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禾充耳不闻,好似被魇住了一样,微微睁大了眼睛。

隔着人海,贺熠在庙门一屁股坐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干硬的馒头,一言不发地嚼着,不甘示弱地、直勾勾地盯着车上的少女。

派发干粮的侍女瞧见了落单的他,面带怜悯,朝他走去。站定没多久,不知说了些什么,侍女就气呼呼地一蹬脚,跑了回来,一边擦着脸,一边恨恨地道:“岂有此理,那个臭乞丐也太不知好歹了!给他吃的非但不道谢,还往我脸上吐口水!说什么自己不是乞丐,不要施舍……”

邬夫人皱眉,道:“现在的乞儿都这么嚣张了?罢了罢了,街上的狗咬了你,你难不成还要去咬回他一口。走吧。”

虬泽占地宽广,城墙望不见尽头。在这里一耽搁,车子没能在大雪下起来前回到位于城东的府中了,众人在附近的一家客栈停下避雪。趁着众人不留神,简禾悄悄地退出了店门,不顾一切地往刚才的破庙跑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股离经叛道的冲动从何而来。然而,从见到那个孩子起,就有种莫名心悸的感觉在驱使她、告诉她——必须去见他一面,越快越好。

沿着车轮的痕迹,她跑到了土地庙前,风已经越发湿润,雪快下了。

刚才聚集在空地上的小乞丐早已群作鸟散。黑黝黝的庙门敞开着。简禾咽了口唾沫,踏入了庙中。眼睛还没适应庙中的光线,就有一块小石头砸在了她鞋子前的空地上,伴随而来的是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滚出去!我不用你们施舍!”

简禾被吓了一跳,闻声转过头去,这才看见角落里缩着她要找的人,一片漆黑中,他的眼珠子也泛着绿森森的光,大腿上还放着两个发黄的馒头,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竖起了满身尖刺的小兽。

这么凶神恶煞的模样,换做是谁看见,都会心里一颤。简禾孤身站在这里,自然也有些害怕,可害怕归害怕,她的双腿仍钉在了原地,没有逃开。她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没有把你当乞丐,我不是来施舍你的,我……我是进来躲雪的。”

“滚出去。”贺熠嫌恶地又拾起了一块石头,忽然一愣,微微探前了身子,眯眼瞅了她半晌,恍然道:“你是刚才马车上的人?”

“是我是我,我还以为你刚才没看见我呢。”简禾连连点头,在他身前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揣在胸前,糯糯地道:“车上的那个人是我的……我的姨妈。她给我买了馒头,可我吃不完,要是扔掉了会被骂的,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纸包里装着两个馒头,已经没有刚出笼时那么热乎了,但是被她小小的体温捂着,还是很软的,比那些硬得像石头的馒头都好下口多了。

贺熠怀疑地瞅了她半晌,终于试探着碰了碰那个纸包。简禾抱膝蹲着,手举在半空,不闪不避,殷殷期待地看着他。

她的手心和馒头都泛着莹润干净的光泽,既让人自惭形秽,又让人想一口咬下去……贺熠不自然地缩了缩手指,微微发抖,将馒头抓在了手中,低头嗅了嗅,终于大口咬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太久没有吃过热的东西了,整个胃都在轻微地痉挛着。

有了一种投喂小野兽的诡秘快感,简禾高兴地凑近了些,问道:“好吃吗?”

将馒头都填进了肚子里,贺熠依依不舍而又津津有味地舔干净了纸包上粘着的馒头皮,哼道:“凑合……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想和你做朋友了。”简禾将下巴搁在了膝上,含笑望着他,温柔得让贺熠无所适从。

贺熠撇开头,轻蔑道:“做朋友有什么好。你家里人又不会让你和我做朋友。”

“谁说的,他们管不了我喜欢和谁一起。”简禾托腮,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啦?”

“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前,自己应该报上名来吧。”

“说得也是。”简禾一拍头:“我叫简禾,禾苗的禾。”

贺熠眼底微微一暗,捏得纸包轻轻响了声。

他想说,他娘不识字,他也不识字。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儿丢人,不想告诉她。

就在这时,庙门前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哎哟,找到了,你这孩……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都要下雪了!”

俨如梦境被打破了,贺熠瞬间清醒。原来是邬夫人的侍女发现简禾不见了,追到了这里来。简禾被她拉了起来往门外拖去。她连连回头,不甘心地道:“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贺熠支起一条腿,抛了抛纸团,微微一笑,露出了单边浅浅的梨涡:“下一次再见到你,我就告诉你。”

上一辈子那一点点的缘分,到了这一世就被稀释得更加浅薄。红尘滚滚中,两条云泥之别的平行线短暂地相交一瞬,就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才是最合理的结局。不到两个月,贺熠就离开了虬泽。

两人的再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

三年后的夏季,虬泽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先是商贾巨富之家公孙氏发生了火灾。意外发生时,正好是人人都在熟睡的半夜时分。虽然没有满门覆灭,可也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半个月后,邬家动乱,家主之位易手,邬家夫妇身亡。家里只剩下了一个豺狼似的、怀有不轨之心的新家主。

寄人篱下的简禾无处可躲,连夜随着两个侍女逃出了虬泽。在一处驿站歇息时,她在荒草堆里发现了一个半大的少年,被烧伤了一手一脚,奄奄一息,毫无反应。

简禾心脏怦怦直跳,撩开了他的黑发,可见眉间一道血色长痕,艳丽而天真,是她久违了的故人。

第149章 番外一2

贺熠的年龄虽小, 却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搬动的。简禾不敢乱碰他血肉模糊的手足, 只好先回驿站, 将两个侍女叫了过来,让她们搭把手。

看到半死不活的贺熠时, 两个侍女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不大情愿地道:“这小子都快死了吧,救不救有区别么?我们哪有钱给他买药治病。”

简禾蹲在地上, 握住了昏死的半大少年完好的左手,抬眼平静道:“放心, 救他是我的事, 不会动你们的钱。”

——寄人篱下的这三年来,她与邬夫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关系却并不亲厚。她的母亲是修道者,经她的传授,简禾也懂一些仙功心法,不能说很厉害,但自保是绰绰有余的了。偏偏, 邬夫人一直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她妹妹修的都是些旁门左道。这两名侍女是邬夫人的近侍,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对简禾的态度也颇为冷淡。

这半个月来, 虬泽的两个世家一前一后发生灾祸, 虬泽城中、城郊乱象频发。两个侍女卷包袱逃跑, 在走夜路时遭到魍魉缠身, 被路过的简禾救了下来,双方干脆就结伴一起离开了。

当然,简禾很清楚,志不同道不合的人,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等跨出了虬泽的地界,抵达下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天高地阔江湖坦荡,就是各走各路的时候了。

既然没有一起走下去的打算,一些不波及到自身利益的问题,就不用太计较了。

果然,听见简禾的话,一个侍女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另外一人则勉强笑了笑,讪讪道:“这个嘛,也不单止是钱的问题。客栈人满为患,我们好不容易才得了两个房间,现在凭空多了个大活人,也没地方给他住啊……”

简禾拢了拢头发,思索片晌,道:“那就送到我的房间来吧,他这副模样,本来就要人照看。”

两个侍女没辙了,对视一眼,才终于弯下身来,与简禾一同,用一张床单把毫无反抗能力的贺熠抬到了客栈里、简禾的房间中,就忙不迭地关门离开了。

炎炎夏日,简禾出了一身的汗,匆匆饮了口茶解渴,站在床边,有些犯难。

一开口就让人把贺熠搬到她房间来,看着是挺有底气的,其实她完全没想好要怎么照顾。

好在,驿站此地,鱼龙混杂,自然也有懂医术的人。简禾花了点钱,请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进门看诊,并谨慎地用床帘遮住了贺熠的容貌。

在老郎中清理伤口时,贺熠一直无意识地淌着冷汗。

据这郎中所说,这不是新伤了,伤者估计最开始时是自行处理过伤口的,不过没有注意护养,又闷了一段时间,才会导致伤情反复,发热昏倒。不幸中的大幸是,当时处理得很及时,断了留下后遗症的可能。

老郎中留下了外用和内服的两张药方,叮嘱了一些照顾的事项。简禾谢过了他,召来了小二帮忙买药,终于在天黑前买齐了所需的东西,安置好了贺熠。

等飘着苦味的中药熬好后,简禾拉过一张凳子,在床头坐下,轻轻地吹气,这才有闲暇想事。如果她还是在邬家住,绝无可能有胆子藏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

他是怎么烧伤的呢?说起来,就在半个月前,虬泽的公孙家也发生了一场火灾……

简禾一怔,又失笑了——她这联想,未免太过荒谬了。

当晚,贺熠没有醒来,简禾试着灌了他一点中药,无奈他的牙关咬得死紧,睡梦中也不肯放松警惕。简禾没办法,只好放下了药碗,在房间里的长椅上将就了一个晚上。那长椅非常狭窄,睡也睡不安生。翌日清早,简禾终于忍无可忍,翻身起来,游魂一般,飘出去洗脸了。

殊不知,在她离开房间后不久,床上的贺熠的眼皮就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俨如经历了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噩梦,将醒未醒之际,朦胧间,他感觉到了身边有人,还听见了一阵鬼鬼祟祟的拉柜子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呓语。

房中顿时没了声音。隔了一会儿,那人来到了床边,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头顶,贺熠冷不丁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咫尺之遥的人。

鬼鬼祟祟地弯腰偷看他醒了没有的侍女毫无防备,吓得大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倒退,就感觉到了一股大力袭来……

……

那厢,简禾一边拍着脸,踱步往房间走去,远远看见了两扇关好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与此同时,房中传来了一道短促的女人尖叫声、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简禾一凛,慌忙夺门而入。

床上的半大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披头散发、警觉万分地弓身贴墙而坐,眉宇密布阴霾,小利齿泛着森森的寒光,宛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小恶鬼。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十分尖利:“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

住在隔壁房间的侍女之一,此时正倒在了离床不远处的地上,一边艰难地咳嗽干呕着,一边惊恐地捂着脖子。脖子的皮肤上,已经浮现出了五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瘢。

她压根儿没想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少年,拖着一条残腿一只残手,居然还会有这么恐怖的力气。

简禾跨进了房里,温声软气地化去了贺熠身上的刺:“你别紧张,这里是虬泽往西的驿站。我见到你晕在了草丛里,所以才把你搬了进来。你手脚上刚敷了药,伤口没愈合,不要乱动。”

贺熠扫了一眼自己包扎好的伤患处,眼珠子转了转,瞅准了简禾,怀疑道:“……是你救了我?”

“嗯。”简禾这才转头看向地上的侍女:“你怎么进来了?”

侍女敢怒不敢言地揉着脖子,指了指桌子上的鸡蛋和稀粥,眼睛不敢看简禾:“我只不过是来送早点的,谁知道这小子突然打人,按我说,昨天就不该救他!”

简禾沉默地看了她半晌,下了逐客令:“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侍女走后,房间里恢复了寂静,简禾先把门锁好,这才返身,端起了一碗粥,走向了贺熠。

贺熠的手指蜷缩了下,身子微微绷紧,警惕地瞪着她。简禾没有靠得太近,柔声道:“你饿了吧?喝点粥吧,一会儿还要喝药呢。”

其实他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勾得人食指大动。然而贺熠却没有伸手接,不甚客气地道:“这是什么粥啊?”

“皮蛋瘦肉粥,很稀的,就那样端着喝也可以。”知道他疑心未消,简禾也不恼,把碗放在了昨晚的椅子上,笑笑道:“我就放在这里了。”

贺熠一直盯着她,直到目睹着简禾喝了另一碗粥,确认没有问题后,他才探前了身子,端起了碗,略微急切地灌完了一碗粥,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刚放下碗,一个已经剥好壳的鸡蛋就送到了他面前。

贺熠呆了呆,竟然笑出了声:“你连鸡蛋也帮我剥好了?”

简禾一怔:“怎么了,你的手不方便,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熠蜷着一条腿,支着下颌,拖长声音道:“你这人还真奇怪。我又不认识你,干什么对我那么好?”

简禾眨了眨眼睛:“认识的。”

“啊?我见过你?”

“三年前,我们在虬泽见过,我们还一起吃过馒头。”简禾莫名有些紧张,深吸口气,期待道:“你还记得我吗?”

贺熠茫然道:“有这样的事吗?”

“……你不记得了啊。”

不过也是,他当时的处境那么差,可能有不少人都送过吃的给他。一个只有一面之缘,没说上几句话的陌生人,能指望对方记得多久?只有她鬼迷心窍,一直没忘记罢了。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声“噗嗤”的笑声。贺熠拍膝,笑得前仰后伏,极为放肆。

简禾懵了懵,倏地反应过来,恼道:“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贺熠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意,乐不可支道:“你好容易上当呀。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呢——送我馒头吃的姐姐。对了,我是不是答应过你,下次见面时,要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的?”

得知了眼前的人就是三年前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姐姐后,贺熠这下是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心安理得而又有些得意地在她的房间里住了下来。

大概是天意使然,他住进来没多久,虬泽一带就下起了大暴雨。连天的雨水冲刷,导致山体滑坡,堵塞住了几条最多人走的大路。小路既不安全,又泥泞不堪,车马难行。这下就算想快点离开,也要等雨期过去。几人变相被困在了驿站这里了。

客栈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直缩在一张小凳子上睡觉不是办法。简禾干脆请客栈的掌柜多搭了一张临时的小床。

夜深人静时,贺熠翻了个身,冲简禾的背影无声地、恶劣地做了个口型——傻子。

天字第一号大傻子。

又蠢,又单纯,又好骗。

当年看到脏兮兮的他时,这傻子就上赶着要和他交朋友,也不懂图的什么。到了三年后,他最狼狈的这个时候,她又撞到他眼前,上赶着要当冤大头。

换了是平时,他绝无可能和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同居一室。喘过一口气后,顺走她的钱袋,一走了之——这才是他的作风。

坏就坏在,他刚好伤了腿,山路又难走,万一她发现东西没了带人来追,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逃掉。既然这样,还不如退而求其次。留在这里白吃白喝,有床睡,有药敷,又有人伺候,还能躲风头,何乐而不为?不享受才有鬼了。

反正嘛,她想什么都和他无关,只要现在对他好就成。

等他物尽其用、借这个傻瓜的地方养好伤,之后再甩开她也不迟。

这次十年罕见的暴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快一个月。驿站就像一座孤岛,没别的地方好去了,大部分时间简禾都待在房间里。一方是十五岁的少女,一方是十一岁的孩子,生活习惯、出身经历都大不一样。只是,两人的生活却异常和谐,仿佛是两块缺边损角的玉石,经由过上辈子的打磨,到了这一生,刚好能无缝地合在一起。

为了博取同情,这段时间里,贺熠一直在装乖,刻意收敛起自己在市井习来的流氓野气。因为和简禾有四岁的年龄差,他自作主张,给简禾取了个亲亲热热的称呼,叫做“小禾姐姐”,还每每都拉长声音来喊,和撒娇没什么两样。再加上他的相貌本来就秀气又讨喜,装乖也裝得挺像那么回事。

仿佛在和他作对,烧伤的地方愈合很慢,皮肉长合处还痒得不得了,痒得他想在地上打滚。不仅如此,他还每天都要喝上一碗苦得舌头都要掉下来的黑漆漆的药。多少次,他都恨不得把药碗打翻,再踩上几脚,可是想到这对他的身体有好处,简禾又看着他,贺熠无办法发作,只好捏着鼻子,灌毒|药一样喝进去。

这样的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天。

这日的黄昏,又是一场沥沥小雨。雨很快就停了,空气反倒比下雨前更憋闷了,估计一会儿,还会有场更大的雨来袭。

快天黑时,简禾突然出了一趟门。等她回来的时候,大雨已经下起来了,房间的灯是灭的,窗户也被吹开了。简禾将蜡烛点亮了,才看到床铺上拱起了一个小包。

简禾拉了拉被子,拉不开。再用点力,扯开的那瞬间,看见了一双惧恨交加的小脸。贺熠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脸上畏惧而僵硬的表情还来不及收起来,就像一只被抢走了保护壳的寄居蟹,有些可怜,又有些滑稽。

滴水不漏地装了那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露出了像个孩子的真实反应。

简禾佯作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慢慢地将被子扔到了一旁,放轻声音:“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

简禾望了一眼窗外,雷声轰轰,暴雨如注,了然道:“……你怕打雷?为什么一直不说?”

贺熠看见她回来了,悄然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嘴硬道:“谁说我怕。”

其实,说“怕”不对,说“不怕”也不对。他没经历过任何会惹来阴影的事,可是,内心深处对雷声的惧怕,却像是上辈子就结下、再经由娘胎带到这辈子来的。只要所处的地方有人,任外面的天如何鬼哭狼嚎,他都无所畏惧。但若是孤身一人,他对雷声的惧怕就会被无限勾起,恐惧被渲染到极限,恨不得堵死耳朵、躲到黑漆漆的地方,听不见一点声音才好。

说起来……下了这么多天的雨,这次是他第一次尝到从前的害怕滋味。大概是因为一直有人陪着吧。

简禾凝视了他两三秒,看出了他在强撑,不再言语,转身离开。贺熠恍惚地抱膝坐了一会儿,琢磨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反应,似乎不太符合他平时装出来的模样。正懊恼着,他就感觉到床铺微微下陷了。

简禾的头发还有点湿,在床沿坐下来,伸出手去,将他抱着膝盖的左手拉了出来,半强硬地摊开,放了些东西上去,笑笑道:“来,给你。”

他小小的手心上,放着十多颗各不相同的糖,有软糖有硬糖,多得一只手都要装不下了。

对于嗜甜如命的人来说,光是看见它们,舌根就已经泛出了酸意。

贺熠盯着满手的糖:“你什么意思?”

“我看你每次喝药都皱着脸,你一定很害怕苦味吧?这又不是丢人的事,我也很怕苦啊。听说驿站这里有个卖糖的老爷子。之前他生病了,一直都没有开摊,直到刚才,我在走廊听到人家说他出来了。”简禾揉了揉贺熠呆愣的小脑袋:“我不知道你喜欢哪种,所以就都买了,你都尝尝,最喜欢哪种,下次告诉我。”

贺熠抿抿嘴。

冷言冷语,他习以为常,可被温柔相待的经历却几乎没有。心口又烫又热,全然不知道这种情绪从而何来,更不知道要如何消化它。贺熠憋了半晌,一句并非出自他本意的、恶狠狠的话冲了出来:“你对我那么殷勤也没用,我可没有钱给你!”

小大人。简禾挑眉,点了点他的眉心的红痕:“一把糖而已,吃吧。”

简禾提着东西去驿站的澡房冲澡了,贺熠久久都没动,盯着放在床上的十几颗不同的糖,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嘟囔了一句:“天字第一号蠢蛋。”

这辈子的贺熠,若是没有人干预,他将重蹈覆辙,走上了与前世差不多的路。

好在,分岔点来得足够早。

此时的他,还没有吃过前世那么多的苦,没挨过歇斯底里的折磨与煎熬。再加上年龄尚小,磨出的壳儿远没有上辈子那么冷硬、那么不可穿透。虽然习得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狡猾本事,但却没有学会怎样把自己摘除出来。

故作老练地利用简禾,也在不知不觉地被影响着、被渗透着。

出生迄今,唯一与他亲近过的人就是他的娘亲。他对娘亲仅剩不多的记忆,不外乎是四面漏风的破屋,是无休止的泪水和诉苦,是她抓住他颠三倒四地说他生父的事时,他的肩膀被捏紧的疼痛。这段记忆是灰暗而苦涩的。

他在人间龋龋独行,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好,连他不爱喝苦药的细微地方都注意到了。哪怕这个人是个蠢蛋,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哪怕时间很短……她也是唯一一个向他敞开了怀抱的温暖存在。她的气味是香香甜甜的,比他抓在手里的这把劣质的糖果还要甜上无数倍。

到了第二天,贺熠喝药的时候还是要捏着鼻子,却不再有那种上刑一样扭曲的表情了。喝完了药,他一次要往嘴里放两颗糖,美滋滋地享受着糖在舌根化开的甜意。

简禾道:“你这样吃,还能吃出哪个味道更好吗?”

“都差不多那个味道嘛。”贺熠舔了舔糖纸上的糖浆,甜丝丝道:“小禾姐姐,这可不是我故意花你的钱,纯粹是吃一颗太淡,两颗才刚刚好。”

简禾:“……”

那些糖她也尝过,明明甜度刚刚好。贺熠居然要双倍的甜意才满足,这是死亡味觉吧……

被暴雨所围困,这座驿站就是一片不被外界打扰的壶中天地。只是,再好的日子、萍水相逢的缘分……都会有结束的一天。

近一个月后,贺熠的纱布拆了,山雨也停了。前方传来了好消息,称山路已经通了。已经等烦了的人们欢呼不停,陆陆续续动身离开。

雨停后,贺熠就消失了。

虽然知道他不会跟着来,不过,简禾也没想到他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这次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她摇头,长叹一声,挥散心底那丝莫名其妙的怅然。与两名侍女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太阳出来后就离开这里。

趁着山路通了,一名侍女拉着简禾,一同到驿站附近的村子里买些干粮吃。等回到驿站时,同行的侍女忽然腹痛,简禾点点头,独自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门前时,她却听见了里面有声音,怔了一怔,推门进去。

甫一站定,她就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坐在窗台上一晃一晃腿的,正是消失了快一天的贺熠。留在客栈没有出门的侍女则被五花大绑着,嘴巴也被堵住了,在了地上不断扭动,见到了简禾出现,俨然看到了救星,双眼发亮,“呜呜”直叫。

简禾瞠目结舌:“这、这是怎么了?”

“小禾姐姐,我给你捉到了好——大的一只老鼠呀。”贺熠拖长声音,串着一个眼熟的钱袋晃了晃,啧道:“这两个人可真狡猾。一个就负责把你引出去,等房间没人时,另一个就溜进来偷钱。”

侍女瞪大了眼睛:“呜呜呜!”

“你想问我干嘛堵住她的嘴?还不是因为她刚才喊得太难听,比鸭子的叫声还难听。与其堵我的耳朵,还不如堵她的嘴,你说是不是?”贺熠嘻嘻一笑,跳了下地:“不过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坏蛋也有狡辩的时间,来吧。”

说罢,他把布条抽了出来。

侍女一得空,就嚎了起来:“小姐,冤啊,这小子贼喊捉贼、含血喷人啊!偷钱的明明是他,我在隔壁房间听到动静,才会进来的,还中了他的埋伏,不然他一个臭小孩怎么可能将我一个大人绑起来!我……”

“你呀,偷鸡摸狗的功夫有你编谎话那么溜就好了。”贺熠呸了一声:“小禾姐姐,如果我没猜错,她那个同伴现在应该在马厩里,等着她下楼逃跑呢。”

谁是谁非,简禾心中有数,沉声道:“行了,不用说了。”

剑光一闪,那侍女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吓得闭上了眼睛,谁知却是被松了绑。简禾指着门,冷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