍的钢丝瞬间自己反拧住,一下子被卸了力道!

黑衣沙华刹那惊愕。李安然的黑雷出手。

李安然明白,黑衣沙华练过硬气功,在他进攻对手的时候,全身的肌肉绷紧,一口气护着身体,远距离的暗器不一定能一招毙命。现在黑衣沙华和他距离较近,李安然抓住的是他错愕的一瞬间,在那个瞬间黑衣沙华的气息是柔弱的,防备是空虚的。

人在错愕的一刹那,等同于无知的婴儿。所以黑衣沙华,必须死。

甚至于他在中暗器死亡的一刻,他毫无知觉,正用力抽出李安然手里的钢丝,重新发力甩出。

钢丝剧烈地动了动,然后黑衣沙华倒下。

李安然缓缓地从“伞棚”出来的时候,李若萱苍白着脸怔怔地看着。

第九十九章 绝路

李若萱原来的时候很喜欢野外的生活,她非常向往哥哥带着她,纵马山林,自由尽兴。可是真的在深山野林里,她彻彻底底战战兢兢。

首先是找水。这还好,有哥哥在,不是很成问题。在山林里,好歹能收集些露水,有些能吃的植物,虽然枝叶很难吃,实在渴了也得嚼。第三天,在哥哥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一个大泉眼,泉水清洌甘甜,李若萱把水壶灌得满满的,尽情喝了个饱。

最难的是生火。干粮吃完了,虽可以打到野物,可是不能生吃啊!那个时候还是林叶青葱茂密的时节,枯死的树枝落叶不是很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小捆干柴,李安然生起火,把野兔割成很小的块,撒上盐,用买来的小锅煮了一锅肥美的兔肉汤。

李若萱吃了个饱。她在艳阳天采了一捆蒿草,晒成半干,晚上一点点送进火里,既能保留火种,又能熏跑蚊子。

山野里最让人苦恼的就是一些小动物了,蛇,各种各样有毒的没毒的让人心惊肉跳的虫子,如影随形的蚊子。偶尔会撞见狼和豹子,还好双方凝神敌视后,平安地错过。

山林里没有路,动不动是没膝的野草。李若萱拿着根棍子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时常被躲闪不及的小动物吓得失声尖叫。

一只硕大的癞蛤蟆吓得若萱几乎丢了棍子,她的腿几乎软了,拿了棍子一顿胡乱地打,把野草打得七零八落。

李安然道,“好了,别打了,我们必须快点走,找个地方避雨,不出两个时辰,要下大雨的。”

李若萱几乎以为哥哥在说胡话,这么毒辣的太阳,在林荫里还觉得炎热,会下雨?

可是只能听他的,李安然指着天空的云告诉她,快走,一个时辰内要下大雨。

快走能往哪儿走?李若萱灰心赌气地胡乱走,但是不敢让哥哥看见她不开心的脸。

前面是一棵折断枯干的古柏树,很粗,要两个人合起才能抱住。可是中途被倾斜着斩断,整个树干枯死,从树根处又长出一丛一人高的新枝。

李若萱奇怪道,“哥哥,这么粗的树,怎么就死了。”

李安然道,“它长得太高了,应该是被暴雨时的雷电劈开的。”

李若萱的心一惊,连忙问,“雷电!哥哥,待会下雨会不会打雷啊!”

李安然道,“应该会。”

李若萱“啊”了一声,叫道,“那,那我们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树,根本没有山洞啊!”

李安然笑道,“这里就是了,没有山洞,有树洞。”

李若萱顺着哥哥目光看过去,果然在树的根干部有一个大树洞,都蜿蜒到地下了,正好藏人。

李安然看她喜上眉梢的样子,提醒道,“这树洞虽然大,可是你看好了,地势低,积水会流进去。”

李若萱的心一下子就冷了。是啊,这树洞地势低,外面的水一定往里灌,差不多可以淹死人了。

李安然道,“你别灰心,我们想想办法。”他看了看天,说道,“改造一下还来得及。你去采些带叶的树枝干来,用你的剑多砍点。”

李若萱领命就去干活了。李安然目测了一下地形,把采来的树枝折成相应的长度放入树洞里垫平,厚厚的,比地面高度矮不到一尺。他推着轮椅进去,刚刚能够直腰。李若萱扛来一大捆长长的枝桠,见哥哥已经钻进去,很好奇,连忙凑过去,李安然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试了下高度,正合适。

李安然让若萱把砍来的树枝齐齐厚厚地沿着洞沿码上,这样就像是搭了个小窝棚,应该能遮风避雨了。

李若萱很欣喜,哥哥说得真准,果然变天了,天很快黑起来,刮起了很强劲的风。李若萱加紧工作,把厚厚的林木梢用绳子固定在树干上,把埋在地里的枝干用力踩平,堆放上厚重的树干。这时已经有很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下来,李若萱一捂头,从留好的缝隙钻进去,坐在哥哥怀里,合上林木。李安然已经把买来的雨披附在她的身上。

大雨瓢泼而至。狂风大作。李若萱缩在哥哥怀里,覆盖的林木毕竟是有缝隙,不停地滴进雨来,偶尔剧烈地颤动,让李若萱直担心会被大风卷走了去。

有闪电,有惊雷。天之怒,让李若萱抱着哥哥连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只剩下雨声。李安然柔声问她,“怕吗?”

李若萱说“不怕”,可是她的声音都变了。

李安然道,“山林里最怕雷雨天,是很危险的。我们今天是好运气,碰到这个树洞。”

李若萱在他怀里点头道,“是啊,没有这个树洞就惨了,说不定也会被雷击死。”

李安然道,“你记着,如果在野外,像今天这种情况,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在雷电到来之时跪趴在地上,膝盖和手着地,那样子虽然不好看,但至少不会被雷电击死。”

李若萱点头说记住了。李安然听着渐渐平静的风雨声,默默叹气道,“下了这场雨,我们以后的路就不好走了。”

李若萱听着,没说话。她只是感到庆幸,暴风雨之中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树洞,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