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志气。”那启达笑了笑,又问四王子,“谆儿,你想当国王吗?”

那谆二十四岁,回道,“想!”

“为何?”

“万人跪拜,号令天下,谁人不想?”

闻言那启达却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又看向七王子,“战儿,你想当国王吗?”

那战很惊讶,却很快就恢复平静,斟酌一会儿便回道,“想!”

那启达笑了笑,却没问他“为何”,他沉默了很久,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吓得在一旁照应的太医赶紧伸手探他鼻息,这手刚一过去,那启达又醒了,接着问了其他几个王子同样的问题——“想当国王吗?”“为何?”

最后,除了年仅四岁的十七王子那延兴还无法回答这问题外,其他王子全都回答想,他们的母妃跪在后面,一个个冷汗涔涔,安静的房间里,听得到此起彼伏狂乱的心跳。

那启达看着他们,从枕下拿出一道锦卷,忽然大声喝道,“七王子那战,天生英才,辅佐先王有功,今天命所归,吾授于你建国方略一卷,以做参考,愿你登基之后,唯命兴国,为民留说!”话毕,众人一片喧哗,那战自己亦很惊讶,当他的手接下那道锦卷后,那启达含笑而去。

老爷子,笑着留给了他一个天大的烂摊子,这就是那战当时的想法。

那战是个孤儿,从有记忆开始便在漠中雪原一带游荡,对父母没有实际的印象。他们那个镇子很乱,有时候谁家孩子死了爹娘,别家就捡回去养,有的孩子特别走运,会被比较宽裕的富户收养,从此丰衣足食。还有的就特别凄惨,他可能被好几户人家收养过,却反复地经历生离死别或者被人抛弃。

他们镇子的人,并不痛恨那些抛弃别人的人。因为抛弃,仅仅是一个人怜悯的休止和另一个人流浪的开始,那并不是罪,人人都在流浪,谁又救得了谁。但他们痛恨那些贵族,他们穿着绫罗绸缎,住得风香水暖,只管自己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从来就没有把他们这些贫苦百姓放在眼里。

那战那时年纪还小,只知道见了达官贵人就跑,跑慢了,给人逮到少不了一阵好打。记得曾经有个孩子,很是不甘心,于是大声对一个小少爷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凭什么打我?”当时这简直就是那战的心声,可是那个小少爷回道,“我天生就是贵人,凡贫贱者,如我脚下一条狗,若你不服,就求求老天爷,让你来生也做个少爷如何?”说完了这话,那个孩子就给人打成残废。那件事,那战在心里记了一辈子,却也一辈子都没有对别人说过。

他,八岁进广寒宫,结束了流浪的生涯,十九岁称王,结束了局外人的平静。

为王,入网,他再难平静。

隆重的登基大典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或可喜。十九岁的那战,波澜不惊地坐在广寒大殿上,受巫祭师珐恬加冠,宁都智叟容氏兄弟分别为他撰写赦文和檄文。那一天很风光,但他却无由来的,想起了那个被打得残废的孩子。

讥讽地一笑,他俊美的脸上,藏进了风云。

那战继位十四年,国业兴盛,后宫充实,对女人,他向来只有怜爱寻欢和缔结盟好之意。他的心,谈不上幸福不幸福,只能问,他满足不满足。十四年来,他一直都回答:满足!

直到,他三十二岁,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见到了皇北霜,一个比他小12岁的女人。美丽,聪明,察言观色,像一潭沉渊,不争,不妒,不多言,不过激,很平静,很清冷,令他有些踌躇于是否靠近。

皇北霜很喜欢种解马树,入宫后,她最热衷的莫过于此。

解马树,大漠奇树,曾有诗人这么描述它:一树温柔花,挽春宵,春宵却苦短,将军行。修得三生缘,却是匆匆去。有情泪,种解马,无情剑,斩乱麻。一树温柔花,花下缠绵,花有多香…

“有一个人,我不知是否该寻他,如果寻到了,我该不该去见他!”

一天夜里,他在怀月阁中同她月下对弈。她坐在对面,正蹙眉下棋,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那战失笑,瞧她在棋盘上落子,才又道,“你棋思狭窄,只是见招拆招,没有半点儿戾气,这样如何能赢?”

她抬头,回了嫣然一笑,“陛下胸中城府,岂是我能妄胜?只要不是输得太惨,不赢也罢!”

那战闻言却不再说话,只见棋面上他步步上前,招招争霸,不再像先前那般谦让,半盏茶的时间,他便令她惨败收场。只见,她眉宇间恼怒不甘一闪而过,他却笑了,竟忽然觉得心动。她是他唯一没有染指过的女人,也是他身边,唯一不主动求欢的女人。她为何如此冷淡?

“你喜欢,欲迎还拒吗?”败棋后,她还上一曲箫音。那战一边听,一边问了这个问题,而她的目光却眺看着遥远的地方,好象又一次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回答我!”那战怒了,一掌拍在石桌上。

自在悠然的箫音戛然而止,她一脸惊慌,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是不是想要她?是不是想要她?他顿时心潮澎湃。

“我只能回答您一个问题!”许久,她避开他的视线,轻轻地说。

那战嗤笑一声,站起身,从背后搂住她,唇贴在她的脖子上厮磨,“说!”

“您问我‘有一个人,是否该去寻,寻到了以后见不见!’,您还问我,我是否在‘欲迎还拒’!”

他停下动作,两手紧紧扣着她的腰,“回答第一个问题!”

她笑了,舒出一口气,“陛下,您问该不该寻,说明您正在寻他,只是您不知道该不该见?可是见一个人不足以使人犹豫,除非您同他之间尚有亏欠。您何不问问自己,是不是欠了他的!如果不欠,还有何惧?如果欠了…”

“如果欠了怎样?”

“这世上,没有国王不能偿还的东西!”

闻言,他猛得收紧手臂,扣得她生疼,一声低呼。“陛下…”

想要她!

“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他俯在她的耳边说。

“我只回答一个!”

“第二个问题无论你怎么回答都不问罪!”他嘶哑地说。

可她却依旧没有回头,任他紧紧搂在怀里,嫦娥涧徘徊的夜风动辄拂面而来,明月下只是一片寂静,他搂着她,一整夜。

很想问,你是否爱我?

美人儿,你若羞,我必更下流,搂你细腰一夜收春浓;

美人儿,你若走,我必更难受,空床寂寞邀月问伤痛;

帝王寝,多少楼台烟雨花开为临幸?

深宫唱,怎知她来往我往落红总是双双?

想来想去,只怕美人儿,

不羞不走不留不授不喜不哀不痛不猜!

那战一生,只有一件事,当真曾令他胆寒——

即位之时,满朝涌动,各自为政,迫得他大行整顿,却在赫然间,发现先帝那景九妃十七子,只有昙妃所生之小王子那延兴,为真龙血脉,剩下其他十五个王子,不算那战,全部都是妃嫔们为了保住自己地位防止亲王篡政,或领养,或借种得来的孩子。

这等王室丑闻,牵连之广足以翻天覆地。那时他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没有慌,用了七年的时间,逐个远调荣王十三个伪王子,并收揽其他兄弟子侄予以重用,七年,平定宫乱,悄悄然拔掉那了些不怀好意的烂根。本来他想着,就让这秘密永远地埋藏下去,却没有料到,长到十一岁的小王子那延兴及其母亲为了避祸,竟不声不响,一夜失踪。

那是老爷子的亲孙儿,也是荣王唯一的儿子。

他该不该去找他?找到他以后要怎么做?

还政,他还不够资格;赐爵,他也算不得谋臣。那孩子在惊惶中长大,除了避世,什么也不会。就是给他天下,他也拿不起来。

可是,诚如皇北霜所说,没有国王不能偿还的东西,只要那孩子真有这个命,一身骨胆能受得起,还政归旗又有何不可?

皇北霜是个真红颜,十几年的结,教她一言解…

那一年,冬天快到的时候,皇北霜与靖天王斩环决裂。他没有多想,立她为后,赐名关影,关,即是收服,影,即是真心。只可惜,这终只是个名…

“霜妃喜欢水树花的香味呢!”

站在华丽冰冷的雕花柱梁边,那战手里还拿着一只木埙,本来兴致不小,想找她合奏一曲,却不料,她倒让他大吃一惊——

那池温水,白气氤氲,她沉浸其中,若即若离,由得侍女们莺声燕语,在池水里撒下大把大把的水树花,一时间,整个浴室香气醉人。她的头发乌黑亮泽,肌肤湿润幼嫩,不知那时她想到了什么,忽然侧身一笑,媚惑丛生。

那战放下手中的木埙,玩味地靠在一边,心想着,或许该召她侍寝了。

池水里的她,春光乍泄,却浑然不知,只是懒懒地伸出手臂,拿起池边玉箫,就唇吹奏。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臂膀落到胸口,映入那战眼里的,却是幽幽一朵三瓣莲花!

怒,无法压抑,那朵莲花是对他的羞辱!

那一瞬间,他什么也记不起,只是转身回到寝宫,令筑俊给她送去一件如纱透明的寝衣。

“娘娘,陛下召您侍寝!”

筑俊双手轻托寝衣,低着头恭候在门边。

刚刚沐浴完毕,皇北霜正靠着床头看书,听到这话,一阵懵然。

“娘娘,陛下召您侍寝!”筑俊微抬起头,见她神色游离,于是又再重复一遍。

皇北霜终于回神,却是哑然失笑,点了点头,侍女夜佩便接下了那件蝉翼般的寝衣。筑俊松了口气,赶紧低头退出去,“奴才就在外面候着!”

皇北霜转头看着夜佩,轻笑不已。

“霜妃要去吗?”夜佩问。

“这么正式的召幸,不去是死罪!”她回道。

“那,真要穿上这个?”夜佩不禁脸色沁红,伸手摊开那件羽衣。透明的,像一阵轻烟,无风亦可飘动,蛊惑而迷离。

皇北霜一手摸上那件寝衣,怅然吟道,“穿着它,着上淡妆,走过长廊,沾着月光,入了谁房?是妃,是妾,都是他身下妩媚!”

“霜妃还有心情唱歌?若不是…想开了?”夜佩瞧着她。

皇北霜大笑起来。“你这丫头,去把我明日出行要穿的礼服拿来!”

夜佩和再萍相看一眼,轻轻地,将那件寝衣搁在了她的床上,窗外一阵风,将它卷动着。无人理…

走过长廊,沾着月光。皇北霜一身紫红华衣,长长的绣金披风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筑俊走在前面,嘴里虽不说话,心中却思绪万千,这是他第二次领着皇北霜去云雨殿。上一次还有真渠幼佳,上次以后近半年,皇北霜却再也没有受过陛下点召。

而今夜,突如其来。

那战斜倚在床边,黄色的雾帘,遮去他半张脸。似乎也是沐浴过,他的胸口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水珠。他没有抬眼看她,只是专心地玩弄着手里的木埙。

“为何不穿寝衣!”他问,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怒。

“明日出使弥赞,或许有去无回,想让陛下看看,说不定将是我留给您的最后一个印象!”

那战眼一冷,伸手拨开床帘,她半跪在一边,明媚鲜妍,一双灰冷的眼里,像是落着盘棋,走一步,是一步。

“上前一步!”他推开盖在腿上的被子,坐起身,凌乱的头发披在身后,望着她,他面无表情。她上前一步。

那战似笑非笑,招招手,“再上前一步!”

她又起身,再上前一步。

然后他看着她的裙摆,上面绣着百鸟凤凰,是刺金,在月色下十分魅动。

“一步,只要再上前一步,你就可以到我的怀里来!”

他拉下身上的睡衣,露出壮硕的身体,坐在床上,莫测地说。

皇北霜却站在原地,依旧半跪着,垂下脸,看不到她神情。

她不上前。

窗外枯枝在墙边投下乱影,风过便一阵摇晃。

“十三岁,我拥有第一个女人的年纪!”

那战坐在床上,闲淡地开口,“她现在是我的舒嫔,比我大五岁!”

皇北霜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男人与女人,就是征服与被征服…,呵呵!”他低沉笑出了声,“譬如,她一次不臣服,我们就可以有第二次,她一夜不臣服,我们就有第二夜。她不忘我欢愉,我就彻夜侵占,直到,她情难自禁…”

“可是您,已经遗弃了她!”皇北霜没有抬头,看着床下的暗影,她苦苦一笑,“舒嫔常来我宫中听箫,不为别的,只想在您来的时候偷着见一面!”

那战赤裸着身体站起来,离她仅一步之遥,视线下,见到她头上一支珠钗绾着青丝。他伸出手,将钗拔下,乌黑的头发如水泻开。

“抬起头来!”

她没有动。

“或许,我该以同样的方法来收服你。”

她笑了,“那我也会还陛下一个同样的结局。非妻,非棋,非己。陛下,我必成为您云雨生涯里不复回首的一悸。”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拉起睡袍穿上。

“你知道,这一步,你不上前,我就可以问你死罪?”他坐下来,以手指勾起她的脸,轻佻,傲慢,“可是,我不能问你死罪,也不能给你第二次机会来践踏我的尊严!你说我该怎么做?”说着,他的手指惩罚性地按住她的唇,柔软的唇,陷落了他粗糙的手指,忽然,他冷冷地说道,“皇北霜,你就跪在我的脚下吧,一整夜,忠诚地跪在我的脚下,直到明朝破晓!”

她就着他的手指,点点头,整个人跪了下来。

那战的手指,很慢,很慢,花去了很多时间,终于从她的唇上移下。他往床上挪了挪,摸到那个小小的木埙,一手拿起,轻轻吹了起来。

埙的声音很寂寞,不似笛的空灵,不似箫的幽雅,像极了闷哼,在这华丽的云雨殿里抑扬起伏。皇北霜垂头聆听着,似觉看到了一片又一片黄沙正被风儿吹起,逐层逐层滚动,沙沙做响,末了,待人睁眼一看,一片新月丘痕蜿蜒而去。

云雨殿里没有云雨,缠绵床第一无缠绵。

冬夜里,他嗤笑自己,一生不知情欲饥渴是何滋味而那个女人,美丽沉静,波澜不惊,在他脚下跪了整整一夜,誓不上前。那犹如鸿沟的一步之遥,像条冥河,彼岸,果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印象。

公元三百三十一年,寒冬来袭,桎梏生霜。大漠混战将起,皇北霜却领着条长长的队伍,离开了云沛,广平城关口上,她的族人为她送行,她却不曾回看一眼。

十日之内,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引离汾天大军,围堵浮萍。

那一天收到消息,他坐在战马上,眺看着弥赞的方向。

皇北霜永远也不知道,他一直都想着,不管她落在谁的手里,只要最后胜利的是他,她就飞不出他的手心,就像当年的妤浩一样。

而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再见她的一天。

知是多少年后,关影宫中,二十一棵解马树,年年都会开花,缤纷如雨,或许这些俗世的花儿始终及不上漫天白雪那般的纯白无瑕,可是谁又知道,雪儿就算飘摇千年,也永不曾有过那样的芬芳。

他总是站在无人的怀月阁,凝视那片美丽的解马树,不知多久以后,才忽尔发现,人的寂寞,也不过就是一场花开前的等待,也不过就是一场花谢后的徘徊…

等待,徘徊,徘徊,等待…

而胜利,早成为一种平淡,再见她的一天,却从不曾到来。

风淡轻,水明静,长廊边,孤影寂!

老爷子,血不拦命,吾命,是幸?抑或不幸?

老爷子,许多年后,我依旧能够见到,你站在门边笑问:可有爱上这个女子?

第一章 番外 若问·刀剑枪

有一种命运,从来都是坎坷,

有一种路途,从来都是曲折。

有一种男人,从来都不寂寞,

有一种女人,从来都不坠落。

有一种歌谣,唱的,都是如果,

如果…

物资不毛之地,俨然难成德行鱼米之乡,于是北漠的土匪最多。土匪做什么的,烧杀淫掠,没有理由,即使他们并不饥饿,即使你已经一无所有,只要你不属于他们,那么你便不是猎物,就是敌人。

皇北霜以前并不明白这些异样的生命轨道,最起码,不曾这么深刻的明白,而如今,每每在遭遇风暴季节的日子,她的脑海里总会无端想起来不该再想起的过去。似乎好久以前她也曾在心里讪笑过,这一生,有两个男人碰触过她的身体,一个爱极,一个恨极;一个敬极,一个惧极。

冰刺宫后山的宫门悄悄打开,宫门边石柱上的尘沙随着风儿一阵阵卷动,待到落地,夜佩便为她燃起路照,十三人默默伴随身后,于黄昏霞云深重时一道渐行渐远。

“娜袖,有人!”不知走了多久,夜佩忽然低声叫唤。

闻言皇北霜却一笑,拉下绒绒的披风,朗朗直视着站在前面的身影。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轻轻走上前去。

那身影微转过身,一双幽蓝的眸子望进了她的眼,竟是格心薇。

“皇北霜!”她直唤了她的名字,然后又回过头去,怔然望着立在她与她中间,孤寂的无碑冢。

“你来祭拜他?”过了一会儿,格心薇淡问。

皇北霜顿了一下,方才回道,“不,我来只为思定!”

格心薇听此却回以两声讥笑,“你已无痛,何需思定!”说着,她伸手拨开额上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一瞬间却充满了悲怆,可她还是笑了,对她道,“皇北霜,你已经有了绚丽的一生,又哪来放不下的伤痛?最起码,你不曾像我这般痛过…,你知道吗?我嫉妒你,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