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听见一阵马嘶似乎从自家空着的马房里传来,邹氏、李正清忙走过去瞧,走到马厩前,听见红豆对一个人说:“林三叔,多谢你了,请你帮忙叫人寻个大夫过来。”

他们赶到马房边,就见一个人影走了出去,依稀是隔壁赵家的仆人。

“红豆,你这是干什么?”邹氏瞧见马房里,躺着一匹不住哼唧的灰马,不由地生起气来。

红豆说:“这匹马,人家要牵出去杀掉,眼瞅着过年了,我花了二十两银子,把它买下了——就当积德了。”

“你哪来的菩萨心肠?”邹氏一听这匹废马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被人割了肉似地心痛起来,“这个累赘又派不上用场,又要使钱买草料,买它干什么?”

红豆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平静地说:“我自己出钱,除了这个马房,还要租下倒座房里两间屋子。”站起来,递给邹氏十两银子,“我已问过林三叔了,这十两,足够我租住到来年四月。”

邹氏接了银子,猛地掼到地上,冷笑道:“你是要和我们离门离户过日子了?”

荣安赶紧地把银子捡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邹氏、红豆。

李正清对家里的纷争一无所知,忙打圆场说:“亲娘母女的,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红豆,你买马干什么?”

荣安忙贴着李正清,小声地把前因后果说给李正清听,李正清听了,无奈地摇头望着蘅姑,“你这孩子,这才第一天呢。”

邹氏还有个雷声呢,李正清连个雷声都没有,红豆指向蘅姑,淡淡地说:“娘一天不卖掉蘅姑的衣裳、簪钗,我一天不搬回内院。”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蘅姑又要说话,荣安赶紧地捂住她的嘴,嗫嚅说:“二姐姐,就算三姐姐有错,可是……你怎么跟娘亲闹起来了?”

邹氏不由地抹起眼泪,哽咽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那会子你爹染了风寒,蕙娘她……她小胆子,进了人家,可不得吓死!蘅姑,人家又不要她。算来算去,也就是你模样儿生得好,人又乖巧听话……老子、老子娘也是实在没法子!不然,谁干这叫人戳脊梁骨的事?”

“娘,你把话扯远了,”红豆不为所动,年幼时也曾想过为什么邹氏只卖她,不卖蕙娘、蘅姑。但那都是老黄历了,和眼下的事,没关系,她坚持着问,“究竟卖不卖?”

邹氏反手在蘅姑背上拍了一巴掌,指望蘅姑的“惨状”,能打动红豆。

李正清不擅长处置家务事,他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道:“卖了吧,不叫她吃个大教训,她几时能有个长进?”

“爹——”蘅姑宛若被人捅了一刀,惊呼一声后,慌地跪下来,赌咒发誓说:“爹,娘,我改了,我改了还不行吗?……卖了我的衣裳,我还不如剃了头,做姑子去呢。”

红豆摸了摸灰马,对荣安说:“看着这马,等住叫大夫来给它瞧瞧,那十两银子,你凿了,一付诊金,二买草料。奉官、胡六嫂,替我搬东西,我到娘屋后抱厦里住去。”

“……是。”奉官、胡六嫂迟疑地答应了。

红豆怕邹氏反悔,挽住她的臂膀,“娘,咱先去收拾蘅姑的东西。”

乔迁之喜,早已荡然无存,邹氏也没了吃饭的胃口,被红豆挽着进了西厢北间里,懒懒地开了蘅姑的箱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蘅姑一眼。

仅仅在今秋之前,李家还因为贫寒,扯不起有颜色的尺头给女儿裁剪衣裳。李正清中举后,邹氏想着亏待了女儿十几年,这才咬牙买了许多的衣裳、花翠,把一双女儿打扮起来。

如今,蘅姑得了这些东西,只把它们看成宝贝,每天都要一一地清点两遍。现在,宝贝还没暖热,就被人夺了去,蘅姑手脚发软地跪在地上,抱着邹氏的腿,竭力地撒娇撒痴。

蕙娘趁着红豆转身时,捂着嘴,小声地跟邹氏说:“娘,你随便拿两件,剩下的,就说是我的。”

邹氏还没出声,就见红豆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蘅姑的镜匣,把镜匣向桌上一放,又找到蘅姑的箱子,把里面的衣裳,留下小衣裳,并两件棉衣,其他的全部丢到桌上。

“这件不能卖!”蘅姑张着手去抢,红豆把那件水红的长袄拿起来,递到蜡烛上去,“不卖,就烧掉。”

“你凭什么那么横!”蘅姑伸手去抢时,长袄已经被蜡烧出了一个破洞。

红豆笑了,“就凭我比你有钱!懂了吧?我烧了你的,我赔得起;你折了我的,你赔不起。所以,说话做事长点脑子,要想一想后果。”

“……二妹妹,这话说的太狠了点。”蕙娘掐着衣角,几不可闻地说。

“等大姐姐尝到被她祸害的滋味,就知道我的话没错了。”

蕙娘咬住嘴唇,她并非不知道蘅姑只会鲁莽坏事,只是姊妹两个耳鬓厮磨、打打闹闹十几年,不忍心看她落到这么一个凄惨的下场。

“奉官、胡六嫂,把三姑娘的衣裳、镜匣搬到抱厦里,明儿个一早,奉官跟着我去当铺。”

奉官瞅了瞅哇哇大哭,已经成了泪人的蘅姑,不敢违抗红豆的话,忙和胡六嫂把起蘅姑的东西,就向抱厦里走。

红豆看着奉官、胡六嫂搬完了东西,就离了西厢,去抱厦房里整理东西。

不觉间,二更的梆子声响起,荣安走来说:“隔壁赵家送了些干草过来,大夫说,那匹马至少要养上一年多,才能使唤。”又把找来的碎银子,都搁在桌上。

红豆捏了一块给荣安,“拿去买些纸笔。”等荣安走了,瞧着布置整齐的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不由地心情大好,又从匣子里取了香料,放在一个小小的鎏金铜炉里点燃。

西厢里,蘅姑仍不死心地嚎啕大哭,红豆知道蘅姑在哭给她听,也不理会,只拿了绣架摆着,在袅袅青烟下,静静地绣花。

次日一早,踩着满地积雪,红豆带着奉官出门,把蘅姑的衣裙、簪钗卖了十八两银子,回来交给邹氏。

蘅姑红肿着一双眼睛,穿着灰不溜秋的大棉裤、大棉袄,愤恨地看着红豆;蕙娘待要劝和,又因蘅姑早晨起来,非要抢她最喜欢的一套衣裙穿,而她又哭闹着不许而悻悻的。

虽然昨天晚上只是一场“虚惊”,但邹氏总算明白,把所有钱都压在这座宅子上,无疑是一场豪赌,一点小小的波澜,就能把她家整个地掀翻。于是邹氏赶紧地走到前面倒座房那,站在廊下问,“大嫂,昨儿个跟你说,要找租客的事,跟大哥说了吗?”

蔺氏说:“说了,等你大哥换了厚衣裳,就去状元巷里走一遭。”

“就怕,不好招揽人。眼瞅着就过年了,谁没个住处?”李正白剔着牙,从房里走出来,瞧外面白茫茫的,不乐意出去喝西北风。

蔺氏好笑道:“你把咱二弟的名次说出来,谁不乐意过来和他同住?”推着李正白向外面走。

邹氏干巴巴地笑道:“其实,你二弟只考了个倒数第八。”

李正白、邹氏一阵沉默,良久,李正白摇着手指,看着邹氏笑,“弟妹,你呀!先前是哥嫂不对,现在哥嫂改了,还不成吗?一家人,怎么能紧抓着那一点小事不放?”

“就是,这样大的事,稍微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弟妹还骗我们干什么?”蔺氏亲昵地挽住邹氏的臂膀,又冲门内嚷嚷,“妙莲,快吃了饭,到后头找你妹妹们做针线去。”又催促李正白快些出门。

009

李正白两只手拢在袖筒中,做出门外忍不住缩着脖子抱怨说:“天寒地冻的,非叫人去外头跑腿!拿乔作势的,把我当下人使唤了!”忽听一声“李大哥”,扭头看去,是一个白白胖胖,好似发面馒头的老婆子,骑着一头瘦瘦矮矮的骡子,打板桥上过来。

这个老婆子姓扈,两年前,正是她牵线,叫李正白之女妙莲,和屠夫之子钱程定下婚约。

昨儿个蔺氏忧心忡忡地回来,告诉他屠户猪老钱拎着猪腿找上来了,他夫妻二人一番合计,怎么瞧,都觉得妙莲的这门亲事不匹配。李正清迟早是要做官的,妙莲迟早是官家千金,一个官家千金配一个屠户之子,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扈老婆子冲李正白行了个万福,满脸堆笑地说:“李大哥,几时搬到这来了?前几天遇到钱家娘子,钱家娘子还说身上不好,想早几天迎你家莲姐儿过门,她也好有个帮手。你瞧,这不,老身替她跑腿来了。”

“胡扯!那姓钱的儿子才多大?有什么正经营生?连自己都养活不起,还想娶媳妇?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李正白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拔腿向板桥上走去,走过了板桥,后背上陡地一凉,唯恐扈婆子去李正清一家跟前胡言乱语——以他对李正清的了解,李正清一准会认下这门亲事——又忙走回来,搭讪着,引扈婆子向青云街上吃茶去。

扈婆子走家串户几十年,牵出的良缘、孽缘无数,眼光毒辣老道,一下子看出李正白要赖掉和钱家的这门亲事。在心里盘算着:她先试试他的口风,找准时机,戳破这层窗户纸。甭管是说亲,还是退亲,李正白少不得要拿些银钱浸润她。

当下,她就跟着李正白去青云街上吃茶,耗费了大半天光景,几次三番试探,没找到时机,就装作还有事情要办,先骑了骡子向西走。掐算着李正白离了青云街,又兜回来,过了板桥,看见杏花巷里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堆三四个男人围着个紫赯脸色的艳丽女人嘻嘻哈哈,忙骑着骡子赶过去,和和气气地向他们打听李家的事。

那些人认出她是媒婆,便三分真,七分假地胡扯起李家的事。

扈婆子听了一耳朵,暗暗算计着如何逼李正白掏出银子。她在青云街一家相熟的茶铺子里坐了整一日,直到黄昏时分,瞧见李正白两腮酡红、双眼乜斜地走向梅柳巷,这才赶紧地上了骡子。

她掐算着在李家门前,堵住李正白更能臊到他,就先没开口喊他。走到梅柳巷中间,忽地瞧见李正白停住脚步并转了头,以为李正白看见她了,张了张嘴正要喊他一声,就听噗地一声,一个头戴方巾的白面书生,被人扔进了雪堆里。

“不干我事!快把我的箱笼还来!”那个白面书生头上、身上沾满了雪沫子,一脚跌在地上后,又艰难地挣扎着站起来,因为衣衫单薄,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把他的书箱子还给他!哼,算老子倒霉,遇上这样的糟心事!”客店的东家走出来,在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

“我的冬衣——”

“你这酸书生,还要什么冬衣?卖了你,都不够赔我们东家的。”客店的伙计恶声恶气地说。

边上的一个人劝道:“莫欺少年穷,他好歹也是个举人——”

“我老子还是举人呢,不一样穷得叮当响?”客店的主人哼了一声。

那书生慌慌张张地把掉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还想要回冬衣,边上人又劝道:“你这书生,趁早走吧。他家的姑奶奶,是靖国公府的姨奶奶,好不有钱有势,你敢跟他硬碰硬?”

书生沮丧地说:“眼瞅着就快要过年了,学生身无分文,叫我向哪里投宿去?”

李正白忽地说:“你随我来。”

书生太过震惊,怔怔地看着李正白,“这位大叔,学生的盘缠,都被恶仆偷了去——”

“不怕,你随着我来。房钱等你捎信回家,叫你家人送来就是。”李正白裂着嘴笑,经过李正清中举这件事,他算是明白了,一旦中举,压根就穷不了。举子的“穷”,和平头老百姓的穷,不是一回事。邹氏天天哭穷,还不是眼睛都不眨地买了那么一所大院子?他今天出门一趟,遇上两个熟人,一番攀谈后,他很自然地提起李正清考了江南省第八名、和江南陶家成亲戚的事,那两个熟人一听,百般地奉承他,请他在来凤楼里坐了大半天,他就把找租客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假其便,叫他遇上这书生,他且把这书生领回去,向邹氏交差——至于邹氏留不留下他,关他腿事?

“大叔,学生真是感激得无以言表。”书生激动得喉咙哽住,李正白忙说:“快带着你的书箱跟着我来吧——我兄弟也是读书人,他中了江南省第八名。”

书生傻兮兮地张着嘴惊叹:“好厉害,我才考了六十三名。真是自叹不如。”

李正白得意地说:“你才多大年纪?我兄弟读了三十多年的书,你才读几年?走吧,跟我家去。”拎起书生的书箱,向书生肩膀上一放。

书生被压得膝盖向下一弯,跪倒在雪地上。

李正白笑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连个书箱都背不了。来,我替你背着。”扛了他的书箱,大摇大摆地向前走。

书生踉跄着,一路小跑着跟上他。

“呵,他敢当着我的面,给那穷书生撑腰!他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客店的主人死死地盯住李正白的背影。

扈婆子把骡子向前赶了赶,急着下骡子,偏一只脚卡在马镫里拔不出来,她扒在骡子背上不住地跳脚。

客店前,一群人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一个伙计说:“老奶奶,你鬼上身了?”

“小哥,快把我的脚拿下来,这是要人命的事,可不是玩的。”扈婆子跳着脚,就对客店的东家说,“宋五爷,大喜,大喜!”

“喜从哪来?”宋五爷略抬了抬手,叫伙计们赶紧地把扈婆子放下来。

扈婆子脚落了地,喘匀了气,满脸堆笑地说:“嘁,你瞧,喜事就在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亏得是老身瞧见,要是鲍家的,这天大的喜事,就打五爷眼皮子底下溜走啦。”

宋五爷眉心一跳,“扈妈妈,你真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你怎么知道我叫鲍嫂子给我那最小的兄弟说亲?”一拱手,请扈婆子进里头说话,又叫伙计沏了好茶送来。

扈婆子走过这前面的大堂,跟着宋五爷进了后面的住房,看见庭院里的腊梅开得正好,就摘了两朵簪鬓边,又瞅着后面一带带的屋舍,恭维说:“五爷越发阔气了,这地方可比五爷原先在状元巷里住着的院子宽敞多了。”

宋五爷说:“阔气什么?从靖国公府那租来的屋子,要按年交租子呢。”

扈婆子笑道:“我的五爷,姑奶奶现在公府里住着呢,交出去的租钱,还不是从左口袋倒腾进右口袋,进了自家人手里。上个月,老身去靖国公府里给竞哥儿收惊,瞧姑奶奶比做姑娘时更加贵气了。”

宋五爷请扈婆子坐,茶点上来了,就问:“你刚才说的喜事,是什么事?”

扈婆子说:“五爷,你知道刚才你骂的是谁吗?”

“我不似妈妈手眼通天,我哪里知道?”

扈婆子说:“他是杏花巷里,打江南来的李举人的嫡亲兄弟。”

“我老子还是……”

“他中了第八名!”扈婆子郑重其事地说,宋五爷倒抽了一口气,江南文气荟萃,能在那中第八名,金榜题名已是确凿无疑的事了,旋即眯缝着眼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婆子说:“这关系可大了!他叫李正白,他兄弟叫李正清。李正清家里,有三个俏生生、水灵灵的女孩子。”

“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眼瞅着要做官的人,怎么瞧得上我们家?”宋五爷好笑地摆了摆手。

“呀,五爷,你怎么能说这样丧气话?”婆子说,“姑奶奶现在靖国公府里……”

“就为这缘故,才不匹配!”宋五爷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人家是迟早要做官的,我妹妹在公府里做妾,将来遇上靖国公府的内亲外戚,叫人家怎么寒暄?会起亲来,这座次也不好安排。”不遇上事,他一家自然也算风光体面,可遇上事,纵然别人不说,他也清楚自家有几斤几两。早在他爹把他妹子八百两银子卖给靖国公府大老爷柳徽时,他家就已经自甘堕落,从受人敬重的孝廉第,沦为小妾的娘家。无心做官也就算了,有心做官且有廉耻的,哪个肯和他家结亲?

扈婆子好笑道:“宋五爷,你真是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闲操心!听评书落泪——为古人担忧!管他怎么寒暄、什么座次,和咱有啥关系?”

“人家知道,肯结下这门亲?”宋五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又点。

扈婆子说:“有老身呢,你怕个什么?只要五爷肯舍老身一副好棺材板、一身好装裹,上刀山下火海,都是老身去。绝对不累到五爷一分。”

“哦?你有什么法子?”宋五爷深深地看向婆子。

扈婆子说:“李正清一家初来乍到,一切事体,都由李正白两口儿打理。那个李正白眼里除了钱,什么都不管。只要宋五爷肯出五十两银子……”瞧宋五爷微微地皱眉,立时说:“五爷,跟个做官的亲家比起来,这五十两算什么?有个当官的岳父,咱家十一爷的前程,不知道多远大呢。就五十两而已,少包一个粉头,也就省下来了。李正白收了银子,绝对不敢对李正清一家漏一点口风。”

“就算他不说,只看我们这小本营生,人家也未必乐意。”宋五爷又犹豫了。

扈婆子说:“五爷,怕个什么?五爷去跟姑奶奶说一声,叫姑奶奶明儿个向府里告假,和老身一起去李家提亲。那李正清一家初入京城,无亲无故,又眼界未开,先听说是靖国公府的奶奶,就已经吓得心惊肉跳了,再亲眼看见咱们姑奶奶那通身的气派、阔气的排场,必定会惊骇得大气不敢出。咱再用言语弹压得他家不敢抬头看人,百般地挑剔他家姑娘,叫他家揪着一颗心:只盼着亲事能成,无暇去探究咱家姑奶奶是真是假。如此这般,姑奶奶开口提亲,那李家必会又惊又喜地连忙答应。咱手脚快一些,两三天内速速地过了礼。之后,就算李正清两口子察觉,他们也只能关起门来和李正白两口儿闹。他一个体体面面的举人,敢赖掉这门亲事不成?”

“好!果然是一门好亲!”宋五爷猛地一拍桌子,“只是说哪个姑娘好呢?”

“自然是二姑娘了,听说那个二姑娘,还是在两淮节度使府里长大的呢。这事要成,讲究的是一个快字!五爷须快快下决断,迟了,人家将京里的人事摸清了,那就什么想头都没了。”

宋五爷手指在桌上敲了小半天,起身离开一会子,须臾,拿六个银锭子回来,递给扈婆子,“妈妈,先给李正白三十两银子,事成之后,再给他二十两!至于谢媒钱,妈妈无需担忧,绝不会少了你的。”

“放心,一准能成。”

扈婆子离了宋五爷面前,把那三十两银子捏了又捏,盘算着用这银子在郊外买两亩地。出门骑上骡子,一颤一颤地继续向板桥走。进了杏花巷里,把骡子拴在银杏树上,见李家大门敞着,就颤巍巍地进去,见影壁后有人说话,就竖起耳朵听。

只听影壁后,一个妇人脱口道,“没钱?”李正白咳嗽一声,装作才知道的样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这书生,没钱怎么不早说?”

“大叔你说过……”李正白这么快就变了脸,书生完全反应不过来。

“怎么?你还指望天上掉馅饼?——弟妹,我吃他骗了!等我撵他出去。”李正白走出来,一手掐着腰,一手提着书生的书箱,瞧见了扈婆子,登时变了脸色。

“大老爷,好呀。”扈婆子咧着嘴,瞅着李正白笑,刚才梅柳巷里的事,她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子瞧李正白在一个妇人跟前弄虚作假,不由地就觉得好笑。也猜到那个妇人,就是李正清的内人邹氏。

李正白生怕扈婆子多嘴,把妙莲的亲事说出来,立时紧张得额头冒汗。

“大哥,算了,算了。”邹氏走出来,摆了摆手,“叫他先住下,写信叫他家人送钱过来——你不会连棉衣、被褥都没有吧?”

书生呆头鹅一样地跟出来,开口时又是糯糯的苏白,他说:“那宋家客店扣留了学生的箱笼……”

“算我倒霉,胡六嫂,等住给他拿一套被褥来,再叫奉官去当铺里,给这书呆子买几件冬衣。等他家送钱来,一并算账。”邹氏摆了摆手,看扈婆子涂脂抹粉,打扮的花里胡哨,待要和她互通姓名,忽地听见背后抽抽噎噎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那书生擦着脸,不住地掉眼泪。

“你哭什么?”邹氏问第一声,没人搭理,就照着他后脑上狠狠地一拍,“书呆子,你哭什么?”

书生哽咽道:“学生这两天经历的事,比前头十八年还多……一时感慨万千,心里有一篇极好的文章,偏手脚被冻得麻木,又没有笔墨……怕回头忘了……”

“这种事,也值当哭?”邹氏好笑地在他额头上一戳,“来,我领你到花园书房里去,一个男子汉,哪来那么多的眼泪?”一时顾不得扈婆子,就把他领进了花园。

010

李正白怕妙莲的亲事张扬开,一等邹氏走,就下逐客令:“扈妈妈有心了,我这边正使着手,等闲了——”

“那我找二太太家的三位姑娘卖花翠去,她们岁数也大了,正是用着我的时候。”扈婆子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要向里面去,李正白忙抓住她,进了倒座房里,对妙莲说:“扈妈妈来了,快把火簇一簇。”

扈婆子瞅着妙莲,笑道:“姑娘,过了年,就虚岁二十了吧?”

这般大了,还未出门,妙莲双颊腾地红了,既恨扈婆子多嘴撩舌,又怨李正白、蔺氏无事生非,扭身出了这屋子。

李正白十分勉强地笑道:“妈妈,过了年,妙莲也才十八,哪能算是二十岁?”

扈婆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该给姑娘好好打算了。”进了房门,蔺氏让了她一下,她就大喇喇地坐下。

李正白看她这样拿腔作势,料到她来者不善,赔了十二分的小心,装糊涂地问:“妈妈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这?”

扈婆子说:“嗳!一言难尽!”呷了一口茶,吐出茶叶沫子,又啃着玫瑰馅饼,耷拉着眼皮慢慢地说:“原先,有一户上等人家,听说你兄弟家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要来求那第二的姑娘。”

“是哪个上等人家?”

“也不是旁人,就是靖国公府的舅老爷家。”

蔺氏不由地惊叹道:“怎么,我小叔子厉害到了这个地步?连靖国公府的舅老爷家都知道他?”

“不过——”扈婆子摇了摇头,李正白心被提起来,赶紧地问:“不过什么?莫非那个哥儿是庶出?庶出的也不怕,他们家的人伸出一根手指头,都比我们腰杆子粗。”

扈婆子说:“可惜,人家打听之后,听说你和个杀猪的结了亲家,就觉得这门亲事不匹配。”

蔺氏犹如被人扇了一巴掌,羞恼间,觉得扈婆子后头必定还有其他的话,忙杀鸡抹脖子地给李正白使眼色。

李正白讪笑道:“这门亲事,还是妈妈您给做下的,您现在怎么又说这种话?”

“虽是我做下的,可现在也由不得我了。钱老猪他知道你家发达了,他肯瞅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他一准不肯善罢甘休。”扈婆子叹了一声,李正白死死地咬着牙根,过了半晌,发狠地说:“那猪老钱有什么能耐?他识时务,就自己上门退亲;他不识时,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我就算立时退了这门亲,他敢说一个不字?”

扈婆子捂着心口,叫道:“大老爷,这才到哪?怎么就发起狠来了。人家诚心要做这门亲,还不得替你筹谋?只是,这件事,他主人家不好露面,须得五六个下人出马恫吓那猪老钱,吓破他的胆子,叫他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过来主动退亲。”

“……由他家出马,那再好不过了。”李正白一个大喘气,因想这点子事,在大户人家眼里不算什么,就和蔺氏两个神色放松下来。

扈婆子说:“我也这样说呢,只是请人家下人动手动脚的,少不得,要给他们买些酒肉吃。大户人家的下人,眼界高呢,要是买几钱银子的酒肉,那不是打他们的脸吗?幸亏咱二老爷家有钱——”

“不用惊动我二弟,妈妈,你望望我像是差那几个酒钱的人吗?”李正白给蔺氏递了个眼色,蔺氏做梦都想叫妙莲早日退亲,她慌地出去,去柜子里翻出一块二两三钱四分八厘的碎银子,走来交给扈婆子,“那酒菜,就劳动妈妈帮忙采买、整理了。”

“我省得。”扈婆子忙°)?理( ?° ?? ?°)?把银子接过,塞进裤腰里。

李正白亟不可待地问:“妈妈,快别卖关子了,那户人家,究竟是哪户人家?”

蔺氏说:“一准是柳大太太的娘家,孙家!再不然,就是柳二太太的娘家,应家!……总不会,是柳老太太的娘家陈家吧?”

扈婆子说:“都不是!其实大老爷方才就在人家门前站了好大一会子呢,就是前头开客店的宋家!”

“开客店的?”转弯太快,李正白一下子咬了舌头,听扈婆子不停地卖关子,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呢。记起刚才人家劝那书呆子的话,不快地蹙眉说:“他家的姑奶奶,不是姨奶奶吗?这也算是舅老爷?”

“怎么不算?”扈婆子整了整袖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大老爷,你不要小瞧了宋家!他家老爷子,也是举人出身;现在开着一间日进斗金的客店——就算不做买卖,你瞧瞧人家那大院子!没点家底的人,买得起么?更了不得的,是他家姑奶奶现在靖国公府里,可是大老爷的心尖子呢!插金戴银、呼奴唤婢,要一奉十,言听计从,把个正经的太太都比下去了!去年又生了哥儿,越发了不得了。”

“不行不行,我二弟绝对不会答应。”李正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呵,大老爷,你糊涂,”扈婆子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李正白的臂膀,“这做官,不但要有才干,还要上头有人。不是我小瞧两位老爷,除了那远在南边的两淮节度使家,你家在京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亲戚?这做亲,有时候瞧着像是强扭瓜儿,实际上,是苦是甜,得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你瞧那寡妇改嫁,哪个不要假惺惺地哭一路?等后头小日子越过越红火,你问她悔不悔?问一百次也是不悔。问她谢不谢当初推她一把的人?她恨不得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人家呢。二老爷是读书人,不懂世态人情,死要面子假清高。老身也知道,他绝对不会亲口答应,但是,大老爷您推他一把,他又绝对不会不答应。大老爷您可千万要替他掌好舵盘呀,二老爷在仕途上能走多远,全仗大老爷为他铺谋定计啦!”

“这……”李正白被说得迷了心窍,仔细想一想,公侯人家里随便哪一个,拔一根汗毛,都比他们腰杆子粗。他实在没资格瞧不起人家。

蔺氏舔了舔嘴角,问扈婆子,“那宋家有能耐叫猪老钱退亲?”

“嘁,屁大点事,还能难得倒靖国公府的舅老爷?”扈婆子轻蔑地一轩眉头。

蔺氏小声地说:“荣喜他爹,这门亲事,咱做了吧。再不济,红豆也嫁了个有钱人,咱妙莲可是要嫁给杀猪匠呀!”

扈婆子见李正白公婆都动了心,又说:“大老爷慢慢想着吧,临近年关,人家忙着呢,这门亲事,等过了年再提也不迟——就是那个猪老钱,他看你家阔气了,怕到嘴的肥肉飞了,一天八百遍地催我,做梦想迎你家莲姐儿入门。”

“这……稍稍一打听,就知道那宋家的底细了,怎么能瞒得住人?”李正白砸着嘴,仍是拿不定主意。

扈婆子从袖子里掏出汗巾,将剩下的五个玫瑰馅饼用汗巾裹了,笑一声,“我拿回家给孩子吃,”站起来后,被蔺氏拉住袖子,又乔张乔致地说,“大太太,你这是做什么?日头短,过一会子天就黑了,放我回家去吧。”

蔺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把扈婆子摁回去,小声地问:“妈妈,你说,咱该怎么瞒住后头那一家?”

扈婆子见李正白也抬头等着她说,就笑道:“二老爷是个书生,二太太又是个妇道人家,又是久贫乍富,初来乍到,无亲无故。等我领着宋家的姑奶奶上门,二老爷不便露面,必定是二太太出面接待。二太太不知姑奶奶的底细,定会向大太太打听。大太太搪塞她,声声句句,叫她仔细着,不要得罪了贵人。吓得她六神无主、大气不敢出,这事也就成了。”

“不用我说话?”李正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蔺氏在他肩膀上一拍,“你早早地带着荣喜躲出去,她向我打听事,我要么一问摇头三不知,要么胡诌了瞎话哄着她。”

扈婆子笑道:“到底是大太太心里明白。”

“就怕之后……”李正白踌躇了一下,蔺氏说:“你的胆子,比芥菜籽还小!之后怎么着?你说一句不知情,他还能六亲不认,撵你这亲哥哥出门不成?”

李正白在心里把盘算噼里啪啦地拨弄一回,嘴里槽牙猛地一错,下定决心说:“那就劳妈妈费心了——左右二弟有三个女儿,嫁错了一个,后头再认真挑选夫婿,也碍不着什么。”

蔺氏嘴一撇,“错什么?据我说,两家就是门当户对,一点都不错。”

“大太太说的是,要不是二老爷牛心古怪,咱们还犯不着这么费事呢。大老爷、大太太,你们万事不管,单等着我和宋家姑奶奶上门吧。这事,宜快不宜迟,就在这两日里。”

“那妈妈快些来,别叫我们心里七上八下地惦记着。”蔺氏瞧扈婆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地向她屋里打量,唯恐哪样东西又入了她的青眼,忙满脸堆笑地把她送出这屋子。

走到院子里,扈婆子瞧见廊檐下挂着一串串腊肉、腊肠,待要开口,又见蔺氏酸着一张脸,忍着痛没开这个口。

蔺氏送了扈婆子出门,整了整头上扎着的汗巾,“这个成了精的胖葫芦,这种事,也亏她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