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鸨母吓得慌忙摇头。

“是宋秀才托我来的,不会害顾开春的。”蔡琼直起身吹了吹那信封上的灰,矮着声儿道:“起来罢,将这个递给刘捕快,若他不信便去寻来宋秀才字迹比对一番,自然见分晓。”

那鸨母拿过信,拔腿便跑了回去。刘捕快瞧她这一脸惊慌的样子,不免有些怀疑,抿着唇瞥一眼外边:“那家伙如何不过来?”

“怕生人……且说是病了,病气甚重,怕过给旁人。”

刘捕快迅速拆开那信,顺溜瞧完,又问了顾开春几句话,随即将那半块玉佩拿过来,丢给义庄小吏:“喏,你去查下当时宋秀才随身物品里是否有余下的半块玉佩,速度快点。”

那小吏摸了钥匙便匆匆忙忙进去了。等结果的当口,刘捕快又对同行的小厮道:“你喊个人去宋宅找找有没有宋秀才的字迹之类,找到了便送去衙门。”

他这话说完没多久,义庄小吏便从里头拿了玉佩匆匆出来了。两块残破玉佩一合,竟还当真合得上!

刘捕快思考一番,随即拿过那对玉佩,对顾开春与那鸨母道:“你俩马上随我去趟衙门,请官老爷定夺。”

鸨母一直心慌慌,本以为领个尸身了事,这下竟还要去衙门,可别出什么岔子!

三人行至门口,顾开春望了一眼蔡琼:“阿兄要在这里等么……”

蔡琼一个劲咳嗽:“推车与棺材我就放这里了,我实在不舒服,先回去歇一歇。你那边要是了结得早,便将尸身先领回宋宅罢,我晚上去找你。”

他大半张脸被麻布遮住,露出的部分也是惨白惨白的,看着的确有些……

鸨母手一直在抖,她忙扯扯顾开春袖子:“让你兄长回去罢。”

刘捕快却止住了步子,上上下下打量蔡琼一番:“回去?先去趟衙门再说。”他说着便要上来抓蔡琼,蔡琼往后缩了缩:“大人可别碰草民,草民一身病气……”

刘捕快见他阴森森的,心里也有些咯噔,便缩回了手。

义庄距离衙门不远,他们前脚刚到没多一会儿,去宋宅那小厮也将宋秀才笔迹送来了。

刘捕快速去后面禀报了官老爷,官老爷却在那儿急得要死。一大早遣人去驿馆请叶代均吃早饭,却没料叶代均压根不在驿馆。叶钦差哟,您人生地不熟出去瞎转悠什么啊……

“大人,您看这事?”

“你人都带来了还能怎么办!”若躲在这后头不办事,万一叶钦差突然杀过来,岂不撞枪口?

他立时换上袍子到了前堂,一拍惊堂木:“到底是何情形,速速道来!”

鸨母抢在前头将话都说明白了,刘捕快随即呈上信物证明,拿给官老爷过目后,官老爷捏捏山羊胡子:“按说人死入土为安,若有亲人来领回去早些安葬也是好事。但——”官老爷瞅瞅蔡琼:“你身体健全,又不缺胳膊少腿,怎会被宋秀才抛弃?”

蔡琼刚编了个理由要开口,结果官老爷猛地一拍惊堂木:“你若说不圆,我看你便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截下宋秀才写给其大儿子的家书,又灭其口,行坑蒙拐骗之事,实则是想要从这小儿子身上套出些秘密来!”

蔡琼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个人是怎么做上官的啊!

他正欲辩解,却听得外面一声:“钦差大人到!”他顿时就慌了神。叶代均可是认得他这张脸的,且也知道他已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蔡琼怕被叶代均认出来,遂立时跪下求官老爷道:“草民知罪,求大人快将小的关起来!”

官老爷见他这般反应,眼都直了,还有人不用打就认罪求着进大牢的?!

此时叶代均已是进了堂,官老爷连忙下了主位相迎,行了礼后随即作勤勉状道:“这案子快结了,钦差大人可要过问一二?”

叶代均昨晚喝酒喝得神智混乱,连最后怎么宿在张谏之店里的都想不起来,早上起来更是郁闷,头疼得要命。他无甚心思,只道:“不必了,你看着办罢。”说罢还淡淡瞧了蔡琼那边一眼。

蔡琼吓得赶紧拿麻袋盖住头。

官老爷道:“将犯人暂且先押下去罢。”

蔡琼见有人靠过来,忙小声道:“不必不必,我自己走。”

蔡琼被带下去后,官老爷随即对愣在一旁的顾开春与鸨母道:“去义庄将尸身领回去安葬罢。”

鸨母猛地回过神来,拖顾开春谢过青天大老爷,这才跟着小吏往义庄去。

——*——*——*——*——

那边张谏之坐在茶铺外的天棚下,见顾开春与鸨母推着那装棺材的车回来了,却不见蔡琼身影,便约莫猜到他已脱身。

他起了身,将茶钱结在桌上,与正在埋头吃一块点心的白敏中道:“走了。”

白敏中一时有些噎着,他便递过去一杯水,轻叹道:“没人与你抢,不用着急。”

她咳了几下,低着头跟张谏之往外走,此时却忽听到身后好似有人喊她:“白姑娘……”

张谏之虽未听到声音,却下意识地早她一步回了头,蓦地瞧见坐在不远处的一个阴森森老婆子。

他神色骤变,随即便将正欲回头的白敏中拉至身前,迅速按下了她脑袋,低言道:“不要看。”

白敏中整个脸都埋在他胸前,心忽地不是很寻常地跳了一下。此时秋凉沁人,张谏之搭在她后脑勺的那只手却是温温的,她忽觉着有些喘不过气。

“白姑娘……”

那声音又传来了!

张谏之微微低下头贴近她耳畔道:“眼睛闭起来,转身往前走三步再睁眼,千万不要回头。”

他言罢便松了手,白敏中紧闭着眼转过身,一片黑暗中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孤舟。

但她刚走满三步,眼还未来得及睁开,张谏之却已是走到了她身旁,轻描淡写地说:“走罢,没事了。”

白敏中骤然回过神来,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恐怕……是什么恶灵?看一眼便会缠上且很难摆脱那种?唔,她只在祖父的书中见过。

张谏之心却略沉,他方才只瞧了那老婆子一眼,便已是觉得极不舒服。且那老婆子看样子是盯着白敏中而来,今日躲过,将来恐还会再出现,当真教人头疼。

白敏中刚想问他一问,后背却忽被人戳了一下。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她没回头,道:“事情都办完了么……”

蔡琼笑嘻嘻地飘到他二人面前:“是啊都办完了,尸身领回去了。”

白敏中有些好奇:“那你如何脱身的?”

“我啊,被那脑子不大好使的官老爷关进牢里了,然后药力时辰到了我就出来啦!”他笑得很是开心,“我还在狱中留了一会儿,那俩狱卒瞧我不见了都快吓哭了哈哈哈,好生开心。”

白敏中看看他。

“白姑娘,你不要用这么瘆人的眼神看我!”

“我只是觉得,捉弄人有些不厚道……”

旁边张谏之瞧了一眼笑嘻嘻的蔡琼,又听方才白敏中说得话,竟猜到了几分内容,便也懒得再问,只道:“宋秀才的事你还未帮完,先行葬礼罢,随后再带那孩子去领家财。”

蔡琼还没玩尽兴,状态十分亢奋,又与白敏中叨叨了许久,说:“白姑娘你告诉掌柜,都亏了他良策,诶太好玩了,宋秀才不会亏了他的辛苦钱哒。”

白敏中遂偏过头转述给张谏之。

张谏之只说:“知道了。”

蔡琼又道:“对了,那鸨母大约猜到我是什么身份了,怎么办啊?”

张谏之听完白敏中转述,回曰:“她眼下只会怕你,不必解释太多。”

蔡琼点点头:“我先去见宋秀才,白姑娘再会啊!”

他言罢便消失了,白敏中舒了一口气。

两人回客栈已是过了午饭时辰,大荣嘀嘀咕咕抱怨,说今日都快忙死了,小白竟然还跟着掌柜出去,真要给掌柜做媳妇了不成。

白敏中将店里买的点心放在灶台上,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大荣斜睨那点心一眼,单手麻利地拆开了,嘴里还嫌弃地嘀嘀咕咕道:“点心又不饱肚子的,切。”往嘴里塞一块,还行,看在你小子这么有良心的份上,不计较了。

下午时趁客人较少,张谏之催白敏中去收拾新屋子。白敏中将藤条箱搬出来,张谏之一瞧,那里头乱糟糟的,便不由皱了眉。

“趁天气好,衣服与书都晒一晒罢,一直塞在那箱子中也不好。”

白敏中便拖了席子出来,将书与衣服铺了满席子,回屋擦地板去了。

张谏之忽瞥见一册书,俯身将其拾起来,望着那书封上的字迹微微眯了眼。他神色似是顿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又望向正在埋头擦地的白敏中,半晌方举起手中的书,问道:“这册书不知从何处得来?”

白敏中掉过头来,擦擦额上的汗,盯着那书瞧了会儿,回说:“我祖父写的呀。”

“祖父?”

【一二】

白敏中肯定地点点头,又擦擦汗接着道:“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离家了,之后常给家中写信,但世道越发乱,许多家书也收不到了,便也失去了联络。”她似是想起了许多旧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没有托梦给我,亦没有变成魂魄来找过我,也许……还在人世罢。”

张谏之闻言抿了唇,望着那书封上的题字怔了会儿,随后又翻开内页,站在阳光下不慌不忙地看着。鬼灵异怪,写得很是生动逼真,甚至有些还描出了形状,以便人理解。

原来白敏中的“看得见”亦是有缘由的。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可能生来便有那样一些“异灵力”,自小便能看到这些东西,或许那时候还意识不到寻常人其实不该看到这些,大约还觉得有趣。可年纪渐长,便会觉得困扰了罢?

张谏之偏头看过去,却只见那丫头又在埋头擦地了。他素来善读人心,但却有些看不透白敏中。并非因为太复杂而难以读懂,反倒可能是因为太简单了。

祖父……她祖父?不知道那位老先生是否还活着。

张谏之搁下书,将屋中那张桃木床板帮她搬到了新屋中,又帮着整理了一番,末了才又出门替她收拾藤条箱。

双桥镇秋高气爽,抬头望到的一方天空高远清澈,十分宁静。其实战火完全远离这土地,也不过才过了一年多而已。

-

收拾屋子耗了近一下午,终于都妥当。夜幕将近时,张谏之带着白敏中出了门。大荣狐疑地看着白敏中,心道这家伙总是跟着掌柜出去,到底是干什么啊?别给卖了呀。

出了门,白敏中倒也聪明,在一旁问道:“可要喊蔡琼出来?”

张谏之继续往前走,也不阻止。白敏中便依照之前的约定喊道:“蔡琼,蔡琼,蔡琼。”四下瞧瞧,竟什么也没有……

骗子,不是说喊三声就出来的么。

正小声嘀咕着,肩膀忽被人一拍:“白姑娘不好意思我刚刚抢元宝去了!”

“……”

他似是太高兴了,整个人倒挂在空中飘着,嘴里叨叨:“我跟宋秀才说过啦,他很满意呐。明日是个吉日,恰好给他下葬。”

“恩。”白敏中转述给一旁的张谏之。

张谏之不急不忙道:“去趟花街罢,与那对母子说清楚才好。至于措辞,便说官老爷仁慈,遂放了你。”

蔡琼点点头,伸手便问他要药丸。

“不多了,到门口再给你罢。”

蔡琼还对那玩意儿有些贪恋,能与活人一般在地上行走,这般感受当真令人恋恋不舍啊。

一道行至花街尽头,蔡琼服下药,敲了敲门。那鸨母出来开的门,她瞧见蔡琼吓了一大跳,说话都哆嗦了。白敏中坐在斜对面冷清清的茶铺里,看着那鸨母忽皱了皱眉。

张谏之捕捉到她这微妙神色,问道:“怎么了?”

白敏中慌忙摆手道没什么,难道掌柜瞧不出来么?

那个鸨母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活不久了。

蔡琼将事情都与鸨母讲完,让她喊顾开春出来,去一趟宋宅。鸨母道:“开春那孩子胆小,求您可千万别吓着他。”

“那我不去便是了,你俩一起去罢,我将宋秀才家的机关告诉你。噢对了,你取的时候万不可全部拿走,宋秀才说要给我留一些的,辛苦钱不用很多,让开春看着留罢。”说着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末了竟还添了一句:“那钱是留给开春的,开春怎么处理是他的事,你若是乱动念头的话,我会一直盯着你哦。”

鸨母怕得不行,拼命点头。蔡琼甚为满意地转了身,走回斜对面茶铺,坐下来若无其事地要了一盏茶。又敲敲旁边白敏中的桌子:“白姑娘,说好的元宝哦。”

白敏中捧着茶盏点点头。

不一会儿,蔡琼见顾开春母子出了门,与张谏之道:“掌柜,他们这便是要去宋宅了,我与他们说过要留一些辛苦钱在那儿了,您可是过会儿就去取?”

“不急,等等罢。”

蔡琼却是不放心:“我得悄悄跟去看看。”

“去罢。”张谏之不急不忙,又要了一盘点心,推给白敏中:“慢慢吃罢,吃完再过去。”

白敏中吃着吃着抬了头:“当真不急么?”

“该是你的便会在那里,若不该,再怎样争分夺秒也是无谓。”他轻抿了一口茶,姿态很是悠闲。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蔡琼忽然飘回来了,缓了口气瞪大了眼与白敏中道:“白姑娘啊,我吓死了啊,好多金子与首饰啊,宋秀才那家伙深藏不露啊!那鸨母吓得都不敢拿了,顾开春那小子也愣住了啊,死活不肯要。”

白敏中没什么太大感受,她语声平淡地转述给了张谏之,张谏之则道:“那你便帮个忙,替他们运回来罢。”他起了身:“若怕被人发现,走阴魂道自然最好,宋秀才想必也乐意一起送罢。”

蔡琼闻言立时便没了影儿,诶如此捷径他如何就想不到呢。

白敏中见他消失不见,也起了身,打算与张谏之一起回去。没料才刚走出花街,张谏之便在一间棺材铺前停了下来。他进店买了些金纸,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白敏中想起蔡琼的那几个元宝来,掌柜这是要给蔡琼报酬?

人间轻而易得的纸元宝,在他们那个世界却好似十分有用胜过一切。实打实的金银财宝,于人间是难得的财富,在他们那个世界却根本没有用,全然可以大方地拱手送人。

她跟着掌柜回了客栈,坐在院子里叠金元宝,迅速叠好了满满一篓子。张谏之过来道:“我去烧罢,你去伙房帮会儿忙。”

白敏中立时洗个手去伙房帮大荣打下手。

大荣边忙边嘀嘀咕咕道:“也不知怎么了,你与掌柜一出去,店里便忙得很,平日里这个点早没人了。”说着将菜盛出锅,盘子递给白敏中:“喏,这个是前头有个女客人点的,你快点给送过去。”

白敏中又去挖了一碗米饭,和菜一道放在漆盘上便端着往前去。

她到了前堂看了一圈,只见坐了两位女客,分得很远,且都上了年纪,只留了个背影给她。她抓抓后脑勺,实在判断不定是哪个,便打算上前问一问其中一个。

然她刚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在楼上走廊里拖地的阿堂忽喊道:“你往哪儿送呢?!那儿又没人!”

白敏中双手紧紧握住了那漆盘。唔,不是人……

她立时转了个身,朝另一位女客走去,将饭菜给她摆好,抱着空漆盘拔腿就往后院跑。

——“只要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就不会缠上你。”

白敏中到后院喘了口气,又往前边送了几回菜,那位上了年纪的女客一直就那么坐着,不动不吭声。

白敏中潜意识里觉得糟透了,总觉着那老婆婆身上有强大的怨气。

待送走了店中最后一拨客人,外面钟鼓声响起时,白敏中收拾起桌椅来。那老婆婆突然喊了她一声:“白姑娘。”

白敏中心陡然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望着前堂往后院去的那扇门,心道掌柜这个点怎么还不到前面来算账呢?

她装没有听见,继续收拾桌子,那老婆婆忽地起了身,转眼便到了她跟前。白敏中只见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自己被吓得坐在地上都没有意识到。

她忽觉呼吸一滞,眼前陡黑,客栈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张先生在么?”

掐在自己颈间的那双手忽然消失了,白敏中瘫坐在地上低头喘气,再抬头,只看见一脸沉郁的叶代均朝她走了过来。

叶代均看到她,这才想起昨晚的一些事。啊,那个半夜在后门口烧火的神叨叨的小姑娘,便是这个伙计。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白敏中迅速地爬了起来,“地刚拖过有点滑。”

叶代均微微眯了眼。这位小伙计为何总是这般奇奇怪怪?但他并未问这个,只说:“你们掌柜在么?”

“兴许在房里……”白敏中拍拍衣服,“我这就替您去喊。”

她低着头匆匆忙忙出去,到了前堂与后院那门口时,还回头迅速环视了一下整个前堂,全然没有了那老婆婆的身影。她恍惚间记起这个声音来,正是那日在茶铺里听到,且张谏之不许她回头看的那个恶灵的声音。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前去喊了张谏之,说叶代均在前面等着。张谏之瞧她脸色甚差,抬手便试了试她额头,言声淡淡:“着凉了么,有些发烫,早些睡罢。”

她今日便要搬去新屋一个人睡了,本对此期待已久,可不知怎么的,今晚却……无比希望还能再与张谏之睡一个屋子。她当真,心里有些发毛了。

张谏之言罢便去了前堂,白敏中洗漱一番,回了新屋。

夜深了,安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