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哄堂笑,若萱羞得无地自容,几乎是狼狈地逃出屋去。

晓莲对李安然行礼唤少爷。李安然暖融融地望着她,笑道,“还叫少爷呢,改嘴,该叫我什么。”

晓莲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也喊不出来。

李安然不依,“这一声哥要是叫不出来,今天就不饶你。”

晓莲闷了半天,突然跪在地上,唤了哥哥。

她满脸是泪。李安然扶起她,抚着她的头道,“乖,别哭。我知道,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晓莲泪下滂沱,抽身跑了出去。项君若迟疑着,最终没有去追。

李安然为他看脉。杨九翔把项君若的毒控制得不错。

李安然问他,“这些年,我在外面听人说,晓莲在外面跑,都是你护在左右。都两年多了,你们俩朝夕相处,怎么还没有好消息。”

项君若苦笑道,“她平日里,春风和煦,言笑晏晏,待人接事,温柔大度,滴水不露,遇到任何危急都能审时度势,冷静自持。我和她在一起,看着她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把塌毁的生意一点点做起来,说实话,她的明慧坚韧,令项某心存仰望。可是她,毕竟心有所属,虽然她对我很好,我也爱慕她,可也只能远远近近地看着她。她心里面的人,是你。没有任何人,可以高过你。”

李安然默然,良久叹气道,“她或许有过那样的少女情怀,可是时过境迁,经历了那么多,她在磨难里练就的眼界和心胸,一个李安然,就真的那么不可替代吗?项兄你,想错了。”

项君若骇然。身体突然有一点微微的抖。

李安然道,“哪个少年不怀春,哪个少女不多情。晓莲那么聪慧通达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年少往事,就此蹉跎一生。项兄你,真的错了。”

项君若的脸,突然前所未有的白,很吓人。

李安然笑道,“她对你很好,你却只是远远近近地看着她。你们俩结伴在外,却一直若即若离,怪不得楚狂在家里干着急。项兄你,定力好得,真是个闷葫芦。”

李安然一语点醒梦中人。项君若坐立不安。很无措。

李安然道,“晓莲年纪不小了,双十出头了,你还想让她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是想给两个妹妹,一起办喜事。”

项君若的脸又一阵红了,欲言又止,隐忍着不肯说话。李安然笑道,“不要想让我去做媒,做媒人我可是没天分,被若萱埋怨得,可再不敢做了。”

项君若道,“可我终究是拿不定她的心思。她好像是有心结。她在你身边那么多年,毕竟,是和你亲近些,我冒失去问,…,以后如何见面,怕是我默默守护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项君若几乎是哀求。李安然苦笑道,“我这个倒霉做哥哥的,两个妹婿,就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晓莲一向体贴,李安然一回来,大家都和李安然亲近喧哗,她总是不起眼地一个人在厨房给大家做滋补养身的宵夜。

那次她送来宵夜,就被李安然留住了。她清明笑道,“少爷…”

话已出口,来不及收,晓莲轻轻低下头。李安然笑道,“这几天我都听见你叫我好几声少爷了,再改不过来,就自己掌嘴。”

晓莲笑而不语,李安然让她坐。

她做的羊肉萝卜汤。香气满屋,李安然一滴不漏地吃完,夸奖她。

明明两个人是很亲近的,可是偏偏找不到更多可以言说的话。晓莲不是若萱,她精于人情世故,心思聪明颖悟,不需要人循循善诱的劝导。

她永远是疼人的,不多言语,不凑到身前亲近,可不停变化的精心安排的膳食,就知道她有多心疼李安然。

她心疼人,便也格外惹人疼惜。她温柔明亮的眼睛,轻轻看人一眼,就叫人格外暖心。就突而与她格外亲近。

这么通透的女子,项君若的心思,她会不懂?

这么久了,久到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会想起曾经在菲虹山庄的时光,想起李安然,她的少爷。

还爱他吗?其实只剩下思念,爱与不爱的界限,已然渐渐模糊。

她知道,他还在这个世间存活。他一定活得很辛苦。可是,还爱他吗?

爱他吗。一场情意渐渐退却了激荡的热情,最后在时光中沉淀积存于心的,或许已经无关爱慕。

她离开少爷身边,从最初的自我放逐算起,快有四个年头了。

四年。一个女孩子葱葱郁郁的青春,能有几个四年。

还记得他温和的笑容,还记得他的声音和背影。但是真的不再想,有一天厮守在他的身边。

她忠于他,是因为他对自己好。她一个小丫鬟,受他的扶持和信任,给她历练的一片天。她不可以在他家破人亡生死未卜的时候背叛他,一如楚狂,一如斩凤仪,这只关乎做人的品质,关乎情谊,但无关乎爱慕。

第一百一十六章 美眷良缘(下)

这两年的奔忙,耗损着她的心力和体力。哪里还有时间,去长篇累牍地回味幻想一个男人的爱与不爱。世上最强悍的,永远是时间。

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人自始至终的陪伴。项君若。

他紧张自己,照顾自己,细心呵护。她当然知道。她知道,也对他好。不管多忙,项君若一年四季的新衣,都是她亲手做。可是他总是若即若离,欲言又止。

每次和他亲近一点,他就惶恐。离得他远了,他又想亲近。他的态度,成了横在晓莲心中的一根刺。

晓莲忍不住想。他是介意,自己在天香夜染衣的事吗?

自己失了身。无需隐瞒。但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知道一个女人失身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女人失身,却是另一回事。

当年楚狂急切冒失地闯进,正看见,她被林玉章施暴。

晓莲表面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该笑就笑,该说话就说话。可是一个女孩子,被一个男人施暴,还被两个男人看见,天知道在她内心中,情何以堪。

有时候晓莲是恼恨的。项君若介意没关系,他介意就不要再对自己存心了。为什么还纠缠着,守候着,内心里却耿耿于怀,不肯原谅着。

对晓莲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耻辱,是折磨。

幸亏她心胸宽阔。也忙。对项君若也是淡淡的,看着他的别扭样,有时候晓莲就忍不住偷偷笑,忍不住叹气。

叹息。自己这是什么命。以前偷偷爱慕少爷,少爷无心。现在有一个人肯爱她,却又因为失了身而嫌弃她。一边爱,一边嫌弃。她真的想对项君若说,你这样累不累。

幸而这两年多,她有很多事情忙。生意惨淡的时候她忙,生意兴隆了,更有很多事情忙。

忙,正好让她摆脱情累。

白衣堂的弟子,都叫她晓莲姐,和她很熟,很亲近。

相认识交往的客户,偶尔也有世家公子。但这多多少少的人,都因为项君若的守候,而望而怯步。

到底要僵持到什么时候。从菲虹山庄花园边那次偶遇,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爱上了她。他是赤诚的,热烈的。两年多寸步不离左右,有了危险,他可以抵死护佑。有时候她也是感动的,可是,偏偏这个男人有情障,他无法忘记在夜染衣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她晓莲无法改变的。事实的存在她无法抹煞。他要厌弃她无话可说,可是他的爱更让她无话可说。一定要这么纠结吗?有时候她几乎是怜悯这个男人的愚氓。她觉得若是心思通透的男子,一定可以不在意,一定不这么折磨自己。比如楚狂。比如少爷。

可是他是项君若。

晓莲掩起淡淡的苦楚失落。对李安然笑道,“哥,你找我有事。这些天我把账目都整理好了,你空闲了,就看看。”

唤他一声哥,多少还有点别扭,可是估计叫熟了,就习惯了。

李安然听了这声哥,内心偷偷叹了口气。他笑着,柔声道,“我回来,不是看帐的,是要看晓莲你的。这些年,你一个女孩子,撑起那么大的生意,太苦了。我对不起你。”

晓莲的眼圈红了,轻轻地低下了头。

李安然爱抚道,“晓莲,哥哥问你件事。你年纪不小了,我想让你和若萱,你们这对姐妹俩,一同成亲,这样热闹,你说,好不好?”

晓莲望了李安然一眼,含了泪,柔婉一笑,说道,“好!”

这就是晓莲和若萱的区别。和晓莲说话谈事,就是这样简单。她说好。你所有要说的话,想说的事,她都懂。不用你多费唇舌,阐哲理讲道理。

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再细微的分寸,她都把握。

看着晓莲,李安然突然就痛恨若萱的懵懂任性。那死丫头,他再费力气教,也教不出晓莲这玲珑清透的心思。他再怎么磨,也磨不出晓莲这温婉含蓄有张力的性子。

本来以为若萱就已经很懂事了,可是和晓莲比,那简直就是不懂事。

他突然有点可怜斩凤仪。有点妒忌项君若。

李安然展颜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头查查黄历,找个黄道吉日,你们就成婚。”

手边是他温暖的手,不远处是他温暖的胸怀。这个男人,是,自己哥哥。

哥哥。他倒是欢欣自己妹妹嫁出去。可是,那个人,嫌弃她。

晓莲内心一阵委屈苦楚,泪禁不住就泉涌下来。

晓莲连忙抹泪,李安然见状,关切道,“怎么了?哪里难受了。有心思,和我说,别自己这么委屈着,伤身体。”

太久了。真的是隐忍太久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在人前永远淡定温存。别人有什么烦心事,找晓莲姐说。缺了少了东西,找晓莲姐要。遇到什么困难,找晓莲姐帮忙。想不出主意,问晓莲姐怎么做。可是到底有谁,肯用心碰触她柔软的心底,怜惜她的伤,问一问她的苦楚。

谁曾经温柔地问过她,晓莲,你苦不苦。谁曾经给她一个肩膀,让她可以柔弱地哭一哭。

这个人,最终,还是李安然吗?

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仰视他,那时候她还多么小,情怀半开的懵懂,她不过才十六岁。

转眼快六年,繁华成废墟,翻云覆雨的变化,当年风华正茂的少爷消磨成满头白发。短短几年,看遍人间冷暖。她外表柔弱内心孤傲地挺立,风来遮风,雨来挡雨。

物不是,人已非。想来往事种种,李安然竟然还是她最可以亲近的人。

他不爱,这没关系。他不曾像对若萱那样把自己抱在怀里捧在手里宠,这也没关系。

他肯温柔地对待,他肯用心地怜惜。世界上真心的爱有很多种。李安然给了她其中的一种。无关情爱,也不是血缘。

哥哥。晓莲突而不能自持,扑在李安然的怀里,泪放肆地流。

李安然拥着她,突然感慨。

以前只是想象,这个女孩子所受的苦。现在他不得不痛彻地感知。

李安然任凭她哭。这孩子平日就是太不肯哭了。

待晓莲哭泣稍歇,李安然抚着她的头,问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和我说。”

晓莲用帕子抽着鼻子,摇头。

李安然道,“你性子哪里都好,就是这样忍着不好。心再大,也有苦恼。和人说说,说出来就好了。”

晓莲道,“不用,我自己去解决。”

李安然道,“现在就和我说。自己解决,就不能和我说吗?”

李安然的话冲破了晓莲内心的防线,刚刚止住的泪复又奔流。她扑在李安然的怀里,泣不成声,“我,我在夜染衣失了身,他,他,他嫌弃我…”

李安然脑子轰一下就炸了。一股火直冲上来。项君若,他敢?

他真的敢,就断了他的药不理会他的毒,打他半死扔出门,让他自生自灭毒发死了去!

李安然突然惊醒自己这一瞬间的恶毒。

李安然温柔抚慰道,“不会的。是你想多了。不应该是这样的。傻丫头,他跟我说,你心里的人是我,他才不敢说。我说他错了,他还央我来和你说。他很是珍重你的,怕一旦说破了,连朋友也做不成,连守护你的机会也没有。你别伤心,一定是你们,误会了。”

晓莲白了脸。怔怔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拿帕子擦擦她的泪,小笑道,“傻丫头,别的事都挺聪明的,怎么这事就这么糊涂。你们包裹得都太密实了,话说开了,就好了。”

晓莲的脸由白渐渐变红。

李安然道,“害羞了吧。开开心心的,准备做新娘子吧。”

晓莲半垂下头,浅笑,要告辞。李安然伤感道,“妹妹们都要嫁了,来,让哥哥再抱一抱。”

晓莲鼻子一酸,任李安然拥在怀里。李安然轻轻地抱抱她,内心是深浓的情意。

李安然抚着她的头柔声道,“你记得一定要让自己幸福。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多倾吐,少隐忍。要爱惜自己才对。成了亲就有相公了,什么话都可以说。我若不在,你四哥也是可以帮你。我这话你一定要听。别老记着照顾别人,就忘了自己。知道吗?”

晓莲泪下。点头。

李安然苦笑,“那就记住了,夜深了,回去吧。”

晓莲的泪奔涌而下,抽泣着,一抽身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