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沙奇缘番外篇
外一 那战·顺天命
那战第一次到广寒宫,才八岁,以为是梦,三天没有合眼,怕梦醒来。
十一年后,他坐在大殿上,受文武朝拜,那一个梦,便成为想醒也醒不来的存在!
公元两百八十七年,云沛太子那景登位,年十九,尊为荣王。
荣王之父,太上王那启达却在其子登基大典之时褪下一身华服,仅带着两个随从,离开了广寒宫。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会否回来。那一日,宁都巫祭师珐恬拖着长长白袍,对坐在宝座上恼怒的年轻国王叹道:王啊!这世界从来都是人能留住繁华,而繁华,留不住人。
那景十分疑惑,父王还有何不满,竟能抛弃这红英天下?
珐恬闻言三叩头,却是退到一边,观星不语。
那启达时年不过三十六岁,正值盛年,却为何急于卸下手中玉玺?临走时,他只留给儿子那景四个字:好自为之!
好?这个好指什么。云沛第三十二代国王那启达,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他纵使有着深邃的智慧,却无力用于治国,终因治国者需有三残——残心,残剑,残己。残心者,能痛下杀手,举措雷厉风行,威严以此为据;残剑者,斗狠斗武,身强体魄,杀敌不带怜悯;最后,残己,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在国家面前,在大业面前,深谙人心,能自我克制,以民为重,顺理,顺章,顺大同。而这三残,那启达自问无法做到。
当然了,就是这个世界也不定有几个国王能够做得到。但不同的是,别人是做不到,也没有意识到,而他那启达虽做不到,却已意识到了。这种意识令更加他无力,甚至令他觉得羞耻。所以,他日夜思虑,越见消瘦,直到有一天,他的长子那景成年,他便毫不犹豫,脱下一身国王行头,翩然踏上了旅途。@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成就不在于持国,而在于立史。
立史者心中,繁华如梦!
公元三百零七年,那启达,容若,容豁主仆三人,历经二十年寻旅,足迹踏遍大小绿洲,沿途记载各路民族风土人情。二十年风雨兼程,他们不仅看尽了天下风光,也对大漠这块土地了如指掌。
就在那一年,云沛传出消息,国王那景病重,满朝大臣跪求册立太子,广寒宫寂寥十三日,那景坚持不允。闻讯,太上王那启达归国。
“拜见父亲!”
华丽的大床边跪着一个精瘦的男孩,看上去不过九岁,两眼炯炯有神,态度自若。
那景躺在床上,一脸冷漠,笑道,“儿为何不称我为父王?”
男孩叩下一个响头,“父与子,只享天伦宠孝;王与子,势必牵扯王位世袭,战儿有自知之明!”
那景听了,一阵高兴,笑道,“好,好,这孩儿很聪明,父王让你认我做父,我也不能委屈了你,你全名叫什么?”
男孩回道,“我本没有名字,在雪原遇到老爷子后,取了战字为名!”
那景沉吟片刻,便道,“云沛乃我那氏天下,你既然做了我的儿子,今后就叫那战!”
男孩抬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那启达,只见他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谢恩。
男孩再次叩头,“谢父王!”这一次,他唤他父王。
那是那战第一次进入广寒宫,见完那景,容豁便牵着他在一大队宫廷侍卫的保护下,来到创天建国冢,三叩九拜。
一个月后,荣王贴出昭告:吾儿那战,其母素妃,当年因犯大错流放,不知自己已有身孕,致第七王子流落民间,今多番寻访,是以天神庇佑,吾儿重回广寒,认祖归宗。特此昭告,赐住和光王府,册定继承权顺列第五。
而事实上,那战并不如昭文上所说,是那景的私生子,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雪原上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根本没有王室血统,可是面对那篇昭文,他却从未开口询问。不疑虑,不在意,不多行,八岁的他,非常安静,只是独自观察着面前的一切。
那战在广寒宫中长大,但广寒宫却没有一个王子像他一样谦虚好学,而他也十分懂得收服人心,不到一年,和光王府竟成了各个小王子常自流连的地方。
五十七岁的太上王那启达十分宠爱那战,甚至亲自教授其文治历史,并邀请当朝第一武将传其剑术武功。
十年后,那战十八岁,在和光王府迎娶了生命里第一个妃子,妤洁。
那启达在洞房前问他,“你可有爱上这个女子?”
那战却是一笑,“当然爱!”
那启达道,“可爷爷听说,你更喜欢妤浩!”
那战眉毛一挑,“妤浩同十二弟已有婚约!”
那启达不解,“木未成舟,你为何如此轻易放弃。”
那战回他一笑,“爷爷,良辰已到,孙儿已按耐不住,先行告退!”
公元三百一十七年,云沛十二王子那祟兵变,趁着狩猎日庆典,合围王室成员七十九名,却功败垂成。四王子,六王子,七王子以及十王子早已获得消息,联合出兵,仅七日,就大破那祟好梦。那祟王府上下全部斩首,唯一幸存者,乃十二王妃妤浩,此女却于同年梅开二度,嫁给七王子那战。
那启达又在洞房前问他,“你可有爱上这个女子?”
那战依旧一笑,“当然爱!”
那启达道,“为何你不一开始就迎娶她!”
那战回道,“若没有她,十二弟怎会掉以轻心?”
那启达大笑起来,那夜,亲手将已修订完成的《大漠集卷》赠做贺礼。
那战从没有想过要当国王,为那氏天下出生入死,扫灭一干贼臣,不过是为了报答老爷子养育教诲之恩。但他时常微服出访,对百姓兴衰却十分忧心,因为他知道,在那广寒宫中,根本没有一个人,能挑得动这片繁华。
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姓那,之后就好象是在这广寒宫生了根一样,他的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也姓那。很奇怪,即使没有血统,父王依旧给了他们王族地位和王位继承权。这令他即感动又不解,而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襄助父王治国定乱之上。
然而,一年后,荣王瘁死,竟没来得及下诏传位,整个广寒宫陷入争议。最后只得找太上王定论,时那启达已经六十七岁,弥留床榻已久,他用力睁着干枯的眼睛,仔细看着跪在面前十七个王子及其母妃,看得一干人胆战心惊。
“惑儿,想当国王吗?”他问大王子。
大王子那惑,已经二十六岁。他回道,“想。”
“为何?”
“称霸天下,谁人不想?”
“嗯!有志气。”那启达笑了笑,又问四王子,“谆儿,你想当国王吗?”
那谆二十四岁,回道,“想!”
“为何?”
“万人跪拜,号令天下,谁人不想?”
闻言那启达却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又看向七王子,“战儿,你想当国王吗?”
那战很惊讶,却很快就恢复平静,斟酌一会儿便回道,“想!”
那启达笑了笑,却没问他“为何”,他沉默了很久,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吓得在一旁照应的太医赶紧伸手探他鼻息,这手刚一过去,那启达又醒了,接着问了其他几个王子同样的问题——“想当国王吗?”“为何?”
最后,除了年仅四岁的十七王子那延兴还无法回答这问题外,其他王子全都回答想,他们的母妃跪在后面,一个个冷汗涔涔,安静的房间里,听得到此起彼伏狂乱的心跳。
那启达看着他们,从枕下拿出一道锦卷,忽然大声喝道,“七王子那战,天生英才,辅佐先王有功,今天命所归,吾授于你建国方略一卷,以做参考,愿你登基之后,唯命兴国,为民留说!”话毕,众人一片喧哗,那战自己亦很惊讶,当他的手接下那道锦卷后,那启达含笑而去。
老爷子,笑着留给了他一个天大的烂摊子,这就是那战当时的想法。
那战是个孤儿,从有记忆开始便在漠中雪原一带游荡,对父母没有实际的印象。他们那个镇子很乱,有时候谁家孩子死了爹娘,别家就捡回去养,有的孩子特别走运,会被比较宽裕的富户收养,从此丰衣足食。还有的就特别凄惨,他可能被好几户人家收养过,却反复地经历生离死别或者被人抛弃。
他们镇子的人,并不痛恨那些抛弃别人的人。因为抛弃,仅仅是一个人怜悯的休止和另一个人流浪的开始,那并不是罪,人人都在流浪,谁又救得了谁。但他们痛恨那些贵族,他们穿着绫罗绸缎,住得风香水暖,只管自己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从来就没有把他们这些贫苦百姓放在眼里。
那战那时年纪还小,只知道见了达官贵人就跑,跑慢了,给人逮到少不了一阵好打。记得曾经有个孩子,很是不甘心,于是大声对一个小少爷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凭什么打我?”当时这简直就是那战的心声,可是那个小少爷回道,“我天生就是贵人,凡贫贱者,如我脚下一条狗,若你不服,就求求老天爷,让你来生也做个少爷如何?”说完了这话,那个孩子就给人打成残废。那件事,那战在心里记了一辈子,却也一辈子都没有对别人说过。
他,八岁进广寒宫,结束了流浪的生涯,十九岁称王,结束了局外人的平静。
为王,入网,他再难平静。
隆重的登基大典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或可喜。十九岁的那战,波澜不惊地坐在广寒大殿上,受巫祭师珐恬加冠,宁都智叟容氏兄弟分别为他撰写赦文和檄文。那一天很风光,但他却无由来的,想起了那个被打得残废的孩子。
讥讽地一笑,他俊美的脸上,藏进了风云。
那战继位十四年,国业兴盛,后宫充实,对女人,他向来只有怜爱寻欢和缔结盟好之意。他的心,谈不上幸福不幸福,只能问,他满足不满足。十四年来,他一直都回答:满足!
直到,他三十二岁,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见到了皇北霜,一个比他小12岁的女人。美丽,聪明,察言观色,像一潭沉渊,不争,不妒,不多言,不过激,很平静,很清冷,令他有些踌躇于是否靠近。
皇北霜很喜欢种解马树,入宫后,她最热衷的莫过于此。
解马树,大漠奇树,曾有诗人这么描述它:一树温柔花,挽春宵,春宵却苦短,将军行。修得三生缘,却是匆匆去。有情泪,种解马,无情剑,斩乱麻。一树温柔花,花下缠绵,花有多香……
“有一个人,我不知是否该寻他,如果寻到了,我该不该去见他!”
一天夜里,他在怀月阁中同她月下对弈。她坐在对面,正蹙眉下棋,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那战失笑,瞧她在棋盘上落子,才又道,“你棋思狭窄,只是见招拆招,没有半点儿戾气,这样如何能赢?”
她抬头,回了嫣然一笑,“陛下胸中城府,岂是我能妄胜?只要不是输得太惨,不赢也罢!”
那战闻言却不再说话,只见棋面上他步步上前,招招争霸,不再像先前那般谦让,半盏茶的时间,他便令她惨败收场。只见,她眉宇间恼怒不甘一闪而过,他却笑了,竟忽然觉得心动。她是他唯一没有染指过的女人,也是他身边,唯一不主动求欢的女人。她为何如此冷淡?
“你喜欢,欲迎还拒吗?”败棋后,她还上一曲箫音。那战一边听,一边问了这个问题,而她的目光却眺看着遥远的地方,好象又一次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回答我!”那战怒了,一掌拍在石桌上。
自在悠然的箫音戛然而止,她一脸惊慌,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是不是想要她?是不是想要她?他顿时心潮澎湃。
“我只能回答您一个问题!”许久,她避开他的视线,轻轻地说。
那战嗤笑一声,站起身,从背后搂住她,唇贴在她的脖子上厮磨,“说!”
“您问我‘有一个人,是否该去寻,寻到了以后见不见!’,您还问我,我是否在‘欲迎还拒’!”
他停下动作,两手紧紧扣着她的腰,“回答第一个问题!”
她笑了,舒出一口气,“陛下,您问该不该寻,说明您正在寻他,只是您不知道该不该见?可是见一个人不足以使人犹豫,除非您同他之间尚有亏欠。您何不问问自己,是不是欠了他的!如果不欠,还有何惧?如果欠了……”
“如果欠了怎样?”
“这世上,没有国王不能偿还的东西!”
闻言,他猛得收紧手臂,扣得她生疼,一声低呼。“陛下……”
想要她!
“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他俯在她的耳边说。
“我只回答一个!”
“第二个问题无论你怎么回答都不问罪!”他嘶哑地说。
可她却依旧没有回头,任他紧紧搂在怀里,嫦娥涧徘徊的夜风动辄拂面而来,明月下只是一片寂静,他搂着她,一整夜。
很想问,你是否爱我?
美人儿,你若羞,我必更下流,搂你细腰一夜收春浓;
美人儿,你若走,我必更难受,空床寂寞邀月问伤痛;
帝王寝,多少楼台烟雨花开为临幸?
深宫唱,怎知她来往我往落红总是双双?
想来想去,只怕美人儿,
不羞不走不留不授不喜不哀不痛不猜!
那战一生,只有一件事,当真曾令他胆寒——
即位之时,满朝涌动,各自为政,迫得他大行整顿,却在赫然间,发现先帝那景九妃十七子,只有昙妃所生之小王子那延兴,为真龙血脉,剩下其他十五个王子,不算那战,全部都是妃嫔们为了保住自己地位防止亲王篡政,或领养,或借种得来的孩子。
这等王室丑闻,牵连之广足以翻天覆地。那时他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没有慌,用了七年的时间,逐个远调荣王十三个伪王子,并收揽其他兄弟子侄予以重用,七年,平定宫乱,悄悄然拔掉那了些不怀好意的烂根。本来他想着,就让这秘密永远地埋藏下去,却没有料到,长到十一岁的小王子那延兴及其母亲为了避祸,竟不声不响,一夜失踪。
那是老爷子的亲孙儿,也是荣王唯一的儿子。
他该不该去找他?找到他以后要怎么做?
还政,他还不够资格;赐爵,他也算不得谋臣。那孩子在惊惶中长大,除了避世,什么也不会。就是给他天下,他也拿不起来。
可是,诚如皇北霜所说,没有国王不能偿还的东西,只要那孩子真有这个命,一身骨胆能受得起,还政归旗又有何不可?
皇北霜是个真红颜,十几年的结,教她一言解……
那一年,冬天快到的时候,皇北霜与靖天王斩环决裂。他没有多想,立她为后,赐名关影,关,即是收服,影,即是真心。只可惜,这终只是个名……
“霜妃喜欢水树花的香味呢!”
站在华丽冰冷的雕花柱梁边,那战手里还拿着一只木埙,本来兴致不小,想找她合奏一曲,却不料,她倒让他大吃一惊——
那池温水,白气氤氲,她沉浸其中,若即若离,由得侍女们莺声燕语,在池水里撒下大把大把的水树花,一时间,整个浴室香气醉人。她的头发乌黑亮泽,肌肤湿润幼嫩,不知那时她想到了什么,忽然侧身一笑,媚惑丛生。
那战放下手中的木埙,玩味地靠在一边,心想着,或许该召她侍寝了。
池水里的她,春光乍泄,却浑然不知,只是懒懒地伸出手臂,拿起池边玉箫,就唇吹奏。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臂膀落到胸口,映入那战眼里的,却是幽幽一朵三瓣莲花!
怒,无法压抑,那朵莲花是对他的羞辱!
那一瞬间,他什么也记不起,只是转身回到寝宫,令筑俊给她送去一件如纱透明的寝衣。
“娘娘,陛下召您侍寝!”
筑俊双手轻托寝衣,低着头恭候在门边。
刚刚沐浴完毕,皇北霜正靠着床头看书,听到这话,一阵懵然。
“娘娘,陛下召您侍寝!”筑俊微抬起头,见她神色游离,于是又再重复一遍。
皇北霜终于回神,却是哑然失笑,点了点头,侍女夜佩便接下了那件蝉翼般的寝衣。筑俊松了口气,赶紧低头退出去,“奴才就在外面候着!”
皇北霜转头看着夜佩,轻笑不已。
“霜妃要去吗?”夜佩问。
“这么正式的召幸,不去是死罪!”她回道。
“那,真要穿上这个?”夜佩不禁脸色沁红,伸手摊开那件羽衣。透明的,像一阵轻烟,无风亦可飘动,蛊惑而迷离。
皇北霜一手摸上那件寝衣,怅然吟道,“穿着它,着上淡妆,走过长廊,沾着月光,入了谁房?是妃,是妾,都是他身下妩媚!”
“霜妃还有心情唱歌?若不是……想开了?”夜佩瞧着她。
皇北霜大笑起来。“你这丫头,去把我明日出行要穿的礼服拿来!”
夜佩和再萍相看一眼,轻轻地,将那件寝衣搁在了她的床上,窗外一阵风,将它卷动着。无人理……
走过长廊,沾着月光。皇北霜一身紫红华衣,长长的绣金披风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筑俊走在前面,嘴里虽不说话,心中却思绪万千,这是他第二次领着皇北霜去云雨殿。上一次还有真渠幼佳,上次以后近半年,皇北霜却再也没有受过陛下点召。
而今夜,突如其来。
那战斜倚在床边,黄色的雾帘,遮去他半张脸。似乎也是沐浴过,他的胸口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水珠。他没有抬眼看她,只是专心地玩弄着手里的木埙。
“为何不穿寝衣!”他问,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怒。
“明日出使弥赞,或许有去无回,想让陛下看看,说不定将是我留给您的最后一个印象!”
那战眼一冷,伸手拨开床帘,她半跪在一边,明媚鲜妍,一双灰冷的眼里,像是落着盘棋,走一步,是一步。
“上前一步!”他推开盖在腿上的被子,坐起身,凌乱的头发披在身后,望着她,他面无表情。她上前一步。
那战似笑非笑,招招手,“再上前一步!”
她又起身,再上前一步。
然后他看着她的裙摆,上面绣着百鸟凤凰,是刺金,在月色下十分魅动。
“一步,只要再上前一步,你就可以到我的怀里来!”
他拉下身上的睡衣,露出壮硕的身体,坐在床上,莫测地说。
皇北霜却站在原地,依旧半跪着,垂下脸,看不到她神情。
她不上前。
窗外枯枝在墙边投下乱影,风过便一阵摇晃。
“十三岁,我拥有第一个女人的年纪!”
那战坐在床上,闲淡地开口,“她现在是我的舒嫔,比我大五岁!”
皇北霜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男人与女人,就是征服与被征服……,呵呵!”他低沉笑出了声,“譬如,她一次不臣服,我们就可以有第二次,她一夜不臣服,我们就有第二夜。她不忘我欢愉,我就彻夜侵占,直到,她情难自禁……”
“可是您,已经遗弃了她!”皇北霜没有抬头,看着床下的暗影,她苦苦一笑,“舒嫔常来我宫中听箫,不为别的,只想在您来的时候偷着见一面!”
那战赤裸着身体站起来,离她仅一步之遥,视线下,见到她头上一支珠钗绾着青丝。他伸出手,将钗拔下,乌黑的头发如水泻开。
“抬起头来!”
她没有动。
“或许,我该以同样的方法来收服你。”
她笑了,“那我也会还陛下一个同样的结局。非妻,非棋,非己。陛下,我必成为您云雨生涯里不复回首的一悸。”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拉起睡袍穿上。
“你知道,这一步,你不上前,我就可以问你死罪?”他坐下来,以手指勾起她的脸,轻佻,傲慢,“可是,我不能问你死罪,也不能给你第二次机会来践踏我的尊严!你说我该怎么做?”说着,他的手指惩罚性地按住她的唇,柔软的唇,陷落了他粗糙的手指,忽然,他冷冷地说道,“皇北霜,你就跪在我的脚下吧,一整夜,忠诚地跪在我的脚下,直到明朝破晓!”
她就着他的手指,点点头,整个人跪了下来。
那战的手指,很慢,很慢,花去了很多时间,终于从她的唇上移下。他往床上挪了挪,摸到那个小小的木埙,一手拿起,轻轻吹了起来。
埙的声音很寂寞,不似笛的空灵,不似箫的幽雅,像极了闷哼,在这华丽的云雨殿里抑扬起伏。皇北霜垂头聆听着,似觉看到了一片又一片黄沙正被风儿吹起,逐层逐层滚动,沙沙做响,末了,待人睁眼一看,一片新月丘痕蜿蜒而去。
云雨殿里没有云雨,缠绵床第一无缠绵。
冬夜里,他嗤笑自己,一生不知情欲饥渴是何滋味而那个女人,美丽沉静,波澜不惊,在他脚下跪了整整一夜,誓不上前。那犹如鸿沟的一步之遥,像条冥河,彼岸,果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印象。
公元三百三十一年,寒冬来袭,桎梏生霜。大漠混战将起,皇北霜却领着条长长的队伍,离开了云沛,广平城关口上,她的族人为她送行,她却不曾回看一眼。
十日之内,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引离汾天大军,围堵浮萍。
那一天收到消息,他坐在战马上,眺看着弥赞的方向。
皇北霜永远也不知道,他一直都想着,不管她落在谁的手里,只要最后胜利的是他,她就飞不出他的手心,就像当年的妤浩一样。
而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再见她的一天。
知是多少年后,关影宫中,二十一棵解马树,年年都会开花,缤纷如雨,或许这些俗世的花儿始终及不上漫天白雪那般的纯白无瑕,可是谁又知道,雪儿就算飘摇千年,也永不曾有过那样的芬芳。
他总是站在无人的怀月阁,凝视那片美丽的解马树,不知多久以后,才忽尔发现,人的寂寞,也不过就是一场花开前的等待,也不过就是一场花谢后的徘徊……
等待,徘徊,徘徊,等待……
而胜利,早成为一种平淡,再见她的一天,却从不曾到来。
风淡轻,水明静,长廊边,孤影寂!
老爷子,血不拦命,吾命,是幸?抑或不幸?
老爷子,许多年后,我依旧能够见到,你站在门边笑问:可有爱上这个女子?
外二 若问·刀剑枪
有一种命运,从来都是坎坷,
有一种路途,从来都是曲折。
有一种男人,从来都不寂寞,
有一种女人,从来都不坠落。
有一种歌谣,唱的,都是如果,
如果……
物资不毛之地,俨然难成德行鱼米之乡,于是北漠的土匪最多。土匪做什么的,烧杀淫掠,没有理由,即使他们并不饥饿,即使你已经一无所有,只要你不属于他们,那么你便不是猎物,就是敌人。
皇北霜以前并不明白这些异样的生命轨道,最起码,不曾这么深刻的明白,而如今,每每在遭遇风暴季节的日子,她的脑海里总会无端想起来不该再想起的过去。似乎好久以前她也曾在心里讪笑过,这一生,有两个男人碰触过她的身体,一个爱极,一个恨极;一个敬极,一个惧极。
冰刺宫后山的宫门悄悄打开,宫门边石柱上的尘沙随着风儿一阵阵卷动,待到落地,夜佩便为她燃起路照,十三人默默伴随身后,于黄昏霞云深重时一道渐行渐远。
“娜袖,有人!”不知走了多久,夜佩忽然低声叫唤。
闻言皇北霜却一笑,拉下绒绒的披风,朗朗直视着站在前面的身影。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轻轻走上前去。
那身影微转过身,一双幽蓝的眸子望进了她的眼,竟是格心薇。
“皇北霜!”她直唤了她的名字,然后又回过头去,怔然望着立在她与她中间,孤寂的无碑冢。
“你来祭拜他?”过了一会儿,格心薇淡问。
皇北霜顿了一下,方才回道,“不,我来只为思定!”
格心薇听此却回以两声讥笑,“你已无痛,何需思定!”说着,她伸手拨开额上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一瞬间却充满了悲怆,可她还是笑了,对她道,“皇北霜,你已经有了绚丽的一生,又哪来放不下的伤痛?最起码,你不曾像我这般痛过……,你知道吗?我嫉妒你,很嫉妒。”
她说她嫉妒她,但,那再也不是因为她曾是她的替代品。此时霞光渐渐隐去,两张相似的容颜只在明媚转暗间忽然变得不同。这里是若问的无碑冢,她们不约而至只为痛定思痛,然而有些东西,早就随着记忆刻进了魂魄,再也无关伤与痛。
直到天空彻底暗下,霞影换做了月影,格心薇才起身回程,回头望见皇北霜仍是站在冢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格心薇怔怔然瞧了她一会儿,竟忽尔抛下一句话,“我的儿子,会让若问的名字重生!”
她说的有些激动,声音里还带着某种克制不住的痴狂和不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只是这一瞬间很想要激乱她吧!可她又错了,皇北霜仍是站在那里,迎着冢风从怀里取出一只玉萧,徐徐吹起,风拂过,她的披风像被什么东西掀动一般,似怀抱似撩摸地拍打着她的身体,而她的眼神,若即若离。
箫声,穿越了风与沙,飘到了从前。
格心薇闭了闭眼,终于离去……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
皇北霜望着面前的无碑冢,心中暗思浮动,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她的生命里,是否也就不会有擎云,不会有关影,不会有浮萍,更不会有,刀,枪,剑!
若问出生在一片狼藉里,四处都是金银珠宝和美酒佳酿,那些东西杂乱无章地堆了满地,周围来往寻欢的男人还络绎不绝,直到淫迷喧哗中一阵嘹亮的哭喊叫醒了暗夜,人们才纷纷抬头张望,只见角落里,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浑身浴血,神情呆滞地看着身下呱呱落地的孩儿,少顷,竟是狠心将他一脚踢开。女人缩成一团,嘴里断续地念着,“为什么?是紫色的眼睛……”
为什么是紫色的眼睛?
就这么一个问题,注定了若问一出生便不受母亲的宠爱。
若问的母亲名叫若君,来自奴隶民族铁棘,以造剑闻名。若君十九岁生辰那日,被选为狩猎祭典的巫女,穿着洁白的官衣站在圣台上,她诚心诚意向神祈祷,却在冥冥中偏逢风云变幻,回应她的是近两千匪骑一夕屠尽“笙歌告天,铸剑侍神”的铁棘。族里最后活下来的只是些芳龄少女,或被买卖交易于他方,或不堪忍受羞辱于人下,死伤流散,风雨凋零。若君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有罕见美貌,土匪们不舍杀害,便一直留于营寨以供随时取乐。若君不知道自己究竟侍奉了多少个男人,十年里比妓不如,她自杀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成功,每每她的这些行为不过是给土匪们提供了额外的乐趣罢了。若君生下第一个孩儿的瞬间,只望见了一双紫色的眼,那是不可置疑的首领的血统,仿佛再一次印证着她所遭遇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已是从里到外都肮脏了,她肮脏得生下了一只鬼,一只励鬼!
若问长到七岁,再也没能碰过母亲一跟手指甚至一寸衣襟,待他十岁时,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庆纯便是八岁了。小孩儿的若问没有打擂和参与抢劫的能力,他只能在其他人酒足饭饱后,一个碗一个盘子地捡集残羹剩饭食以充饥。而他的妹妹庆纯则总是躲在一边,面黄肌瘦,紫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小时候的若问总是这么吼她,而庆纯经常饿得眼睛都陷下去了,却还是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巴巴儿地望着他。若问被她望久了,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整晚都失眠,比饿着肚子还难受,不知不觉得他就开始隔一天便与庆纯分享食物。庆纯活了下来,没有饿死,感谢上天,他们都有健康的身体,也没有遭遇恶疾和瘟疫。
若问的父亲是首领,拥众两千,固守北漠以北,他的名字叫鲎。鲎喜欢美女,基本上是每晚都唤来不同的女人作陪。但即使是美丽如若君者,鲎也仅只是留恋一夜而已。其后多少年过去,鲎四十八岁了,鬓发已经开始渐黄渐白。当他坐在擂堂大椅上,看着擂台里两连胜的少年,转身以一双与他相同的紫瞳傲视八方时,鲎在一瞬间恍惚如梦。
“你叫什么名字?”鲎不由开了口。
“若问。” 若问面无表情地回答,然后踢开脚下败将,跃下擂台走到他的面前,从容不迫拿起两袋干粮。
鲎却忽然伸手按住布袋,血腥的眼沉沉睨着他。
若问挑起眉毛,“我胜利了,这是我应得的!”
鲎一笑,“你多大?”
“十五。”若问十五岁,没有一件兵器,他浑身是伤,肉搏取胜。
鲎点点头,“下次干事,你也去!”
若问开始和土匪们一起外出活动,年轻一辈中,属他最为显眼,一是因着他强,一是因着他那双像极了首领的眼,紫光一闪,再入沉红后,必将尸骨遍野。
每当若问黄昏后策马回营,庆纯便会站在路边等待,直到他的黑马入栏,她便退在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兄长。若问从不搭理她,只是与她擦肩时,总会抛下些东西,有时是食物,有时是珠钗,冬天时,他还会扔给她棉衣,但他从不搭理她。
若问拥有的第一件兵器是剑,那是铁棘族巫女专用的剑,不曾开封过,斩不死人。最初是若问母亲带来的,她一直佩带在身上,但在若问的记忆里,那把剑曾是最为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于是在一次打擂分脏时,他放弃了点选新掳来的美人儿,只一味要了母亲的剑。
这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好奇心驱使鲎当场试剑,却连挥三下也没有斩断绕在土桩上的绳索,鲎将剑扔到地上,对若问道,“无刃之剑,你要它做什么?”
若问拾起剑,少年轻狂的他,不知道在首领面前应适当收敛本领,竟是蓦地转身,一剑斩断了绕在擂台柱上的绳索,剑气之戾,激起一地飞灰,落在地上的绳索断口上,依稀还闪着些火星,令在场的人不由唏嘘惊叹,大喊助兴。而若问则挑起一眉,对天举剑,笑道,“我可以让它开封,从今随我征程!”
那一天,那一剑,成了若问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够狠够绝,他够强够胆,只凭这些已让年轻一辈饱受压抑的土匪本能地臣服。入夜后若问将母亲带到自己帐下,令她为宝剑开封,若君看着这个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已然越来越像鲎的儿子,心中充满愤恨。于是她以血拭刃,咒歌一夜为剑开封。仪式,尽管只有她一人主持,但那就像是一种信仰逐渐找到了方向,它召唤了新的领袖。自此许多人开始私下投诚若问,不出三年,若问十八岁,已经能带领自己的兄弟独立出行干事。
血亲是一种本能,凡抵制者,皆非常人,鲎便是如此。在土匪圈里,他们并不刻意阻止女人们生孩子,但凡孩儿诞生,他们也毫无怜爱教养之心,除非女人们愿意养,否则就是把孩子半途扔去,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上了年纪的鲎不再是战无不胜的,尽管他的影响力依旧不可动摇,但他对若问的限制,终于还是激发了两辈人的冲突。
若问手里的人并不多,仅仅两百来人,不如鲎握众两千。可每次干事,若问的收获总最为丰盛,非他人可比。然而,每当他血骑踏漠,凯旋回营,却必须将战利品的三分之二赠送给鲎,剩下的三分之一,还要通过打擂赢得。鲎用这种方法压制着若问,时间一长,若问手下人自然不甘,很快便以诚象为首一致鼓动若问破旧,建立自己的领地,若问当即与之削衣起誓,计划破出。
要离开,未来不得而知,可若问从不犹豫,他该有属于自己的人马和领地。只是,望着不见星光的遥穹,呼啸的寒风拂过他长剑,若问却偏偏不期然想到了两个女人,母亲若君,还有,妹妹庆纯……
“兄长!”
黑夜风冷刺骨,庆纯穿着黑色的毛裘站在若问背后,她知道,虽然他不理她,但如果此刻换了是别人站他身后,势必枉死剑下。这十几年来,她只对若问说过两个字,兄长,这两个字是母亲教给她的,可母亲只是告诉她何为兄长后便辱死红帐。失去了护佑的庆纯,很本能地,在那么多小孩子土匪中,只愿与若问亲近,因为他同她一样,有着一双紫色的眼。
若问没有回头,敢叫他兄长的人一直只有一个,让他在心里唤过妹妹的,也只这一个。见他仍是不搭理,庆纯上前一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兄长送我的裘,连大爷都喜欢,他跟我要,我没有给。”
若问闻言,才忽然觉得不对,猛转身,一把将裘衣扯开,庆纯白嫩的肌肤顿时裸露在寒风中,上面遍布青疮紫痕。
“谁干的?”第一次,若问开口同她说话。
庆纯别过头,重新拉上裘衣,“兄长,庆纯早就不纯洁了,庆纯让鲎爷身边的人都糟蹋过了。但庆纯很聪明,这些委屈不会白受,鲎爷一直对你想杀未杀,都是庆纯在大爷们的耳朵边上吹的枕边风。”
若问抓着她的手一紧,在他眼里,那个永远躲在一边叫他兄长的小女孩,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她简简单单活着,他就能护她周全的女孩,竟然在岁月流离中,走过这样一条路。他曾经也疑虑过,总猜测着鲎会在何时与他动手,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些动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庆纯望着若问淡笑起来,头微微缩到毛裘里,乍作取暖,她的眼睛亮晶晶地,一如每一次若问所见的那样美丽,“兄长是要走了吧,我……”
“我带你走!”不待她说完,也不管她要说什么,若问为她系紧了裘衣,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要建立自己的营地,你和我一起走。我出去干事,你就在营地里打点细物,我凯旋而回,你就站在栏边迎接。你是我的妹妹,不需要侍奉任何你不喜欢的男人。谁再碰你,我就杀了谁。”
庆纯听得直落眼泪,这些年来,她何曾奢望过有朝一日兄长会说出这翻话?
然而,若问瞧她掉着眼泪,却还一眼不眨,直在心中泛起些从未有过的怜惜,干脆一把搂她入怀,用磨损不堪的披风为她遮住风沙。然后笑看黑夜,只道,“庆纯,天有天道,鬼有鬼桥,偏这人世大道,是鲜血淌出来的!”
突围也是在一个夜晚,若问让庆纯回去收拾些东西。
那一晚风很大,呼呼地吹,好像一群骚动的冤魂在同一时间痛哭。寨子里守备的人走来走去,总是莫名其妙觉得浑身发冷。直到夜入深沉时,鲎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叫唤若君去他房中伺候,那时庆纯正好同若君一道,便给连拽着过去。两个女人,一老一小,坐在鲎的面前,鲎喝了很多酒,可他似乎是越喝越清醒,他将一个又一个酒坛砸到地上,然后让庆纯在大片的碎渣上跳舞。
“你真棒,我的美人。”鲎倚靠在炕上,看着满脚鲜血的庆纯,兴奋地狂笑。庆纯就要站不住了,她的脚没有了知觉,但她却一直望着若君,望着她,像在问,我们何时离去?
而若君只是冷冷地笑着,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久,鲎的营寨起火,首先是擂台和围栏,引得大部分人都冲到前堂救火,若问让百来个弟兄混在其中,趁慌乱时便大剌剌先从大门跑走,一百人顷刻不见了踪迹。鲎见了外面火光冲天,竟镇定自若,随手套了件衣服走到外面,没一会便陆续聚集了不下六七百人待他号令,他皱着眉,首先就问道,“若问呢?”
众人向后一望,若问正站在那里,淡应了声,“在!”
“哦!”鲎挑起一眉,“怎么回事?”的
若问按剑的手不动声色地一紧,回道,“天降火!”
天降火,那是白天里烈日高悬时常有的事,可现下这夜,黑冷无边,何来的天降火?
鲎闷哼一声,竟不计较,只环视四周,“数人!”
众人一愣,鲎大吼,“数人!”
一个半跛虬髯赶紧应声而出,跑到人群最前面,开始数人。
若问神色如常,坦然直视着鲎。
没一会儿,那虬髯跑了回来,垂头道,“首领,不见了百来个小崽子。”
闻言,鲎危险地眯起眼,盯着若问,“你果真要分镳?”此话一出,一些还不知状况的土匪惊诧不已,连忙从若问身边退开,交头接耳开始谈论分镳者的下场。
若问不多说,飞快抽出腰上佩剑,噌一声,寒光闪过鲎的眼,鲎微一侧头,再回神时,若问身后已经聚集了百来人,鲎笑了起来,“看来你们是预备分两拨出去,一开始就没打算硬闯!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若问剑走长风,只道,“我只走人,不分镳。”的
鲎大笑,“放你走我百害无一利,我该在这里杀了你祭鬼!”
若问拧起眉,一手拉下披风,瞳孔逐渐由深紫转为血红。只见他一动,他身后百来人也立刻刀剑出鞘,铮铮然对着鲎这边数十倍的人数,全都豁了出去。
不料,剑拔弩张中,鲎竟不为所动,只闲淡说道,“很多女人都很蠢,很狭隘,喜欢耍小聪明,看不开。”的
若问猝然不解,见鲎根本无一丝杀意,便收起剑锋,问道,“什么意思?”
鲎击弹了弹挂在腰上的弯刀,直道,“你分镳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有个傻女人,自己跑来告诉我,她的儿子要分镳,分镳者应该五马分尸。”
若问有点意外,“母亲?”
鲎不答话,只继续道,“愚蠢的女人,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若问挑眉等他后话,那是与鲎相同的习惯,鲎不禁笑了起来,一手摸了摸满脸的落腮胡,“铁棘族素来信仰咒命,她曾赌咒你那开封宝剑终有一天会饮我鲜血,削我骨肉,逼我弑杀亲子!”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噌地抽出宝刀对着若问,“儿,我可以杀了你,完全可以,可我偏不杀你,偏不在今天杀你,等你有朝一日,剑下的冤魂与我一样多了,我就会来杀你。”
若问直问,“你肯开道?”
鲎大刀一挥,“没错,不过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
“说!”
鲎击掌三下,人群里便吵吵嚷嚷推挤出两个女人,一个是若君,面如死灰,一个是庆纯,伤痕累累,跪倒在地,鲎伸手拎起若君,阴森冷道,“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若问眼一冷,只回,“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杀了你!”鲎相干干脆。
若问望向母亲,只见那双冰冷的眼里全无生气,蓦然间他竟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她就是另一个鲎,冷酷恶毒,恨不得全天下人为她陪葬。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杀她。她与他是没有交集的,他一直这么想。
若君抬头看见若问长剑,忽然森冷长笑起来,她亲手开封的剑,如今,要夺去她的生命,她这段残败不堪,漫漫无望的生命。若君从未这样笑过,那尖锐的声音甚至撕裂长空,只让周围的男人们心凉无际。
若问就在这笑声中,握紧长剑,慢慢抵上若君的脖子,冰冷的白刃割裂了她的皮肤,渗出的鲜血顺着剑缘淌下,一滴滴落入黄土。众人不禁屏息以待,却只有若君自己,丝毫没有惧意,依旧失心地笑着。
若问皱起眉,剑端移到她的胸口上,寻找着她的心脏。然后抬眼看了一眼若君,低道,“你自由了,母亲。”
说着,一剑穿心。若君的尖笑戛然而止,她低头望着刺入自己身体的利剑,仿佛在瞬间回到了铁棘,她还是狩猎日祭祀的巫女,她只是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终于在这一刻苏醒,刹那间,她的眼神不再冰冷,她就剑俯下身,在剑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那个情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不发一言。
若问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倒在地上,人一旦死了,就代表她与周围的一切断绝了联系。
“你可以走了!”鲎说。
若问站在原地,深深看了一眼鲎,便上前两步抱起坐在地上的庆纯,然后带着百来人跃马离营。庆纯与若问共乘一骑,她靠在若问背上,偷偷回望着躺在鲎脚下若君的尸体,心里乍然作痛,她曾想问她,我们何时离去?而她,再也得不到答案。
若问一行不待回首,发狠地狂奔,怎料不及鲎竟猛地远远掷出大刀,刀身旋转而至,嗖一声正中庆纯后背,庆纯抱着若问的腰,咬牙只是闷叫一声,随即汩汩吐血,若问心中不祥,正欲回头探看,却顿觉腰上一紧,庆纯低道,“兄长,我没事,别停下来。”
刹时若问只觉天地间风沙都已化作烈火,焚尽他五内,他失去了一切知觉,只除了策马狂奔时马蹄凿沙的喋喋声,只除了背上不断扩大的血冷浸渍,他知道,那是庆纯的血。
鲎见若问连头都没有回,不消一刻已快奔出他视野,蓦地嚣吼起来,“儿,这把刀老子送给你了,从今往后你我就算是分道扬镳,下次再见,便只论生死,休说前缘!”
鲎的话在空中回荡着,随即沉寂。营地外汇集起来的两百来人全随若问踏沙而去,一口气奔出几十里外,若问才看到地平线处露出一座小小的绿洲,他满脸灰沙,终于回头对庆纯一笑。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笑,他本来想对她说,“再坚持一下,前面有绿洲。”
可她,只像睡着了般,已经坠入了永远的梦乡,当皓月出云,若问的马逐渐停了下来。腰上一松,只见庆纯搂着他的两只手,正如纠结解脱,缓缓地自他身上滑下。
若问没有说话,呼啦撕下一条衣布,将庆纯的身子与自己紧紧系在一起,策马奔向绿洲。终,他是一无所有地到来,也一无所有地离开。
潮沙陷离魂,情长累儿女,
时光荏苒,狂沙依旧,铮铮两年过去,若问十九岁,已经是北漠上不容忽视的匪首。他的生活很简单,只剩刀剑与兄弟。当然,也不是没有兄弟背叛他,可拼拼打打下来,总也有人来有人去。他倒是无所谓,留下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走掉的,要么带走灵魂,留下尸身,要么各凭本事,分镳破出。在他而言,人生不外这几种人,这几多事。
若问很喜欢女人,沉浸在女人的身体里对他是一种抚慰,从他十三岁开荤以来,他就没有断过云雨之欢。有时干成了大事,他还会特别的兴奋,一夜叫十来个女人侍奉。但他从来没有特别怜惜或喜欢的对象,在他的心里,女人的身体并不值得留恋。
如果不是蛮狐,或许若问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可是,意外的,在若问一生中,妻,竟是他第一个尊重的女人。他并不爱她,也不眷恋她,但,他尊重她。
妻的名字叫枘,长得很像庆纯,蛮狐就在她大婚时掠走了她,只为了她的相貌,可以讨好若问。若问坐在宽长的椅子上,正是旖旎过后,衣衫不整,靡靡颓废的模样,见到枘一身新娘衣装,竟顿时起了玩心,只笑道,“一觉醒来就多了个新娘子,干脆老子也来当回新郎官?”
枘啐了他一口,若问却脸色不变,淡道,“吐我口水,有点胆子!”
枘咬牙,“要杀快杀。”
若问蓦地大笑,“小姑娘,咱们不杀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枘见他邪恶的神情,毫不遮掩的痞气,心中乍然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境地,只默不作声,静待着结局。然而,在她,那结局却是她不能承受之痛。若问在一帮兄弟的挑唆下游戏般与她成亲,与她三拜,与她交杯,最后,在一阵又一阵下流叫声中,与她当众“洞房”。 十七岁未经人事的枘,承受着若问的折磨,不发一声,咬碎了牙,不接受他的吻。
然而,娶妻方才十日,若问便对她有些厌恶了。在他的床上,枘从来都没有反应,这让他觉得很不满足,令他不得不唤其他的女人来作陪,而枘就缩在一边,看着墙,或者看着窗。
其后,不知又是过了多久,狼头围到一队游民,便赶紧派人回了消息,那时正是隆冬,他们需要更丰富的物资,于是若问倾巢而出,一出半日时光,就已满载而归。
战利品像小山一般堆在大堂中央,土匪们的兵刃上还萦绕着挥不去的腥气,被掳来的女人们则全部裸绑在一边,等候挑选。若问黄昏时下令打擂,诚象便将战利品分为三份,一份直接归属若问,一份则为储备,剩下的,只由打擂分得。
战利品中有一条长长的金色锦带,上面绣着太阳和月亮,刺金,十分精细。蛮狐见着它竟特别的兴奋,只道,“日月披身是个好兆头。”于是便将它绕上了若问的腰间,若问很是得意。打擂后的前堂总是凌乱的,不过意外的是,那天晚上难得有个女人,站在门前,一直冷眼旁观。
她是枘。
她第一次冷笑,而若问坐在大椅上,隔着淫糜的大堂,看着枘。很奇妙地,他竟然自己起身,朝她走去。
枘从来不怕他,只是看到他腰上锦带,脸色骤然间发白,她猛伸手拽住带头,直直问他,“杀光了?”
若问道,“杀光了!”
她又问,“一个不留?”
若问道,“除了几个女人!”
她往后踉跄几步,手上却还紧抓着那锦带,若问立刻反应过来,司空见惯之事了,断是冤家路窄,死的正是她族人吧,区区几百罢了。
若问面无表情,瞧着她摇摇欲坠,只觉得浑身兴奋,他蓦地打横抱起她,直往卧房里去,在有床可用的情况下,他从不就地寻欢。
枘于清晨时制枪,藏于床下,日落时分,刺杀若问,未遂,仅致其疮疤。枘年约十九,新婚不越半年,云雨无欢,自问生死无颜,于床榻缱卷时自绞双眼,誓死不见仇人面。
若问出意外之举,为枘冠姓,匪类无不愕然,大漠匪首以毁容盲女为妻,三年不见下堂。春秋归去来,三年共一枪,枘刺杀若问从未成功,抑郁成疾,受病痛折磨,作茧自缚,终得若问穿胸一枪,了此余生。
若问这辈子,杀人如麻,手下亡灵不计其数。他饥饿则夺人之食;他寒冷则去人之衣;淫则云雨,怒则毁物;富则尽欢,险则搏命。若问从这样的人生中找不出真理,却找得出答案,能够继续存活下去的答案,能够为自己而战的答案!
他的刀,弑父;他的剑,葬母;他的枪,夺妻。
他的这条命,依附着他的心,从不迷惘,他不觉得这是冷酷的,相反,他对死于他手下的人们有着诉说不清的情感。
若问过二十五岁后才遇见皇北霜,一开始只是觉得她美丽,当然了,还有些聪明。不过,那种美丽与聪明,似乎远不是他所能掌握的,若岚绯问格心薇,他的女人多的是,但说肉体之欢,他并不觉得自己饥渴。可是,女人,如果于他已无饥渴,那么,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能令他追至穷途末路却依然无悔?
皇北霜像一根火引,燃烧着向他窜来,与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成为一种绚烂。
还记得,那个绿洲真的很小,时逢若问与皇北霜初逃落涧,避风而往。小绿洲上人群杂乱不安,但绿洲外呼啸的风沙压制了一切,难民们互相拥抱着围成一圈。偏就若问与难民群划界而席,他背对着尘沙最猛的方向,将皇北霜搂在怀里,他的怀里没有风沙,只有起伏的心跳,一双暗紫色的眼瞳还机警地环视四周。
“小沙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须臾,若问毫不在乎地说,两眼直直盯着她,而她此时只是脸色苍白,不堪愁绪的模样,只见她轻抬起头,眼神忽悠一闪,似是想要说话,却让若问以一指点住,他的脸靠下来一些,声音低沉沙哑,“别说话,会吃沙!”然后,便狠狠地吻下来,肆无忌惮。他知道,她从来不敢拒绝他的吻,徒劳的抗拒只会弄巧成拙罢了,她或许不了解他的一切,但最少,她了解他的强势。只要他暂不做更深的索求,她总是会选择明哲保身。
风暴持续了多久若问并不知道,他的全身都只在感受怀里温香的女人。后来风暴变大了,他干脆搂她一起倒下,压着她,很久,直到风沙将他们都掩埋了,他才发现耳边的呼啸已不知何时停止,他像沙地里的跳鼠般,猛地从沙下钻出头来,只见尘灰飞动,细细黄沙从他的衣服一缕缕飘下。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低下头,满意于她脸上没有沾上一粒尘埃,她依旧面容皎洁,清冷的眼睛,正微眯着,重新适应明亮的光线。
“你还不下去!”须臾,她果然恼火地低叱。
若问却笑了起来,偏就那么压着她,一动不动。
男人就该压着自己的女人……
皇北霜见他不动,自己又无从抵抗,只好侧过脸,冷冷回道,“算了,算了,不起来也罢,就让这黄沙土堆做你的坟头罢,从此通黄泉!”
若问的呼吸很重,他不肯起身,然而面对皇北霜这样刻毒的话,他竟觉得情趣盎盎。
“知道吗?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摸她的脸,鼻子,眼睛,嘴巴,眉宇……,她的神情在他看来永远都是鲜活的,就像黄土世界中,唯一一抹艳红。
“皇北霜!皇北霜!”他盯着她的眼,字字对她说,“阴曹地府我寂寞不了,可是,黄泉路上,我定要是你这曼妙的身躯相伴!陪我吧,这一生……”
这是若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仿佛求救般的呢喃!
只不过命运从无万解,处处都是谜题,不能掌握的,不能满足的,不能得到的,对于若问而言,或许从来都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属于别人,抢不到,得不到,也——
毁不了……
刀!
月刃光寒,
浊酒共血染。
枪!
赤缨腥澜,
娇躯何相伴。
剑!
气冲荒滩,
乱冢通天山。
吾邪!
三兵入命,
生死谁人定。
汝邪!
红妆鲜衣,
引魂入痴迷。
上邪!的
欲与共金银,
金银乃不期;
欲与共佳肴,
佳肴乃不及。
刀枪剑,鸣不停,
欲与共床第,
一寝万年冰!
问何以?
只道今生了,
他朝还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