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会,再爱我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十四岁那年的笑声

竹林里是朦胧摇曳的月光。李安然望着面具人,夜风吹散了他的白发。

他对面具人道,“告诉我为什么。”

面具人盯着李安然,沉默。

李安然道,“当然你不说也可以。仇结到这份上,原因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面具人不说话,而是轻轻地拿下了那张俊美无匹的青铜面具,露出他瘦削的,苍白的脸。

嫣红的胎记,覆盖了他的大半边左脸。

李安然也没觉得有多诡异。清清淡淡的月光,苏笑苍白的脸,很文弱。他左边的脸,就好像是覆盖着晨夕的霞光,红得并不狰狞。

抛开这块胎记,苏笑并不丑。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块东西,让苏笑一直在人前抬不起头,一直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嘲笑。

苏笑其实真的长得很文弱秀气。连同那块胎记,虽然丑,也并不可怕。

他并不凶神恶煞。可能就是因为此,大家才敢嘲笑他,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然后他总是卑微地低着头,在别人的嘲笑里,低着头。看着尘土。

李安然有几分唏嘘,但死活都搞不懂,菲虹山庄会和苏笑有什么仇。苏笑怎么就会成为袁辛的徒弟,他一个卑微的花匠,字也不识几个,哪里来的用毒的技能和可怕的武功,哪里来的,掌控天下驱使众多高手如刍狗的地位和权势。

从最弱小,到最强大,强大到可以驱使玉树欧阳,这其中是什么样的一种变化。

即便这是事实,但是李安然很费解。

苏笑淡淡笑。他脸上的笑没有青铜面具那么美,但是真实。

他叹气,对李安然道,“竟想不到,你真的就找来了。可能是我作孽太多了,我想平平静静地死,老天却不让。”

李安然没说话。苏笑侧头对他笑道,“你施与的毒,注定我一定会死。我终究是死在你的手上,无论是用哪一种方式。可是,为什么就这么巧,不早一天,不晚一天,一定要今天,今天是琳儿的婚事。可是你,让她背叛了我。”

苏笑苦笑道,“我现在很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早死。我中了毒,没了胳膊,败于你手,可是为什么我没死呢,让我眼睁睁,失去我一手养大的孩子。”

李安然道,“失去一个人,对于你来说,也会可怕吗?我还以为,一个惯于让别人失去的人,他自己早就已不在乎失去不失去。”

苏笑突然颤抖,从内心到身体都惊颤。仿似一件尖锐的利器划破他的心口,他突然明了,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明了,原来自己比别人都脆弱、痴心妄想得多。

他突然了悟一件事,他自己的雄图霸略,不过是,让别人失去。失去亲人,失去性命,失去家。

他从来没有仔细地想过,别人失去亲人失去家会不会痛。

会痛吗?比如李安然。他失去父母,失去妻和未曾谋面的孩子,失去菲虹山庄的繁华,甚至失去曾经要好的兄弟。

苏笑望着李安然的白发,他会痛吗?

怎么能不痛。

苏笑突然仰头,闭上眼。

他毁了整个空云谷,毁了琳儿的家,他不过是把琳儿养大,凭什么就要琳儿忠于他,做他面前给他欢笑的,乖巧的孩子。

琳儿得知父母的死讯,会痛吗?她痛,可是她怎么能忍得住,在自己面前欢笑如故。

她怎么忍得住!

李安然看见,苏笑缓缓地落下泪来。虽然极力隐忍,可是苏笑泪下滂沱。

李安然于是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苏笑为什么在一瞬间,在自己面前就这样痛快地哭。

回想往事种种,李安然心酸,却做不到这样痛快一哭。

可是苏笑哭了,还是在李安然面前。

李安然道,“苏前辈,您没事吧?”

苏笑流着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李安然好气度。

他不是应该咬牙切齿地冲上来,杀自己吗?他为什么还能在自己的仇敌面前,用光风霁月的表情保持君子风度?

自己为什么会哭。是啊,流什么泪呢?原本就没有亲人,他苏笑怎么会,突然流泪。

他是不是就是众人眼中铁石心肠的怪物。当年他一怒杀了项重阳,毁了云初的家,云初,会痛吗?

云初死时,很痛吗?

痛吗。他苏笑应该不会痛的。可是他怎么可以,在突然的一个瞬间,为自己过去的惨绝人寰,噬骨心痛?

是不是因为,他从来不懂。他从来不曾拥有过,所有也不会在意,别人失去时会怎样心痛。

可是现在他老了,身边只有琳儿。他想让琳儿成亲,在自己身边,为他生一个外孙,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琳儿和邱枫染的,他只求上苍给他一段含饴弄孙的岁月。

不管怎么说,他在琳儿身上,付出了二十年的心血和爱。可他苏笑忘了,别人,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毁掉的家,感情也和他一样浓烈。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杀人如麻的苏笑,怎么可以奢求,一段安乐的岁月。

李安然找上门,讨债来了。

苏笑整理情绪,对李安然淡笑道,“虽然仇结到这个份上,可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多活一刻,我也是可以告诉你原因的。”

李安然道,“愿闻其详。”

苏笑道,“其实很简单,就因为一场笑。就是那场笑,让我痛下杀招。”

李安然道,“一场笑?什么笑?”

苏笑道,“很久以前了,我十四岁那年,六月初三的下午,我当时的主人和他的朋友们从外面游乐回来,偏巧我培植出的一株白玉牡丹开了,馨香满花园。我平日都是一个人,谁也看不起我,我都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观察花草,熟悉他们的习性,虽然我种什么栽什么都比别人长得好,但是从来没人抬举过我。可是那一天,众人都惊奇于白玉牡丹,非要见识一下,慕容家了不起的花匠。”

苏笑望着李安然,苦笑道,“你知道吗。我就是那位了不起的花匠。听说主人和他的朋友们要见我,我既忐忑,又惊喜。我以为,他们都是当时最出色的少年英杰,都有修养和气度,应该不会像别的人,以貌取人,因为我生得丑,就刻薄取笑。就是带着这一丝期待,本来很胆小的我,还是低着头,去见主人。我其实很害怕,远远地跪在地上给主人请安。主人很随意地叫我起来,叫我去见客。”

苏笑突然顿住,似乎受到了莫大的耻辱,攥紧了拳头。良久他才闭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战战兢兢,给众人行礼,众人本来相互说笑,一齐望着我,然后突而沉寂,相互看着,突然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把花园的亭子,都笑破了。”

苏笑叹气道,“我无地自容。我一动都不敢动。可是他们一直在笑,指着我的脸在笑。主人看着我愣了一下,懊恼地挥挥手让我离开。我暗自留神,暗自发誓,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出息,有了能力,一定让他们那些人,不得好死!”

苏笑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李安然犹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恨,咬牙切齿。李安然不由有一点心惊,或许对于当时风华正茂的众人来说,那只是一场很欢笑很愉快的聚会,却不想因此,埋下了丧命的伏笔。

苏笑的语气突然带上了追忆的色彩,他说道,“只有云初,她看着朋友们笑得前仰后合,很不安,向我欠身致歉。她不像是一般的高贵小姐,她肯对我好,很有礼貌,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别人的致歉。第一次有人因为嘲笑我而向我致歉。何况错的不是她,只是她身边的人。”

李安然无话。苏笑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仰天桀骜道,“就是因为此,我后来得势,就一家家把当初嘲笑我的精英人物,灭掉了。就是这么简单。如此而已。”

李安然觉得不可思议。他突然无话可说。

面具人道,“尽管后来云初告诉我,向我解释,说是他们和歌女作诗嬉戏,我主人输了,被人用胭脂画了半边脸,在见到我之前,刚刚洗掉。他们看了我脸上的胎记,想起我主人的狼狈相,才笑。可是我忘不掉,我忘不掉他们看了我的脸,就那样前仰后合地笑。”

李安然虽然觉得苏笑偏执,但他能理解那种偏执。换做是你,你会不会也那样偏执?

李安然仔细想,觉得不对。他奇怪道,“我爹,不是出生世家,十几岁的时候不曾和那些人交游,似乎也不可能参加那场聚会。”

苏笑笑,“你爹是不能,可是你忘了,你娘呢。你娘是堂堂顾家的独生女,大小姐,是项重阳的师妹,当年的性子可是活泼得很,和你那妹妹,有一拼。”

李安然忽而沉默。

苏笑道,“你爹何等的才干,论机关暗道的设计,世上无人能出其右。得你娘的爱慕,得你外祖父的提拔,创建菲虹山庄,称霸一方。”

李安然忽然道,“我娘怎么死的?”

苏笑怔怔地盯着李安然。李安然静声道,“你杀了她,是吧。”

苏笑笑,点头道,“不错。我杀了她。”

李安然突然想发脾气,他问道,“那白家呢!江南白家呢!”

苏笑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聪明。白家很简单,也是我派杀手杀的。”

李安然沉声道,“为什么!他们白家,一向行医为善,应该和你没什么仇怨。”

苏笑道,“有句话叫祸从天降,谁让白梦鹤去给你娘接生呢?谁让他医术真的很高,在你娘中了我的毒的情况下,还能保住孩子!他不死,谁死?”

李安然几乎就想动手杀了苏笑,苏笑道,“看来你对楚雨燕真的很用心啊,一说起白家的事,你就这么激动。”

李安然道,“我怎么能不激动!”

苏笑道,“其实白家的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看上了他们家的两个女孩子。”

李安然怔然。苏笑道,“我需要一些女孩子,美丽的女孩子,为我所用。本来想选琳儿,我都已经毁了空云谷,可是后来,…,我突然就舍不得了,然后看中了白家。你不会不知道,当年白家的夫人是慕容后裔,所生男女,都是俊美非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对吗,多年以后,他们白家的二小姐,不是一露面,就连你李安然,也是一见倾心,不能释怀?”

李安然强自隐忍,这苏笑,就是一个疯子。

苏笑叹气道,“其实我本来也不一定非要这样睚眦必报的。我甚至想过要终老空云谷,一辈子种我的花花草草。有些耻辱我淡忘了,就算不甘心,但也要有不甘心的能力。只会种花花草草的苏笑,没有武功,也不识字,怎么能对抗那么多名门世家,怎么能杀那么多人呢?”

李安然冷静,望着苏笑,其实他也真的不明白,苏笑摇身一变,是怎么回事。

苏笑道,“所谓命运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我不过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遇到了改变我命运的人。我拿着滴水木莲香去看望云初的路上,遇到了袁辛。后来做了他的徒弟,接手他的基业。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么简单。”

李安然道,“袁辛?他,早二十多年前就消失无影了。”

苏笑道,“是啊,就有这么神奇的事,他消失无影了,可是就被我遇上了。应该换个更确切的说法,我就是被他找上了。”

李安然道,“找上?”

苏笑道,“对,找上。然后他一边成全我,一边毁掉我。”

李安然无话。

苏笑道,“你也知道,我到了项家发生了什么事。项重阳宠妾灭妻,云初柔弱被欺负,他置之不理不管不问,我不过替云初说了几句话,就被他的妾打耳光。打我耳光不要紧,可是云初护着我,她竟然,打云初的耳光。我受不了。”

苏笑突然落下泪来,他说道,“我受不了,云初堂堂嫡妻,护不了她的兄弟,为了我,竟然被一个妾打耳光。我于是冲上去,推倒了那个女人,项重阳看见了,他出手打我,很重。云初护着我为我求情,他便反手,打了云初一耳光。”

苏笑的身体都在轻轻地颤抖,强自隐忍,对李安然道,“你知道吗,以项重阳的武功,怒极挥手,即便不用内力,是什么力道。云初嘴角顿时就流出血来,不是我扶住,就摔倒,而她身后,是假山巨石,很可能就摔得头破血流。她挨了打,疼得半天踹不上气,项重阳望着她,竟然没有半点悔恨怜惜。”苏笑顿了顿,叹气道,“我,我当时其实很害怕。我不敢说什么,抱着云初,看着项重阳,很仇恨,但也很畏惧。”

苏笑突然停住,他望着李安然,自我解嘲笑道,“你以为,凭着我苏笑,没有武功的苏笑,在项重阳面前,会有多英勇吗?”

李安然道,“那事情是怎么激化的。”

苏笑道,“项重阳丧心病狂,他看着我突然就笑了,他竟然说,云初眼光独特,一个人人看不起的丑八怪,她竟然就看上了,他说,他这就写休书休了云初,把云初嫁给我。”

李安然有些骇然,这项重阳哪里吃错药了。项重阳为人稳重,做事精干,即便有几分风流,也不至于这么糊涂。

苏笑道,“我当时就懵了,不知道怎么办。一时之间,只想证明云初的清白,拼命给项重阳磕头认错,求他责罚,他就算是杀了我也没关系,可是别那样对云初。项重阳却丝毫不理会,他走过去抓着云初的头发,笑得很冷酷,他对云初说,‘给你找这个人你还满意吗?虽然他那么丑又那么低贱,但是你本来就心怀慈悲,不介意这些是不是。何况,他种花种草不是种的很好吗,跟你志同道合,又对你敬若神明,不会像我一样,娶妻纳妾冷落你,’项重阳这样说着,突然就把云初扔在地上,起身暴喝道,‘我做主,就把你许了他,今天就嫁!马上跟他给我滚出去,是不是还等着我这个前夫张灯结彩送你入洞房!’”

李安然震惊地听着,这项重阳,他不会吧?

苏笑强自冷静地对李安然道,“项重阳,当时就像是疯了一般,云初却是很冷静地站起来,她竟然还苦笑了一下,很平静地对项重阳道,‘相公当日娶妾身,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是不出三载,相公移情别恋,可曾还记得当日誓言。妾身虽幽居冷院,但心如冰雪,情比金坚,从来也不曾改变。自古宫闱相争,无所不用其极,既然相公相信谗言,心生嫌隙而不辨清浊,那妾身也无话可说。只是一纸休书之后,妾身与相公便再无瓜葛,用不着你做主为我再嫁,玷污我们姐弟的清白。’云初说完,就扶起我,问项重阳要休书。那项重阳,却是动也不动,怔了半天,突然在我身边抢过云初去,按在假山上,大吼着责骂质问,问云初是不是真的变心了,要离开他。那个妾,突然在一旁冷言冷语,说得云初异常不堪,她竟然说,好个心如冰雪,情比金坚,就是抱着个陌生男人用嘴亲啊。项重阳听了这话,马上恨恨地又打了云初一耳光,我受不了,就突然冲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冲上去,一下子,就杀了那个妾。”

苏笑苍白瘦削的手上青筋暴起,多少年了,这是他不堪回首却又无法忘记的血腥记忆,血腥,太血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经意的手指

深夜的竹林很寂静,寂静得只有虫在鸣叫。

苏笑仰天,深呼吸。

他平静下来,面色雪白,苦笑道,“后来的事,就再也不受控制。我杀了那个妾,项重阳自然冲上来要杀我,我拼死抵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他杀了。我杀红了眼,也吓懵了。云初扑在项重阳的尸身上,怔怔地望着我。突然嘶叫一声,一头撞在假山上,我当时,竟然就忘了去拦着。云初死了。我痛极发狂,浑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冲进项家,乱杀一通,竟然就无人可挡,我杀了项重阳所有的妻妾,杀了他的孩子。项家一片血红,我觉得生无可恋,一把火,烧了项家,也想烧死我自己。可是我却没有死,醒来的时候,袁辛对我说,他就是我的师父,他要收我为徒。”

李安然已经懂了。凭苏笑是无法杀死项重阳的,甚至连那个妾他也不一定能杀死。他只是在前面做出冲动的举动,背后动手的,一定是袁辛。袁辛身为秘门的掌门人,武功之高,项重阳不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