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闻言,恍然大悟,赶紧回道,“属下明白了!”说完,又想到什么,补上一句,“陛下多保重身体,陛下该明白,情感或许终会消逝,但生命,却可以延续!”

格心薇闻言眼神一动,一只手抚上下腹,若问遗弃的,连她一起遗弃的宝贝,若问,你不在了,是否代表这孩子命中注定要降生在这世上,你不在了,他便不会是你的耻辱也不会是你的敌人了,他是另一个你!

想着,她一笑,透着些淡淡的母性的祥和,深深看了一眼夕阳霞光,便拉起披在身上的裘衣,淡道,“走吧!”说着,几个人鱼贯离开了城头。

那城头,经风一吹,更加凉寂,灰黄的土墙,吸附着晕红的光影,一深一浅,一高一低,好象正回忆着多少个曾站在那处欲揽天下的人,回忆着站在最高处,不胜寒淡的愁绪。

若问,虽然你是一场灾难,天不纳,地不容。

可是,可是……

黄泉路上你若回头,

是否明了,世上总有个人,献给你的,是她一世的灵魂!

尖都。

那战倚靠在床上,看着窗外明月,夜了,月了,累了。

他苦苦一笑,凉光照面,眼神竟是一瞬的淡泊,从怀里掏出一只玉萧,就着月光,他以手指反复摩挲着,似有所思。

“神鬼是何人,且问宝殿侯将行!谁人无三跪,便是谁人为!”

还记得那日萨满在大殿上唱傻了一殿文臣武将的劫歌,那一日,笑的人,都不笑了,没有人敢抬头挺胸,除了她。

那战靠在床上,持起玉箫贴唇吹奏起来,其实他也是娴熟于筒笛萧埙的人,但自从听过她的曲子,他就再也没有碰过箫了。现在,多少个夜晚,嫦娥山上怀月阁中,再也没有那一抹淡如春风的身影,他真想知道,如果他展王是这世上索命的神鬼,那她的靖天王又是谁?她还会不会,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明日,云沛将最后一次对天都宣战,尖都与雪原平行线上的相遇。但无论如何,他都知道,天都不会轻败,即使冲不破云沛的边关防线,几十万大军的驻守,也足以拉下数十年的硝烟,那样,云沛不如前,天都不如前,一切都不如前了……

这不是他所期待看到的结局,战争从来养育不了天下生灵,战争养育的,从来只是位高权重的贵人,然而,贵人,又怎成得了天下?生来就是凤凰的命,所以,他常思索着,哪一条路,可以得走通!哪一个天下,可以唱不响劫难的歌……

神鬼呵,我问,你何笑?

翌日,皇北霜一觉醒来,却没见着擎云的身影。心不禁一冷,合着被子坐了起来,环望着这个简单庄严的营帐。

就在她怔然间,忽然一缕阳光射入,眼一眯,看不清进来的人。

“娜袖你醒了!”兴奋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帐帘再度合上,她才看清,进来的是夜佩。夜佩端着水盆快步走了过去,眼泪落不停。

“擎爷接您回来的时候,咱们都快高兴死了。一个晚上没睡,全都在帐外侯着!”说着,她放下水盆,为她挽起零落的青丝,“奴婢为您收拾一下,好让廉幻他们进来见您!”

皇北霜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让夜佩为她梳洗,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夜佩,我是不是变老了!”

夜佩一愣,“怎么会!您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皇北霜摇摇头,“傻丫头,我不是在说皮相,我是说心啊,为何看到了阳光,看到了你,看到了自己,却还是淡如水渊的沉静。我是否失去了什么?”

夜佩愣了塄,才回道,“娜袖什么也没有失去,千万不要想得太多!”

没一会儿,为她梳好头,穿上淡绿的外衣,夜佩看着她,心里一酸,娜袖真的变了,变得冷淡了,从前的她,眼神总是坚定的,而现在的她,眼神却是清冷的,再没有丝毫如虹如梦的光彩,她更加艳丽了,却也更加遥远。

皇北霜微侧头看着夜佩,轻轻伸出一手撷下她眼角边的泪水,淡道,“别担心,我还是我,叫他们都进来吧!”

夜佩点点头,转身到门帘边对着外面招了招手,另十二人立即冲了进来。

“娜袖!”忘了跪,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他们呆呆地看着她。

“坐吧!你们同我之亲,早如兄弟姊妹!”

十三人坐下。

“是擎云救了你们?”皇北霜问。

“是!”十三人点点头。

皇北霜一笑,“没事就好!”

十三人看着她,廉幻道,“娜袖现在有何打算?”

皇北霜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泽了干燥的唇,才问道,“天都和云沛现在是什么状况?”

廉幻赶紧回道,“论阵前形势,天都还是势如破虹,可是现在汾天声援云沛,南方的难民也开始支持云沛,恐怕这仗不是一年两年打得完!此外,天都的小同王,虽然没有兵力,但是据说封关了,时间一长,影响应该不小!”

闻言,皇北霜神色暗了暗,才道,“陛下,宣战了吗?”

廉幻一呆,“哪……哪个陛下?”

皇北霜不由一笑,“展王!”

廉幻摇摇头,“只闻兵鼓战锣响,却还未正式宣战,两军对峙已经不少时日,却一直是胶着状态。”

皇北霜点头道,“是他的作风!”

夜佩三婢对看一眼,问道,“娜袖的意思是?”

皇北霜道,“陛下是个容天下不容自己的人,他本就不愿意打仗,一直都不愿意,布了这么多局,最后恐怕也只是逼擎云和谈。”

十三人沉默下来,再没说什么。

他们为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过七千人左右的厄娜泣族,而如今,无论是哪边获胜,他们的现状已都是不会改变。所以,面对战争,他们总有些局外人的冷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世人多薄情,当一次伤害落不到自己的头上,人们便感觉不到疼痛,至多,只是对那被伤害的人,慰以深深的同情罢了。

正在十三人兀自沉默,闻茶香一度失神的时候,擎云大步跨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碟文书,身后跟着几个将军以及淼景。他径直走到皇北霜旁边坐下,一脸阴肃。

“陛下!”廉幻十三人赶紧跪迎。

“起来吧!”擎云点点头,将文书丢在了桌子上,便不再做声。

皇北霜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辽震机华,两个大将军都不在战场上,那这文书想来也不用看了。她扭过头,“休战协议?”

擎云唇一抿,没支吾,旁边的淼景倒是猛点头。

“果然……,那你答应吗?”她问。

擎云眼瞥了一下桌上那碟文书,才道,“哪有那么容易!”

“你不答应?”她又问。

擎云没回。

皇北霜往他身边靠上一些,询道,“他许了什么条件?”

这时淼景赶紧回道,“回娘娘的话,那战承诺无偿停战,互不相欠,对于我军南伐以来占领各小国及鹄劾所得到的物资永不追究!”

皇北霜点点头,“协议的结果是?”

淼景答道,“疆土不变,恢复鹄劾王室,五十年绝不再战!”

皇北霜笑道,“鹄劾已是中空国,不要也罢,以现在的状况,这条件很合理!”

擎云扭过头,微有怒气地说道,“五十年!真是笑话!”

皇北霜看着他,才道,“天都的小同王是你的亲弟弟,现在受赵瑞摆布,就算是不是自己的意志,也已经与你为敌,无论你输赢,都将回到天都,到那时,叛党全要斩首以正皇室,他才十六岁,你下得了这手吗?”

擎云眼一冷,烦躁地一掌落在桌子上,“你们都出去!”

廉幻十三人及淼景几人赶紧鱼窜而出,没有丝毫逗留和回眸。

靖天王已经不是孤单一人了,即使心有烦乱也有人相伴,而她也一样。

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擎云才叹了口气,“岭儿向来与世无争,他与我更是一母所出,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成了赵瑞摆布的棋子!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皇北霜知他现在是多么懊恼,一手贴上他纠结的眉宇,淡道“你迟迟不肯派兵回国,正是为此吗!平乱本是小事一件,可是亲兄弟在赵瑞手上,那两人要死就得一起死了!”

擎云抓下她的手,一拽,她坐上他的腿,他靠上她的胸口。

“告诉我,你的想法?”他问。

皇北霜沉默了一会,回道,“你爱我吗?”

“很爱!”

皇北霜笑了笑,“你是否想答应那战的休战协议?”

擎云冷了一会,才道,“是的!”

“那么,就答应吧!天都国王胞弟和云沛关影王后,以人质的身份交换,你把擎岭送到那战身边去!这样,他可以保住性命,也不会再受权臣左右。”她看着他说道,“而我……”

“而你,留在我身边!”擎云没等她说完,便接了下去,“听起来不错,等战争平息了,我也可以以金银赎回岭儿,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娶你为妻!”说着,他一手点上她的唇,“我听出来了,霜,你不想做我的王后!”

皇北霜的唇上是他温热的手指,她往后微移了一下,才道,“擎云,我累了,天下都是你们的,我又算什么,名份算什么?那是对爱情的亵渎,王后是什么,无论我如何渴望单纯的思念,都无法真的做到,在那战身边做不到,在你身边也一样!因为你是国王,所以我不要做你的妻,只要没有这个名,我就自由了,自由地爱你,自由地跟着你,为你看尽天下风雨,只以一双清净的眼睛,我不在你满朝的跪拜中,也不在你王后的寝宫中,但我在你身边,再不是任何人手中的棋!”

擎云听完她的话,两手一收,紧紧扣她在怀。“嫁给我!我发誓永远爱你!”

她一怔,一双眼顿时朦胧,“我知道,我知道,擎云,可是,你懂的,不是吗!嫁与不嫁,早已无关爱与不爱了,嫁你,是爱你,只是爱得累,不嫁,我又怎会不爱你,但我不会那么累!世上多少劳燕分飞,世上多少结发成灰?名份是管不住心的,我又何必为它所累?你懂的,不是吗?擎云!”

擎云看她良久,似有话又无法说出,唯有以吻封缄。

他的手,久久不知搁在何处,他的手,犹豫着,害怕对她的满足亦同是对她的失去。

“对我许下诺言吧,你永远不会离开!”

他说。

“我许诺,永不离开。”

她说。

擎云一封非正式的回信到了那战手中,那战舒了口气,尽管没有立刻撤下前线的军队,但多少脱去了些许连日对战以来的戾气,当烈日西沉,他同巫季海一行,一道铁骑去了汾天。

接待他们的,是汾天的女王格心薇。

“十分欢迎展王!”格心薇对他恭身行礼。

巫季海站在那战身后,几乎呆住,除了那双湛蓝的眼眸,她竟是那么像王后娘娘。可想而知道若问究竟曾执着到怎样的地步。

那战坐到大殿正席上,看着格心薇笑道,“早闻女王陛下有喜,没有急时前来道贺,实在失礼!”

格心薇淡淡一笑,“陛下严重了,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那战环视了一下大殿,才道,“一来是祝贺女王陛下后继有人,二来……”说到这他顿了顿,“敢问女王陛下是否已为若问修立陵寝?”

格心薇闻言,不禁神情暗淡下去,“立不了,世人不能接受!如今,只为他立下了无碑冢!”

“哦!”那战点点头,“今日我来,只有一件事情相商,如果女王愿意首肯,我想将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格心薇看着他,以眼神询问。

那战一笑,说道,“我想支持女王陛下复辟麻随!汾天,就当随他而来,亦随之而去的一场噩梦吧!不知您意下如何?”

格心薇闻言一阵大笑,许久才停下,“陛下,原谅我的失礼,我很明白,世人都不愿意承认他曾经存在,如今,更希望能够抹杀他的存在,他终究是一道那样深的伤痕!”

那战见她微有失态,却毫不忌讳这话题的本质,倒是对她有了几分欣赏,点了点头,他道,“既然陛下都明白,是否愿意表个态呢?”

格心薇收住笑,冷道,“当然可以,能够得到云沛的支持,毕竟是我麻随王室的荣幸。复辟之日,定将与贵国永修盟好!”

那战闻言十分满意,举起手边酒杯,对她一敬。

公元三百三十一年,夏至。

建国不足一年的汾天从历史上剔除,传统麻随贵族复辟格氏王朝。至尊者为九公主格心薇,单身女王,身怀有孕。其子父谁,无人敢提,说事人只道是天降种,地送子,久而久之,在那一段麻随历史上,终是成为一个众所周知却无人道出的秘密!

漠沙飞,这已是不知第几次,擎云与那战如顶天脊梁的相对,他总是黑衣,一派公子的淡雅,他总是红装,一身王公的深沉。他们的棋,输赢从未改变,他们的权,却偏爱鲜艳的一边。而鲜艳的一边,总是离自己的幸福,有着如同鸿沟的一步之遥。

擎云坐在桌边,看着那战,两人手边已经摆好交换过的协议,盖下章,签下字,嬴的人没有嬴,输的人也没有输,尽管人生是不会和局的,但总会有个结果。好象现在,他们要认可这个结果,需要花上一眼相看的时间。

那战终于低下头,再次看着协议上,最为显眼的一排字:

“作为交换人质,关影王后皇北霜,必须定居天都,否则一切免谈!”

这是擎云开出的条件中,最基本的一条,那战看着这一条协定,笑了笑。

擎云将天都叛变的丞相赵瑞收押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以人质交换,把他的弟弟擎岭送到了那战的帐下。而那战的王后,将在他签下协议后,彻底断绝了与他的关系,五十年的和平,五十年不会相见的和平,只待他的印章盖下。

那一片解马树,再花开多少,都将落尽。

那战想了一下,拿出印章,狠狠盖下,然后看着擎云道,“让她的族人为她送行吧!”

擎云一笑,抽起协议,也盖下了印章,回道,“不必了,她的族人除了送行,也不曾给过她什么!”

那战眼睑一垂,淡道,“我还是她的丈夫,难道也不该送送她?”

擎云闻言嗖然一冷,“此名已弃!她没有丈夫!”

那战看着他,点点头,顿了一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擎云一愣,半天没有会过来,直到淼景在一边推他,他才是站了起来,伸手与之相握。

两人的手紧紧握住对方好一会儿,终于松开。

然后,鼓声响了,漫天地响。

一个士兵冲到两军中间,丢下手中的剑,激动地大喊起来,“休战了,休战了——!”

反复对天的欢呼拉起了他高昂的情绪,两边的士兵闻言,先是呆呆静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一片如海一样的吼叫,穿过了云霄,浩瀚的呐喊中,擎云和那战各自离开。

他们不是神鬼!就算曾经是……,那也已经是曾经了。

他们生活着,不满足的,已经满足了。

或许生命的意义从来就不在于最后的得失,而是一段内心的起伏,而是一场灵魂的相遇。他们背对背的离开,直到三军纠缠如一锅的开水,他们才笑了,没有回头,只是策马而去。各自的选择,常赖一瞬的承诺。

承诺了,于是遵守了,遵守了,于是足够了。

没有了皇北霜的广寒宫,只有一片寂寞的解马树,每逢花开时时节,都有一位妃子伫立其中,那就是真渠幼佳。

然而,不到两年,幼佳却抑郁离世,留下一子那仲,列王位第三继承人,她陪伴展王以来,把持三宫,从无纰漏,对国王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一心一意的爱戴终令她光芒万丈,于是朝臣商议再三,决定将其葬于展王陵边的关后陵,那本是为关影王后修建,一直闲置,如今,葬进了另一位绝色红颜。

只是,绝色的红颜依又如何!她是他的爱,但不是他的最爱,她是他的女人,却到死才顶替了别人成为他的妻子;绝色的红颜又如何!为他在解马树下花开如雪中守侯,却常只是自问能否永不介怀,这一段存在却有飘渺的情思如何能够散得开!

总想问,你是否爱过?

如果爱过,那么她是谁?

如果没有,那么你是谁?

而这些问题,都随一掊净土回荡在这孤寂的灵冢!

幸福的,是谁?

夜临,梦清清,眼冰冰……

倚斜影,笑!

醉丁零,唇凄凄。

酒中现苍穹,雨蒙蒙……

美人!浅月!

私语稀稀……

谁临幸!

夏盛炙,又是和亲时节。

天都冰刺宫历经如前朝旧事一辄不变的动荡后,再次伪于平和。朝堂上,独坐听政的北靖天王,淡笑着,算尽人心真假的眼神,转眼间闪过。

他是天都历史上,亲政年龄最小,但是时间相对较长的一位国王,至今十一年,越见强大,五十年停战协议的签定,意味着他再也不会把眼光放在侵略和扩张上,换言之,他开始以治心,取代治疆,以治人,取代治兵!

他依旧保有着天都强大的军事实力,去年大战,洗劫鹄劾等国带来的资源输入,令天都受益不少,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有人想兴风作浪,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日的议程上,大臣们总在最后一刻提出同样的问题,那就是靖天王何时立后,时至今日,依旧还无妻无子的他,最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继承人,以予稳定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