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果拥有一双时间的手,会选择离开这二十岁,他不要青春,他只要四十岁,渐渐老去的容颜和不再紧致的身体。

他会拥有同样一个人,一个他爱的人。

第56章 chapter59

因为迟迟找不到病因,医院的医生决定给范无双做一个头部增强ct,一开始的时候一直担心在移动过程中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是主治大夫商讨之后一致决定这个检查还是要做,金发碧眼的洋鬼子拿着单子让陆北签字的时候特意嘱咐了可能会产生的风险。

陆北沉吟了片刻,就签下了字,力透纸背,花光半生力气。

孩子就在他的旁边,有些瘦小的身子靠在他的身上,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仿若这个孩子一生倚靠的大树一般。他决计是不能倒下的。

范无双的推车是他亲自跟着的,一路跟到检查室门口,看着人被白大褂推进去,看着检查室的门关上,他站在门口,脑中心里一片空白。

头部增强ct的结果出来,医生判定范无双需要即刻动开颅手术,一分钟都没有耽搁,陆北就被叫过去做术前谈话,医生看过太多生死,这种谈话早就正常进行过无数遍,他列出条条可能出现的风险,跟陆北说:“手术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三十,但是不做手术,人保不住。”

陆时学医出身,一起看了检查报告,主动跟陆北说:“还是尽快手术的好。”

主治大夫又跟陆北说:“范无双签过器官捐献书,如果手术不成功,按照她之前的意思,她会捐献出自己的心脏、□□以及肾脏。”

于是陆北的手就开始发抖,她考虑得是那样子好啊,到最后一刻还是想着其他人,她死了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让自己见,对啊,她离开之前就说过的,这辈子最好都不要见了。

陆北迟疑的时候,深深就靠在边上,他这些天来不大愿意吃饭,原本就瘦的孩子这下子更加显得可怜兮兮,眼睛突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爸爸虐待孩子。

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轮廓之间与他少年时候几乎一样,范无双留下一个孩子给他,难道就要走了么?

这样的时刻,终于知道无力感是什么样子的东西了。

深深坐在那里,看着爸爸的手在发抖,脸色有些泛白,迟迟不敢下笔。孩子心里面难受,低了低头,小声地说:“爸爸。妈妈会好起来的,对吧?”

小朋友的话就像羽毛一样,轻轻的,弱弱的。他在依靠自己的爸爸,他渴望得到肯定的回复。

陆北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签下了手术同意书。他拉过深深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陆北签完手术同意书之后,把孩子托付给陆时,让她带着孩子去外面吃点饭。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会儿深深竟然拒绝了一直跟他十分要好的陆时阿姨,他待在那儿,小脸可怜巴巴地说:“爸爸,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主刀医生说过,手术没个七八小时根本做不完。他们等在那里也是无济于事,而小孩子明显离不开他,陆北深深看了一眼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亮起的红灯。

无数往事在他脑海里呼啸而过,如果手术中出现任何意外,这将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范无双。从今往后,高山水阔,阴阳相隔。

陆北拒绝了深深。他拍了拍孩子的头:“深深,爸爸不能离开这里,你能明白吗?”

孩子是个聪明的孩子,站在那里耷拉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就知道父亲的意思。然后他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牵着陆时的时候就出去了。

可是没有多长时间,深深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三明治和牛奶,小手紧紧地抓着纸袋子,认真的模样非常像很多年前范无双教训陆北的姿态。

陆北朝他招招手,孩子小跑着就过来,拿着手里的食物一股脑扑到陆北的怀里,抬起一张认认真真的小脸:“爸爸,我们一起等妈妈。”

“好。”

深深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这是吃的,陆时阿姨说了,我们不能倒下的,一定要吃饭。”

这孩子,倒是什么都懂。陆北难得扯了个笑容,摸摸他的脑袋接过了东西,父子俩相互抱住就坐在了手术室门外,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到这一刻,其实也已经没有任何怨怼了,太多的仇恨与爱恋交织着,也想过放弃的,最后到了这一刻,没有什么比生死再大了。

手术一分一秒地进行着,父子俩吃了点东西,互相没说几句话,只是互相抱着,默默地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

手术结束的时候,深深刚刚在陆北的怀里睡着,孩子是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才睡着了,睡梦中,十岁的孩子眉头皱起来,像是有无限的心事。

这个时候,医院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医院里静悄悄的,走廊里的等照着,是这无边黑暗中的唯一的光。

主治大夫脚步虚浮地从手术间出来,陆北将半大的孩子抱在怀中,听到了那一声:“手术还算成功,但是要观察一晚上。”

“如果能度过24小时危险期,未来苏醒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这时候,深深在他怀里醒过来,孩子细声细气地问他:“妈妈好了吗?”

陆北半响没有想出一句话来回答,他看着孩子明亮的眼睛,无法说谎,也无法说出事实。

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如何才算是好?

范无双被推进icu观察,深深跟在陆北的后头一路紧紧地牵着陆北的手,icu家属并不能进出,陆北可怜孩子羸弱的身体,拜托了陆时来接孩子回去休息,谁知道陆深固执地很,小手紧紧地抓着陆北:“爸爸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脾性不知道像谁?陆北心里喟叹,想想,他是个固执的人,范无双亦是。不能怪孩子。

他最终点头同意,陆深拉了拉他的手慢慢说道:“爸爸,我也长大了,我已经十岁了。”

他的意识是他已经足够大到能够承受任何事情了,但是他哪里知道,在陆北的心里,他不过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他也是范无双和他唯一的骨血。

相爱相恨多年,唯一的骨血牵连。

第57章 TheEnd

这小半辈子,陆北唯一学会的事情大概就是妥协。

漫长的黑夜过去,他带着孩子坐在范无双的病床边,终于看见她醒过来。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在看到他的那一个瞬间,却转过了头。

这一举措,数日来连轴转的陆北苦笑一声。孩子还睡在他的怀里,他看了片刻,终于站了起来,抱起了深深,对着病床上的人说:“我去叫医生。”

能够醒过来就是好事,主治大夫带着一群专家初步诊断后,脸上带着欣喜的神色,洋鬼子在看到陆北之后特意叮嘱:“让病人保持好心情哦。”

陆北只是点点头,异常地沉默。

陆时得知消息,立马从家里赶过来,薄慎跟在她后头提醒她穿好衣服,别莽撞。这一位高深莫测的富二代导演近些日子来连部像样的作品都没有,据业内说整日来就知道跟着太太后面跑,一点儿当初的样子都没有。薄慎甚至连国内的公司都要转让给别人,这一年来与陆北的交集便越来越少,这一次倒是两人这些天来头一次见面。

薄慎还是老样子,风流倜傥,长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一小撮,看人的时候还是带了一些距离。

“不容易啊,大少。”

这种语气,带着点高高在上。如今他与妻子琴瑟和鸣,看陆北的时候自然带着点高傲了。成家立业,齐家平天下,连个家都没有的陆北顿时感觉是处在食物链的底端了。

陆北眼梢扫了他一眼,脸色如常,却一句话都没说从薄慎身边横穿而过。

范无双刚刚醒来,不怎么能说话,陆北轻轻握着她的手,劝到:“鬼门关都走过了,无双,凡事想开点吧。”

她好像意有所指,范无双脸色苍白,只剩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了她半响,然后眨了眨眼睛表示知道了。

陆时见了人之后终于放心了,心里有无数的话,但依旧要顾念范无双的身体,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之后就走了,说明天再来。

陆时走的时候,路过病区楼前的一大片花园,她看见陆北只身一人坐在花园边上的楼梯上,丝毫不在意泥泞蹭脏了他的西装。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在抽烟。

说是抽烟,也不见他吸,只是烧着烟,零星的火星和稍稍的烟雾。陆时看不清他的脸,却恍然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薄慎揽过陆时的肩:“走吧,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纠纠缠缠已然超过了十年,旁人恐怕是不能明白个中滋味。

陆北吸完了烟,掸了掸烟灰,起了身,朝霞过去,天边日头渐盛,他抬头看,竟然看见深深这孩子正站在病区门口,好像在找他。

陆北心中大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以及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儿子已经十分依恋他了。

也是啊,在深深十年的人生里,他出现的时间有限,他对于孩子而言,是一个很难得到的礼物。一旦拥有,便不想再丧失。

陆北加快了脚步,深深终于看见了他,小脸上立刻有了个笑容,甜甜地叫道:“爸爸,这儿!”

孩子已经蛮大了,却还跟很小的孩子一样,仰起头来的样子像一朵太阳花。

“深深,待会儿爸爸带你去吃饭,现在我需要点时间跟你妈妈谈一谈。”

孩子心思细腻,自然明白了这谈一谈的意思。他忽然间有些失落,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要走了?”

大概在孩子的印象里,父母每一次谈话,最终都会离别。

陆北蹲了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你想要我走吗?”

“当然不。”

陆北笑了:“那我就不走了。”

“嗯。”深深郑重地说:“你答应我了。你发誓。”

陆北点头:“我发誓。”

陆北进病房的时候,范无双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大病初愈,第一眼竟然是不想看他。陆北心如刀绞,却又无话可说。可是事到如今,他依然站在她的面前,他想谈一谈。

“无双。”他轻轻开口:“我们结婚吧。”

范无双听了他这话,终于转过头来,她冰封似的脸终于裂了开来,只是她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她声音暗哑,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你已经有太太了,何必做这种承诺?”

“我,”陆北摇头苦笑:“我哪来的太太?”

范无双呵呵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嘶哑,只说了一个人名:“傅家碧。”

陆北明白了,他笑了:“在订婚宴上我当众就被悔婚了。傅家碧跟着霍瑜跑了。”陆北摇了摇头:“无双,你明明知道那只是生意,却还是生气。”

“无双,你问一问自己的心,好不好?十多年了,我都要三十岁了,等不起了。”

她心里其实清楚地不得了,这一辈子,陆北绝不会娶别人,但是在听到陆时跟她说陆北与傅家碧订婚时,她心中依旧难受不已。

范无双眼眶微红,陆北见了,终于走上前去,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他的语气就像是哄小孩子:“不要哭啊。”

他自嘲:“我最讨厌自己惹你哭了。”

范无双摇头,她轻轻叹一口气:“我以为自己活不了了。”

“别瞎说。”

“不。我流了好多血,渐渐感觉自己没有一丝力气,又渴得慌,脑袋晕晕乎乎的时候,却好像看见了你。”

范无双声音轻轻的,就像一片羽毛,慢慢地扫过了陆北的心尖。

“你好像才二十岁,骑车载着我,告诉我抓紧你的腰。你那时候真年轻啊,也没出过车祸,身体好得不得了,你下车的时候扶着我,我想你的手好烫啊。”

在最后一刻,她还是看见了他。即便分别,即便伤痛,依然记得还是他。

陆北慢慢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看上去很旧的红色绒盒子,他打开来,里面是一枚非常简单的铂金戒指,范无双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很多年前,陆北曾经跪在校园里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过的求婚戒指。

那时候她拒绝了他,没想到这枚戒指他一直留到现在。范无双哽咽了数分:“你怎么那么傻?”

“无双,以前的都过去了,我们还有深深,一切只会越来越好,这枚戒指一直是你的,你让我等了十年了,现在我能戴到你的手上吗?”

范无双不说话,她定定地看着他,她眼眶泛红,良久之后终于伸出了手。

十年来,这一枚戒指没有褪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陆北倾身吻了范无双。嘴唇相碰,他们两人之间再无距离。

范无双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了秋天,枫叶飘红的季节,陆北和范无双两个人在一家小教堂里举行了婚礼,只邀请了一些十分交好的朋友。

孙兆在婚礼上哭得稀里哗啦,被人很是鄙视了一番,他丝毫不在乎,谢天谢天地讲:“十多年前了啊,这两人终于是修成正果了。我一个外人都觉得不容易啊。”

结婚之后,陆北住在了西雅图,深深就近上学,范无双辞去了医院的工作,重新上学修心理学。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有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陆北在床上悄悄地问范无双:“你为什么答应我?”

“什么?”

“答应跟我结婚。”

范无双躺在他的怀中,他的胸膛温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给她按摩太阳穴。她舒服地眯起眼睛,慢慢答道:“我这小半辈子,很多时候总是在放弃你。可是临死了,才发现我最想要的,最忘不掉的,却是你。”

“我才三十出头,这一辈子那么长,我想对自己诚实一点。”

陆北嘴唇轻轻抿起,悄悄翘起来:“你知道吗?你醒过来看到我立马转过了头,那一刻,我想过回国的,反正你也不想见我。我心里建设无数遍,在花园里想了很久,才来求婚的,反正就此一搏了。”

范无双睁开了眼,对上了陆北漆黑的双眸,她伸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她说:“我看见你,以为我死了。不然活着怎么可能会看到你?”

有一种说法叫魂归故里,人死之后回回到自己不愿离去的地方。陆北明白了,他笑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刀山火海都来。从小你就吃定我。”

范无双也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小小的细纹,她已经三十岁出头了,即便这样,她在陆北的眼里,依然是很多年前,站在自己家楼下的小姑娘。

他们相遇于年少,成年后分别,他们曾经恨过对方,但是也深深地爱着对方。

命运这双无形的手,最后的时候,于他们宽宏大量,让受过伤却依然爱着的人,相聚厮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