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死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盘玉去送饭的时候发现的,死的时候她手里死死地握着一件旧旧的小衣裳,来替她收殓的人费了牛劲才将那小衣裳从她手中拉了出来。

  在琴姑姑的葬礼上,青月终于又见着了许久不见的李生安。

  他红着眼睛躲在人群里,衣裳褴褛,满面胡茬,看起来过得并不好。

  琴姑姑地葬礼并不盛大,但是来送她的很多,连族长和族长夫人都来了,青月看到族长,那个干瘦而严肃的老头眼中竟然闪着泪光,而族长夫人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则透着深切的怨毒,那样的神情让那张风韵犹存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葬礼结束后,青月在给琴姑姑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那是一箱子的小衣服,全是新的,密密的针脚,缝制的十分用心,她拿出一件比了比,发现很适合宝宝,那些衣服大大小小二十几套,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一些新制的大衣服,看身形又不像给李生安做的。

  合上箱子,青月突然发现琴姑姑临死时握在手里的那件旧旧的小衣裳还留在床上,那么旧,肯定不是给宝宝穿的,想了想,她拿着小衣裳趁夜去了墓地。

  刚走近墓地的时候,她便听到有一个声音正呜呜咽咽地在哭,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青月循声走过去,便看到李生安正抱着琴姑姑的墓碑在哭。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扭头看了过来,看清来人之后,整个人都松懈了下去。

  青月也不语,只是低头将那件小衣裳递给了他。看到那件皱巴巴的小衣裳,李生安怔了半天,突然就抱着那小衣裳嚎啕大哭起来。青月没有打断他,只是在一旁寻了个位置坐下,听他哭。他哭了许久,直至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才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

  “她是我娘……”带着浓重的鼻音,李生安开了口,“她为了我,忍气吞声,这一辈都过得很苦……”

  青月静静地坐着,听李生安断断续续地讲着琴姑姑的一生。

  琴姑姑闺名叫李琴,和族长夫人李倩是堂姐妹,两人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姐妹花,十五岁那年,李琴与年轻的族长私定了终生,可是在次年的圣女大选上,已经怀有身孕的李琴竟然被选为了圣女。

  李倩则是风光大嫁,嫁给了年轻的族长。

  故事的结局已经明了,李倩成了风光无限的族长夫人,李琴却偷偷摸摸生下了私生子,变成了老朽的琴姑姑,在神庙里过了一辈子,直至死亡将她解脱出来。

  “眠秋呢?”听他讲完,青月沉默了一阵,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他的母亲如此痛苦一生,他又为什么要丢下眠秋一个人在山洞里独自面对那一切,甚至断送了年轻的生命?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李生安怔怔地看着青月,面上的表情惊疑不定,甚至带了恐惧,“你是谁?为什么知道……眠秋的事情……”

  青月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见她如此,李生安颓然垂下头去,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面上的痛苦又深了一层,“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她根本不爱我,她只是……她只是受了情蛊的驱使而已……”

  眠秋……也中了情蛊?

  青月忽然就明白李生安身上的为什么有和董重一样的味道了,因为他们身上都被下了情蛊的母蛊。

  “我一出生就被族长夫人带走了,自小在族长家和阿落一起长大,眠秋在选为圣女之前是族长夫人的贴身婢女,后来……眠秋也被选为了圣女,我一直以为眠秋喜欢的是阿落……”李生安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透着无限的苦涩,“所以知道她喜欢的人是我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可是……”他突然狠狠捶了一下地面。

  因为经常悄悄出入神庙的关系,他被琴姑姑发现了,原本以为一定难逃惩罚,谁知琴姑姑却是意外地放过了他,只是严厉地勒令他不许再去神庙。

  他当然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偷着往神庙里跑,直至眠秋怀了身孕。当时他又喜又怕,准备带着眠秋私奔的时候,琴姑姑却告诉了他眠秋喜欢他的真相……

  眠秋竟然身中情蛊!

  原来他的幸福只是虚妄,这样的打击还不够,他竟然又意外发现琴姑姑竟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他一直尊敬的族长夫人却是个蛇蝎妇人……

  得知真相的他崩溃了。

  所谓爱情,所谓亲情,原来都只是他的错觉……

  于是他怯懦了,忿恨了,尤其是收到眠秋托人送来的信件,竟然威胁他若不与她私奔,便要将他的名字告诉族长,他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眠秋对他的爱情,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谎言。

  青月正想说什么,却被一阵脚步打断了,眼前突然明亮起来,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十几个手持火把的男人,一下子将他们围了起来。

  “瞧,我们发现了什么。”当中一个举着火把男人咧着嘴笑,“圣女在私会男人呢。”

  “拿下他们!”

  青月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一个男人将怀中的宝宝抢走,然后绑了个结实。

  李生安面若死灰,却是一点也没有挣扎,这样的处境,在他私会眠秋令她怀孕的时候,便应该承受的,这大概是眠秋的冤魂来索命了吧。

  宝宝受了惊吓,大声啼哭起来。

  看着宝宝挥动着小手,哭得小脸通红的样子,青月皱了皱眉,她挣扎着起身,一摆手,身上的绳索便掉了下来。这样的变故让执着火把的男人愣住了,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明白明明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女人怎么就突然挣脱了开来。

  “把他还给我。”青月伸手。

  “你们有谁看清她是怎么挣脱出来的?”一个男人忍不住将心底的疑问小小声地问出了口。

  “谁管她呢,再绑一次!”为首的那个男人没好气地道。

  青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轻轻巧巧地晃到他面前,伸手将宝宝从他手中夺了下来。这样鬼魅的身手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恐惧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又是在这样一片阴森森的墓地里。

  “老大,我看这女人很有些邪门……不如我们还是先走吧。”

  “废物。”为首那个男人反手甩了他一巴掌,“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管她是人是鬼,总之不能放她走了。”说着,他干脆一把抽出腰间的大砍刀,逼近了青月。

  “夫人只是想除了我,你们又何必为难一个女子。”见状,一旁的李生安突然开口,然后又颇具嘲讽意味地笑了一下,“只是想不到,夫人竟然与山贼为伍。”

  被点出来历,那几个男人颇有些恼羞成怒,当下目露凶光便想杀人灭口。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锣鼓声,然后只听一个个尖细的声音大叫道,“快过来!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听到这样的声音,山贼出身的众人一下子慌张了起来,立刻灭了手里的火把,冲入了黑暗里。

  青月却是一下子听出了那个声音。

  不正是盘玉么。

  果然,不一会儿,便见盘玉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腰间缠着一个小鼓,手里还拿着一面铜锣,看起来很是可笑。

  “快走。”盘玉见那些山贼走了,赶紧上前替李生安松了绑,然后拉了青月道,“他们若是发现不对劲,会立刻返回的,赶紧离开这里。”

  李生安咬牙点点头,和青月盘玉一起离开了坟地。

  走出了坟地,又走了一阵,确定那些山贼不会再追来的时候,盘玉便拉了青月在一个岔路口和李生安分道扬镳了,李生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抱了抱拳权作谢意。

  青月再想和他说些什么,盘玉已经一把拉了她,强行拖着走了。

  回神庙去的路上,青月被盘玉念叨了一路。

  “跟你说了要离李生安远些,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要不是我发现你不对劲,一路尾随了过来,你当真要陪着李生安那小子殉情吗?!要是被村里人知道圣女竟然私会男人,你还要不要活了!你想当第二个眠秋吗?!”

  盘玉一路念,青月一路点头,念到最后,盘玉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行为越来越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叹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的青月,颇有点认命地道,“这个李生安如今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八成是要找那位族长夫人报仇的,你可再不要管他的闲事了,不然被她连累了可没处哭去。”

  青月点点头,突然侧头看她,“你呢?”

  “什么?”盘玉愣了一下。

  “你不想报仇吗?”

  盘玉沉默了一阵,才淡淡地道,“不想,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一半,不想另一半也毁在报仇上。”

  盘玉说得没错,李生安的确是谋划着要报仇,那个女人毁了他母亲一辈子,又毁了他一辈子,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咽下这口气,因此回村之后,他便悄悄地潜伏了下来,打算寻个机会去见族长,可是他没有想的是,族长竟在这个当口病了。

  听说是在参加了琴姑姑的葬礼之后,族长便病倒了,且这病来得相当凶险,只坚持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按规矩,族长的葬礼圣女也是要出席的。

  在葬礼上,青月见着阿落和族长夫人,阿落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而族长夫人……青月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短短半个月时间,她竟然老得不成样子了。

  那佝偻着的身子上,竟隐约透着琴姑姑的影子。

  葬礼之后,阿落继承了族长之位,族长夫人侧是正式搬进了神庙后院日夜侍奉那依大神,再不肯见人。

  神庙里一切照旧,只是少了琴姑姑,多了一个吃斋的老夫人。

  “所以你说,抢有什么用,她抢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最后又能怎么样。”这么说的时候,盘玉嗑着瓜子,十分解气的样子。

  抢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然后一辈子生活在嫉妒与怨恨之中,而族长的死,无疑是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倒是想不到,那个干瘦严肃的族长,竟是以那样的方式,殉了情。

  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吧。

第二章 少年行

  一、琴姑姑的留书

  还未到冬至,天便下了一场大雪。

  族长阿落遣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就着窗外的雪景独酌,酒是今年开春新酿的醉春风,入口微涩,却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甘甜,就如同他心底那个羞于启齿,且不可对人言的秘密一样。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神智却是无比的清楚,怎么也不醉。

  其实阿落不是一个好酒的人,担任族长的这十几年来也都殚精竭虑,颇得族人赞誉,今夜会如此放纵,只因他……白天又见着了那个人。

  青月……

  想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他苦笑了一下,再想倒酒,却发现酒壶空了。

  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他意犹未尽地唤,“再拿些酒来!”

  门“吱哑”一声开了,寒风夹杂着几朵雪花飘了进来,一个纤细的身影拿了一壶酒,走到他身后,替他斟了满满的一杯。