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道:“这案子成无头案了——柳丝,还有康国公府的吴六死了。”

“死了?”宋五爷惊呼一声,“康国公府下手太狠了!呵,也是他家自找的!想当年,先帝爷还在时,柳家、杜家和和气气的,别说一个小厮带刀躲进举人家的马厩里,就是把刀架在举人脖子上,那也没什么要紧!现在为了争一口气,两家人风声鹤唳的,这个也不敢,那个也怕,缩手缩脚的,哪还有点公侯人家的样?”

红豆讥诮地一笑,宋五爷这无官无爵之人,替公侯人家打抱不平呢?真是人性本贱。

“宋五爷!”郑川药把宋五爷那散漫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猜他还在记恨昨天的事,“我父亲说哪一日还钱?”

宋五爷笑道:“郑太医马上就来,你只管问他吧,省得我的话说出口,你又不信,叫我白费唇舌。”

说话间,床上的郑太太满脸愁苦地睁开眼,她挣扎着坐起来,不等郑川药问话,就急着说:“你爹呢?他还没来?快,带人去翻姓魏的箱子!我料到姓魏的至少替他收了两千两的银子。”

“篆儿,你快去。把魏姨娘支开,叫几个老成的妈妈帮你去翻。”郑川药推了一把篆儿。

篆儿怯怯地说:“太太、姑娘……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去翻魏姨娘的箱子!她告我一状子,老爷不知要把我卖到哪个山沟里去呢。”

“川药,你去!”郑太太又催郑川药。

郑川药抿了抿嘴,权衡着该不该去翻魏姨娘的箱子,才要说话,魏姨娘尖细的嗓音,已经从窗户外传过来了。

“老爷,你听听,你还在呢,就有人要翻我的箱子,要抄我的家!哪一天你撒手走了,我们娘儿两个还有活路吗?索性你走的时候,把我们娘儿两个也带上吧。亏得我一听说太太病了,就急赶着和老爷一起过来探望。”

郑太太险些再厥过去,咬着牙根说:“谁要抄你的家?不问缘故,就在老爷跟前搬嘴弄舌。只因老爷的银子都交给你收着——”

“哎呦,我多大的能耐,能替老爷收着银子?太太是原配夫妻、正头娘子,老爷整锭的银子都交给了太太,手指缝里漏下的几两碎银子给我,太太还巴巴地惦记着?”

“咳,家务事回家再说,在别人家里吵什么?”郑太医咳嗽一声,也没带药箱,空着两只手,和魏姨娘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郑太太顾不得和魏姨娘斗嘴了,她慌地下了床,仓促地穿上鞋子,走到郑太医面前,“老爷,你向宋五借银子了?借了多少?手上还剩下多少?”

郑太医肃然地道:“你这是撒得哪门子癔症?我几时向老五借银子了?”昨儿个的几百两银子,可不是他借来的。

郑太太一个大喘气,“老五,我家老爷的话,你听见了?我家老爷说他没借,你怎么又说他借了呢?”

“多说无益,白纸黑字在此。”宋五爷将一张借据从袖子里抽出来,两只手缓缓地将借据展开。

郑太太忙伸手去抢,看见上面郑太医的亲笔画押,腿脚一软,歪在郑川药怀中,颤声道:“老爷,借据在这呢,你分明借了,还骗我说没借。”

郑太医扫了一眼,先是轻笑一声,继而狐疑地皱眉,“这到底是怎么了?你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昏倒在人家家里头?这借据,是我签字画押的,可是,还有一张债务已清的字据呢。”说罢,便死死地盯住宋五爷。

昨儿个被银子耀花了眼,还不住地庆幸。如今冷静地回想一番,不过是借玉观音用上几天,梅家就给他七百两银子,这事也太蹊跷了。

郑太医思量着,冷笑道:“老五,你该不会把那一张契据撕了吧?你别忘了,我那还有一份呢。”捏了捏衣袖,才要取出那张字据,反倒又翻出一张借据。

宋五爷两手一摊,“郑太医,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这借据是昨儿个才签的,你几时又还了我?”

郑太太把借据看了一遍,心仿如浸在冷水中的李子,又冷又酸,狐疑地望着郑太医,“老爷,你究竟借了没有?”

郑太医斩钉截铁地道:“没借!”

“那郑太医昨儿个离了我这,向哪去了?”宋五爷逼问道。

郑太医冷笑道:“我去哪,何必向你报备?”被郑太太一双血红的眼看得站不住了,才说,“我去有容典,把玉观音赎了回来。”

“用什么赎的?”宋五爷问。

“银子!梅家要租玉观音,给我七百两银子。”郑太医心里咯噔一声,宋五爷微笑道:“梅家好生慈悲,租个玉观音,就给七百两银子!这是租上八十年,还是一百年?”

“你给我下套!”郑太医的眼圈也红了,急着去翻那张字据,偏生翻出来的,都是些不相干的借据,看宋五爷笑吟吟地,心里登时一凉,心知那张契据被宋五爷教唆人偷去了。

郑太医脸上的神色不住地变幻,郑太太看得心痛不已,懒怠再看,“老五,一码归一码,老爷的账跟我不相干。这个月的利钱我不要了,你把我的三千两银子还来。”

“什么利钱?”郑太医羞愤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疑惑。

魏姨娘抢着说:“老爷,亏你还是个爷呢!这话都听不懂?太太的意思,是她拿了三千两银子交给宋五爷替她放债。好个贤良淑德的太太,一年到头的哭穷,连哥儿学堂的束脩,都拖延着不肯给,结果一出手,就是三千两银子!”

“魏姨娘,管是三千两,还是三万两,都是我娘的嫁妆银子!”郑川药冷冷地睃了魏姨娘一眼。

魏姨娘冷笑道:“嫁妆银子?出嫁几十年了,夫家没落了,嫁妆银子不见少,反倒多了。这是什么?这是偷窃!难怪郑家那么大的家业,竟也落了,原来是太太太‘精明’的缘故。真是好女不穿嫁时衣!单留着陪送女儿呢!”

“住口!这有你说话的份?”郑太太涨紫了脸颊。

“你好大的口气,竟不许人说话?这是你开设的一言堂?”郑太医先是被郑太太放债的事惊住,他这位妻子一向忠厚讷言,竟也干得出这样的事?他不信那三千两银子是郑太太的嫁妆,她娘家没这么阔气!若说那三千两是郑太太持家有道,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呵,她要有这份才干,他郑家怎么偏就在她的打理下穷了呢?

只是,眼下不是和内人计较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那三千两银子从宋五手里讨出来。

“老五,”郑太医面沉如水,“好个老五,这样大的事,竟瞒得死死的,不叫我知道!我们是清白人家,做不得放债的事,你现在就把三千两银子凑来给我。”

宋五爷好笑道:“郑太医,你的三千两银子还没还给我呢,怎么又向我要三千两?”

郑太医脱口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那三千两,你借给我了吗?”

郑太太赶紧地问:“你没借,写什么字据?”

郑太医冷笑道:“你放债,怎么一点口风也不漏给我?”嗔怨着郑太太,就把扈婆子领着他来借债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

郑太太心恨郑太医和她不一条心,叫外人钻了空当,忍着一口气,说道:“老五,首先,一码归一码,他借是他借的,和我不相干。说破天,你都得把我的三千两银子还给我!反正道理都在我这边呢,你仔细地想一想。倘若把这事闹到公堂上去,咱们谁的面子挂得住?”

宋五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呢?太太,你把我送上公堂,我就把郑太医也送上去。公堂之上,你老两口当面锣对面鼓地去算这笔账吧!‘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倒要看看,官老爷怎么断这案子。”

“你这分明是讹诈!”郑川药啐了一声,这笔银子关乎她的前程,叫她怎能不着急?

“讹诈这么大的罪名,我可顶不住。郑太太,郑太医什么时候还我三千两银子,我便什么时候还给你。”宋五爷哼了一声,重新坐下后,一撩衣袍又继续品茶。

郑太太不住地给郑太医做眼色,“老爷,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你先替我把银子讨回来。”

“这个时候用得着我了!”郑太医身为一家之主,不得不坐到宋五爷对面,“老五,你来这么一招,咱们两家可就难再来往了。”

“就是,”魏姨娘也惦记那三千两银子,她走到郑太医身后,巴巴地瞅着宋五爷,“五爷,咱们两家迟早会合成一家,你可不能把事做绝了!”

郑川药心恨魏姨娘多嘴,心神在赵筠、宋枕书身上一晃,登时又落到那三千两银子上去。

郑太医嘴角动了动,他还没言语,魏姨娘赶着笑道:“怎么?姑娘又不情愿了?那算我多嘴。”

“五哥。”宋枕书舔了舔嘴角,默默地看了郑川药一眼,见宋五爷耷拉着眼皮子不理会他,就又看向郑川药,旋即悄不作声地走出了厢房。

“老五,”郑太医探着身子夺下宋五爷手中的茶盅,砰地一声磕在茶桌上,“我郑家人还没死绝呢,你可想清楚了,你当真要和我们郑家为难?”

宋五爷笑道:“老太医,知道你认识的皇亲贵胄数不胜数,但凡事都要讲一个理字!太太放债、老爷借债,真是滑稽!可笑!”

“老五!你真的要把事做绝吗?我再不济,还有些力量,要收拾你这丧家之犬,绰绰有余!莫忘了,你那妹子已经在靖国公府失势!你现在还有什么依仗?”郑太医拍案而起,郑太□□抚他道:“犯不着和他斗气,既然他想上衙门去,那么咱们奉陪就是。”

“衙门是好去的?康国公府的小厮、丫鬟死了一对,康国公府、靖国公府咬定是对家动了手脚,都拿了帖子,逼京兆尹彻查到底!这当口,你要去衙门走一遭?只怕把你的庄子卖掉,都打不下这场官司。”郑太医心疼那三千两银子,更恨郑太太背着他捣鬼。就算为夫的有些对不住她,她也不该做此有失妇德的事!

郑太医露怯了,郑家这边就现出了颓势。郑太太料到三千两讨不回来,眼前一黑,咬住舌尖,尝到一阵血腥味后,才稳住身子。

“五哥,娘有话要跟你说。”宋枕书重新走了进来,宋五爷眼皮子一跳,“十一,你跟娘说了什么?”

宋枕书笑道:“不是我跟娘说什么,是娘听说郑太太、郑老爷、郑姑娘都在,想起一桩心思,就叫我过去说话。娘说,这种事闹出去,咱们两家人都没脸,不如请个中人来,从中说和,两家笑开了吧。”

这话分明是要借着三千两银子,逼着郑家定亲的意思。

郑川药紧张地靠近郑太太,满心不甘地觑了一眼在一旁看好戏的红豆。

红豆低眉敛目地站着,被郑川药一看,回了她一个微不可见的笑。

郑太太才要说“不必了”,喉咙又哽住,须臾,握着郑川药的手说道:“老五……若是我将川药许配给你家十一,你愿意出多少聘礼?”

魏姨娘笑道:“那还用问,咱们姑娘生得好,做得一手好针黹,人又贞静贤淑……少说,也值个三千两银子。”眯缝着眼,就给郑川药估起身价。

郑川药颤声道:“爹、娘,那三千两银子,咱们再从长计议。”

宋五爷重新端起茶碗,好笑道:“三千两银子,连官家千金都聘得就来,多谢郑太太抬爱,舍弟家境寒微,高攀不起令千金,这事就不必再提了。”

“五爷,老太太身上不自在,要请郑太医过去给她把脉。”宋家的丫鬟走了进来。

宋五爷眉头紧皱着,深深地看向宋枕书。

魏姨娘察言观色着,趁机说道:“五爷,何必为了一点面子打散一对小鸳鸯?你嫌三千两银子多,那就一千五百两!我们太太就只这么一个凤凰蛋,太太手里的银子、庄子,还不都是姑娘的?只你这就有三千两,旁的地儿,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至于我家的哥儿,哎!谁叫他命不好,投生到我肚子里,生下来就比人家矮了一截。我们也不贪太太的——贪也贪不上!五爷,你掂量着我们姑娘的嫁妆,还配不上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聘礼吗?”

郑太医嗔道:“哥儿是你肚子里出来的,难道,他不喊太太一声娘?你不要多心,该你们娘儿两的,一分也不少。”

郑川药心颤了一下,郑太医这是要抢她的嫁妆?他竟偏心至此。

郑太太眨了眨眼,模样既老实又忠厚,她嗫嚅说:“老爷说得对,魏姨娘,该你们娘两的一分也不少,”望见魏姨娘得意地笑,不由地冷笑一声,敛去面上的忠厚老实,“不该你们的,你们一分也休想捞到!老五,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聘礼,年前接川药进门。答应呢,你就点个头;不答应呢,咱们就去靖国公府门上找人评理,且问一问,你一个放债的,为什么要私吞我的银子?且看旁人会不会疑心你依葫芦画瓢,私吞人家的银子?”

宋五爷知道郑太太在威胁他,要把靖国公府大太太放债的事张扬开。他在心底思忖再三,先觉得郑川药嫁妆再多,便宜的也是宋枕书;一旦宋枕书成家,和他分了家,郑川药有多少嫁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随后,又想他不点头,只怕他那老娘会不停地催逼他。再者说,兄弟间休戚与共,宋枕书、郑川药年少,日后的家业少不得还得他这兄长帮着搭理。

“最多一千两。”

“也好。”郑太太的声音十分的干涩。

“等一等,”郑太医举起一只手,怨毒地推开魏姨娘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我这当家人没开口,谁许你们定下来的?——川药的嫁妆,还得回家商议。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把家底都带进你们宋家,叫继承家业的大哥儿将来怎么支撑郑氏门楣?”

郑太太冷笑道:“老爷,不必商议了。女儿出嫁,带走的都是我的嫁妆,到时候,老爷只添十两银子给她压箱底便是。”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当家人?你的嫁妆早霉烂了,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们郑家的?你敢说你手上的银子都是你开源节流积攒下来的?你真有这份才干,为什么我郑家偏就败了呢?”郑太医火冒三丈地拍桌子,“你偷了多少,趁早给我送回来。再敢抵赖,我就以‘偷窃’的罪名,把你休回娘家!”

“‘偷窃’?你有什么凭证?谁不知道你郑太医宠妾灭妻?你的话,鬼才信!”郑太太睨了郑太医、魏姨娘一眼,望着宋五爷道,“叫那个姓扈的婆子来做媒,我要见见她。问问她是被什么鬼神摄去心神,敢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拉着神情恍惚的郑川药,便向外面走。

“老爷,快去瞧瞧太太的箱子,迟了,就什么都没了。”魏姨娘急得上火,她原本是要徐徐图之,叫郑太医逼郑太太把庄子让出来,谁知道事情忽地有了变故。她跟出来,见红豆也在一旁,便故意高声地说:“李二姑娘,你瞧瞧,昨儿个要死要活的不肯嫁,今儿个自己个就巴巴地送上门来。”

“你说谁送上门?”郑川药气得手脚冰凉。

郑太太脚步一顿,见已经和郑太医撕开脸了,也不吝惜那敦厚、老实、泥菩萨似的贤妻模样,“老爷,把这贱、人卖掉,我另出二百两银子替你买个好的来。”

“这……她走了,哥儿怎么办?”郑太医愣住。

郑太太笑道:“我还没死呢,明人不说暗话,你把这姓魏的卖掉,我不但替你买新人来,还替你还了外债,怎么样?”

郑太医一时被郑太太唬住了,正迟疑呢,魏姨娘攥着粉拳在他心口上轻轻地一打,“老糊涂虫!我再不好,也和你交着心呢。我做的事,从来没有瞒着你的。她呢?把你郑家的家业,都偷空了!你信她?等着被她卖掉,还替她数银子吧。”

郑太医回过神来,对着郑太太冷笑道:“你也太看轻我了!难道我是不顾念旧情的酒囊饭袋、好色之徒?她替你生下了儿子,留住了咱们郑家的根,你不感激她,还要卖掉她?好硬的心肠!”

“是妾身糊涂了,竟忘了老爷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好汉。”郑太太彻底地死心了,原以为换个年轻、娇艳、明理的新人来,就能把郑太医笼络回来,不料他竟被魏姨娘吃得死死的。

夫妻之间,决裂至此。红豆看得心惊不已,一等郑川药扶着郑太太上了轿子,便忍不住和榆钱唏嘘起来。

“同床异梦到这个地步,就算白头偕老,也没什么意思。”

榆钱道:“郑太医真是老糊涂了!”瞅见扈婆子挎着篮子走来,便笑道:“老妈妈,你来的正好,这边正等着你做媒呢。”

扈婆子笑吟吟地说:“是哪家?该不会是二姑娘吧?”

“是宋家的哥儿,和郑家的姐儿。郑太太说,要问问你被什么鬼神摄了心神,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榆钱因不喜欢郑川药、篆儿,一开口,就把郑太太给卖了。

扈婆子好笑道:“浑说什么,我吃斋念佛的人,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二姑娘,你叫我替你打听有没有卖丝棉的商贩?我替你问了一家,一水的好丝,足有一船呢。现在经济就在青云街上茶楼里坐着,你先随我去看一眼?”

“哪有那么巧的事,才叫你留意,你这么快就找到人。”常在京城贩货的经济,哪个没有固定的主顾。扈婆子这么容易就找到人,实在可疑。

扈婆子满脸堆笑地说:“姑娘不信我?反正就几步路,姑娘走去瞧一眼,就知道我的话不假了。”

扈婆子笑得暧昧,红豆疑心是赵筠在茶楼里等着,心里想着王三酒楼里的掌柜未必知道陶家的事,倒不如径直叫赵筠替她打听来得便宜。

至于赵筠会不会由此知道她曾做过婢女,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损到她一分几厘?

“既然老妈妈这样说,那就去吧。”

“还是姑娘响快!”扈婆子对宋家客店里的伙计说,“等忙完了李二姑娘的事,老身就来替十一爷说媒。”说罢,在前面带着路,一径地把红豆向青云街上领。

半道上遇到远山,榆钱胡诌道:“姑娘要买新出炉的点心,你再去跑一趟腿,我伴着姑娘就在这茶楼里歇着。”

远山虽不情愿,但初来乍到,唯恐榆钱和他在大街上吵起来,只得依命去了。

“姑娘,快来,别叫人等急了。”到了茶楼前,扈婆子殷勤地替红豆打帘子,引着她向二楼上去。

滚水冲向龙井的清香袭来,待扈婆子推开雅间的门时,红豆已料到来的人不是赵筠了。

“榆钱,你跟着我到隔壁吃点心。”扈婆子拉了榆钱一把,榆钱伸手把她推开,紧紧地跟在红豆身后,警惕地瞅着坐在雅间窗前的男子。

“你这蹄子,好没眼力劲!”扈婆子伸手在榆钱肩膀上一拧,榆钱又推了她一把。

红豆眼皮子一跳后,向扈婆子嗔道:“你这老妈妈,竟干这差事!也不怕赵二爷剥了你的皮!”眼波一转,不胜的羞恼。

扈婆子惊愕地张了张嘴,莫非她老眼昏花,看走眼了?早先,这李二姑娘和赵二爷两个冷冷淡淡的,可没什么情意。

榆钱机灵地接口道:“你这虔婆子,仔细我这会子就去有容典,叫赵二爷过来!”

扈婆子脸颊一阵地发烫,小声地说:“二姑娘,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再说,我瞧这位爷,分明比赵二爷更贵气逼人。只是模样,不如赵二爷俊俏。”

“妈妈!”红豆一阵地磨牙,“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叫人家听见,像是什么话?我在这坐着,你去把赵二爷叫来。”

“这不合适吧?”扈婆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到窗口,那个男子老神在在地看着青云街上的行人,似乎没听见她们的话。

“叫你去,你就去。合适不合适,姑娘比你更清楚!”榆钱推了扈婆子一把。

扈婆子趔趄着走出雅间,顺手把门带上了,贴着门边站了一会,没听见声音,又见旁人走了上来,忙抬脚下了楼梯。

“爷几时进的京?”听见扈婆子的脚步声远去了,红豆走到窗前,恭敬地福了福身。

“不是亲戚吗?为什么还这样客气?”那男子戏谑地一挑眉,红豆对榆钱道:“这是两淮节度使家的少爷。”

“少爷万福。”榆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起吧。”陶纵伸手在桌面上点了点,红豆替他沏了茶,笑道:“爷好灵通的消息,几时进的京?这么快就知道咱们两家成了亲戚。”

陶纵垂着眼睫,似有若无地打量对面那个曾经的婢女,心知她一进来就提起赵二爷,是要打消他莫须有的风流念头。不由地在心中说了一声“多余”!

“御史台、翰林院的清流们,才弹劾靖国公府以权仗势,欺男霸女,又弹劾康国公府纵奴行凶、嫁祸同僚。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我陶家的亲戚、中了江南省第八名的举人千金,我若不知道,那就成老昏聩了。”

红豆听他唠叨,仍旧笑着问:“爷几时进的京?早先怎么没听说消息?”

陶纵没有出声。

榆钱心里诧异得很,怎么瞧着,都觉得红豆不像是陶纵家的亲戚。

“赌一把。”

“赌什么?”

陶纵道:“赌明年,你爹会高中状元,榜眼,还是探花。”

李正清只中了个倒数第八,能金榜题名,已是祖宗保佑。更遑论金榜题名……可是没有依据,陶纵不会说出这无缘无故的话。是陶纵抬举李正清,一定要他高中?可李正清一不人情练达,老于世故;二才学虽有,但并不拔尖。陶纵为何要抬举他?冲着她来的?这不可能,陶纵对她虽有些欣赏,但并不上心。

“……是冲着,我爹是陶家的亲戚来的?”

陶纵赞许地抿唇,“接着再猜,猜对了,你就是我陶家老夫人一手抚养到大的表姑娘。”

“莫非,咱们家的老爷点了明年的考官?”既然不是陶纵要抬举李正清,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了了。要把李正清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摔下!李正清无足轻重,算计他,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那么,算计他,为的,就是算计他身后的人了。陶纵一来他两家是亲戚,那么,李正清背后的人,就是陶家人了。

陶纵激赏地点了点头,“没错,二叔奉旨进京了。”

“……这实在不值得,如此一来,只怕会动摇国本。”红豆惋惜地摇了摇头,兴许是她目光短浅,她深深地以为,君臣斗法,实在没有必要拿为国选才的科举开刀。

榆钱一头雾水,不知道国本不国本的,和红豆这小家碧玉有何干系。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陶纵道:“不值得吗?此招一出,我家直接折了一位科甲出身、年盛有为的老爷还是微末小事,江南的文人元气必会为此受到撼动;我陶家必会得罪天下读书人,失去天下人的心。”

“可容我家退步抽身?我家的底细,旁人一查就查到了。”红豆没料到,事竟越发地厉害了,她原本只是想多捞几个钱而已。

陶纵道:“查出来更好。十八那天,婶娘会替我暗示康国公府:杜、陶两家之所以不会联姻,只因为我心有所属。我的意中人,就是你。届时,我会替你爹宣传造势。旁人查到你的底细,定会以为我是为了娶你,极力地提挈你父亲。旁人不但不会揭穿,还会顺水推舟,帮我把你爹推成前三甲的热门人物。”

一缕发丝飞到了嘴边,红豆咬住那发丝,似笑非笑地道:“之后呢?”明年必定有陶家的门生清客参加会试,不把那些人推出来,反倒把李正清推出来,陶家人的爱才之心,真是可钦可佩。

“到时候,是谁泄题?又是谁夹带徇私?”陶纵定定地看向红豆,眸子里没有一丝的波动。

红豆不禁有些挫败,好歹也是个秀丽佳人,怎地这样不可陶纵的心呢?“那,我家有什么好处。”

“在会试之前,我会赠送你家无数的金银财帛。待你爹因科举舞弊身陷囹圄后,我保你一家老少一世安稳。”

红豆低着头,笑了一下,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到底是皇帝泄题?还是陶家二爷泄题?这件事,不等到开龙门、举子进场,谁也说不清楚。眼下,谁是螳螂,谁是黄雀,都还不一定呢。唯一确定的,就是她爹被选为了那个被捕的蝉。

“……爷,你说替我爹造势,用的不会就是这两天,我爹流出去的文章吧?”红豆吐出发丝,目光灼灼地望着陶纵,平生以来,第一次看李正白顺眼了:若不是李正白把杨之谚领来,她一家就要被逼上绝路了。

陶纵发现她只是稍稍忧郁了一会子,便重新鼓起士气,好奇地道:“莫非,你爹还有更好的文章?这不会,我请宿儒名仕看过,那篇文章,已经是你爹的极限了。”

“……兴许有,等我瞧着好的,给爷送出来。爷也知道,我离家几载,和双亲、姊妹兄弟不甚亲近。那些财帛……”红豆欲言又止。

“明白了。”陶纵一向没兴趣了解下人的事,此时却忍不住问,“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财帛,是用你爹的前程,或许还有性命换来的。”

红豆笑道:“爷这是许我抽身退步?”

陶纵解下腰上的玉佩,向红豆面前一推,“这是我前日去康国公府请安时戴的玉佩,你十八那天,戴到康国公府去。”

红豆接了玉佩,用帕子裹着袖了,“爷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陶纵一蹙眉。

“我的丫鬟给你磕头请安,爷不给点赏赐?传扬出去,人家不信爷吝啬小气,只会疑心是爷瞧不上我。”

陶纵在袖子里摸了一下,索性把腰间的荷包向桌上一搁,径直向外走去。

他才走到门边,门便吱嘎一声地开了,扈婆子正鬼祟地伸着头,满以为会看见男女偷期约会后的慌乱无措,不料房中的男女平静的很,她再三地嗅了嗅,也没有嗅到一丝不安、浮躁的春、意。

“表哥,不和赵二爷多坐一会子吗?”红豆主动地开了口,“赵二爷,这是我陶家的纵表哥。”

榆钱侧身站到桌前,一只手探向身后,将那荷包收了,掖到袖子里去。

“原来是陶公子,久仰久仰。”赵筠拱手作揖。

陶纵回了一礼,“赵二爷吗?听说表妹在京城,多得你的照拂,陶某真是感激不尽。”

“应当的。”赵筠一笑,“赵某想请陶公子过府吃一顿粗茶淡饭,不知道陶公子是否赏脸?”

“你家住在表妹隔壁?”

“是。”

“我正想去拜访姨妈、姨丈——那就叨扰了。”

“请。”

“请。”

赵筠、陶纵二人,虽称不上倾盖如故,但一个斯文、一个儒雅,也算投契。

没见到意料中的剑拔弩张,扈婆子不禁失望起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没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气概!”

“老妈妈,少说一句吧。真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第一个挨窝心脚的,就是您老人家。”榆钱关上雅间门,把荷包递给红豆。

红豆抖了抖,将里面的梅花样金锞子倒出来,见只有四颗,给了榆钱一颗,见扈婆子眼巴巴地瞅着,便给了她一颗。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敞开了跟我说,不许装神弄鬼。”

“是,老身记住了。”扈婆子走来牵红豆的衣襟,“姑奶奶,你该不会是财神爷脱身的吧?跟你这两日,老身的棺材板都凑够了。”

“涎皮涎脸!去,郑家还等着你说亲做媒呢。”

“老身进了郑家,该怎么回话?”扈婆子诚心地请教,红豆好笑道:“你老人家道行高深,还问我?”收了荷包,便和榆钱一同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