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眼皮子一跳,乔家、赵家的人不敢吭声,郑家的人仍在观望,只宋五爷领来的伙计们,声音高亢地骂:“什么读书人,就是个斯文败类!”

“就是!我们不读书的人,也干不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呵,越是不要脸,越是脸皮厚!亏得他家还有脸往咱宋家身上泼脏水!据我看,昨儿个就是他家皮厚心黑,故意设下圈套,讹我们宋家呢。”

……

一堆的骂声里,宋五爷满意地瞧着局势的扭转。

忽地有人大喊一声“李正白,你这个王八蛋向哪走!”,一阵腥风刮起,却是猪老钱按捺不住,瞅见李正白的身影,就冲过去,一把将李正白摁在雪地上,提起铁锤大的拳头,使劲地向他脸上砸。

“叫你吓唬我娘!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叫你给她偿命!”猪老钱气得目龇俱裂。

李正白脸上吃痛,更兼心虚,杀猪似地嚎叫着,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蔺氏听见李正白叫声,赶紧地走出来,认出是猪老钱,又气又笑地说:“亲家,这是怎么了?哎呦,程儿,你的脸叫谁打了?”

猪老钱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冷笑道:“你两口儿别装蒜!我问你们,是不是你们请人去我家打砸,逼我家退亲?”

“这是谁造的谣?我得了失心疯了才干这样的事!”蔺氏瞥见扈婆子眼皮子不住地乱跳,疑心是扈婆子教唆人干的好好事,越是心虚,越是气焰高涨,“是谁?是谁把我女婿打了?好孩子,跟我进来。柳丝,赶紧去大太太那讨点伤药来。”

钱程被她亲热地拉扯着,扭捏了一下,见妙莲从门内似喜非喜地探出头来,不觉痴了,迷迷糊糊地被蔺氏领进门。

柳丝怔怔地站在门畔,瞄了一眼钱程,见他连康国公府中那些贵介公子脚底下的泥巴都不如,想到自己将来要伺候这样的人,不禁冷了冷颤,暗暗地恨蒋丰年办事不利。

“柳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讨药。”蔺氏只当她在看李正白,牙根子一阵地泛酸。

“这就去。”

院门外的雪地上,李正白推开猪老钱,攥着拳,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上一捶,“你个老糊涂,谁想退亲了?昨儿个我们还说你家怎么不来定日子呢。”

“……那究竟是谁去我家闹的?”猪老钱疑惑地拉起李正白,李正白揉了揉脸颊,吐出一口血水,呲牙咧嘴地说,“谁知道呢?树大招风,我兄弟现在今非昔比了,算计他的人多着呢。”嫌在门外闹得不好看,一定要猪老钱进门里说话。

猪老钱走了几步,回头对宋五爷说:“五爷,你瞧这事闹的……原来是误会一场。”

“一场误会?”宋五爷眯缝着眼,死死地盯住扈婆子,不用看旁人,也知道别人心里眼里怎样鄙薄他呢。

扈婆子身上陡地一凉,她这是,又被算计了?忙慌堆笑着,掏出三十两银子递给宋五爷。

“你这个老畜生,给我等着!”原本以为的唇枪舌战、拳打脚踢,一个都没有。宋五爷酝酿了半天,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压根没机会出拳。心里的怨恨,像是水壶里滚开的热浪,烫得他脸颊赤红,却没地儿倾泻。

024

“老五, 你来。”郑太医站在门前台阶上, 招了招手。

宋五爷忙整肃五官, 和和气气地走向郑家,进了郑家的门,在前厅上坐下, 他忍不住为昨儿个的事辩白,“那个李家实在不通人性,我家好意提亲,他家不同意就算了——”

郑太医一抬手, 示意宋五爷不要再说, 他略有些为难地蹙眉说:“这年头, 日子越发难过了。老五, 当初你开客店, 我投了三百两本金。现在, 也不要多, 你退二百两给我吧。”

“郑大哥……”宋五爷一口气憋在胸腔,险些把自己憋死过去。郑太医这是笃定, 他那客店开不下去了?

“怎么?你有难处?那么,先送一百五十两过来,”郑太医捻着胡须,一咂嘴巴,“老五,我也不是为难你。你想一想,我去你家瞧病, 几时收过你的诊金?要不是实在熬不过了,我也不向你开这个口。”

“郑大哥,你容我缓两天。”宋五爷袖子一动,碰到了那三十两银子,他忙把银子拿出来,轻轻地搁在桌上,“这三十两,大哥先收下。”

郑太医瞧也不瞧那三十两,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候宋五爷的母亲并竞哥儿,请宋五爷坐了一盏茶功夫,才叫小厮送他出去。

随后,郑太医袖了那三十两银子,径直钻进西边小跨院里。

郑川药的小丫鬟篆儿,扒着院门瞧郑太医递了银子给姨娘魏氏,一溜烟地走进上房里,对坐在西间炕上的郑川药母女说,“老爷问宋五爷要了银子,就给魏姨娘送去了。”

郑太太手上的针,猛地戳到手指头上,她嗦着手指,颤声问:“给了多少?”

篆儿连忙摇头,“只瞧见给了,多少不知道。”

“去追上宋五爷,问问他。”

郑川药冷笑一声,“娘,别叫篆儿去了,事不闹出来,咱还有一分体面在,闹出去了,白叫人笑话。”

“你这孩子,我究竟是为了谁?那个老不死的,连个面都不露,就钻那贱婢屋子里!你瞧瞧,我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这样对咱娘两。我要是死了,这个家里,还有你站的地儿?”郑太太悲愤欲绝地瞪着女儿,继而又不住地啜泣,“要是你弟弟还在人世,那姓魏的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算个什么玩意?”

“还说呢,要不是娘拦着不许向外头请大夫,弟弟也不会叫爹生生地医死。”

“你这个小蹄子,故意戳我的心!”郑太太拿着绣绷子在郑川药身上拍了一下,噙着眼泪说,“那能怪我吗?家里现放着一个太医,还去外头请人,不叫人笑话死了?你爹毕竟是太医院出身,连他都没法子,那就是真的救不得了。”

郑太太虽埋怨丈夫薄情寡性,但忍不住在女儿面前回护他。

“娘,我真看不出来,那个红豆有什么好的?还两淮节度使府上长大的呢,还不是一样的身无四两重,轻浮又下贱!才来没两天,就和筠哥儿勾搭上了。”郑川药忍不住把压在心头的话吐出来。

“不至于吧?——她爹是举人,她就没一点矜持?”

“怎么不至于?幸亏,我先编了谎话,把他给哄住了。”郑川药越想越来气,她和赵筠算得上青梅竹马,为什么赵家从没把她放在眼里?

“真没想到,看模样,那个孩子还挺老实的。”郑太太把针在头皮上搔了搔。

“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郑川药一时想起自己的五两银子,不由地肉疼起来,心绪烦乱,端茶碗时,险些将茶碗砸在炕桌上。

郑太太叹道:“不是说,李家姑娘们要请客吗?你不收拾了赶紧去?”

“他家的老三和乔家的英才定亲了,说害臊呢,不请了。”

郑太太笑道:“论理,也不该人家请,应当是你和茵茵三个凑份子,先请人家才对。”

“又不是我开的口!”郑川药咕哝了一声。

她母女两个斗嘴时,篆儿早溜去追宋五爷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她就把宋五爷请来了,一等宋五爷进了上房,她就在门外,装作玩雪,替郑太太把风。

“老五,你给老头子多少银子?”郑太太依旧坐在炕上,只郑川药回避到了隔壁屋子。

宋五爷竖起三根手指,郑太太只当是三百两,气得面如金纸,把绣绷子当团扇在面前呼哧呼哧地扇风。

“嫂子,大哥钱要的太急,只怕本月的利钱,不能够及时给嫂子送来了。”

“……你心里千万记得,不要少了我的。”郑太太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放出去的银子收回来。毕竟经过了昨儿个的事,宋五爷的威严几乎算得上扫地了。

郑川药坐在碧纱橱中,瞅着架子上摆着的一个细颈五彩花瓶,花瓶上绘着鸳鸯戏莲。

她既佩服郑太太能够把握时机,赶在郑太医彻底变心前,把官中的银钱腾挪进她的小金库中,据她所知,郑太太单交托宋五爷放出去的印子钱,就有三千两之巨,此外,郑太太在京郊还有一所价值一千多两的庄子,在南边还有两个小小的庄子;佩服着郑太太,她又十分地鄙夷郑太医,若不是他宠妾灭妻,和郑太太分了心,哪犯得着一天到晚的为银钱发愁。

郑太太除了她,再没有其他的子女。郑太太的钱都是她的,她有远超过五千两银子的嫁妆,哪一点不比那个红豆强?

她一时出神,回过神来听见郑太太和宋五爷闲扯家常,提起了宋十一。

一个念头忽地浮上心头,她从碧纱橱里走出来,含笑说:“娘,庄子里送了两笼子禾花雀,叫人炸了,再买两坛子葡萄酒。我请乔家、李家姑娘在花园里赏雪吃酒;你叫爹出来,陪着五爷、十一爷在厅上说说话。五爷,我爹新近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好歹替我们劝一劝他。”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郑太太摇了摇头,郑川药走来,撒娇说:“你才刚说我们该请人家一请!再者说,爹突喇喇地向人讨本金,简直就是落井下石。叫他和五爷好生地说一说话,解开心结,也免得五爷后头怪罪到咱们头上。”

郑太太一个激灵,暗骂郑太医糊涂,倘若惹恼了宋五爷,叫他拐走她的三千两,那可就要了她的老命了。

“大姑娘,宋某心眼没那么小。”

“那就太好了,我还怕十一知道李家姑娘在,不肯过来呢。说来,也该叫十一避一避红豆,免得再惹是非,”郑川药忽地又停住,略等一等,又笑了,“是我多心了!料想红豆见了十一,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娘,你说那个扈婆子蠢不蠢?她要是把宋十一领到李家去,十一那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样儿,李家太太不乐意,李家姑娘还跟她闹呢。”

宋五爷手指轻轻地敲着茶几,他在郑太太这见过郑川药几次,知道她是个面热心冷、心思诡谲的女孩子,不由地推敲起她这一席话的深意。

郑太太摆了摆手,老实忠厚地嗔道:“就会胡说!那个红豆姑娘才多大,她小孩子心性,见筠哥儿生得俊俏,就……她到底是年纪小,况且又悔过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要死揪着不放。”

原来如此!呵,他巴巴地谋划,原来,谋的竟是个轻浮放荡的女子!那李家不是瞧不上他家,不肯和他家结亲吗?他倒要看看,事到最后,究竟是谁求着,要跟谁做亲家!

宋五爷轻笑一声,“既然嫂子、侄女盛情相邀,那宋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辞了郑太太,便回去找自己排行十一的兄弟,宋枕书商议对策。

“你呀!好端端的女儿家,非要搅合进这些混账事里头去!”郑太太嗔怪着,心情好了许多。

郑川药一吐舌头,催促郑太太,“赶紧叫人炸禾花雀,买葡萄酒去——篆儿,就几步路的事,去把乔家两个、李家三个请来。”

“是。”

杏花巷就那么大,往日里住在这四家里的女孩子们经常来往走动,有时一天里就要走动五六遭。

于是,篆儿去乔家走了一趟,乔茵茵、乔莹莹两姊妹,立刻就挽着手过来了,她姊妹二人见了郑川药,不免说一句“真没想到,我们竟多了那么一个嫂子。她、她真是一言难尽。”

“你们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过两天人家成了官家小姐,哪还有你们说嘴的份?”郑川药不见李家女孩子来,又叫楷儿去催。

楷儿还没出门,篆儿就过来了,她笑嘻嘻地说:“冷不丁地叫我去请人,倒把人家吓了一跳,人家还以为姑娘要考她们的才学呢。李家姑娘们说,一等做好了诗,立时就来。”

郑川药待要问宋十一来了没有,又怕太着痕迹,忍住没问。

李家花园中,蘅姑一把将杨之谚摁在梅花树下,当铺买来的棉衣,带着一股子霉味,又像是铁一般僵硬。

杨之谚缩了缩脖子,红彤彤的鼻子吸了吸,将眼前的三个女孩子,不,紧挨着他的一脸坏笑的蘅姑、一脸希冀的蕙娘望了一望,最后目光向稍远两步的红豆身上一扫,又悄悄地看蕙娘脚上彩线编花的木屐。

“这个作诗,不是玩笑的。”软糯的话出了口,杨之谚才要把两只手拢在袖筒里,眼角一扫蕙娘,见她梳着坠马髻,寒风一吹,衣裙烈烈,整个人飘然若仙。他便忍住了,一任两只手冻得红彤彤、冷冰冰。

蘅姑说:“你不要拽文,我们三个认识的字,刚刚装一箩筐。也不要十分的好,你随便诌三首就行。”

蕙娘附和说:“就是,你以红梅为题,随意地胡诌上三首。”

“……姑娘不会作诗?”杨之谚觉得蘅姑未必认识几个字,蕙娘这副钟灵毓秀的模样,她不会作诗,那真是枉费了苍天造物的一片苦心。

蕙娘讪讪地说:“我小时跟着爹认识了几个字……后头就跟着娘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原来如此。”杨之谚大度地原谅了她的粗通文墨。

蘅姑催促说:“你这书呆子,快一点!亏得你还是举人呢,连三首咏梅诗都诌不出来。”

这一树开得最盛的红梅,恰开在墙角下,忽听墙下有人噗嗤一声笑了,继而墙头上露出一个脑袋来。

却是和蘅姑打过架的赵籍。

昨儿个赵家人都爬着梯子进出李家,今儿个梯子还没撤走,赵籍就顺着梯子爬上来,鄙夷地说:“不识字,还学人家作诗!正儿八经地学作诗,还值得钦佩,竟然敢找枪手帮忙。”

“你闲得嘴疼?无故来找我的茬。”蘅姑叫了一声,伸手去抓雪,想砸赵籍,听见红豆咳嗽一声,悻悻地搓着雪,“二姐姐,是他先找茬。”

“英才,你来瞧,这就是你的媳妇。”赵籍低下头,对墙那边招了招手。

蘅姑脸一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红豆轻笑道:“你信他,哪有那么巧的事?”

话音落下,墙那边又响起一声咳嗽,赵籍拍着手,笑道:“怎么着?我没撒谎吧,英才,你媳妇是这个德性,你心里不痛快吧?”

“哎——”墙那边又是一声长叹。

蘅姑攥着拳头,咬牙说:“我怕什么?是你先来找茬。”揉了雪球就要扔过去,红豆摁住她的手,心道就算乔英才真的在那边,就算他真得不满意蘅姑,也不会提线木偶似地,赵籍说一声,他就应一声。猜测是有人和赵籍一唱一和,逗蘅姑玩。听那声音,仿佛是赵筠站在墙根子下。

赵籍故意地挤眉弄眼,“你砸呀!来呀!——英才兄,你真是流年不利,怎地就和这种女孩子定亲了呢?”

蘅姑一咬牙,把雪球扔了过去,赵籍偏头去躲,雪球砸在他衣襟上,碎了,他低头说:“哎呦,英才兄,你头发怎么白了?是落了一头雪?还是知道有这么个媳妇,愁得一夜白了头?”

“哎——”墙那边又叹了一声。

蘅姑又气又急,又羞又恼,抓了雪球,使劲地捏结实。

红豆拦不住她,就说:“砸一次,扣一钱银子!”

蘅姑气得跺脚,赌气说:“我有十六两银子呢!”到底心疼钱,把雪球捏成了冰球,也没忍心扔出去。

赵籍又煽风点火道:“十六两银子?——英才兄,真羡慕你,你媳妇手里有十六两银子呢!十、六、两!这么一大笔嫁妆,真是羡煞旁人。”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蘅姑跳起来,使劲地把冰球向赵籍扔去。

赵籍利索地躲开了,蘅姑气急了,脱下脚下沉甸甸的木屐,拎起来使劲地向赵籍砸去。

赵籍再次躲开,却听一个女子哎呦一声。

赵籍慌忙转头去瞧,旋即转过身来,一惊一乍地说:“你砸到我母亲了!”声音落下,又是一声瓷片裂开的脆响。

蘅姑吓得把手中已经揉成形的雪球丢开,转身待要走,又被红豆一把擒住,“惹了祸,向哪躲?再扣你两钱银子!”

“我不是有意的!”蘅姑慌了,隔着墙说,“赵家婶子,我不是有心要砸你!”

“离这么远,风又那么大,怎么听得见?”红豆拧了蘅姑一把,蕙娘着急地说:“不行,得跟娘说一声,叫娘去瞧瞧,那么沉的木屐砸在身上,有得受呢。”

蘅姑诺诺地说:“……别跟娘说,娘现在和乔家太太说话呢。我、我去给赵家婶子赔不是。”

“赔一声不是,就想了事?”赵籍哼了一声,他身子晃荡了一下,低着头向墙下看了一遍,重又抱着两只臂膀,理直气壮地说,“你刚才把我母亲手里的五彩花瓶砸裂了,那花瓶,至少值三十两银子!现在也不要你多给,你把你的十六两银子交上来。”

蘅姑咬紧牙关,暗恨自己多事,要是不理赵籍,就什么事都没有。

“英才兄,劳烦你把花瓶递上来。不,不行,她还没过门呢,怎么能叫你家赔?”赵籍摆了摆手,把身子向墙后一缩,须臾拿了半个花瓶上来。

“……二姐姐,你看看这个花瓶,值多少钱?”蘅姑吓得嘴巴都干了,躲在红豆身后,大气不敢出。那边邹氏正欢喜地给她定亲呢,她这边就惹出祸来——太丢人了!

“这花瓶,三十两银子向哪买去?”红豆叹了一声,赵籍将花瓶搁在墙头上,忽地扭身挽留道,“英才兄,别走!扶我下梯子!”

“别让他走!”虽对乔英才没什么素未谋面,但才定亲,就把祸事捅到未来的婆母面前,太丢人现眼了!蘅姑急得抓了一把额头,把虚笼笼的刘海抓得有棱有角,翘在额前,“我赔你银子,你、你对乔英才说,这不关他的事!”慌地就把腕子上自从戴上就不舍得摘掉的银镯子撸下来,摘心剜肉似地向前一伸。

红豆接了,“等我递给他们。”借着袖子遮挡,把镯子套进自己的腕子上,又催蕙娘,“赶紧把她领到爹的书房去,别叫她再惹祸了。”

蕙娘怕蘅姑和赵籍再起口角,赶紧地拉扯她向书房走。

恰一阵风吹来,几片梅花瓣飘落,恰有一片落在蕙娘眉间,杨之谚心中一动,忙道:“站住!来了!来了!”

蕙娘唬了一跳,蘅姑以为邹氏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我都赔钱了……你们不许在娘跟前乱说!

“到底什么来了?”红豆也被吓得一愣。

“诗情来了。”杨之谚一扫方才的木楞模样,眉眼瞬时灵活了许多,风流蕴藉地背着手,低头沉吟着便向书房走。

蕙娘被他这变化恍了一下,赶紧地跟上他,提醒说:“不要太好的……读的通顺,也就行了。”

蘅姑心疼自己没暖热的十六两银子,背过身去,暗暗地掐自己一把,听见赵籍轻蔑地一笑,回头瞪他一眼,“我再搭理你一句,我就不算个人!”

“二姑娘,我的银子。”赵籍拍了拍手。

红豆整了整袖子,仰头一笑,“问你家二哥哥好。”

赵籍呲着牙,干笑一声。

赵筠露出半截身子来,伸手招了一招,“二姑娘,我和三弟,一人五两。”

红豆摘下三个银镯子,一个挨一个地扔上去,待赵籍接了,说道:“劳烦两位,替我把你家当铺里没人要的帕子、玉器玩件买点子来。”

“要那些干什么?”

“你买来,我自有用处,记住,不要好的。”红豆听蘅姑呼唤她,扭头望见蘅姑手上握着一张字纸,心叹一声好快,忙向蘅姑走去。

赵筠递给赵籍一个银镯子。

赵籍掂量了一下,嘿地一声,低头说:“姨娘,儿子孝敬给你的。”

墙根下,赵籍之母花姨娘接了镯子,把个木屐递上来,“亏得我躲得快,不然就叫砸着了。”眉开眼笑着向对面一点头,“乔家里正炸禾花雀呢,你们不去尝个鲜?”

赵筠走下梯子,好笑道:“人家家里炸禾花雀,姨娘都知道?”

“这杏花巷里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籍哥儿,你去向乔家要十只没炸过的,等我红烧了,给你爹下酒。”

赵籍被踩到了尾巴,他最恨的,就是花姨娘非要当着赵简、赵筠的面露出这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我不去!”赵籍把木屐向李家花园里一掷,立时跳下梯子,把梯子下的雪溅得飞起来。

赵筠笑道:“姨娘,等我去吧。”

花姨娘掐着腰,瞪了赵籍一眼,“你瞧二哥儿多活泛,就你是个死心眼!难怪你会在大街上和女孩子打架——还没打赢!”

025

“娘, 你真是——”赵籍被气得哑口无言, 猛地一跺脚, 咬牙发狠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死丫头打个鼻青脸肿,赢给你看!”

“嗳!嗳!你这个死孩子, 惹出祸来,看你爹怎么收拾你!”花姨娘只顾在嘴上压制儿子,没料到竟激得儿子说出这种胡闹的话。怕他惹祸,赶紧一把将他擒住。

赵籍还要再嚷嚷几句, 忽地听见一声咳嗽, 他认出是赵颁, 吓得赶紧站好。

“瞧, 又犯到你爹手里了!”花姨娘嗔怨地瞥了赵籍一眼。

赵籍有苦难言, 只巴巴地和赵筠走向梅雪亭。

亭子中, 赵颁背着手, 瞅雪地里玳瑁猫儿抓麻雀,等两个儿子并一个小妾走来, 先对花姨娘说:“隔壁李家来了两个亲家,她家人手少,照应不开,你带着两个上灶的媳妇去帮一把手。”

花姨娘应了一声,走下梅雪亭,见赵颁抬脚踹向赵籍,不由地为赵籍捏了一把冷汗。

“二皮脸的孽障, 还嫌不够丢人?还想去李家找人家女孩子打架?”

赵筠分明瞧见是花姨娘激得赵籍,笑吟吟地说:“父亲,他才多大?说着玩的事,你也当真?”

“你也是,好端端的,和这孽障搅合在一处干什么?”赵颁哼了一声,雪地上的玳瑁猫喵呜一声,窜向山石洞里。

赵籍攥着拳,低着头,他听出赵筠话里的体谅,心想:你也不过是多得父亲的一点宠爱罢了,凭什么居高临下地怜悯我?

心里这般想着,嘴硬道:“我挨了两巴掌,难道不许我讨回来?”

“滚!我这会子懒得收拾你,等闲了,和你一并算账。”赵颁冷冷地一睃赵籍,他也是妾生的,他那会子何等的自尊自重自强,这个孽障,就没有一星半点像他的地方。

赵籍涨红了脸,走下台阶时,腿上一抽一抽地疼,更故意冷哼一声,和赵颁赌气。

“还不滚!”赵颁喝了一声,嫌恶地瞧着赵籍的背影,只觉这个儿子哪哪都不顺眼。过了半晌,他沉吟着说:“这个姓乔的,真是讨厌!”他这边才打算和李家结亲,乔统领就抢了个先。虽不碍他什么事,但心里就是不痛快。

“爹,靖国公府那边怎么样了?”

赵颁冷笑一声,踌躇满志地说:“大老爷算是栽了,许多御史被康国公操纵着弹劾他呢,又有许多陈年旧账被人翻尸倒骨地折腾出来。你瞧,这世上的事多古怪?朝堂上御史嘴里,把李家说得血流成河、惨绝人寰,李家这边偏正热热闹闹地定亲呢。好似什么事,都和他家没有关系。”

“只怕大老爷不会放过李家。”

“他不放过,二老爷怎么抓他的把柄?”

“那咱们家……”赵筠俊逸的眉微微一挑,在这节骨眼上,和李家定亲反而不好。

赵颁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瞧李家上下,都有点颠三倒四不着调……这样的事,搁在旁人身上,还不把人吓个半死!偏他家,还不当一回事。这才搬过来几天?一天一个是非,叫人不得清净。”

“十八那天,要不要拦着李家人去康国公府?”

赵颁道:“不许附近的人家租借车轿给李家,李家人若能想到旁的法子去康国公府,咱们也没必要拦着。”

“是。”

“你一直在这边转悠干什么?”赵颁忽地喝了一声,站在山石堆后面的花姨娘瑟缩了一下,提心吊胆地走出来,小声地说:“筠哥儿,别忘了去郑家要禾花雀。”

“这种琐碎事,你也敢指派少爷去干?”

赵筠打圆场道:“我正要去郑家走一趟呢。”说着,走下亭子,绕过山石,听见花姨娘嘀咕说“一天到晚耷拉着脸,活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他回头瞥了一眼花姨娘,微笑说:“爹新近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